刘大伟
郑愁予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认为,诗应该表现人类的状况,其表现方式是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诗化,使之变成一种有希望的人际关系。如果说这样的诗学观点在“岁月静好”的现实中难以彰显其意义的话,那么在全球“新型冠状病毒”流行并带来灾难性后果的当下,这种观点无疑会触及现实的某些痛处,“一种有希望的人际关系”显然成为人类亟待确立的心灵秩序。面对突发事件和重大疫情,以思想和智慧区别于动物的人类居然难以完成真正的自我救赎和超越,傲慢与偏见充斥于生活的诸多方面,就连一向关系暧昧的“朋友圈”也因彼此“看法不同”而显得界限分明。
这便是真实的存在。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一切又在意料之外。个体的无力感在某一瞬间突然被放大,怀疑、紧张和虚无重新占领了我们的内心。除了基本的生存诉求,人类还需要有效的心灵慰藉、健康的人际关系和有序的生活状态。很多时候,诗歌在现实生活中的分量显得无足轻重,然而不可小觑的是——它能够对日益复杂化和板结化的人际关系进行润滑,进而达到人们情感和心灵的共鸣。
从传阅的广度和效果来看,诗作《错误》无疑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在很多学者来看,这首作品用“闺怨诗的想象方式”写出了“心若寂寞城、妇盼不归人”的美丽错误,获得了众多读者的强烈共鸣,并被誉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进而成为一首经典作品流传至今。然而,我们将其放到20世纪50年代的台湾诗歌语境中去观察,可以窥见郑愁予的诗歌已然具备了现代诗社倡导的某些美学原则,作品中的象征、暗示等源自西方的“横的移植”风格明显。《错误》发表两年后,以纪弦、郑愁予为代表的台湾现代诗派共同宣称,“新诗是诗的新大陆之探索,诗的处女地之开拓”,要把诗的“知性”和“纯粹性”作为创作目标。据此,我们可以越过传统的认知和解读方式,剥离其“思妇诗”和“闺怨诗”的抒情外壳,就能获得一种崭新的视角——实际上,《错误》是一首蕴含了古典意味的现代派诗歌,含蓄隽永之美是其语言与阅读层面的轻纱,写下“存在的证词”才是其思考和表达的精神要义。
标题“错误”直接点出了存在的某种真相——世界是矛盾的组合,生活总有一些“美丽的错误”。我们看到的完整很可能由诸多破碎构成,我们享用的美好往往关联着很多人的负重前行。事实上,生活中的许多悖谬、荒诞和非理性因素远远超越了我们的想象能力,有些人因此悲观失望,有些人能够泰然处之,并且试图在紧张的人际关系中,找到一种诗意的可能——万物皆有裂痕,那是阳光照进来的地方。
《错误》共有三节九行,整体上呈示的是一种古典而又清新的状貌,意象鲜活,结构严谨,情绪饱满,“愁予风”十足。开首两句“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暗示了时空的转换,写出了“我”对花开花落、时光流逝产生的无力感,“走过”“等”“开落”三个动词的使用如同三个聚焦镜头——在一个巨大的时空里,人显得如此孤独和轻小,由此暗示出“我”的游子身份。独自行走在异乡,“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街道是空的,心也是空的。“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周遭寂静得令人疑惑——为什么“春帷不揭”“窗扉紧掩”?诗歌在表层意义上似乎在表达一种因长久等候而等不得的嗔怨之情,实际上真切地写出了现代人之间的距离感和孤独感。
诚如施蛰存在《现代》杂志中宣称的那样,这就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现代情绪”——感伤、忧郁、迷惘,容易在苦闷不安中产生“掩窗锁心”的复杂情绪。在这种语境中,我们甚至可以揣测到即使旅人最终归来,并且敲响了门扉,但那个等候多时的人可能已经对现实做出了某种让步,这样的结局像极了“麦琪的礼物”——生活中的许多所愿和所得往往是一种错误。
诗作末节,一句“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曾迷倒了众多读者,然而谁会想到这些空靈唯美的马蹄声,联结着诗人童年逃难的铭心经历。“小学时,抗日战争爆发并开始了,父亲从陆军大学受训毕业后被送往湖北抗战前线,我跟随母亲经历各种逃难,一路上听到过拉着炮车飞奔的马蹄声,也看到过很多伤兵。”从诗人的描述中可知,这些马蹄声长久地留存于诗人心间,直至有一天父亲不再回来,而他以“浪子”的身份回到冬天的江南时,内心产生了强烈的慨叹——我不是归人,我是个过客……诗人曾指出,末句“我是个过客”应该用疑问语气读出。关于这一细节,笔者也曾留意到——2018年,郑愁予做客央视“朗读者”节目,现场朗诵《错误》时,末句确实用了疑问语调。这一细节非常重要,用疑问语气读出的“我不是归人,我是个过客……”含义显然更为丰富——我是个过客?我仅仅是个过客?只有我是过客……这样的疑问显然与“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现代情绪”非常吻合。
行走半生,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如果不能回答这些问题,怎能断定自己就是“归人”?天地苍茫,人如浮尘,只有面对真实的存在,我们才会深深感到:在时间的长河里,每个人都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