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仁武
张老师年仅二十八岁就秃了顶。他是个聪明人,从十七岁高中毕业当小学教员起,无论是教启蒙班,还是教毕业班,成绩在全乡都名列前茅。用当地的话说,他就是个响当当顶呱呱的老师。由于他治学严谨,纪律严明,也招来一些调皮娃儿在背地里骂娘,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张癞子”。
其实,大家都知道张老师头上没长癞子,可在农村“癞子”有晦气之意。说来张老师还真有点走背时运,他在这个山村小学当了十多年的民办教师,也没个转正的机会。本来转正名额就有限,可一来读师范的指标,不是被书记的姨妹,就是被乡长的舅佬占用了。这种情况上面也知道一些,教育局的李局长刚上任就决定在全县采取上公开课的形式,从民办教师中选拔人才。
听到这个好消息,张老师高兴得几宿都没睡好觉。改变命运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一刻也不敢懈怠,认真编写教案后,晚上他就一个人悄悄跑到自家后院的山坡上试讲。此时,月光正透过树枝的间隙照进来,洒落成一地碎银。借着皎洁的月色,他看到一棵棵松树笔挺整齐地排列,像一个个聚精会神的孩子在认真听讲。顿时,他来了精神,铆足劲儿,大声对着树木说:“同学们好!我们今天上新课……”那清脆的声音在岑寂的树林里回响,直到他舌干口燥,精疲力尽,满意为止,方才离开。像这样的功课,他足足准备了一个星期。
公开课定在下周一。就在前一天晚上,他忐忑地敲开校长房门,马校长一见到他就问他还有什么困难。只见张老师吞吞吐吐,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不用担心,和平常一样上课。”马校长急了。
“我们班上的王春,王秋……”张老师摇了摇头,嗫嚅道。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马校长就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两个小孩是全校最麻烦的捣蛋鬼,一对孪生兄弟,才从湖南移民转学过来。前几天张老师上课时,他俩把从山里松树上捉下的松毛虫用纸包好,从两个女生衣领口放进脖子,女生吓得哇哇大哭,整堂课根本没法上,就连校长都没辙,只能提出口头批评。要不是看在村长亲戚的面子上,校长早就勒令他们退学了。
“放心,我今晚就通知他们明天放假。”马校长拍拍张老师的肩膀说。
张老师这才放心地离开。
星期一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校长早就安排学生穿上新衣服,举着彩旗,列队在校门口欢迎县教育局领导和专家。
上午九点半,一辆黄色的吉普车风尘仆仆地朝校门开来。马校长连忙迎上去,打开车门同李局长一行人一一握手,连连说辛苦了。
时值八十年代中期,为了听这堂公开课,李局长调动局里仅有的一辆旧吉普车,亲自带队前往。由于山村小学离县城较远,加之路况不好,他们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
李局长一行人穿过操场,走进了三年级教室。教室是平房结构,干净整洁。桌椅是松木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张老师正站在讲台前冲他们微笑。同学们也坐姿齐整,翹首以待。
张老师身材颀长,清癯的脸庞上闪动着一双大眼睛,秃了顶的大脑袋格外放光。虽说他有些紧张,但还算精神。他穿一套已经洗得褪了色的黄军装,这是他当兵的同学送给他的,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他才穿。
“上课!”张老师清了清嗓子,大声说。
“老师好!”学生们全体起立齐声说。
“同学们好!感谢各位领导和专家亲自来听我的公开课。”张老师说完还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教室里响起一阵掌声。
“同学们,今天我们上新课,请同学们翻到课本的第二十五页。”他接着说。
教室里便响起了一阵翻书声。
张老师拿起放在讲台上的一个灰不溜秋的手电筒。同学们都很熟悉,这是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宝贝。当时,手电筒锈迹斑斑,他用砂纸把它打磨干净,找来工具修好后,便经常带在身边,晚上值班用。
“同学们,这是什么?”张老师旋开电筒头取出电灯泡问。
“电灯泡。”同学们齐声回答。
“对的,今天我们就讲电灯泡发明人的故事。”他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写下“爱迪生”。
“他的名字叫爱迪生。”张老师接着说。
他操着略带一点湖南口音的普通话,把课文朗诵了一遍,教同学们认识并抄写了生字词。
他又向同学们提了一些问题:爱迪生做实验用的药品和器具,都是怎样来的?车长为什么打了爱迪生一个耳光,把爱迪生的一只耳朵打聋了?爱迪生怎样顽强地做科学实验,取得了哪些成就?
同学们几乎人人都举起了小手,发言非常踊跃。张老师刻意点了平时爱学习的学生来回答。有的说爱迪生做实验的器具是从垃圾堆里拣来的;有的说爱迪生在火车上做化学试验,不小心引起火灾,被车长打聋了一只耳朵;有的说爱迪生发明的东西有一千多种。
“同学们的回答都很对。爱迪生一生热爱科学,在极其恶劣的环境里还坚持做科学实验,为人类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我们要学习他那种百折不挠、刻苦钻研的精神,奋发图强,将来成为建设祖国的栋梁之材。”张老师很高兴地说。
教室里又响起了一阵掌声。
“张老师用响亮的声音,生动的语言为我们上了一堂精彩的公开课……”此时,李局长走上讲台,激动地紧握着张老师的手,面朝同学们说。
“老师,‘响亮是个什么意思啊?”没等李局长把话说完,教室里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刚才还受宠若惊的张老师好像被黄蜂蜇了一下,猛然间松开刘局长的手。他定睛一看,这不是王春和王秋兄弟俩吗?顿时,张老师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用手摸着自己光亮的头,心里直打鼓。他忿忿地想:响亮就是响亮的意思,根本用不着解释!这下全完了,他不晓得这两个搅屎棍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原来,这两个小孩一听说明天休息,简直高兴坏了。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起了床,带上鱼竿和饵料,跑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堰塘去钓鱼。两人抛下鱼饵,哼着小调,摆开架式,专等鱼儿上钩。别看他俩读书不用心,可钓鱼,抓青蛙,捉鳝鱼泥鳅是把好手,他父母还常常指望他俩钓鱼赚点油盐钱。
不一会儿工夫,两兄弟已经钓了二十多条。正得意时,只听见学校方向传来震天响的锣鼓声,他们放眼望去,学校门口彩旗招展,同学们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俩放下鱼竿,悄悄地溜进了教室,坐在后排,想一探究竟。
须臾,恍恍惚惚的张老师这才缓过神来。
“王春同学敢于提出问题很好,有哪个同学知道?”张老师灵机一动,把问题交给了学生。
同学们面面相觑,就连平时最爱发言的学生也不敢举手了。教室里一片沉寂,恐怕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
“老师,俺知道。”举手的居然是王春的弟弟王秋。
“好,你说。”张老师无可奈何地指向后排。
“俺在吃枯豌豆的时候,只听到‘焦嘣一响,‘响亮就是‘焦嘣的意思。”王秋用浓重自信的湖南口音说着,他把“焦嘣”两个字拉得细长,像是在哼湖南花鼓戏。
“同学们,你们说他说得正确吗?”张老师无计可施,只能借坡下驴了。
“正确!”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李局长带头鼓起掌来,顷刻间,那雷鸣般的掌声像汹涌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在教室里经久不息。
李局长一回到局里,就把张老师这堂公开课列为了全县理论联系实际的示范课,向全县学校推广。
不久,张老师考进了县师范学校的民师班。
责任编辑 陈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