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月食

2020-09-16 06:33拖雷
安徽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小方李老师主席

拖雷

1

十点钟的太阳,金灿灿地照在楼体上,整个大楼泛着红光,一会暗,一会淡,得如同一只燃烧的红鸟,在光影中抖动的羽毛。这座高楼的顶端有像船一样的造型,两边微翘,中间有个美丽的弧度,也有人说,那就是个乌纱帽的造型,两边翘的地方,是乌纱帽颤悠悠的软翅,据说这是单位前任领导专门找人设计的。不管怎么说,小方更喜欢前者的比喻,在浅蓝的穹庐之下,这不正是一艘准备驶向远方的船吗?

这座楼有八层,小方在第七层办公,这里视野好,站在窗前,能清晰地看见北边的大山,如果天气再好些,山顶上的雷达站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楼下花池里的水随着秋天的临近,开始变绿变深。小方张望了一下,里面出现一个四十多岁小个子男人,头发稀疏,光线直射下,头皮看得清清楚楚,快秃顶不说,还有眼袋,肿得老高,像被马蜂蜇过一样,小方不敢再看了。

他仰着头端详着这座楼,楼的背景有变换不断的云,以至于看久了,它真的会像船一样移动着。周围寂静,这里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小方干脆躺在水池子上,没用多长时间,他睡着了。睡梦中,他突然发现儿子也躺在他的身边,眼睛和他一样,兴奋地盯着眼前的这栋大楼,儿子眼睛里的色彩也跟着光线在不断地变化着,他听见儿子嘴里嘟囔着,红……月……亮。

小方愣了一下,大白天的,哪儿来的什么红月亮,正要問儿子,儿子突然坐了起来,霍地一下跳在地上,两只脚乱蹦着,哒哒地发出皮鞋一样的声响,他边跺边喊着:红……月……亮。

小方就醒了,儿子不见了,哒哒的皮鞋声还在继续,是有人走过来,小方认出来是他们王处长的老婆。

你在这儿干什么?王处长老婆问他。

哦,是王处长给了我照相机,我还不会用,在这练练手。

王处长老婆五十多岁,人长得虽说瘦小,却有几分妖娆之色,听王处长说,他老婆以前是电视台的,今年退休了。小方以为王处长老婆打完招呼,就会很快离开,可没想到她不仅没走,反倒坐在了他的身边。

你们处长人呢?

小方愣了一下说,上午没看着他,怎么他不在家?

女人的脸色黯淡下来,突然,她没头没脑地问了小方一句,昨晚,是不是你和王建喜在一起。

王建喜就是王处长。

小方看见王处长老婆的脸蛋在颤抖,就慌忙问,嫂子,王处长怎么了?

我问你昨晚是不是和王建喜在一起?

小方觉得脑门上渗出了汗来,王处长老婆目光犀利,在这两道光的逼视下,小方不敢再编谎,就摇着头说没在一起。

王处长的老婆嘴角歪一下,身体僵在那里,如同中风一般。

嫂子,您没事吧?

老个泡,敢跟老娘溜鬼。

王处长老婆骂骂咧咧起来,日光在她的头顶和身上跳跃,骂声与日光融为一体,变成了一道乾坤魔咒。小方感到自己的头都要炸裂了,他想趁王处长老婆神志涣散之际,悄悄溜走,他刚要抬腿,王处长老婆的声音如一声闷雷,响彻他的耳边。

从今天起,你得把王建喜的行踪告诉我。

嫂子,您这是为难我。

为难?

是啊,嫂子,我怎么能那样干呢,再说王处长是我的领导,他要是知道了,我还干不干了?

小方没想到自己的话会激怒王处长老婆。

姓方的,你记住你是怎么来的这里,没有我们家老王帮忙,就你,连这个大楼的门都进不来!

小方想骂她祖宗,这些话拥堵在嘴边,他的嘴里泛苦,心口发热,他站在那里愣怔了一下。这个咆哮的女人,很得意地看着他,很得意她用有效的语言伤害了他。

小方还是走开了,女人仍在他身后说,要是你敢跟王建喜穿一条裤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回了办公室,小方瘫在椅子上,想想刚才的情景,换在往常,换成别人,他不会轻饶了她,甚至他会上去抽她两个耳光,可现在他不能发火,人在屋檐下,一切以忍为上。

对面王处长办公室门关着,一个上午都没见他的人影,这时小方想起王处长老婆的话,那么王处长昨夜去哪儿了,怎么好好地会彻夜未归?这一系列的问题,纠结在小方的脑子里,像一个个死结。

想到这里,他又朝着王处长的办公室望了一下,他的门还是关得紧紧的,门的颜色漆黑晦暗,像一张倒霉透顶的脸。

2

小方的名字叫方松。

这个名字上学时,人们还总叫,上了班,人们就称呼他为小方,小方去取下报纸,小方去把这个材料写了……人们这么叫,小方也习惯,本来年龄小嘛,小县城有句老话叫苦小小,小方就是小,苦就苦点。这是以前,年龄小还算是资本,到了四十岁,人们的称呼仍然没变,还是小方小方地叫他,方松心里就开始不痛快了,人们让他取报纸,他就会说自己去嘛,又不是没长腿,科长让他写材料,他就潦草应付,久而久之,科长也就不让他写了,让八零后、九零后写,这些孩子要比小方听话,比小方好使唤。

人们都说小方变得心灰意冷的原因,是单位里晋升无望,前途渺茫。人们分析的有道理,四十岁的人了,谁不想混个什么长。说起晋升,不能说一点没有,他还是有过几次机会,印象最深的是在他三十五岁那年,单位换了一个新领导,上任后要学曹操唯才是举,公开通过考试选拔干部,以前全是领导任命,张三有关系,提张三,李四有关系,提李四,所以单位里都是以前领导的关系网,新领导有点戳火,就想到了这个考试的点子。

按道理,这对小方来说是个机会,没人没势,遇到这么一个机会,确实应该重视一下。那年小方刚成家,没孩子,他媳妇给他打气,你怕什么,你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怕的应该是他们。小方说,这是挂羊头卖狗肉,人家早内定了。他媳妇说哎呀,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出息没有,内定怎么了,就是他吃到肚子里,也得把他抠出来,不行,咱们也给领导送点。

媳妇说媳妇的,小方知道考也白考,自取其辱,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临考的前两天,单位人通知他去考试,他说没报名,考什么考。单位人说是领导让报的,只要够条件领导都让报。他没想到,他还想说点什么,嘴张了两下,剩下的话全咽回肚子了。

先是笔试,这一点小方不惧怕,他是写材料出身,写篇文章对他来说,就是夹泡尿的事。

考试那天,他遇到了他的同学刘主席,刘主席是个官迷,上大学时混了个学生会的主席,人们爱叫,他也爱听,就这么叫到现在。按道理说刘主席是博士生,单位里应该给他个一官半职,本来嘛,这个系统里连个硕士生都少得可怜,别说博士了,可就是没给他,没给的原因是他书生气太重。

你也考?刘主席的眉头打了个结,神情有点傲慢。

嗯,通知没说非得博士生才能考。

刘主席被小方噎了一下,脸色有点泛青,想说什么,又找不到话,就悻悻地走开了。

那天笔试论文的题目就是《当你遇到人生低谷时怎么办》,小方没思路,这辈子好像一直在低谷,没在高处的时候,这他妈的该怎么写。他抬起头看见离他不远的刘主席低着头在答题,头顶处已经有了秃顶的征兆,有巴掌大小,通过稀疏的头发,能看见头皮。他的眼镜灰蒙蒙的,像是好久没擦洗过,镜片后面,是一张茫然的脸,看不出他是在看题还是在走神。这个人让小方一下子思路大开,就写他呗,他是个博士生,有过高光时刻,现在呢,什么都不是,就是遇到低谷的人。他不应该灰心丧气,小方在结尾处把励志的话写了一大堆,连自己都被感动了,当他写完最后一句,抬起头用噙着泪水的眼睛,再看刘主席时,刘主席早交卷走了。

笔试顺利通过,这让小方没想到,他们单位的人和他老婆也都没想到,要知道通过笔试的人加起来,也没几个,笔试通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离提拔近了一步,意味着你确实有不同凡响之处。他没想到这个时候,单位的领导会找他,领导是科级建制的局长,是个小白脸,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镜后面流露着的不是儒雅而是奸诈的目光,局长对小方说,这次你考得不错。小方脸红着说一般一般。局长说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可不知道怎么张口。小方说,您说吧。局长就说了,原来这次他小舅子也考了,笔试也过了,这次上面就给他们单位一个名额,也就是说小方上去,就没领导小舅子的事。领导搓着手说,你看看你是正经大学生,以后还有机会……

3

这件事,小方回家没对媳妇说,说了怕媳妇小瞧他,骂他不是个男人。那段日子,媳妇每天在他耳边念叨,建议他去送点礼,要么把买房的钱拿出来,小方火了,他说那钱是他爹留给他的遗产,只能买房用,媳妇被他这么一骂,就伸着舌头,说他不成熟之类的话,此事就不了了之。

小方还是小方,没能成为方副科长或是方副局长,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该取报纸取报纸,该写材料还是写材料。

那次考试不久,结果出来,小方落选,考上的人是局长的小舅子。小方呢,从办公室调到一个科,这个科是新成立的,没有什么具体工作,是个清闲所在,局里人都说小方有福能换到这里,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来这里的理由。

小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面白无须,眼神涣散,身体虚弱,缺乏意志,老婆说得没错,这人绝对不成熟,自己若是当领导,也不会提拔镜子里这个货。这么一想,什么事都想通了,不成熟就不成熟吧,这是以前,2015年夏天,小方发生了些变化。

这一年,他被借调到了省局。

他所在系统的省局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当有一天他接到来自省局王处长的电话,他同样感觉是陌生的。王处长说我是宣传处的王建喜,小方听过王建喜的名字,他是系统里有文化的处长,听人说这个人平日上衣口袋爱别着两根笔,有时也别三根。王处长说你现在有空吗,到我办公室一趟。

小方不知道王处长叫他什么事,放下手里的活。現在从他的城市到首府,修了高铁,一个小时就去了,早上走,一天办事,晚上就能回家。

王处长个头高大,很精神,头发梳的油光水滑,有点像唐国强,小方注意了下他的上衣口袋,那里确实别着两根笔,是碳素笔,不是钢笔。王处长声音很洪亮,人也很热情,跟这个大楼里的整体氛围有点不一样,这让小方感到很舒服。

王处长说喜欢小方的文笔,前段时间他参与了那次考试的判卷,看到小方写的文章,后来他就委托基层的同志打听小方,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

小方看着王处长,他不知道这个王处长说了一圈话,接下来要说什么。

王处长说,看来,你在你们单位干得不是很爽?

小方清楚地记得王处长用的是“爽”,而不是愉快之类的话,他面对王处长苦笑了一下。

现在宣传处缺人手,你愿不愿意来?

小方就问怎么来?

王处长说是先借调,条件成熟了,再办理调入手续。

小方想问什么是条件成熟,这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王处长问了问他工龄级别之类的话,小方如实回答就是大头兵一个。

王处长说你不要灰心丧气,机会还是有的,我从部队下来也是大头兵一个,现在呢,不也熬成了处长,关键是什么,是平台,有了好平台,你就会登得高望得远。

你想好了没?王处长提高了嗓门问。

啊,想好了,我来。

小方出省局的大门时,又回头看了眼,此时省局那座大楼,在阳光的照耀下,威严得如同一座石狮子,坐北朝南,瞪着眼,目空一切。小方的心怦怦直跳,他想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就会在这座大楼里有一张办公桌,有一把椅子,他坐在上面,写着有关全省字眼的材料,这让他感到满足。

4

小方这次借调,主要是为了孩子。小方的儿子,从小得了自闭症。儿子两岁时,小方发现儿子眼神不对,开始以为是视力的原因,跑了几家医院,医院都说视力没毛病。到了三岁,孩子连爸爸妈妈都不会叫,家里老人安慰他说,这是孩子开口晚,开口晚的人聪明。到了七岁,孩子还是说不了成句的话,嘴里像是含着一块糖,除了喊爸爸妈妈,呼噜呼噜地说什么都听不清,他说不清,就不爱说话了,一天到晚没有一点声响。上了小学,老师发现了这孩子的毛病,说这个孩子是不是自闭症。小方和媳妇跑遍了医院,北京上海都去了,得出结论几乎一致,就是自闭症,也就是孤独症,先天后天也说不清。小方开始很痛苦,后来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他知道要守着这个愣儿子过一辈子。

早上,小方送儿子上学,小方对儿子说,爸爸换了新单位,以后你也要跟着爸爸去省城上学,你高兴不?

儿子没说话。

儿子现在十三岁了,个子快要超过小方,前几天他俩比了下个子,差一拳头的距离。小方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儿子说了,尽管含糊不清,小方还是听懂了,他问什么是新单位?

小方对儿子说,怎么说呢,就相当于你换了一个好学校。

说到学校,儿子就不再说话了,事实上,小方说完这话,也觉得有点后悔,后悔这话说秃噜了。前几年儿子上那所正常的学校,他发现老师一点都不负责任,或者对他儿子不理不睬,有一次他去接孩子,看见孩子就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老师竟然在那里说笑,不管不顾。为了这件事,他和老师还吵了一架,说白了,也不是老师不负责任,她嫌这些智障儿童麻烦,影响班里的学习成绩。后来这所学校待不成了,他只能让儿子去专业的智障学校,可儿子去了没几天,吵着要换一家学校,说那家学校不好玩,不好玩怎么办,不好玩也得老老实实在那里待着。

小方那次对儿子发了火,把儿子吓坏了,他看见儿子惊恐地龟缩在沙发一角,浑身颤抖,眼睛因惊吓不停地眨着,那一刻,小方有点崩溃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儿子,说儿子别怕,爸爸不是故意的。

小方所在的城市,还有一家私立的智障学校,小方打问过,那所学校服务好,尤其是康复教学质量好,一问价格,贵得惊人,他的这点工资不吃不喝,也不够学费,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这次好了,能借调到省城,孩子问题就解决了。那次他见王处长之后,去了那里的智障学校,不说里面如何,但看学校的外观,就让人感到心情舒畅,学校的墙体是粉红色的,一丛丛低矮的灌木将学校包围,透过绿荫,可以看见学校里除了运动器材,还有喷泉、假山。小方见了学校的负责人,里面的人很热情,也很有礼貌,问了下学费,价格也能接受得了。

走了一会儿,儿子突然张口跟他说话。

什么?小方有点没听清。

爸爸你知道月食吗?

什么?小方还是没听清。

儿子用手比划了下,他边比划边说,月……食。

这回他听清了,哦,当然知道,就是天狗吃月亮嘛。

小方的话让儿子一头雾水,愣愣地看着他。

小方就把小时候学过的课文,讲了一遍。他讲的过程中,儿子一言不发,看样子听得着迷。说着说着,小方突然反问儿子,你问月食干什么?

儿子说,昨天……老师说的……过几天……有最大的一次月食……本世纪最大……红月亮。

小方哦了一聲,就没再说话。

儿子还在自言自语,他说红月亮时,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小方知道,儿子迷恋红颜色,只要是红色,都会让他开心得不得了。

5

下午三点,小方的头像鸡啄米似的正往办公桌上磕时,听到对面的房门开锁的声音,很清脆,听上去有点小心翼翼。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直起身,探着头朝外看了一眼,他看见了王处长的背影。平日里王处长身材挺拔,今天却驼着背,身影灰暗。小方犹豫着该不该把楼下遇到嫂子的事,告诉他。告诉他,他会不会接受不了,人嘛都是爱面子的,尤其是一个下属知道了领导的隐私,这应该是大忌。小方想来想去,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前一阵他看电视剧《雍正王朝》里面康熙告诉他的皇子们,为官之道是什么,就是静口。这一点小方感触很深,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很难在这座大楼里生存,自己待不下去,儿子还得回到老家那个破学校,无论如何,不能回去。

正在胡思乱想,王处长转到他屋。王处长的脸色有点暗青,双眼无神,还略有点肿。他先是问了问工作上的事,小方把这个月的宣传计划汇报了一下,王处长点点头,小方本以为他要走,可王处长身子没有动,他说高处长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小方就说吃早点时,听了一些。

高处长出事,最早是单位的小马告诉他的,早晨在食堂,小马压着声音说听说了没有?

什么?

高处长被抓了。

高处长小方见过,人胖胖的,面目和蔼,如尊活佛,见了谁都笑眯眯地打招呼。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昨天有两个警察去他家把他带走的。

小方就问是什么原因?

小马摇了下头说不知道,好像是基建上的事,还有涉黑。

啊,贪污多少钱?

不知道。小马说,据说把家抄了,还拿走了一个微波炉那么大的保险柜……

到了办公室,小方脑子里还在想高处长家的保险柜,他想象着保险柜里有什么东西,估计不会是现金,那么大的柜子,现金能放多少,不放现金,能放什么,放的肯定是金银首饰名贵手表之类的……

王处长说,高处长人不错,咋会在钱上栽跟头,明年就退休,这下什么都没有了。

说这话时,小方注意到王处长面色阴沉,如一块乌云罩头,小方知道王处长和高处长年龄相仿,用不了一年半载,也就到了退休的年龄,他这么说有兔死狐悲之意。

王处长说高处长前一阵还帮他出版了一本摄影集,那个忙可帮大了,不然的话,这本摄影集根本出不了。

小方哦了一下,就再也没接王处长的话,这件事他听小马说过,王处长出了一本摄影集,呼啦一下,赚了二百万。

小方问小马怎么赚的?

全系统买,一个单位只有六十人,直接买个人家二百本。

小方不敢再接话了,也就是那天,王处长的形象在他的心里,轰然倒塌。

王处长似乎也感慨完了,伸了下腰,他说昨晚摄影家有个会,来了不少外地朋友,喝了一晚上酒。

说到这里,小方忍不住了,就把他遇到嫂子的事告诉了王处长。王处长只是轻描淡写地骂了句神经病,回了自己的屋。

王处长是从军队转业的,以前当过宣传干事,到了地方工作后干的仍是老本行,端着照相机给领导拍照。他刚来不在省局,在基层,那会的王处长腿勤眼活脑子转得快,每次照完相,挑出得意之作,冲洗完了,给领导送去,久而久之,领导很认可他。可王处长有个短板,就是照相可以,可写东西不行,有人说他连个通知都写不了,王处长为了证明这是讹传,口袋上开始别上钢笔。

有一年,省局刚来一个局长要到各地视察工作,省局搞摄影的人正好高烧,爬不起来床,省局只能向基层借人,打听来打听去,就打听到了王处长,说这个小伙子没问题,拍出照片保证领导满意,王处长就去了,跟着领导走了半个月,等王处长再回基层时,手里拿着一张调令。

后来王处长经常对小方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

没记错的话,这话他说过不止十遍。

6

小方问过自己,在原来那个小县城里,虽说没有一官半职,但也活的逍遥自在,为什么要来省城,待在这栋气氛压抑的大楼里?

当然是为孩子。

这个理由像钉子一样,钉在了他的内心。儿子到了这座城市,不到两个月,说实话跟过去确实有明显的区别,至少说话清楚了些,老师跟他说了,说他儿子完全恢复到同龄孩子的水平,那很难说,但是达到五六岁小孩的智商,应该没问题。

这就是希望。

这是瞬间的希望,小方不敢往后面想,越想越害怕。

自从儿子被确诊了自闭症,他和老婆的感情就悄悄地蒙上一层雾霭,这层雾霭经久不散,慢慢两个人交流的越来越少。

直到有一天,他喝醉酒,回了家,看见老婆一个人默默地看着电视。他突然觉得她很可怜,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正要离开,老婆突然张了口,仿佛一晚上就等着说这句话。

要么咱们离婚吧。

她说得很平静,电视银屏的光影一闪一闪的,他看见老婆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一脸。

接下来,老婆毫不隐瞒地告诉他,她外面有了男人。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换成以前,他会失去理智,找那个男人去拼命,现在呢,他觉得自己的心缓慢地放下,他听到这句话时,反而有一种解脱。在这方面,小方不怨他老婆,他老婆家境本来就比他家强,他属于倒插门的女婿,如今又是这种情况,老婆比他年龄小,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这段时间,小方迷恋上了酒,酒是个好东西,只要有酒,他的心情就变得舒畅一些,下了班,只要有酒局,他都会高兴地参加,每次他都是喝的摇摇晃晃最后一个走的。有一次他喝多了,那是参加刘主席的聚会,刘主席已经调到市里,接到调令当天,专门跑到他的办公室,一脸虔诚地说,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晚上我叫了几个人,一起聚聚。

要是以前的话,小方是不会去的,不会去不是嫉妒刘主席,而是看不惯刘主席那张脸,那是一张什么脸呢,是一张不真实的脸,明明他现在很得意,可他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那天晚上,小方还是去了,单位有一半人知道他离婚的事,知道他心情不好,就没怎么劝他酒,酒一喝多,他的话也就多了,他一话多,弄得别人没法说话。刘主席开始还提醒他,让他少喝点,少说点,可后来实在管不住了,刘主席就火了,指着他鼻子骂,你他妈的有完没完了?

小方并没意识到刘主席生气,就笑嘻嘻地走到刘主席面前敬酒,说了一堆恭喜的话。刘主席说你不是能喝吗,咱们俩又是老同学;来这个没意思,整这个。说着拿了两个白玻璃杯,倒满酒,来,咱们俩整一个大的。

小方没想到刘主席会来这么一下,就举着杯子犹豫地看着刘主席,没想到刘主席像喝白开水般一饮而尽,小方没办法,只能照着刘主席的样子,仰头喝进去。这么一杯下去,小方胃里腾的一下,烈焰燃起,里面翻江倒海,他不敢怠慢,捂住嘴,急忙跑到卫生间吐了起来,吐完以后,天旋地转,人就待不住了,连衣服也忘穿了,出门打了车,就回家了。在路上,他断片了,等他清醒了,发现自己躺在派出所里,一个出租车司机正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后来是警察讲述了他所发生的一切,说他上了出租车,与出租车司机因为绕路的事,争吵起来,他动手打了出租车司机。这些情节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忘的一干二净。

那次以后,小方就把酒戒了,生活很规律,现在是他一个人带孩子,他不想在儿子面前变成一个魔鬼。

7

王处长拿着一个黑乎乎的包,到了小方面前。他说小方你把手里的工作放一放。

小方停下手里的活,站起来。

王处长从包里取出一台照相机,不停地摆弄着,面带感慨,这个照相机跟了我近十年呀。

小方不知道王处长要说什么,茫然地看着王处长。

王处长说,这是个尼康机子,真是个好机子,今天我就交给你。

给我?

对呀,小方呀,你要是想在这座大楼里立足,就得靠这个。

小方不是不想搞摄影,而是惧怕。他小时候就对机器有种恐惧感,他担心搞坏了,人家让他赔,这种事虽然没有发生过,可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

这是工作,小方心里清楚,不管他有多恐惧,都必须干。这台有十斤重的机器就放在他眼前,丑陋、笨重、愚蠢,就是这么一個黑乎乎的东西,自己今后将和它如影随形。王处长让他先看懂这部照相机的说明书,小方看了半天,除了上面标记的开关,能搞清楚,其他的都是一头雾水。

外面光线好的时候,小方就举着照相机,照些花呀草呀什么的,照了几张,小方觉得很无聊,就懒得再拍,这时他又听见了哒哒的皮鞋声, 他心里一惊,远远地看见,王处长的老婆走过,小方担心这个疯婆子缠住自己,赶紧收拾起照相机,仓皇地跑了。

进了办公室,见王处长办公室门开着,小方进去想让王处长看看自己拍的照片,听听他的教诲,可一见王处长,他吓了一跳,王处长左脸颊有点红肿,上面涂了点药,看上去有点油腻腻的。小方把照好的照片给王处长看,王处长戴老花镜的时候,忘了脸上的伤,碰了一下,哎哟了一声。小方说处长没事吧,王处长摆了摆手,又用食指轻轻地在红肿处揉了一下。

你的脸是怎么弄的?

王处长摆了摆手说,昨天回家摔了一跤,把脸碰伤了。

小方知道王处长在说谎,他早听单位的人议论说,王处长外面有了相好的,好几天没回家,昨天他老婆跑到单位里大闹,还给了王处长两个大耳光。

小方把相机上的卡插到电脑上,王处长戴上老花镜,鼻子快贴到了电脑上,看着看着,王处长便摇头叹息起来,小方以为是王处长身子不舒服,就问用不用吃点药。

王处长脸色骤变,他把眼镜猛地拿了下来,说你这照片怎么都照虚了。

小方脸一红,他嗫嚅地说我第一次照没经验。

没经验就不工作了,谁有经验,都是从没经验过来的。王处长的手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他的声音高亢,像只报晓的公鸡,这是王处长第一次当着小方面发火,小方看见王处长脸上肌肉突突乱抖,嘴唇也跟着抖。他说,小方,我把你弄过来,就是想让你接我的班,我这把年纪了,还跟着局长屁股后面照相吗?

小方不敢看王处长的脸,就低着头,连声说是是是对对对之类的话。他知道这段时间,王处长被他老婆搞的疲惫不堪,当着他面发火,这实属正常,所以他内心一点不生气,倒是希望王处长的火再发得大些。

突然,一段音乐打断了王处长的训喝,两人同时一愣,低头一看是王处长的手机在响,那部手机在一曲欢快的《郎的诱惑》中,像条鱼,在桌子上乱蹦着。小方瞟了一眼,屏幕上出现了三个字“小讨厌”,小方赶紧把目光转向别处,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你先出去吧。王处长快速地拿起手机,朝小方摆了下手,王处长接通了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嗲声嗲气的女人声音,小方正要走出屋,突听王处长身后喊了他一声。

你把门关上。

8

儿子说的月食,小方从网上看了下,月食分为月偏食、月全食和半影月食三种,这次即将发生的月全食,确实是本世纪时间最长的一次,时间超过一百分钟,并伴随着“血月”的出现,也就是民间说的“红月亮”。网上对这次“血月”描绘的有些恐怖,上面说,月若变色,将有灾惑,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下面有不少历史上出现“血月”发生的种种灾难。

小方看着看着,想起自己小时候,老师组织看月食,那会的深秋要比现在冷的多。小方记得自己跟着学校的队伍,走到了郊区的一片空地上,那里还有没收割完的麦子,晚风吹来,那麦秆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四周漆黑一片,学生们哆哆嗦嗦地拥挤在一起。小方抬起头看天上,夜空遥远,月亮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小方想,用不了多长时间,躲在暗处的天狗,会噌地一下蹿出来,一口将天上的月亮吞掉。那天小方没有看到月食,没看到的原因是一些调皮的男生撒尿时,在庄稼地边发现了一个古墓,那个古墓被挖开一个大口子,有学生打着手电,往里一照,里面像个菜窖,有一人多深。大家大呼小叫,已经顾不上天上的月亮,都跑过来看这古墓,有人高呼,谁敢下去?小方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他高喊着我敢。有同学把裤带解下来,他就拽着裤带往墓里滑,滑到一半,他的手抓不住了,扑通一下,人就掉进了墓里。墓里黑黢黢的,伸手看不见五指,上面人的说话声,听上去很遥远,而且还是瓮声瓮气的。有人喊里面有什么?还有人喊是不是有鬼?

人们这么一喊,小方有点紧张,他摸出腰后别的手电筒,打开一看,是个方方正正的墓室,里面什么都没有,连个棺材板都看不到,地也是平平整整的,这里显然早已被人盗过。就在他打算叫上面的人把自己拽上去时,突然发现了墙上的壁画,他就把头凑了过去,那墙壁上的画,色彩还没脱落,画的内容不大清楚,有人赶着马车,有人种地等等。看着看着,小方突然觉得世界静悄悄的,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大叫了几声,上面已经空无一人……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小方回想起来,还能记起自己被人抛弃在墓里的情景。

星期六,小方从学校把儿子接回家里。他到了省局后,就在离单位不远的地方租了个房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楼房,四层的,据说这一片要拆迁,房东说今天拆明天拆,这一拖就是三年,估计是政府没钱,拆不了了。房东老两口听了小方的情况,说你是个实诚人,带个孩子不容易,一个月不到八百,包暖气。这对小方来说简直是个天上掉馅饼的价,要知道他们单位借调的人租房都是二千多。小方搬进去前,又刮了白腻子,房子跟新的差不多。

小方给儿子理了发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中午的时候,又炖了一锅排骨,儿子爱吃肉,学校的伙食毕竟比不得家里。儿子吃排骨时,小方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儿子并没察觉爸爸在出神地端详他,肉末子都挂在了脸上。小方觉得眼前这一切就是幸福,不要想过去,或者最好忘掉过去,这样的话,他会活的舒坦一些。吃完饭,儿子抱住他的手机要玩,小方没有阻拦,一周之内,他和儿子只有这么两天相聚时间,儿子有什么需求,小方尽量去满足。

小方哼着歌,在厨房里洗锅,突然听到儿子在喊爸爸,你电话。

小方用抹布擦了下手,去接电话,电话号码他不熟,接通了是个女的,等对方说她是王建喜的老婆时,小方头皮一紧,手就哆嗦起来,他马上说,你好,有什么事吗?

你没跟王建喜在一起?

小方說没有,我在家陪孩子。

你别骗我,我听见王建喜就在你身边。

没有啊,那是我儿子。

那让你儿子接电话。

小方突然恼了,他想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有毛病,可这话他没说出来,就把电话压了。

压完以后,小方心里的火像条蛇一样在体内乱窜,什么东西。小方把手机扔给了儿子,儿子有点惊恐,不安地看着他,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跟你没关系,继续玩吧,是爸爸单位里的一个神经病。

说完小方准备继续洗锅,刚一转身,儿子喊电话又来了。

小方一看还是刚才那个号码,他妈的有完没完,儿子的眼神又变得不安,乖巧地看着他,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然后朝着儿子摆了摆手,别管她,你玩你的。

洗完锅,收拾停当,儿子抱着手机已经睡着了,手机的屏幕还在闪烁,他就拿着手机到了阳台上。他点了根烟,看了下手机,那个疯女人一共给他打了七个电话,后面还跟着一条短信:小方你别跟我耍滑头,我知道你和王建喜在一起,王建喜不让你说,你就不敢说,你们俩到底在哪,你们俩是不是搞同性恋。

小方回复,嫂子你误会了,我真的和儿子在一起。

他做梦也没想到,没过半分钟,王处长的老婆短信回过来,上面只有两个字:放屁。

9

如果没猜错的话,王处长的老婆一定有强迫症,不然的话,怎么会说王处长跟自己搞同性恋呢?夜里,小方有点失眠,怕自己来回翻身影响儿子,就悄悄地走到阳台上,这时,他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在下雨,他站在窗前,往外看了一眼,楼下有盏路灯,灯光中,雨像飞速的子弹,亮晶晶的,在鹅黄的光线中穿梭。

小方点了根烟,烟雾在他的眼前一缕一缕地上升着,很快,同窗外的黑雾连在了一起。小方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夜晚之中,没有人能拯救他,到处都是潮湿、黑暗和冰凉的绝望。小方用手搓了搓脸,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先是跟王处长谈,然后再跟他老婆谈,总之得想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想到这里,小方准备入睡,这时他的手机屏幕又闪动着,他看了一下,是王处长老婆的短信,上面寫着: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和王建喜搞同性恋,你不承认,就以为老娘我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怎么来的,我就想办法让你怎么滚回去。

小方顿时睡意全无,他看了下表,两点半,小方本想把她拉黑,后来想想,不能,这是证据,他一定要保留。等气头过去,小方冷静地分析了一下,这个疯女人这个点发短信,这就说明王处长又没回家,这让他想起那天王处长接的电话,看来,他老婆发神经是有依据的,一定是王处长心里有鬼。可他心里有鬼,为什么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呢?这个问题让小方百思不得其解。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王处长亲口对他老婆说的,当这个念头一确立,小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王处长在意念中,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鬼魂。

上了班,小方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一家国家级大报纸要用他的一个图片新闻,是单位搞军民共建的照片,要知道那家大报纸审稿特别严,别说他这样的新手,就是像王处长这样的老摄影家,想上一张图片都很难。

接完报社编辑的电话后,小方就跑到王处长那里请功。今天王处长状态不错,见到小方进来,笑眯眯地给了小方一根软中华,小方点着烟后,就把报纸递给王处长看,王处长一看,哦,不错呀,这报纸咱们全系统里就我一个人上过。紧接着王处长问,照片什么时候能登出来?

小方说编辑老师说了,在排着队,估计很快就能见报。

好,报纸出来,我会到领导那里为你请功。

小方就谦逊地说,那太好了,我是跟您学习的,上次,没有您批评,我也不可能拍出这样的照片。

王处长笑呵呵地说,你小子学会拍马屁了,你爱学,脑瓜子灵,这就是你的功劳。

哪里哪里,没有您让我来省局,我哪有机会上这样的报纸。

王处长点点头,你小子这话倒是真的,过去我总跟你说平台,这就是平台,对不对?

小方点头说对对对。

话说到这里,小方想把夜里收到王处长老婆短信的事,跟他说,见王处长情绪高涨,不想扫了他的兴,就没提这事。

两人正在说笑,王处长的电话又响了起来,王处长接起了电话,电话一端又传来那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王处长尴尬地看了小方一眼,小方很知趣地退了出去,关好房门。

小方苦笑地摇了下头,看来王处长被电话里的那个狐狸精迷昏了头。

窗外有点发阴,天上乌云喧嚣,像群打闹的孩子,聚在一起玩。小方抬头看了一眼,暂时还没有下雨的迹象,他想儿子此时在学校里干什么,也许在画画,画他喜欢的红月亮,弯弯的月牙儿出现在纸上,儿子在月牙儿的轮廓里,涂抹着红色,红色让儿子兴奋起来,他稚嫩的脸庞也红红的……

就在这时,小方突然发现有个人站在身边。他吓了一跳,他转身一看,是王处长!王处长正微笑地看着他,那种眼神,很奇怪,很鬼魅,看得小方浑身不自在。

想什么呢?

小方赶紧站起身,没,没想什么……他有点不敢看王处长的目光,像他老婆说的,这个人好像真有点同性恋的意思。

王处长摆了下手,意思让他坐下,市局有一个基层对口的科长,大老远来,不容易,晚上要请咱们处吃饭,你没事晚上就一起去吧,哦,对了,这个科长说还认识你。

认识我?小方有点不知所措。谁呀?

他不让我告诉你,晚上你见了就知道了。王处长故意卖了个关子。

10

吃饭的地方叫漠南府,离单位不远,是个古香古色的四合院,进了院落,有影壁,两米高,绕过影壁,院子很大,里面有假山,池塘和小亭子,院外车水马龙,院内却是另一番风景,王处长边走边回头对小方说,这地方好呀,多清净。

雅间在二楼,两人拾级而上,见雅间门口站着一人,像是在恭候。小方走近了,才看清原来请客的人,竟然是刘主席。有好长时间没见了,刘主席比以前又胖了一圈,头圆、没脖子,大肚子,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标配。让小方意外的是,刘主席上前和自己拥抱了一下,因为突然,小方有点勉强,可刘主席不在乎,拥抱完了,刘主席对王处长说,领导,我跟你说,我俩可是同学。

王处长说,是吗,这个小方从来没对我说过。

刘主席说,这家伙上学时就这样,话少。

说实话,小方挺佩服上学时的刘主席,能一路考到博士,这多不容易啊,可和他交往深了,他又对这个刘主席有点厌烦,因为这个家伙太世故,简直就是个官迷,有时真为他头上这个博士的头衔感到可惜。

酒席开始,刘主席举着酒杯,脸红扑扑的,他一通官场的寒暄,逗得大家很开心。小方觉得刘主席的水平不该是现在的级别,应该是处长或是厅长的料。

小方酒量不大,又有了上次的教训,他不敢贪杯,就乖乖地坐在人群里观察着,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刘主席的目光总盯着他,气场十足,让他的心脏有点受不了。

刘主席举着满满一高脚杯白酒,走到了小方面前,小方看见玻璃杯上映出自己的身影,他脸色通红,神情恍惚,这个形象是他最讨厌的,可这个形象就伴随着他。

老同学,咱们俩有三四年没见了吧,你他妈的也不想我?刘主席笑呵呵地说。

小方站起来,他知道刘主席就是虚情假意,可这是个舞台,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角色,他得演好,演得投入。

想啊,怎么不想?说着,他端起面前的小酒盅。

刘主席很不高兴,他随手拿着一个空高脚杯,把小方面前的酒倒了进去,像他一样,满满地倒了一杯。

来,咱们这么多年还没喝过酒,干一个。刘主席的声音雄厚、饱满。

刘主席,不刘科长,我的酒量不行,我,我喝不了。

刘主席转身对王处长说,领导,你这什么兵,连杯酒都喝不了,怎么工作呀,不行,把他送回原籍吧。

王处长嘿嘿嘿地笑着,大家都知道刘主席是在开玩笑,可小方脸皮薄,有点下不了台,这么多年,小方的短板就在这里,人多的场面上,他总是词穷,等事情过去,他才想起來回应的话。后来他老婆总结他是后知后觉,他这个人不是活在当下,而是未来或是过去。王处长摆了下手,小方,你们既然是老同学,一杯酒嘛,喝了吧。

王处长是不想冷场,小方看着手里的酒杯,有点发愣,肥胖的刘主席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或是狮子,不光他像,王处长,在座的人都像,他们提着鼻息,伸着猩红的舌头,涎水流了三尺多长,顿时间,小方感觉自己瘦若羔羊。

刘主席没有太多耐心,他举着酒杯,一饮而尽,他看见刘主席的嘴张得奇大,琼汁乖巧地钻入他的喉咙,刘主席咂了咂嘴,用手背擦了嘴边的酒渍,一副快活的模样。

接下来,就看小方的了,小方的胃里已经起了火,这火把他的胃液点着,火焰正从内部升起,从喉咙里喷出。

愣什么愣,干呀。

小方一口灌了进去,酒很温顺,没有想象的那样不堪忍受。

小方就放松了警惕,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后来他的话也渐渐地多了起来。王处长见小方喝多了,就用眼睛看他,此时小方根本不顾及这些,抢着说话,跟平日里做事小心谨慎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刘主席开始还跟着小方的话,哈哈地笑着,可笑着笑着,他发现了王处长的眼神不对,这种场合王处长估计碍于面子,是发作不了的,要发作得刘主席发。

刘主席大声地说,小方,你少说几句。

小方吓了一跳,吐了下舌头。

刘主席对王处长说,我这个同学呀,就得我治他。

小方猥琐地点着头说,对对对,刘主席说的对,只有他能治我。

刘主席一瞪眼睛厉声说道,怎么能说只有我治你呢,你是不是不听王处长的话?

小方吓的又吐了下舌头,我说错了。

说错了,就得罚酒。

小方面前又倒了一高脚杯白酒。

王处长在看他,刘主席在看他,所有的人都在看他,小方弓着腰,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双手举着酒杯……我说错话了……这杯酒我该罚……说完,小方一仰脖,咕噜一下咽了进去。

11

光线从不远处照射过来,树木、草地都涂抹上了鹅黄色,包括笑声都是鹅黄色的。这是久违的时光,他看见自己和老婆坐在一个湖边的石头上,拍着手,笑声明朗,三四岁的儿子呢,正一个人摇摇晃晃,在草地上玩皮球,后来他跟他老婆说了一句话,也忘了说的是什么,老婆勃然大怒,尖锐的骂声,让他感到意外,他正要辩解,发现儿子不见了,草地上空空的,他顾不上老婆的骂声,站起来找儿子。这时他看见儿子在追逐那个皮球,皮球越滚越快,儿子就跟在后面,皮球从草地蹦到石头上,跳了两下,又从石头上掉进了湖水里,儿子张着两只小手,咿咿呀呀地朝着湖水的方向跑,小方想大叫一声,可声音就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小方霍地一下从梦里醒来,擦了下头上的汗,缓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个梦。

儿子并不在身边,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回想昨天酒后发生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比上次进派出所丢人都可怕。他越是拼命地回忆,越是苍白一片。他感到耳根子发热,很快这热遍布全身,自责和羞耻正像两股绳子一样,把他的手脚捆得结结实实,他胸口发闷,呼吸困难,无地自容。

窗外的晨曦像水一样漫上窗台,有银色的光线在那里跳跃,屋子里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这是崭新的一天,新鲜的气息扑面而来,小方内心的虚空感还在蔓延,他觉得自己真无可救药,在刘主席的面前,估计是永远抬不起头了,不光是刘主席,还有王处长和处里的那些人,这么一想,小方觉得自己未来一点希望都没有。

在床上又躺了一会,他看见墙上儿子的照片,儿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张照片是儿子六岁时拍的,那时候他还没离婚,所有的日子充满了弹性,现在呢?

一切为了儿子。

小方给自己打气,喝多了就喝多了,有什么大不了,干嘛要后悔,后悔又有什么用。这么一想,他心情好了一些,他洗漱,穿衣,出了家门。到单位大楼前,他的心又七上八下起来,他在想,王处长会不会因为昨天的事,把自己打发回原籍,如果那样的话,他的努力将会付之东流,这些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儿子也不能在这里上学了,这是大事。想到这里,小方又有点泄气,正思考着一会见了王处长怎么说,门口站着的圆头保安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

打完招呼,小方想走,圆头保安走到他跟前说,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高处长判了,贪污判了十年。

小方哦了一声。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圆头保安四周看了一下,他说你们处的那个王处长昨天和老婆打架了。

是吗?小方觉得圆头保安真是不简单,什么事他都知道。他俩不是经常打吗?

这次不一样。圆头保安说,打的都报了警,大半夜,你知道吗,警车呜啦呜啦地响,全院的人都醒了。

什么事,至于报警?

圆头保安又看了下四周,他说王处长老婆有点神经病,总怀疑你们王处长在外面混女人,两人前半夜吵,后半夜你们王处长想睡觉,他只要一合眼,他老婆就叫唤,让他交代,后来你们王处长忍无可忍,就报了警。

小方现在心情突然好了一些,他觉得自己这点破事,比起痛苦不堪的王处长来说,基本不算事,为了答谢圆头保安告诉他这些事,他递给了圆头保安一根烟,圆头保安拿着烟端详了一下,这是高级烟呀,我见高处长以前就抽的这种烟。

小方说你他妈的会说话不,是不是也盼着我进去。

圆头保安吐了下舌头,笑呵呵地走开了。

到了办公室,小方刚坐下,就听见对面的王处长叫他,他心一惊,用手搓了下脸,然后快步走到王处长办公室。王处长坐在电脑后面,看上去很精神,没有和平日里不一样的,小方想圆头保安实在无聊,王处长这不是好好的吗?

王处长视线从电脑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不难受了吧?他问。

小方脸一红,就说王处长我错了,昨天给您丢人了。

给我?哈哈哈。王处长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他说,都是喝酒的事,这算个啥,昨天主要是你那个不靠谱的同学刺激你,换了我,我也受不了。

小方真没想到王处长会这样说,说的这么贴心,说的这么温暖,说的这么有水平。

王处长说好啦好啦,不说这事了,今天我找你有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处长你说。

王处长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他明白了,是让他把门关上,他就关上了,这个过程他猜想王处长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果真,他刚坐回原位,王处长说,现在局里要解决几个长期借调的,要通过遴选考试,你有没有信心?

小方说信心是有,可我这年龄超了吧?

王处长说这次局里就是为了解决你们这些超龄的借调人员,专门协调人事部门,放宽到四十五岁,你多大?

小方说,我四十三。

哦,正好,这几天你工作上放一放,把业务书多看看,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呀。

小方从王处长的办公室里出来,有点兴奋,这让他想起当年那次考试,如果那次不是他们那个小局长从中作梗的话,现在自己应该熬出来了,这次这个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把握住的话,他就会彻底改变命运。想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向窗外,外面的天晴朗无云,庞大嘈杂的城市就在他的脚底,他突然发现自己也许就是人物,是被尘世纠缠住的人物,一旦有机会,他会像现在一样,站在省城的最高处,俯瞰天下。看着看着,他突然想起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方松,他方松,如今已经不是小方,就应该像棵顶天立地的松树一般,傲立山顶。

12

星期六,小方到康复学校去接儿子。在校门口等了四十多分钟,儿子都没出来,小方正要进去找儿子,电话响了,是儿子的老师,接通后老师问小方在哪,小方说就在门口。老师说那你来趟我办公室。

儿子的老师是个胖姑娘,说话时爱挤眉弄眼,胖老师说今天你儿子公然打老师。

打老师?小方说,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胖老师脸上的肌肉在快速地抖动着,挤眼的频率在不断加快,她说,不光打,还咬人。

咬人?

你不信呀,你看。说着胖老师撸起了袖子,粉白的手臂上确实有一片淤青,胖老师指着那伤,这就是他咬的。说着她的眼睛里有泪光显现。

小方担心老师会哭,就说,实在对不起您,是我给您添了麻烦。

麻烦?胖老师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是老师,不是丫鬟,这个孩子肯定不能要了,我已经跟校长说了,他要不走,我就走。

屋子里一下变得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一台石英钟在咔哒咔哒地走着,声音匀速、亘古,小方感觉就是这声音把自己推向了深渊。再说什么,对胖老师都没用了,此时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的五官扭曲、颤抖、拥挤,小方不敢再去看她,再看下去自己会崩溃。

在宿舍里,小方看到了儿子,儿子正抱着一本阿衰的漫画书在看,看得很投入,一点都没察觉出爸爸就站在他身边,他的一只手放在下巴下面,仿佛随时笑,就能快速地用手捂住嘴。面对儿子这个样子,小方怎么会责怪他,怎么告诉他,他的老师已经不要他了,想到这些,小方眼睛湿润,他不想在儿子面前流泪,就转身到了走廊。

就这么走了吗?小方有点不甘心,他知道自己一旦把孩子接回去,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他每天要上班,孩子呢?谁去管他?那么只能送回老家,他回了老家,他妈根本顾不上他,这个孩子不就废了吗?这么一想,小方转身到了校长室。

校长是个瘦高个,笑眯眯的,小方见他抽烟,就把烟掏出来,递给那校长,校长也没拒绝,点着后,问他什么事?他就把前因后果说了,校长边听边咳嗽,中间几次,小方见校长瘦弱的身体像个空洞的管子,咳嗽声就在里面回响。

您没事吧?

校长摆了摆手,小方就继续说,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眼泪就管控不住,吧嗒吧嗒地流了一脸。

校长朝着纸篓子吐出一口浓痰,长长的,小方看的恶心,脸上又不敢流露,就用袖子擦了下脸,他说我实在没办法,就找您给想想办法。

吐完痰后,校长舒服多了,刚才乌青的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他说,这个事嘛,我说了也不管用。

小方瞪大了眼睛,您说了也不管用?

我们学校实行的班主任制,也就是李老师负全责。

可是她……

你别急,是这样的,这个李老师性格直,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也许她刚才跟你说的全是气话,我给你出个主意。

您说。小方激动地看着校长。

明天是星期六,我把李老师家地址告诉你,你带着孩子买点东西,去她家好好说说,李老师又不是跟你有仇,估计态度会转变。

校长到底是校长,话里有话里的内容,举重若轻地把小方的问题就解决了。小方捂着校长的手,感谢再三,说这件事办完了,还要请校长出来喝几杯。

儿子一路没说什么,小方也没问他,两个人默默地骑着自行车,小方听见身后的儿子不停地抽动着鼻子,样子像是要感冒。天色漸暗,浓重暮霭已经将这个城市包裹,街道上的一切景色显得黑黢黢,因为修高架桥,所有的路灯全坏了,道路被挖的坑坑洼洼的。

儿子不说话,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想,可他知道儿子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错,面对这个错,他学会了不说话。儿子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样子看上去很乖巧,小方在屋里转了一圈,觉得还得把话问清楚,他就坐在儿子的床上,问儿子为什么要打老师?

我没打。儿子回答一点不含糊。

小方有点恼怒,他把手高高举起,准备朝着儿子的后脑勺扇一下,可这时看见儿子在吧嗒吧嗒地流眼泪,小方举在半空的手又落了下来。

他真的下不了手,儿子本来就自闭,就是打死他又有什么用。小方的眼泪也流下来,他用手摸了下儿子的头说,儿子,你知道你上这个学,爸爸费了多大的劲,你有什么委屈,你回来跟爸爸说,你不能打老师,打老师的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开除你,你说,开除了,你去哪,不能小小年纪就待在家里玩吧。小方说着说着,眼泪流得更凶了。

儿子的身体在颤抖,这一点小方能感觉到,毕竟是亲生儿子,自己的苦,他应该知道,父子的心是相连的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子还是跟他说了原因,今天胖老师让他们画妈妈的模样,儿子画了半天画不出来,胖老师就急了,说你这孩子没妈呀,这么长时间连个妈都画不出来,别画了。说着要拿他桌子上的白纸,儿子就忍不住朝着胖老师的手,咬了一口。

儿子还在颠三倒四地说,小方的眼泪,又流的一塌糊涂。

13

第二天,起了大雾,看样子要下雪,空气中潮乎乎的,街上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这是小方到了省城,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天气。他和儿子行走其中,像是走进了迷宫,儿子很兴奋,不像是找老师道歉,倒像是跟小方去什么地方探险。两人没骑车子,步走去,康复的老师说了,多加强孩子的体育锻炼,会对孩子的身心健康有很大帮助。

两人走了一会,额头见了汗,人呢,也走的气喘吁吁,见路边有一家大超市,小方拉着儿子进去,儿子问进这里干什么?小方说到你们老师家,咱们空着手怎么能行?两人在超市里买了些核桃粉、进口奶粉之类的营养品。出了超市,一路上小方告诫儿子,说一会到了老师家,你就什么话别说,最后流几滴眼泪。

为什么要流眼泪?

你别问了。小方有点心烦,你就按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

李老师家在一个老厂区的后面,如今老厂区早就荒废,空空荡荡,当年这里出产的羊毛毯很出名,小方那会还小,但他知道,谁家有人结婚,家里都得准备这么一块毛毯。小方家里就有一块,平日里不舍得用,那毛毯盖在身上确实又舒适又暖和。

过了这片已经荒废的厂区,小方看见不远处有几栋老楼房,说老楼房,主要是楼房外观,这样外观的楼房已经不多见了,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苏式建筑,走着走着,小方又把校长给他留的地址看了一下,确实是这里,他的心里不由起疑,怎么李老师会住在这么破旧的地方?

到了李老师家门前,小方拍拍身上的浮土,叮嘱儿子不要进去,就在门口老实待着。儿子乖巧地点着头。

安顿完儿子,小方敲门。不一会门里传来拖鞋的声音,门开了,里面露出了一张胖嘟嘟的脸,李老师看着小方,一脸惊诧。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小方说,是校长告诉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李老师见小方手里拎着两袋子营养品,就把门打开了。屋子不大,七十平方米的样子,客厅里有些黑,沙发和家具都显得很陈旧,小方有点恍惚,像一步踏进了他的小学老师家里。小方不是做客,而是上门道歉的,所以不敢东张西望,李老师去倒水,小方还是忍不住朝其他的屋子望了一下,确实没人,李老师的爱人呢?

水端到两人的面前,小方连连说了几个谢谢。见李老师坐定,他把积攒的情绪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说自己带着孩子多不容易,这个孩子回家后,被他狠狠打了一顿云云,小方边说边观察李老师的表情,李老师脸上的肌肉又开始颤抖起来,不停地挤着眼睛。

小方说,这回孩子真的知道错了,您就原谅他吧。

说完这话小方几乎要站起身,看样子李老师再不原谅,他就要跪在老师面前。

李老师叹了口气,她说,我不知道你也不容易,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孩子,我这个人也不是铁石心肠,这孩子平日里本来挺乖的。按道理我不该说,他这自闭症,你得多抽出点时间陪陪他,让他快乐起来,本来他的智商要比同龄孩子低……

这个怨我,以后再忙,我也得多陪他。

李老师脸上颤抖的肌肉开始变得有些松弛,挤眉弄眼的频率也不像先前那么频繁,她说,你既然这么诚恳地来了,就让孩子星期一正常上课吧。

小方没想到校长出的主意这么有效,他说太谢谢李老师了。对了,您爱人不在家?

李老师说他出门了。

小方看时间差不多了,该办的事都办妥了,就站起来跟李老师辞别。

出了李老师家门后,小方本以为儿子还在原地,可儿子并不在,他就在楼四周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他心里有点急了,担心儿子让人贩子抱走,这么一想,他更着急了,就大喊着儿子的名字。天地昏暗,小方眼前总是出现一辆面包车,停在儿子面前,两个戴着白口罩的人下车,把儿子嘴捂住,抬上了车,儿子的腿脚不停地挣扎……

快出厂区一个角落,小方看见儿子正在地上用石头画着什么,小方快步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儿子。

你吓死我了……

14

咣当一下,小方放下不少事,人也变得轻松了许多。晚上,小方想起应该给那个出主意的校长打个电话,感谢他一下,电话里小方有点兴奋,他说都办妥了,李老师没再计较之类的话。

校长说,李老师也挺不容易,她男人坐牢已经四五年了,她一个人,性格也变得很古怪,我们有时见她,还得让着她。

坐牢?您说她男人坐牢啦?

压了电話,小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天已经黑了下来,听天气预报说,明后两天要有一场大雪,小方走过去,推开窗子,外面开始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

儿子在他身后含糊地问道,过几天,还能不能看到红月亮?

小方抬头又端详了黑压压的天。

能,一定能。

每天上午小方去单位工作一会,下午就在家里看书,局里有二十多个借调的人,这次对于谁都是机会,连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人,这几天都看不见踪影。

中午在食堂小方遇到了小马,小马问他复习得怎么样,小方说马马虎虎。小马又说这次省局解决的借调人,是事业编制,你知道吗?小方说这有区别吗?

小马说当然有,比如丧葬费就不一样,公务员要比事业编制多二十万呢。

小方一听,差这么多。

两人正在说话,小方手机响了,是王处长老婆,发来短信,让小方回电话。

小方回复,我很忙。

她的电话就来了,小马见他不接,问怎么了?小方说是王处长那个神经病老婆。小马以前听小方说起过,就对他说,你还是接了吧,听听她说什么,不接的话,她会没完没了地打。

电话的铃声还在延续,小方就接通了,王处长老婆劈头盖脸地问他在哪?这话让小方有点窝火,心想在哪儿不在哪儿,跟你个疯婆子有屁关系?小方接电话的手有点抖,他说,我在食堂,你有事吗?

王处长老婆说,王建喜跟你在一起吧?

不在。

好,王处长老婆说,你不许骗我。

我真没骗你,他不在。

王处长老婆口气平稳了一些,我给你电话,不是想说他的事,我找你有事。

找我?

对,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来一趟。

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呗。

电话里说不清楚。

小方支吾着,不知道答应还是不答应。

王处长老婆说,我又不是老虎,能把你吃了,这样吧,下午三点,你来我家,记住,这事千万不能让王建喜知道。

然后电话就压了,小方很不自在,他看着小马,见小马抿着嘴朝他坏笑,就問小马什么意思?小马说这个王处长老婆不是在勾引你吧?

小方脸就红了,他用脚踢了下小马,这玩笑不能开,快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小马用一个塑料管狠狠扎到酸奶的盖子上,去看看,看看她找你到底什么事?

中午小方睡不着,就在院子里走了三圈,头顶上阳光恍惚,照得他晕乎乎的。光影中,他仿佛看见王处长那个疯老婆瞪着眼睛,黑着脸,就在不远处,他走到哪儿。她的影子就出现在哪儿,小方决定不走了,回办公室里睡觉。快进大楼时,遇到了那个圆头保安,小方不想和他说话,没想到圆头保安把他拽住,让他抽根烟再回去睡。

小方见时间还早,大楼前空无一人,就抽烟和他说话,圆头保安问他,这几天你们王处长是不是要离?

小方开始没听清,听清了,他摇头说不知道呀。

圆头保安说,估计过不了了,我昨天晚上值班,看见你们王处长晚上九点了还领着一个女的来办公室。

小方哦了一下,他心里想这保安多事,女的怎么了,人家可能谈工作。

圆头保安回头看了一下四周说,那个女的长的挺漂亮,大高个子,穿着件风衣,我正在大楼里的监控前,看见他和那个女的进了电梯,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

小方本来想走,这话提起了他的兴趣,你看见什么了?

他和那个女的在电梯里亲嘴。说完圆头保安噗嗤捂住嘴笑了起来。

真的?

这我还能骗你,好笑的事还在后面呢?

小方觉得面热耳燥,想走,可又想听后面发生的故事,就掏出烟,和圆头保安又点上一根。圆头保安抽上烟,说话更来劲了,他说他就上了楼,这是他工作,检查下每层楼是否有没关灯的屋子,结果走到了王处长的屋子,听见有叫声,开始他吓了一跳,以为是猫叫,后来再听,突然明白了,是女人在叫……你们王处长胆子也太大了,跑到单位里干这事……

楼道里静悄悄的,小方回到办公室,反锁上门,躺在长沙发上,他闭上眼,想起圆头保安的话,再想想王处长的龌龊,不是为孩子的话,绝对不会与这些人为伍。就在他快睡着的时候,他的耳边依稀传来轻轻的喘息声,然后是一个女人在叫,叫得起起伏伏,仿佛就在自己的身边……小方霍地一下坐起身来,睁开眼睛,屏住呼吸,屋里什么都没有。

15

事实上小方从来没这么近距离看王处长的老婆,他老婆五十多岁,五官还算端正,看得出来,小方来之前,她化了妆,不像平日遇到的那样凶恶疯癫,倒添了几分风韵。她给小方倒水时,小方看见她显露的乳沟,这个细节让小方变得有点慌乱,他赶紧把头低下。王处长老婆意识到了,她显得很坦然,微笑着看着小方。小方来之前,手里专门拿着一个笔记本,此时,正好派上用场,翻开本子,一副像在单位里听汇报的样子。

王处长老婆看了眼小方,说你不用记。

小方就老老实实地放下手里的笔,他也不敢抬头看对面,就盯着手里的茶杯。

我叫你来,有点事想让你办。

小方欠了下身,嫂子,你说吧,我能办到的,一定办。

王处长家的客厅里摆着一台座钟,咣当咣当地摆动着。王处长老婆喝了口水,小方不知道接下来她要说什么,他多少有点紧张,两只手不停地搓着 。

我俩准备离婚。

啊?小方头有点懵,他抬头看了眼王处长老婆,她的眼睛有点泛红,这是王处长的家事,小方明白,他还明白王处长老婆叫他来,不会光是告诉他离婚的事,所以他要镇定下去,他先是故作惊讶,然后说了些宽心的话。

我听说你文笔不错?王处长老婆又喝了口水。

小方没明白王处长老婆的话,看着她。

我想让你给我写写那个王八蛋的事,我说你写,我实在是写不了,如果我能写就不麻烦你了。

小方吓了一跳,他说,写这些又有什么用,你们反正要离婚。

有什么用?王处长老婆愤愤地把水杯往茶几上一蹾,里面水花四溅,她说我打印出来,给他们单位人每人一份,让单位人看看,他王建喜是个什么东西。

挂钟突然狠狠地响了一声,这一声让小方心肝一颤,他不敢再去看眼前这个女人,此时这个女人的脸又变得狰狞起来,五官立体,眼睛突兀,小方无论如何没想到,她找自己要干这事,他能干吗,干了,他成了什么人。

嫂子,你冷静一下,你听我说。

小方,你先别说,听我说。

小方就止住了口。

她从和王建喜结婚说起,说她如何对王建喜好,好在哪,好到王建喜从来没洗过内裤,都是她洗的,这些都不算什么,为了王建喜能在单位上混个官位,她托各种关系,有一次遇到一个流氓领导,差一点把她自己搭进去,这些苦,她跟谁说,眼泪只能往心里流。后来王建喜当了处长,基本把家当成旅店,说是单位忙,工作压力大,她见他比见皇帝都难。前一阵子,她查出了子宫肌瘤,有恶性的可能,她想跟他说,结果王建喜根本就不在意,让她彻底寒了心。

小方,你刚来,嫂子对你那样,有点过分,可你知道吗,我这样对你,就是想让他王建喜知道什么是陈世美的下场。

她这么一说,小方的心就软了,想想眼前这个女人确实不容易,比起她来,自己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了。小方就劝她,算了吧,都是老夫老妻,何必再较真呢,大半辈子都过了,忍一忍算了。

算了?王处长老婆红红的眼睛终于迸溅出泪花,她一边哭一边骂,他姓王的外面养了多少个狐狸精,算了,我现在想跟他算了,他能跟我算了吗……

小方见她哭的稀里哗啦,就把桌子上的面巾纸递给她,她接过纸,一边擦泪一边哭诉,小方,你来了,我也不怕你笑话了,我跟你说,他姓王的居然要把这套房子卖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卖给他一个相好的,给我十万块,让我滚蛋出门,你说说,他是个什么东西。

小方感到自己的耳边乱哄哄的,挂钟摇摆声也变得紊乱起来,他不知道怎么面对眼下的局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站起来,他说嫂子,我上趟你们家的卫生间。

王处长老婆用手指了一下,小方进去方便的时候,脑子里想著怎么能尽快脱身,要知道,这王处长的家事就是一个能要人命的泥潭,他不想这么无缘无故地陷进去,换句话说,这一切跟自己无关。他觉得自己得走,马上走,越快越好。

出了卫生间,小方准备转身关灯,没想到王处长老婆从身后一下抱住了他,这个举动把小方吓的魂飞天外,王处长老婆还在抽泣,颤抖的身体像张网,把小方勒得快要窒息,小方说嫂子,您先别哭,先松开手,您听我说。

王处长老婆就松开了手,两只手捂着脸,这样子倒像是小方对她有所不轨,小方走到了茶几前,拿上自己的本子,他说嫂子,您说的事,我一定办,您放心,我单位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小方不敢再停留,打开门,慌乱地出了王处长家,楼外除了秋风吹着地面上枯干的落叶,哗啦哗啦地响,没有什么人,小方后悔自己这么冒失的一个人来,要是拉一个人来,也不会出现刚才的场面,他正走着,当啷一声,小方吓了一跳。

一只灰色的野猫,从他面前蹿了过去。

16

你不考了?

王处长眼睛瞪的很大,有点不相信这话是从眼前这个叫方松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为什么?

小方本来不想说,但在王处长的逼视下,还是说了,他现在是公务员,考进了省局,他就成了事业编制,他要把二十万的丧葬费留给儿子。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你打算一辈子借调呀,啊?

……

周末,小方到学校里去接孩子,听爱挤眼的李老师说,最近儿子表现得不错,性格也变得开朗了,这是个好兆头。儿子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画,让小方看,画上有一只狗,张着大嘴,一个孩子模样的月亮,一脸惊慌,小方问儿子,这是画的谁?儿子说画的月食,儿子在画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月食,快跑。

小方看着看着,心里一酸,用手摸着儿子的头。他说,对了,上次你说的那个红月亮啥时候出现,儿子卷着画,放回了书包里,他说爸爸你忘了,就在今晚。

今晚?

小方依稀想起来了,他抬头看了下天,天空清澈,看不到一丝云,用不了多久,银盘一样的月亮就会出现在天际。他系了儿子棉帽上的带子,骑上车子。天气开始混沌起来,地上升腾起了一层暮气,雾蒙蒙的,自行车在坚硬的雪地上不时发出艰涩的声响,小方一边用力蹬着车子,一边给儿子讲天狗吃月亮。

儿子说,月亮被天狗吃了,天上还会有月亮吗?

小方说,当然有。

天狗咬它,它会疼吗?

夜晚的风真实地吹过来,吹到了小方的脸上,一阵阵地生疼,他觉得脸已经冻成了一片,变成一块硬痂,好在,他的嘴还能动,嘴动就能说话,他肚子里还有好些话,没说完呢。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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