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中有一个矮小、丑陋的“小男人”形象。他看似不起眼,但却超越了情节与人物的限制,承担起预示人物命运、隐喻作品主题的重要作用。他在安娜的现实与梦境中反复出现,贯串整个行文结构,也为全书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关键词:《安娜·卡列宁娜》;托尔斯泰;小男人;隐喻;象征
作者简介:王明萱(1999-),女,汉族,江苏泰州人,南通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本科生在读。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26-0-03
《安娜·卡列宁娜》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作者托尔斯泰在其中创造了一个矮瘦、丑陋的“小男人”形象。尽管这个“小男人”并未参与主要故事情节,但他却在女主角安娜的现实生活与梦境幻想中反复出现,使整部长篇小说结构更为紧凑、严密。神秘的小男人到底是谁?他又具备怎样的内涵?下面我们将对这些疑问展开研究,探讨“小男人”形象背后的象征意义。
一、小男人的八次出场
第一次,第一部第十七章。奥布隆斯基去彼得堡火车站接妹妹安娜,遇見来接母亲的弗龙斯基,且二人等候的恰好是同一班车。火车进站后,小说里是这样描述的,说性急的乘务员吹着口哨跳下来,然后乘客们也纷纷接着他跳下来;先下车的是一个表情严肃的近卫士兵,跟着他的是快活匆忙的小商人,然后是一个肩膀上扛着包袱的小男人,这里的“小男人”在其它译本中也被称为“农民”、“乡下人”。第一次出场时他并不显眼,但紧接着安娜与弗龙斯基就相遇了,还遇上护路工被火车碾死的不幸事件,安娜觉得这是一个不祥之兆。
第二次,第一部第二十九章。安娜在舞会后隐约觉察到自己和弗龙斯基之间微妙的情愫,理智警醒她要避免和弗龙斯基的再次会面,因此她果断动身离开莫斯科。回程的车厢显得有些阴森诡异,因为安娜在半睡半醒间觉得自己看到那个瘦小的、身穿掉了纽扣的长外套的小男人“仿佛在啃墙上什么东西”。与此同时,安娜还听到什么东西被碾碎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沉下去”[1],但她“并不可怕”[2],甚至还很愉快,这反映出安娜已经有了精神出轨的苗头。
第三次,第一部第三十章。回程停靠某站时,安娜从回想弗龙斯基后陷入的迷茫恍惚中清醒过来,去月台透气。正在风暴猛烈的时刻,安娜脚边划过一个驼背弓腰的影子,还伴随着打铁的声音,这是小男人的第三次出场;而在这之后,紧接着安娜就遇到了因和她重逢而异常喜悦的弗龙斯基。这次重逢重很要,冥冥之中让安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她在重逢那一霎那就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愉悦的骄矜心情,尽管她大声制止弗龙斯基对自己近乎疯狂的表白,但她事后不断重温这段令她又激动又惶恐的片段。这次重逢“让他们可怕地接近了”[3],可以视为真正出轨前的铺垫。
第四次,第四部第二章。彼时弗伦斯基与安娜的感情矛盾已初步暴露,弗龙斯基想着安娜以及帮助他猎熊的小男人,做了一个荒诞且可怖的梦:他梦见矮瘦、脏乱的小男人突然说出一句奇怪的法语话,还弯着腰在做些什么。这是一个超常规的梦境。
第五次,第四部第三章。安娜做了和弗伦斯基近乎一模一样的梦,不同之处在于她听清了那个小男人快速说着的法语话:“应当打铁,打碎它,搓捏它……”[4]一边说着,一边弓腰伏在口袋上,在口袋里搜索东西。安娜从这一层梦中惊醒后又陷入另一层梦,在第二个梦中仆人说她将死于生产。可以发现两人梦相同,在巧合的同时更带上了宿命的意味,从而预示了安娜不可避免的死亡结局。
第六次,第七卷第二十六章。安娜和弗伦斯基发生了迄那时为止最严重的争执,而后安娜又梦见了小男人:他仍一边伏在铁器上做着什么,一边念叨着法语,还用铁器在安娜身上做可怕的事。安娜做过很多次同样的噩梦,而这也正是这个梦的恐怖处之一。
第七次,第七卷第三十一章。无助而情绪激动的安娜决定去弗伦斯基母亲家闹一场,但在前往奥比拉罗夫卡的火车上,她竟然又见到了那个小男人。小男人走过窗口,弯腰伏在车轮上,安娜觉得他又丑陋又眼熟,再联想到自己多次重复的噩梦吓得全身发抖,所以赶紧躲到对面门口去了。此处是小男人见证安娜卧轨自杀的伏笔。
第八次,第七卷第三十一章。安娜收到弗伦斯基冷漠的回信后彻底绝望,同时她突然回忆起初逢弗龙斯基的那天,他们共同见证火车轧死了一个人,于是她决意以一样的方式自杀。当火车重重地压过她的头、碾过她的脊背时,小男人正在铁轨上干活,嘴里还嘟囔着什么话。至此,安娜与弗龙斯基的爱情始于火车站,也终于火车站,与开篇相呼应。而贯穿整个故事的暗线人物正是这个“小男人”。
二、解密“小男人”身份
关于“小男人”的身份,目前学界有多种思路。
一种想法是,小男人形象其实是丈夫卡列宁在安娜潜意识中的变形。安娜极其厌恶卡列宁,尤其是在她和弗龙斯基产生感情后,丈夫在她眼里更加一无是处。她讨厌卡列宁尖酸刻薄的说话语调,还有驼背和支楞着的耳朵等一系列外貌缺点;这些与小男人的“丑陋”、“总是弓着腰”的特征相呼应。而且,卡列宁只在意自己的公务与职位,总是不太愿意与安娜进行情感上的沟通,甚至连妻子的情人的事都不想搭理,因此安娜鄙夷地将卡列宁比喻为“国家机器”;这一点与安娜噩梦中毫不注意她、只会自己嘟囔着莫名其妙的法语的小男人一模一样。除这些之外,安娜和弗龙斯基曾做过同一个噩梦,小男人仿佛一直在暗处监视、妨碍着他们的感情,而这点也恰与卡列宁相似;小男人和卡列宁都让二人感到既讨厌又害怕。
也有人认为“小男人”是俄国上流社会的化身;因为在19世纪70年代时,俄国贵族正在逐步衰落,所以会以一个丑陋、肮脏的形象出现。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上流社会绝不允许任何人公开坦白自己和情人的关系,这是虚伪的贵族们一致默认的潜规则。所以,当安娜和弗伦斯基试图将关系公开化、合法化时,上流社会以小男人的可怖形象出现在二人梦中,对他们的越轨行为进行警示;对应到现实生活中,也即上流社会对二人关上了社交大门,贵族们都开始心照不宣地与他们切断联系。在安娜的第三个梦境中,和小男人一起出现的东西还有“房间”和“口袋”。弗洛伊德曾在《精神分析论》中介绍过梦中物体的象征意义,其中,他认为“房间”象征子宫,而“口袋”则隐喻女性的生殖器官。小男人一边在口袋中“乱掏乱摸”,一边嘟囔着法语道“应当打铁,打碎它,搓捏它”。从这一系列野蛮的动词可以看出,上流社会是在对安娜的孩子实施暴力行为,这正是上流社会对破坏规则的二人的惩戒。
还有说法称“小男人”是上帝的影子。托尔斯泰致力于在作品中宣扬虔诚的基督教思想,而安娜大胆追求自由的爱情,以至于最后抛弃家庭,甚至卧轨自杀放弃生命,这些行为都是极為反叛的,完全违背了基督教教义。所以在这一整个过程中,小男人一直在安娜的生活和梦境中反复出现,不断地提醒和监管她。此外,全书扉页的“申冤在我,我必报应”也印证了上帝这一隐型角色的存在:任何旁人都没有权力对安娜进行审判;安娜的种种所谓“不端”行为究竟该换得何种结局,应该交由她自己及上帝来裁决。那么,为什么“小男人”形象可以被当作上帝的影子?在其它译本中,“小男人”也被译为“农民”,托尔斯泰之所以选择“小男人”作为上帝心意的使者,其实和他自己的现实人生感受相关。托尔斯泰的人生中经历了思想上的巨变,他在《忏悔录》中提及自己对农民看法的转变:“他们有真正的宗教信仰,他们的宗教信仰对他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只有它才指出生命的意义并使活下去成为可能。”[5]托尔斯泰看到了贵族阶级的腐化和道德失范,他认为只有农民身上才依旧保留着上帝赋予的善良本心以及道德良知,主张贵族要向农民学习。由此可见,托尔斯泰对农民有着某种特殊的感情倾向,所以,托尔斯泰用农民也即“小男人”形象来作为上帝的影子,并不是一个随机、偶然的选择。
其实,从第一部第二十九章起我们便可以发现,“小男人”后来总是和“火光”、“锤子”、“铁器”等物象共同出现。这不禁会让人联想到希腊神话故事中的天神赫斐斯塔斯,他既是火神,也是匠神。“在奥林匹斯神仙居住地,赫斐斯塔斯是一名手工工匠,一脸煤灰,满面胡须,跛腿,小个子,手臂粗壮,肌肉坚硬”。[6]赫斐斯塔斯由含有“破坏”之意的火焰组成,他总是弓着腰忙忙碌碌。人们对他既尊重又畏惧,因为在不少地区的民间文化中,铁匠和巫师是同类人,他们都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人们将他的圣像建造在城门外,将他奉为守护神,对他十分敬仰。然而人们却不敢亲近他,只好敬而远之。因为他们知道:玩火相当于厄运”。[7]由此可见,不管是丑陋的相貌、驼背的体型,还是身份和常做的行为等,小男人和赫斐斯塔斯都在多方面高度重合。更有意思的是,赫斐斯塔斯还与战神阿瑞斯、爱神阿芙洛狄忒存在感情上的纠葛;从这一点来看,三神之间的整个情节与卡列宁、沃伦斯基和安娜的故事有不少相似之处。
三、“小男人”形象的隐喻意义
在我国古代明清小说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类人物:他们不参与主线故事情节,但总是“适时”、“恰巧”地出现,通过自身的隐喻作用来暗示人物未来的命运走向,甚至还能扭转主角的人物命运或成为某一事件的关键转折点。有学者将这类人物统一称为“超情节人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为清代曹雪芹《红楼梦》中的道士及和尚。
《安娜·卡列宁娜》中的“小男人”形象和“超情节人物”所起到的作用有相似之处。俄国学者梅斯托娃曾指出小男人形象的不同寻常,认为总是和小男人一起出现的铁器寓意着“安娜意识中的动物性恐惧,同时也预示着安娜的非自然死亡(自杀)”。[8]对托尔斯泰有深入研究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也注意到了小男人形象所起到的预示作用。他解释了安娜和弗龙斯基的那个相同的噩梦,以及其中出现的完全一致的小男人形象:“那个有预言性的梦则是这样:他(梦中的小男人)弯着腰附在袋子上,用手搜索着袋子里某样东西的残余,这样东西就是生活,以及生活中的烦恼、背叛和苦痛……”[9]
《安娜·卡列宁娜》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品,因此小男人本身必然不是神魔鬼怪。但托尔斯泰安排他在安娜的现实生活与虚幻梦境中反复出现,无疑赋予了作品一种超越现实主义的神秘感。
小男人在安娜和弗龙斯基第一次相遇时即在场,可以说是他们互生情愫的见证者。而当安娜和弗龙斯基结合之后,小男人更是频繁地出现在安娜梦中,让二人内心惊恐不安。最后,在安娜决定卧轨自杀的前后,也都有小男人的出场。由此可见,小男人参与了安娜和弗龙斯基从开始暧昧到真正结合,再到感情冷淡的整个过程。他作为一条线索贯穿始末,从而让二人的相遇、相爱、分手带上了宿命的意味。他是一个在局外旁观的“见证者”,但同时也在二人感情逐渐升温时起到了“警示”的作用。尤其是在安娜结束生命前,小男人分别出现在前往奥比拉罗夫卡的火车上以及安娜卧轨自杀的瞬间,这不由得让人觉得安娜是在小男人的“监视”下走向悲剧结局。
有不少心理学家都有这样的看法:“人反复梦见的梦,是他生命中最重要主题的表现。只要一个人一再重复地依照这种主调而行动,这种重复的梦往往预见这个人生命的未来际遇。”[10]在安娜和弗龙斯基结合之后,二人曾做过同一个有小男人在场的噩梦,表明他们都认识到了双方间的这种关系并不为上流社会所接受,因而在潜意识里有深深的恐惧和不祥的预感。此外,二人第一次相遇后还发生了护路工被车轧死了的事件,这正是安娜未来命运的真实写照,与安娜梦见自己将死于生产的情节一起共同预示了他们命定的悲剧爱情结局。
《安娜·卡列宁娜》中的梦境具有怪诞、突兀等特点,这无疑增添了文学文本的可读性和趣味性;但与此同时,这些梦境又不失现实感。虚幻与真实相互交融,起到了放大突出角色的情感态度、提醒暗示作品的思想主题等作用。纵观《安娜·卡列宁娜》全书可以发现,托尔斯泰对安娜怀有同情之心。虽然他斥责安娜背弃了妻子的义务,但也肯定了安娜追求自由爱情的胆量,还揭露并批判了上流社会的虚伪与糜烂。一方面,对安娜的梦境进行分析,可以帮助我们研究安娜在整个感情历程中的内心变化;另一方面,安娜实际上也反映了托尔斯泰本人潜意识世界里对自我精神的追求。由此可见,神秘的小男人和梦境作为一条暗线,提示了全书的主题,确保了行文结构的完整性。
四、结语
那个瘦弱矮小、丑陋可怖的小男人究竟是谁?或许我们并不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一个神秘的意象,他跳出了理性世界的制约,却又不是完全脱离情节和人物,而是藏在暗处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小男人”形象是折射作者潜意识世界的一面镜子;托尔斯泰通过这个具有强烈象征性意义的符号,来揭露上流社会的僵化腐朽,从而传达自己对现实世界的反思,这也正是托尔斯泰作品逻辑结构的精巧之处。小男人贯穿安娜生命始终,“巧合”地见证了她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时刻,让这一场爱情悲剧带上了无可避免的宿命感。
参考文献:
[1][2][3][4]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宁娜[M].周扬,谢素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5]列夫·托尔斯泰.忏悔录[M].冯增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6][7]曹乃云.外国象征典故词典[M].辽宁人民出版社,1996。
[8]梅斯托娃,2003。
[9]杨思聪.安娜·卡列尼娜鉴赏[M].重庆出版社,1988。
[10]埃里希·弗罗姆.被遗忘的语言[M].郭乙瑶,宋晓萍,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