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汪月含
“早期钢琴”这个名字,并不指代某一具体年份或者某一具体形态的钢琴,它是对历史上所有槌击发声键盘乐器的统称,主要是为了区别于现代钢琴的制造标准。当需要指明某一具体钢琴时,一般会直接使用制琴师的名字,也就是品牌名称,再加上制作年代。历史上,钢琴的外观特征、击弦机结构、声音特点等,一直在变化。而这些变化,与音乐创作、音乐表演的历史变化息息相关。
对于演奏者来讲,早期钢琴与现代钢琴的差别首当其冲在于触键感觉。这个与键盘的制作标准有着直接关联。
从上图可以看出现代钢琴和早期钢琴的键盘尺寸不同—早期钢琴的尺寸普遍小于现代钢琴。琴键长度、琴键宽度、下键深浅这三个数据,直接影响手的动作幅度。先来看看琴键宽度,表1中的数据为F键左侧边缘到f2键左侧边缘(即三个八度)的琴键总宽度对比:
表1
一台1990年的施坦威三角钢琴,三个八度的琴键宽度为49.7厘米。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的布罗德伍德(Broadwood)钢琴已经很接近现代琴了,但远宽于古典主义时期所有钢琴。总体来说,在古典主义时期,英式钢琴会比德奥制琴的体积更大,1772年的贝克斯(Backers)钢琴已经达到48.6厘米,而1826年的格拉夫(Graf)钢琴也只有48厘米,其他德奥式的钢琴则均小于48厘米。
表1显示的是琴键宽度,其实琴键长度的变化更大。以白键前端长度(即靠近演奏者方向的一端为起点,到黑键出现为止)为例,维也纳式钢琴的长度小于等于40毫米,比如1788年的施坦因(Stein)钢琴只有35毫米。格拉夫钢琴虽然也是维也纳式,不过因为年代较晚了,已经大于40毫米。英式琴依旧规格大一些,1772年的贝克斯钢琴已经有41毫米。18世纪90年代的布罗德伍德有41.5毫米,进入19世纪后,则变成42毫米或更长。但无论是维也纳式还是英式,都和现代钢琴的差距甚远—现代钢琴达到了50毫米。键盘的宽度变窄,意味着弹八度之类的大音程没有那么费劲了;而黑白键之间的距离缩短,一方面手的动作幅度可以减小,另外会影响一个更重要的元素—指法。例如,转指并不是只有1指才能完成。在古典主义早期和中期,依旧保留有许多巴洛克式的转指指法。
如果说上述两项变化影响不大,那么下面这两项数据对于演奏者来讲,算是惊涛骇浪式的冲击了。这也是初涉早期钢琴时,习惯于现代钢琴的演奏者最难适应的部分。
第一是下键的深浅。现代钢琴有一厘米以上的深度,可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维也纳式钢琴普遍只有4至6毫米,英式琴也只有7至7.5毫米。早期钢琴的触键深度远远浅于现代钢琴。
表2
第二个是琴键重量。表2的三个数据分别对应C、c1、c3三个音,即最轻用多少克的重量可以将这三个琴键弹出声音。
可见,音区越高,琴键的重量越轻。现代钢琴最轻的琴键,也比古典主义时期钢琴最重的琴键要重。各位读者可以想象一下,当触键深度减半,琴键重量减半(甚至更多),这时再看到古典主义时期常见的技术性音型,如上下跑动的音阶、快速的阿尔贝蒂低音、重复性的颤音和震音、各种形态的分解和弦等,是不是感觉没有那么难弹了?甚至再晚一些,到浪漫主义时期,大量的八度与和弦、更多的半音阶音型、繁复的轻巧装饰音,以及对手指控制技术要求更高的各种伴奏音型……这些在现代钢琴上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去练习才可以弹好的片段,在当年的钢琴上要容易得多,至少要省力气得多。选一个特别典型的例子:贝多芬《“华尔斯坦”奏鸣曲》的第三乐章中,有大量的颤音片段,在结尾的“最急板”(Presstisimo)中,还有左右手连续的刮奏片段,这些在早期钢琴上几乎不需要特别练习。换句话说,古典主义时期的音乐,很大一部分让今天的演奏者备受折磨,甚至耗费大量精力去练习的“技术难点”,对于当时的音乐人来讲,它们只是各种不同的音型和织体而已,不是演奏时需要攻克的“重点”。这种心理差异是很微妙的,尤其对于手指技巧不太好的演奏者来说,往往就会抓错演奏的重点。比如,莫扎特的《C大调奏鸣曲》(K545)的第一乐章,第5至10小节(见例1)。
例1
对于初学者来讲,在现代钢琴上把右手的十六分音符弹得均匀灵巧是很不容易的。很多小孩子一弹到这里,心里想的全是右手的注意事项,耳朵的注意力也全部放在了右手。但实际上,这几个小节的音乐重点在于左手的和声变化。其中,第5至8小节的左手部分,是已经流行了几个世纪的下行四度音阶(descending tetrachord)和弦配置。这里的低音线条和和声变化,要比右手的音阶式填充重要得多。
所以,在演奏古典主义时期音乐时,必须要把当时的乐器因素考虑进去,这样至少可以做到不受现代钢琴制约,更加贴切地理解当时的作品。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想,早期钢琴似乎是一种更容易弹的乐器?其实并不是,早期钢琴同样有它的技术难点,只不过技术要求和现代钢琴不一样而已。因为琴键轻且浅,所以在早期钢琴上演奏音量大的乐段比较容易,相对来说可以少花许多力气。但如果要想在一半琴键深度和一半琴键重量的条件下,依旧能够做出和现代钢琴上同样层次丰富的处理,其实更考验手指的掌控能力。打个比方,如果说演奏现代钢琴需要用到的力气是一到一百级,相应能做出的对比变化也是一到一百级。那么弹早期钢琴也许不需要用五十一到一百级的那部分力气,只要一到五十级的部分力气。但难就难在需要在这一到五十级的范围内,依旧做出百分之百的对比与张力。
下面要提到的这项数据也不容忽视。不过,除非你是钢琴技师,演奏者通常很难关注到这个环节。可它却是造成现代钢琴演奏者觉得早期钢琴难弹的根本原因。
弹了很多年现代钢琴的演奏者,在刚开始尝试早期钢琴时,会觉得键盘很难控制,而且容易越弹越快,有种“收不住”的感觉。这是因为两种乐器琴槌击弦时的反应速度不一样。下面,咱们用两个距离的比例(即琴槌原位到琴弦之间的距离比手指触键深度的距离)来体现这种反应速度的差别。
如果比例是3:1,则意味着演奏者把琴键每往下按一个单位,琴槌则向上运动三个单位。所以同样的手指运动距离,比例越大,琴槌则移动得更远,琴键“工作效率”就越高,意味着键盘反应也就越灵敏;比例越小,琴槌走的距离越短,琴键的“工作效率”就越低,键盘反应也就越迟钝。无论是维也纳式还是英式早期钢琴,这个比例都在9:1与12:1之间。维也纳式琴相对来说更加灵敏,比如,1795年瓦尔特(Walter)钢琴,1801年罗森伯格(Rosenberger)钢琴,1823年施特莱舍(Streicher)钢琴都达到了12:1。现代钢琴是多少呢?1990年的施坦威是5.5∶1,远远小于早期钢琴。当然了,琴键反应速度并不是随意配置的。钢琴制造中影响这个比例设定的,除了琴弦到琴槌的距离和琴键深度之外,还有琴槌本身的重量和大小等问题。
对于现代钢琴演奏者来说,早期钢琴的琴键反应会更加灵敏,按下琴键后声音出现得比现代钢琴更快,这意味着声音比心理预期中来得更早,所以演奏者会下意识地把下一个音弹得更早,而下一个音同样会比预期中响得更早……因此,就进入了越弹越快的循环。又因为琴键轻且浅,手指活动幅度比之前小太多,最终就造成了“收不住”和“控制不住”自己手指的错觉。在学习早期钢琴演奏的初期,手感上的差异是演奏者需要克服的难关之一。不过一旦克服了它,便会对古典主义时期的音乐表演产生新的理解。
接下来把目光转向整个键盘,看看音域的变化。
上一篇文章中提过,根据记载,克里斯托福里(Cristofori)1700年制的钢琴,有四个八度,49个琴键,从C到c3。现存的三台制作于18世纪20年代的克里斯托福里,有两台是同样音域,另一台稍宽些,从F1到c3。其实,这种音域在当年也属于较窄的。因为那时常见的法式和德式羽管键琴最窄也有四个八度加五度,英式的有五个八度。戈特弗里德·西尔伯曼钢琴在克里斯托福里钢琴的基础上,有了许多创新和改进,其中一项便是把音域拓宽到56键,从F1到d3。
把时间线拉到18世纪60年代,那时,早期钢琴开始被大量制作。约翰·安德烈斯·施坦因(Johann Andreas Stein,1728—1792)是18世纪下半叶一位重要的早期钢琴制琴师。他长期生活在奥格斯堡(Augsburg,今德国中南部城市),最初是一名优秀的管风琴制造师。1777年,莫扎特来到奥格斯堡,在施坦因的帮助下得以举办音乐会。这场音乐会大获成功,因为不仅有莫扎特和他的作品,还有施坦因新做好的三台钢琴。莫扎特在1777年10月17日给他父亲的信中,高度赞扬了施坦因的钢琴。施坦因钢琴手感非常轻巧,音色纤细而明亮,这是因为它使用极轻极小的琴槌(有空心琴槌和实心琴槌两种),并用很薄的皮革包裹它。施坦因的琴有五个八度,从F1到f3。莫扎特一直很喜欢施坦因钢琴,在他1781年抵达维也纳时,依旧觉得它是最好的。当年12月,莫扎特和克莱门蒂在宫廷里举办了那场著名的比赛。赛前,莫扎特劝说皇帝约瑟夫二世去借一台施坦因的琴。
直到1782年,莫扎特弹到了安东·瓦尔特(Anton Walter,1752—1826)的钢琴,立即爱上它,觉得这种乐器才是最符合自己品位的。于是,莫扎特买了一台瓦尔特钢琴。莫扎特非常喜欢这台琴,日后他所有在维也纳的公开演出都使用这台琴,直到1791年去世。瓦尔特在1772年春天来到维也纳,开始学习乐器制作,后来成为了维也纳最优秀的制琴师。在乐器售价超过他人的状况下,十年间竟卖出三百五十多台乐器。他的人生也非常有趣,在18世纪90年代,因为政治等原因,他改变生活方式,开始种植土豆和水果,第二事业依旧很成功,在1816年已拥有两千多棵果树。莫扎特的这台瓦尔特钢琴也是五个八度,F1到f3。不过瓦尔特后来拓宽了琴的音域,现存的几台他的钢琴,音域是从F1到g3。不仅瓦尔特,其他维也纳式钢琴也慢慢拓宽音域:1800年左右从F1到g3或a3,1805年到c4,1815年左右到f4(六个八度)。到了19世纪20年代,维也纳式钢琴已有六个半八度。
作曲家的创作和乐器的音域联系十分紧密,或者也可以说,创作受到音域制约。比如,莫扎特的《降B大调奏鸣曲》(K333)第一乐章,第60小节呈示部结尾处(见例2),以及第162小节再现部结尾处(见例3)。
例2
例3
如果莫扎特的琴可以弹到g3,那按照呈示部的写法,再现部里的降E—D—降E—D应该会写成降E—F—G—F。
另一位“参赛者”克莱门蒂作为优秀的演奏家、即兴演奏者,他的音乐创作中不乏高难度炫技片段,比如大量的三度八度等,当然还有深受他青睐的另一个“炫技性”弹法—占满整个键盘。比如写于1779年的《降B大调奏鸣曲》(Op.2,No.6)第一乐章,第65至76小节(见例4)。
例4
琶音类型也一样,再比如《降B大调奏鸣曲》(Op.24 No.2)第一乐章,第75至78小节(见例5)。
例5
上面这两个片段,在现代钢琴上相对平常。但放到当时的键盘上,大家可以想象一下,短时间内在最低音到最高音间的变化,布满所有音区,这是多么充沛和饱满的感情呀!在演奏这样的片段时,到底应该持所谓的“古典主义式精致内敛”,还是使用热情奔放,甚至疯狂的态度呢?这是一个值得大家思考的问题。
克莱门蒂在1781年时,收到了制琴师好朋友布罗德伍德(John Broadwood)的钢琴。布罗德伍德钢琴采用英式击弦机。同时,克莱门蒂自己作为商人也非常成功,有出版公司、有乐器厂(Longman & Broderip)。18世纪90年代初,因为法国大革命,演奏家、作曲家杜塞克(Jan Ladislav Dussek)到达伦敦。根据杜塞克的要求,克莱门蒂钢琴和布罗德伍德钢琴将音域拓展到五个半八度,F1到c4。海顿在结束他的伦敦之行时,带了一台五个半八度的朗曼·布罗德里普(Longman & Broderip)钢琴回到维也纳。1794年,海顿又得到了一台布罗德伍德钢琴。同年,布罗德伍德造出了第一台六个八度的琴,C1到c4。对比维也纳式钢琴,1805年才到五个半八度。所以,英式钢琴的音域拓展要比维也纳式提早十多年。
贝多芬的音乐创作过程清晰展示了历史上钢琴音域的变化。他最早使用的是施坦因钢琴。1787年,他曾在奥格斯堡拜访施坦因。1792年来到维也纳后,贝多芬喜欢上瓦尔特钢琴。我们并不清楚贝多芬是从何时拥有瓦尔特钢琴的,但是1799年末的冬天,车尔尼到贝多芬那里学习的时候,弹的就是瓦尔特钢琴。1802年,贝多芬拜托朋友转告瓦尔特,尽管有其他制琴师争相免费为他提供钢琴,但他还是愿意付30金币(ducats)给瓦尔特,买一台有弱音踏板(una corda)功能的桃花心木材制的钢琴。可惜瓦尔特并没有答应贝多芬的要求,可能是因为这个金额远远不够当时的市价。随后在1803年,贝多芬有了他的第一台英式击弦机钢琴—埃拉尔德钢琴(Erard,埃拉尔德是杰出的法国制琴师家族),五个半八度,四个踏板,含弱音踏板(una corda)功能。《“华尔斯坦”奏鸣曲》(Op.53)就是在收到埃哈尔钢琴时写的。不过,贝多芬其实并不喜欢这台英式钢琴,曾让维也纳的制琴师不止一次调整过它。1803至1805年间,贝多芬还创作了《F大调奏鸣曲》(Op.54)和《f小调“热情”奏鸣曲》(Op.57)。在《“热情”奏鸣曲》的结尾,贝多芬将钢琴音域用到极致:第三乐章结尾,第350至354小节(见例6)。
例6
1809年,贝多芬收到了来自施坦因女儿的琴—施特莱舍(Streicher)钢琴。贝多芬与施坦因的女儿纳内特(Nannette)是好朋友,她常常将自家做的琴给贝多芬演奏。早在1796年时,贝多芬就收到过她的琴,但是在给南妮特的回信中,贝多芬委婉表达了琴并不适合自己:“琴非常优秀”,不过“它夺走了我创造自己音色的自由” 。经过多年反复调整,施特莱舍钢琴放弃了之前施坦因的制琴传统,采用了更新的模型,贝多芬在1809年终于满意了。我们不清楚贝多芬在1809至1810年间创作的三套奏鸣曲(Op.78、Op.79、Op.81a“告别”)是否使用了这台施特莱舍钢琴,也有可能是其他乐器。Op.78和Op.79还在五个半八度的范围内,但《“告别”奏鸣曲》的音域已经达到六个八度了。如第三乐章的第59小节,出现了f4(见例7)。
例7
1817年,布罗德伍德送给贝多芬一台钢琴(英式击弦机),六个八度,C1到c4。这台琴在贝多芬去世后,几经辗转到了李斯特手里。1825年,格拉夫帮忙修缮布罗德伍德钢琴时,也给贝多芬留下了一台他自己的琴(维也纳式击弦机),六个半八度,C1到f4,三个踏板。
纵观贝多芬所有键盘作品,不同时期里音域拓宽很明显。同时,在某个时间节点里所受的限制,也非常明显。写于1815年的《C大调第四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Op.102,No.1),键盘最低音显然还是只能到F1。如第一乐章的第21至24小节(见例8)。
例8
第22和24小节左手的单音E没有问题,但是第23小节的E也是单音而非八度,是否略显奇怪呢?显然19世纪下半叶的出版商是这样认为的。“大熊”(Breitkopf & Härtel)、彼得斯(C.F.Peters)等出版商,都将“缺失”的E1补上了。(见例9)
例9
这种打补丁的方式,也出现在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中,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将乐谱初版或最新的净版,与19、20世纪的版本对比。作品再版时,编者将“失去”的低音补上了。大家可以思考,这种“补偿”是否有道理?在现代钢琴上演奏时是否也应该补上呢?如果左手的低音可以补齐,那么,例3莫扎特的作品中,右手的音又是否可以改动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