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文明下的乐文化说

2020-09-12 14:30傅刚
读书 2020年9期
关键词:先王礼乐荀子

傅刚

一、 什么是乐

古人对乐有深入的认识,《尚书 ·尧典》说:“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伪《古文尚书》分作《舜典》)这是传世文献中最早有关乐教的记载,这个材料告诉我们,上古时期就有专门管理音乐的官职,此言尧命夔掌乐,以教胄子,使受乐者能够正直而温和,宽弘而庄栗,刚毅而不苟虐,简易而不傲慢。直、宽、刚、简是人性行有所缺失者:正直失于太严,宽弘失于缓慢,刚强失于苟虐,简易失于傲慢。故以乐化之,则相反相成也。这里说的是乐对人心的作用,但乐是什么?《尚书》并没有明说。比如说乐是怎么起源的,其特征是什么?为什么乐能化人心?

对乐系统的阐述,是我们熟悉的《周礼 ·大司乐》和《礼记 ·乐记》。《周礼》说的是周官建置,大司乐掌乐,以乐德、乐语、乐舞等教国之子弟。所谓乐德是中、和、祗、庸、孝、友,乐语是兴、道、讽、诵、言、语,乐舞则是六代之舞的《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周礼》仍然没有论述乐的本体性质。

详述这个问题的是《乐记》。《乐记》今载于《小戴礼记》,孔颖达《正义》引郑玄《目录》说:“名曰《乐记》者,以其记乐之义。”是《乐记》主要论乐之义。《汉书 ·礼乐志》说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世为大乐官,颇能记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则《乐记》所言乃乐官所不能言之义。《乐记》来源,前人谓一来自荀子《乐论》,一来自公孙尼子,一来自河间王集诸儒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一来自刘向校中秘之二十三篇。《荀子 ·乐论》主要针对《墨子 ·非乐》,论乐之有用,亦未深谈乐本,故学者谓或出公孙尼子,或许有道理。这也是说,《乐记》论乐的系统化,是在战国时完成的。

今本《乐记》所论,共有十一篇,即:《乐本》《乐论》《乐施》《乐言》《乐礼》《乐情》《乐化》《乐象》《宾牟贾》《师乙》《魏文侯》。《乐记》详细论述了乐因何产生,其在社会文化中怎样起到作用。

《乐记》所论乐包括了音、声、乐三个部分,关于音,《乐记》说: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是音起人心,那么音由何来?《乐记》说: “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则是音由声来。人生而有情,情动于中故形诸口,口出其声,成文则谓之音。文即古人所谓宫商角徵羽也。五声杂变成方,即《乐记》所说 “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文章也),谓之音 ”。此由声而音,乐则是比音而为乐。五声示清浊,然未成乐,乐须比次而成,故乐归根到底由于人心。人生天地之间,感物而动,是其本性。感物知知,则好恶生焉。这是说人的好恶是由于感于外物,是外物对人的诱惑导引了人的物欲,这种物欲若不能得到节制,必将灭天理而穷人欲,于是便会生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世道之坏,风俗之恶,全是人心坏慝的外现。世道人心坏,纲常伦理乱,当然须要整治,于是圣人制礼以约束。

然仅依礼尚不足以治,因为礼足以治乱,不足以整人心,人心不整,作乱不止,故圣人作乐以靖人心。

二、乐与礼的关系

乐与礼紧密不可分,社会政治有礼不行,还必须有乐,故《乐记》往往将礼乐并论,论礼必论乐。这一点贯穿于《乐记》的十一章。《乐记》说:“乐由中出,礼自外作。”又说:“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这是说礼是用来节制人的社会行为的,是规范人伦秩序的,它带有强制性,其功用是别男女、贵贱等,正交接。乐则是导人心,舒情志,其功用是和,和同好恶,救人心之失。人感物而动,其喜怒哀乐本发之自然,但若任其自然,沉湎自乐,快意恣欲,则难免流而不止,而生淫邪之心,而有悖逆之行,故圣人制乐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乐记》说:“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同谓协好恶,异谓别贵贱。人的好恶不可偏胜,故乐和其同,但外部的行为则须区别,故礼制其异。礼与乐,一外一内,相济而成。乐德仁,如春作夏长,化生万物;礼德义,如秋敛冬藏,肃敬成物。《乐记》说:“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和,故百物不失;节,故祀天祭地。”谓乐和礼合于天地大道之本,乐性体天地之和,礼德见天地之序。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内心充和,外物有别,是礼乐教化流而不息,其境界则是 “及夫礼乐极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穷高极远而测深厚 ”。

《乐记》论礼乐关系完备而成体系,《荀子》虽著《礼》《乐》二论,但未能就二者关系深入展开,只是分别强调礼与乐的价值和作用,以批判墨子的非乐是错谬的。当然,《荀子》中论乐的核心内容,被《乐记》所吸收。如论乐与礼的关系,谓:“乐也者,和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合同,礼别异。”论乐有正、淫声之别,谓:“故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又说:“故先王贵礼乐而贱邪音。”论乐有移风易俗的作用,谓:“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王先谦:《荀子集解》,《新编诸子集成》,中华书局一九八八年版)但是荀子显然没有就这些问题做更深入系统的阐述,《乐论》远远不如其《礼论》有更为完善详备的表述。这说明《荀子》虽然强调礼乐的作用,但中心仍然集中在礼上,所以他强调后天,强调外部条件。《乐记》据传是公孙尼子所作,公孙尼子亦传为孔子再传弟子,这些都不可详考,但其理论核心是与儒家相合的,就其系统性看,应该是受到荀子的影响,并在荀子《论乐》的基础上做了完善和深化。

三、乐在礼乐教化中的作用

乐之用在于和,和人心之喜、怒、哀、乐、爱、敬也,此六情感于物而生,这是自然之理,《乐记》说人性 “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而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 ”。故先王制礼乐以节制,内以乐和民心,外以礼制其行,则是存天理而灭人欲,社会则可达于大治。那么什么是和呢?《乐记》说:“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这是说先王所制之乐,非极音,如《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三叹,有遗音,这是说重其质素之德,也就是节制人欲的无限泛滥。合于这些,就是礼乐文明。乐是本,礼是末,后人往往强调礼法,而忽略了乐的作用,所以隆重礼法的结果,带来的是秦的酷吏政治。自秦以后,历代虽也重视乐的作用,也试图建立乐制,但结果仍然重在礼法上。班固《汉书 ·礼乐志》数自三代以来的礼乐制度,认为汉武帝时也仍然没有做到礼乐教化。他说:“是时,上(武帝)方征讨四夷,锐志武功,不暇留意礼文之事。”又说:“是时,河间献王有雅材,亦以为治道非礼乐不成,因献所集雅乐。天子下大乐官,常存肄之,岁时以备数,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庙皆非雅声。”又说:“今汉郊庙诗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調均,又不协于钟律,而内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乐府,皆以郑声施于朝廷。”《汉书 ·礼乐志》载汉武帝兴乐府,定郊祀之礼,实则并未真正达于礼乐文明。如《汉书》所言,武帝时用乐多郑声,则其不合先王的和乐要求。

乐又分雅、郑,并非乐皆能化人心,《史记 ·乐书》载司马迁说:

“夫上古明王举乐者,非以娱心自乐,快意恣欲,将欲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这一点,《荀子》《礼记》《吕氏春秋》都有专门的阐述,谓雅乐可以和人心,淫乐则导民于乱。《荀子 ·乐论》说:“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这是雅乐,淫乐则是 “乐姚冶以险,则民流僈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乱争则兵弱城犯,敌国危之 ”。其结论是:“故先王贵礼乐而贱邪音。”

《乐记》所论更为完整,其论淫乐之起是:“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淫乐兴焉。”正乐则是 “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 ”。乐有正有淫,先王制乐是制正声而辍淫声。正是如此,由乐即可观风俗,所谓 “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所以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则国家治理有方,内和而外有序,这就是乐在社会政治中的重要作用。

后人每论礼乐文明,往往重礼而忽略乐的作用,大概是因为乐和的效用不明显,功效慢,且乐有正、淫之分,人每爱淫声而厌正声,所谓魏文侯听雅乐而昏昏欲睡,正乐之和人心,不易为人所理解接受,所以汉以后,尽管各代皆有度乐机关,但实不能贯彻实行乐教。不能贯彻实行乐教,则人心易乱,乐盈不反,统治者只好在礼法上用力,所以严刑罚而任酷吏,社会却愈治愈乱,以致每代都不能长久,盛极则衰,衰而则崩,一代一代,不断改换姓氏而已。

但正乐之和人心,实际上是一个理想的状态,古人言 “道高一

尺,魔高一丈 ”,魔永远先于道且而高于道,正乐是道,欲望是魔,道一直落后于魔,这样推动了社会的不断往前发展,乐和人心的状态,在现实社会中实难真正实现。

乐和人心是需要一定的条件的,据上可知,社会相对稳定,人心相对平和,政治相对清明,经济相对平均,乐和人心才能有存在的基础。

四、《乐记》是集成时代的产物

《乐记》产生于什么时代,一般的说法认为当在战国时代,如果如沈约所说是公孙尼子所作,具体什么时代,已无确切证据。从《乐记》对乐义的系统阐述看,是比《荀子》更为深入、全面,显示了集成的性质,似乎是荀子之后的人。荀子时代已经进入了学术的集成时期,先秦各种学说,似乎都有了整合、集成的倾向。荀子的学生韩非继承了荀子的隆重礼法的思想,又融合其他诸子相关学说,融道、儒、名、墨各家学说于一炉,这表明这个时代正在向统一、融合的方向进展。《乐记》是如此,其他如《周礼》《毛诗》,大概其系统化的表述,也都可能完成于这个时期。比如《毛诗》,其主要特征是讲比兴、正变、美刺,《三百篇》皆合礼乐教化,但《乐记》却对郑、卫之声做了非常严厉的批评,说:“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也止也。”《毛诗》则以其具刺时之用,不以淫乐视之,《毛诗》是以教化为目的的对《诗》的系統化解释,全书有序,有训诂,有传,骨架建为颂、雅、风,筋节贯以赋、比、兴,以颂、雅为朝廷正声,二南标闺门之肃,是教化之始;十三风示侯国之衰,是变诗之生。变诗生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家殊俗时,此即变诗所讥刺,正所谓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 ”。王道衰,礼义废,虽颂声寢,但变风、变雅作,可以发挥讥刺之用,仍然有助于教化。及至 “王纲绝纽,礼义消亡,民皆逃死,政尽纷乱 ”(孔颖达:《毛诗序正义》),即陈灵公之时,其恶不复可言,故变风亦息矣。由此看来,变风录自懿王、夷王时,讫于陈灵公时(郑玄:《诗谱序》),亦是说《诗》者全面系统思考的结果。

总之,《毛诗》之体系严密,与战国时学术融合、集成性的背景有关,此由《乐记》亦可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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