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释嗨声
第一次听说嗨子戏,想起张中行先生的文章。行翁有几篇短文,可谓隽永,我非常喜欢,比如《剥啄声》。老先生写得美,说剥啄是轻轻的叩门声:“……听到门外有剥啄声,轻而又轻,简直像是用手指弹,心情该是如何呢?这境界是诗,是梦,借用杜工部的成句,也许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能)得几回闻吧。”
张先生笔下的剥啄声,几乎是人间至美之音。
剥啄声如此,嗨声也如此。人在屋中,门口有人喊:“嗨,有人吗?”“嗨,我到了。”人自有欢喜。“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固然很美,然也颇为岑寂。
嗨是叹词,表示惊异、欢乐或打招呼。
元人杂剧《包待制陈州粜米》第一折:“嗨,本是十二两银子,怎生称做八两?”
《儿女英雄传》中有人说:“嗨,你怎么这等误事?快快给我拿来……”
老舍《宝船》上即有:“嗨,张不三,我找你来了!”
张中行先生说,也许越老心情反而越不能静如止水吧,人活世间,总是愿意哪怕是短时住在有些人的心里也是好的。有时闷坐斗室,面壁,就感到特别寂寞,格外希望听到剥啄声。剥啄声响,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没有剥啄声,没有朋友来访。
没有朋友来,也就没有嗨声。听听嗨子戏也好,自有一股热闹。
人生就是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一天天里春风得意或者愁肠百结也过去了,幽香而透亮的是桌上的一杯新茶和几声戏文。戲文是通向幽暗梦幻往昔的一条小巷,穿过这条小巷,前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就在眼前。
嗨子戏大约形成于清嘉庆、道光年间,因每句起腔前先得喊声“嗨”或“哎嘛”,唱句间也用“嗨”做虚词甩腔而得此名。内涵丰富的嗨子戏,演绎民间的锅碗瓢盆,也演绎庙堂的忠孝节义,戏里戏外不变的是皖北阜阳一带的民俗风情。
嗨子戏角色也分为生、旦、净、丑几类。唱腔板式有苦味有喜味也有老生调与花腔。受南韵的影响,嗨子戏风格趋向清丽、委婉、清脆、优美一类。叙事抒情皆有自家门面自家声调,曲牌杂调,直接采用民间歌舞地灯戏的音乐,共三十多种,常用的有凤阳调、彩调、打长工、开门调,多反映民间风俗。
演出时,以四五件锣鼓配以笛箫伴奏。唱腔以板腔为主,曲牌为辅,帮腔和声,唱、帮、打三位一体。老艺人说,过去的演出很简陋,像说书评弹一般,一桌子,俩板凳,外加锣鼓即可。男的大抵穿普通长衫,也没有什么道具,就靠袖子和折扇。女人着旗袍,拿手帕,以刻画角色的神态和情态。演员的手、眼、身、法、步朴拙一些,与传统的戏曲动作稍有不同。每遇庙会、节日、农闲时,三五成群的民众选一空处,即可搭班演戏。
第一次听嗨子戏在阜南。冬日早晨的清凉侵体入骨。天气很好,白白胖胖的云,在空中,像插在小摊上的棉花糖,挤出一团团恬静。
一窗绿意,车外,麦苗泛青,炊烟升起了乡村一天的幕帘。走走停停,到达阜南时,已是中午了。
行人不多,巷口小店里几个人聚在一起,说些婆媳街坊家长里短,他们神态轻松自然。街道那一头,有人在唱嗨子戏。几十年前,一百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有这样的一众男男女女,正聚在一起唱嗨子戏。生前身后,过去将来,风风雨雨,破破立立,景物总会产生不同的格式,过客更是一代又一代换了面孔。一如既往的是戏里的声音与戏里的腔调,几株素心老梅芳香四溢神采依旧,锣鼓声也依旧。从前的戏人走远了,所谓物是人非,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光景。
乡土小戏没有科班和专业剧团。服装道具亦简单,两只花篮挑上肩头,就能赶集串乡流动演出,因而群众又将嗨子戏称为“花篮戏”。鉴于它的演出活动多和地灯表演相联结,一般规律是白天和傍晚玩灯,晚上演嗨子戏,因此又有人称它为“灯戏”。
嗨子戏由说唱戏、灯舞发展而来,旧时多为逃荒人表演,生活气息浓郁,表演形式活泼,唱腔音乐朴实优美,加上唱、白均为乡土语言,更加具有浓厚的地方特色。
嗨子戏演出有时登高台、草台,连续演几天,有时打地摊唱拉灯。所谓唱拉灯,俗称“露水灯”,就是在新年正月里,戏班在这个地方演了日场戏、夜场戏,又赶到另一个地方演戏。
戏班走时,观众鸣放鞭炮送戏,称“送灯”。接戏班的民众也摆成了阵迎戏,叫“接灯”。迎来送往之间是人间美好的情谊。这样的场景我经历过。连续演了几天的戏,戏班收拾好行头,有些疲惫有些满足。男人担着戏笼,女人们跟在后面一步步远去。村人的脸上都有些落寞有些空茫。我也有些不舍,这戏班再来怕要明年了吧。后来才知道,那戏班再也没有来过,那戏班再也不会来了,过去的戏台永远留在往日。
那时候小镇和村子里,一年难得演几出戏。因为难得,所以盼望。
二十几年后,路过当年搭戏台的空地,耳畔凭空传来童年时候软软的戏词。让我又一次重返乡村质朴的深处。
把时间再一次放到很多年前的某月某日。
嗨子戏在小镇和小镇之间来来往往,在村头路口或者简陋的祠堂、书场、茶楼说说唱唱。轻轻巧巧的唱腔背后是一代代艺人呕心沥血的锤炼,多少辛酸,多少日夜,山是见证,水是见证,人是见证,日月星辰是见证。
从前的江湖,静水绵延,山色逶迤。朦朦胧胧的景致里,一叶叶扁舟欸乃而行。船游水中,人在船头,一帮红绿衣服的少年男女站在甲板上,有人左顾右盼,有人径自看着远方。两岸有不断变幻的风景,不断变幻的世情,莺飞蝶舞,炊烟袅娜。阳光仿佛是薄如蝉翼的轻纱,绿色柳条就是河的帘子。堤岸边,山刚毅精壮,树却婀娜柔曼。山水的性灵让人心潮起伏,衣袂飘飘地在船头,一声长啸,水润湿了绒鞋。
皖北平原干燥,风起更无阻挡。从前的官道或者村路上,那些戏人风尘仆仆,风吹起衣服一角,树枝上栖着几只小鸟。人高声唱出来,没有器乐,风声轻和,将戏词送往远处,在天空经久游荡。鸟一惊,左右顾盼,复又静立不动,似懂非懂地听着。
这是往昔的日子和过去的戏事。
或者是嗨子戏的一幕,大概也是所有戏曲的一幕。
嗨子戏常演曲目有《放鹦哥》《三击掌》《三打桃花》《王三姐坐寒窑》等,曾是流民逃荒时抒发内心情感的曲调。唱着唱着,听着听着,有些事就忘了,轻轻松松,散散淡淡,平平常常,实实在在,从从容容,真真切切,这就是地方戏的力量吧。
最初的岁月随着一年四季,春华秋实,朝霞与夕阳照过人家鱼鳞小瓦,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当我们转过头来时,一声嗨再一声嗨,日出日落,竟过去了一百年的光阴。
嗨子戏在屋子里飘来荡去,唱戏的艺人大大方方、朴朴素素、挥挥洒洒地一唱,一脸羞涩一脸红晕。
戏词听得并不大清楚,听得清楚的是戏词里朴素的抒情,诗意盎然。嗨子戏让我想起年画或者窗花,平常日子里产生的情趣也可以让人再三把玩。它像村庄里的树木和花草,或者只是庄稼。不多的刻意和雕琢,不多的规范与拘谨,少了些艳丽和矫情。
嗨子戏大多是历史剧,历史不过是一座张灯结彩的戏院。有时候,连张灯结彩的戏院也没有,历史就在朴素的村落之间风云变幻。乡里乡亲平静地看着生旦净丑扮演的传奇人物,演绎一些天地君亲师的悲欢离合。
嗨子戏是俗戏,但偶见雅曲,幽微意思是抓不着又容许遐想的一些迷离恍惚的情愫。这些浮荡在心中的戏词在夜里听来,让人迷蒙,可谓赏心乐事。
地方戏的雅曲雅调,是完全不同于京剧昆腔的雅。京昆是阳春白雪,是文士大夫们把玩之风雅,是高雅的雅。地方戏里的雅是山朗朗水清清,是凡人的潇湘,是百姓的乐赏,是民间的闲话。地方戏的美妙,恰恰是溢出京昆之外的风雅与世俗。粗瓷碗的纹路没有明清青花精美,却有青花所无的憨实。
每年农忙后,村里人稍微闲一些。这个时候,戏班来了,乡俗叫草台班子。只因戏台设在稻田里,简陋如草棚。戏开演了,往往连续几天。演员碎步,念唱做打,小时候看来并不优美,相反倒有些厌烦。往往期盼能有武戏,地方戏偏偏少见武戏,只是台上软软地走,软软地唱,不厌其烦。那时候并不明白,转头四望,看见了泪光。
清风明月与远山近水,从前将来都是故事都是传奇,对酒当歌把栏杆拍遍,蓦然回首又踏破铁鞋,花中成仙,月下成鬼,帝王将相和贩夫走卒,才子佳人与家长里短。从那些戏文里,常常听到一种亘古的寂寞。戏事总是热闹,戏文背后每每寂寞。热闹时听戏,自寻寂寞。寂寞时听戏,自寻热闹。
幼年住在乡村,有人家昼夜唱戏,声响不绝。人羡慕他终日热闹,我听了只是寂寞。
青阳腔
城依山窝着,城是青阳城,山是九华山。青阳的名字好,有汉唐风。“江南”二字也好,十足宋明味道,青阳恰好地处长江之南。青在山岗,林绿竹翠,生趣盎然,朝气勃勃,气宇轩昂。青阳,青阳,朗朗铿锵,如铙钹铜锣之声。
走过几次青阳,因为喜欢江南的绿色。
江南的绿色仿佛大胖妇人,偏偏出落得仪态万方,这是江南绿之禀赋,他乡抢不得也。我老家岳西地属江北,江北的绿像清瘦的丫鬟,伶俐活泼。江南的绿,野性勃勃,心机全无,只是烂漫,其美正在这里。
满眼江南绿。果木之绿,松木之绿,杉木之绿,花木之绿,无名之绿……
空气中充满了肉欲的绿。近来看常玉的画,积压在肉欲上的梦,艳丽、秘密,如流淌之河。
脑海中闪出“肉欲的绿”四个字,吓一跳,四周望望,却释然了。快立夏,山岚绿意勃勃,这勃勃之气真像青春期的肉欲充满生机。勃勃中还有安静,是修养吧。英气兴发的青年,腹有诗书。绿到极处呈现出的安静,一下子让我不敢轻举妄动,脚步也轻了一些。
青阳是九华佛地。九华后山丛林灌木密枝交错,大树浓重的绿铺天盖地。野果、山风、岩石、草木的气息涤荡着登山人的身心。在山巅远望,气象雄浑像一轴长卷。深陷这一片绿,清风吹动枝叶,碧波輕漾如山的肌肤纹理。时而掠过的野鸟,也有流水般的潺潺绿意。忽有野鼠衔果拦路。沉醉于暖风的野果啊,在绿叶中绽出一片酡红,与人世同寂寥。
大大小小不同的村落,安安静静。山中有树,树底有花,花畔有草,草地有路,路上有人。天下处处有树木花草路人,但我独恋青阳一片风景,该是前缘。再是登九华山,观莲峰,风过翠竹,梵音沉沉,露珠打湿鼓点,天风吹散晨钟,山水静穆,一城蔼然。
青阳,喜欢这个名字,如意,吉祥。
青阳腔,喜欢这个腔调,如泣如诉,如板如歌。
青阳腔的名字,一看到就暗暗叫好,大方、朴素、清正。“青阳腔”三个字,如果是木刻宋体印在绵纸或者宣纸上,感觉更好。存了一些木刻线装书,安安妥妥,有令人怀想的旧气。有些旧气令人生厌,有些旧气令人生念,青阳腔让我生念。转眼几百年了,一些往事真真让人生念。念念难忘,念念不忘。
青阳腔,亮点在腔。中国戏之美,无非声腔。
清人写《红楼梦》,录有几段戏事。
宁国府贾珍请众人看戏:“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这四出戏都是弋阳腔的传统剧目。贾母为宝钗庆生演戏,“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这里的“昆弋两腔”,指的是昆山腔和弋阳腔。
如今且说明朝嘉靖年间,江西弋阳腔流入皖南池州府青阳县一带,始有青阳腔。遥想当年,江西弋阳腔流传到安徽青阳,该是怎样一场风云际会。
青阳腔包罗颇广,某些组成部分,历史可以追溯到宋元以前,甚至更久一些。
宋代,东南沿海出现南戏,明朝始进皖南。四大声腔——海盐腔、余姚腔、弋阳腔和昆山腔先后在江南一带流行过。海盐腔、昆山腔精致高雅,士大夫赏识有加;余姚腔、弋阳腔通俗粗犷,为民众所偏爱。
作为弋阳腔之后的腔种,青阳腔采用弋阳腔之干唱,并在滚唱基础上,产生一种穿插于曲牌之中或独立于曲牌之外的新的音乐表现形式——滚。滚长于叙事抒情,唱腔独特,一人领唱,众人帮腔的表演形式广为流传,被誉为“天下时尚”的新调。具有独创性的腔滚结合是青阳腔的重要变革,影响了后世徽剧、京剧、赣剧、川剧、湘剧及黄梅戏等。
滚用流水板的急促节奏以接近口语的唱腔来表现情绪,一方面在于发挥剧情,起到修饰作用;另一方面可以解释曲文,让故事通俗易懂,提升了声腔的表现力。青阳腔创造了腔滚结合的歌唱形式,不托管弦,其节以鼓,调子喧闹,一唱众和,热烈豪放。有生、旦、净、末、丑、外、贴七个行当,后来又增加了小、夫两个角色。表演讲究文戏武唱,穿插窜刀门、盘吊杆、翻高台、跳火圈等表演。青阳腔中还有各种面具,在舞美上极具特色。
青阳腔又继承弋阳腔锣鼓伴奏和帮腔的特点,采用村坊小曲、里巷歌谣,“错用乡语,融合土调”,将九华民歌,包括道士做道场、和尚放焰口的音乐舞蹈等,融为一体。演出剧目以改编南戏老本和文人传奇为主,改调歌之,唱时声调高昂,一唱众和,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尤为平民百姓所爱。青阳腔偶尔又沿着平、低调发展,声腔婉转柔和。青阳腔不仅在皖南广为传唱,还随着商路、兵路传遍天下。
青阳是佛教建立道场、传经弘法的好处所。宗教的兴盛,是青阳腔产生和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青阳腔所产生的嘉靖、万历年间,恰是九华山佛事繁盛兴旺之时,宗教文化作用于戏曲。青阳腔正是南戏声腔在池州一带融会佛俗说唱、歌曲等多种民间艺术,经过冶炼而成的。像一个不事雕琢的妇人,莽莽撞撞来到青阳,开始修饰起来,变得楚楚动人。
青阳腔属南戏高腔体系。演唱或用锣鼓伴唱,不加管弦。或者一唱众和,独歌与帮腔相结合。
那日在青阳太平山房,格外想青阳腔。太平山房是几百年的老房子,建筑规模比想象的要大要深,镌于村头,仿佛一巨幅工笔画。
老叟的工笔比水墨更让人敬畏。
青阳腔也是老叟的工笔。
老房子的气息很奇怪,衰败中犹存生机。太平山房又保存甚好,边走边看,心里觉得壮美。青阳腔,一言以蔽之,似乎也可谓之壮美。壮以美引出,美以壮衬住,如深山大雨。壮以美出,美有壮气,如深山大雨,如江岸青山。
青阳腔自明初萌发,明末清初盛行,与徽州腔一同被誉为“徽池雅调”,成为全国主要声腔。青阳腔先在民间传唱,渐渐也为士大夫聚会做应酬演出。但士人隔了民间的康健与生气,不乏揶揄讥诮。有人骂青阳腔只是取悦于市井嬛童游女的声乐,置之几案,殊污人目,是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还写诗嘲讽:“何物最娱庸俗耳,敲锣打鼓闹青阳。”
万历年间戏文中有这样的净丑诨白:“吴下人曾说,若是拿着强盗,不要把刑具拷问,只唱一台青阳腔戏与他看,他就直直招了,盖由吴下人最怕的这样曲儿。”虽是指责青阳腔粗俗,但又何尝不是风行一时的立字为证?崇祯时有词人写诗说:“试听舟子为吴语,绝胜青阳唱曲腔。”语气颇有不屑。
青阳腔里有乡野的礼赞,民间的礼赞。久在书斋的人,不多见那样充沛的血性。另外由于方言的隔膜,他乡人听来不甚习惯。大概当时青阳腔未臻成熟,袁宏道给湖北的友人写信说:“歌儿皆青阳过江,字眼既讹,音复干硬……”袁宏道又说:“楚妃不解调吴肉,硬字干音信口讹。”楚地伶人唱青阳歌只是照着原来的曲调信口讹唱,还没有形成让楚人习惯的腔调。
几年后,汤显祖也听到青阳腔过江之后的新曲,写诗感慨:“年展高腔发柱歌,月明横泪向山河。” 听“柱歌”之挺拔,见“月明”之意境,溢“横泪”之悲苦,冠以“高腔”之名,这曲青阳歌已被楚伶演唱得有声有色,以至在楚地逐渐流行。汤显祖还说:“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直到清末,京腔进入鼎盛期,青阳腔才开始衰落。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谈啊!
一曲青阳腔,听到后来,陡生伤感。
东游西荡,穿街走巷,夜气清爽,正所谓江南气息。江南气息究竟何谓?湿润、柔软、清丽,我也说不好,到江南看看就知道了。
来青阳几次,总是春日秋日,每每逢雨,格外有江南气息。
水汽笼罩下,雨飘在伞面上的声音使周遭出奇宁静。江南雨不大,却有铺天盖地之气势,此时耳中的青阳腔恰恰也潮湿温润带些悠远气。
这次在江南,一来听青阳腔,二来看看徽州模式的老房子。进入老宅后堂,走过狭窄的楼梯,推窗看雨,远山近瓦,入眼分明“屋漏痕”。有些建筑细节仿佛“锥画沙”,有些建筑细节仿佛“折钗股”。
一边看老房子,一边回味青阳腔,有“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之感。王勃《滕王阁序》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几行文字深得高远之旨。青阳腔的风格,差不多也得了“高远”二字诀。古朴奇特可称之“高远”。青阳腔《三请贤》中的张飞,身段如提线木偶,台步顿挫分明,髯口颤动作憨笑,粗犷豪放。
青阳腔保留了宋杂剧插科打诨、滑稽调笑之遗风,又不断吸收其他戏曲剧种的表演长处,开始向戏曲化、艺术化、程式化、规范化的舞台艺术发展,自成体系。水袖、扇子、云帚、翎子等各种新的表演程式和技艺,有树荫花影的风韵。
青阳腔是古代中国梨园的一粒种子,落在青阳,在这里发芽和生长,绽放出别样的风雅。
庭院里,花腔疏密快慢,娉娉婷婷,自成节奏。沉郁高远,纵情而又紧扣韵律的古戏之声跃进青阳天空。岁月从袖口悄然流过。
春日里,又去青阳。听戏怀古,一杯九华茶袅起迷离的薄雾。
茶是新茶,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戏是老调,青阳腔,情断马嵬坡。
无奈的帝王,无力的妃子。“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芳华,落在三尺白绫上。《情断马嵬》,时而高亢,时而委婉,最后是死别的哀泣,纸片做的雪花漫天而落,白茫茫一片。
推门出来,远山凝成一轴水墨,仿佛那出凄美的马嵬情。
亳州戏
北方平原的雪是龚贤的焦墨山水,辽阔里积郁深沉。南方平原的雪是赵孟頫的山水手卷,盈尺间上下清澈深远。
有人化积郁为笔墨,有人因笔墨而积郁。地脉不同,草木不同,山川不同,人物也不同。
平原的雪真好看,好看在浩大上。下雪时候浩大,雪停了,依旧浩大。尤其北方平原的雪,一望无际,都是白,天地一白,心里也映照著白。东边一白,西边一白,南边一白,北边一白,上下左右前后浑然皆白,白里乾坤赫赫气壮,气壮山河,气壮心胸。
在皖北,一路看雪。想起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见满地如银……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
《水浒传》多次写到雪。武松住到武大郎家一月有余,十一月天气,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作者好一番感慨: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宋江进击大名府,当晚纷纷雪下。吴用“暗差步军去北京城外,靠山边河路狭处,掘成陷坑,上用土盖。是夜雪急风严,平明看时,约有二尺深雪”……于是擒了索超。索超被擒之后,宋江病重,张顺要救他,连夜趱行。“北风大作,冻云低垂,飞飞扬扬,下一天大雪……张顺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只见败苇折芦里面,有些烟起。”可惜遇到的却是一只贼船,半夜里张顺被捆,扔下江去。
《红楼梦》的雪则婉约一些。
宝玉晨起,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红楼梦》的雪一路娉婷,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最后凄清。《水浒传》的雪,即便穷山恶水,也不失英雄气。英雄者,末路不脱豪迈。皖北梆子的况味差不多如此。
话说那一日看梆子《盘肠大战》,演罗通出战迎敌,先击败了苏宝童,苏部将王不超用车轮战法,趁罗通不防以枪刺穿了他的腹部,肠子流了出来。
罗通的故事我读得熟,《薛丁山征西》中有演义。好个罗通,拔出腰刀,割下旗角一幅,将流出的五脏肝肠包好,盘在腰间,扎束停当,带战马冲至阵前。王不超唬得魂不附体,看得浑呆。罗通来得恶,把手中长枪向前心一刺。那王不超大叫一声“不好了”,仰面一跤,跌下马来。罗通跳下马,割了王不超首级,上马加鞭来到营中,献其首级,也一跤跌下马来,众将扶起。罗通大叫一声: “好痛呀!”一命归阴去了。
笔墨之间有古人对英豪的惜爱。
也是那日皖北的戏事,听一女子唱梆子。女子白衣红裙短发,如一株杨一棵柳,站在台前甫一开口,竟是暴雨倾盆,引吭作金戈声。唱的是《铡美案》中的一段:
陈驸马休要性情急,听包拯我与你旧事重提。大比年陈驸马连科及第,咱二人午朝门同把君陪,我观你年过三十成新贵,曾问你原郡家中还有谁。一句话问得你面红耳赤无言对,我猜你家中一定有前妻。到如今她母子来找你,秦香莲就是你的结发妻,当面认下是正理,过往之事永不再提。
激情处惊雷滚滚,那声音如利剑快刀,高亢激越、痛快淋漓,从头顶径自削将下来,一腔硬气皆化作了雷电,刚劲、豪爽、激愤,白茫茫在天地间碰撞出热烈的火炽。
有些地方戏的声腔是高山流水巧遇知音。淮北梆子则近天籁,近自然,丝丝入扣,剥啄悠扬,亢奋的声浪里把粗糙的日子过出豪迈的步履。
淮北梆子像豫剧,又略不同于豫剧,豫剧用的是河南话,梆子用的是皖北方言,吸收当地民歌和民间小调,演变成一特色剧种。唱腔高亢激昂,粗犷豪放,感染力强,在表演程式上受京剧的影响较大。梆子里不少传统剧目,如《伍子胥》《赶秦山》《收秦山》《八宝珠》,都是武戏。
清人笔记中说,北京人听戏,喜欢的只有梆子、罗腔、京腔,梨园若上演昆曲,众看客片刻之间哄然散去。到底一方人听一方戏。
梆子鼓弦的声涛里,唱出了刀来剑挡的侠气,唱出了良辰吉日的喜气,唱出了赶考京城的文气,唱出了除暴安良的硬气。最是侠气喜气文气硬气让人流连。唱腔如此,配乐也有慷慨悲壮、苍凉凄楚之风。梆子的锣鼓点如马蹄,节奏鲜明,铿锵有力。
皖北的饮食也是这样,慷慨有燕赵气。早餐,当地人请我吃牛肉馍,大且辽阔的一块,像极了古时候的月亮。总疑心古时候的月亮比现在的大,挂在长城上,挂在枯树的枝头,挂在大漠边塞,也挂在寒窑破屋的房顶。
牛肉馍实则是牛肉饼,做法如下:
将黄牛肉剁成肉泥,以粉丝、葱、姜及多味中药材配料拌匀。以香油掺水和面,绵软黏稠。将面坨擀成薄片,卷入黄牛肉馅,放锅中,两面熥烤,转动炕熟,即成。炕时用炭火,旺火上盖一层炭灰,以不露明火为宜。
熟透的牛肉馍外壳金黄、油亮光润,入口作脆声,馅鲜嫩不油腻。
梆子那样的声调需要牛肉馍来长力气。好文章要力气,好唱腔也要力气,好文章好唱腔之好见气不见力。
皖北的牛肉馍还是好吃。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是《木兰辞》中的句子,梆子戲的传统剧目,《花木兰》是其一。
旌旗风乱,走州过府。那些山川、河流、戈壁、荒漠、古道、城楼、关隘、小桥、人家……车轮滚滚,沟辙深深。那些勇丁,那些长刀、弓箭、粮草、兵马。那些攻略,那些死守。风吹过,雨淋过,雪飘过,苍茫的北国大地上,呐喊厮杀,流一身热血,掂一把朴刀,拎一条性命,扑将前去……
沈从文墓碑上有黄永玉题写的碑文:“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呼应的是《木兰辞》中的花木兰:“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木兰辞》最让我把玩的句子则是: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
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
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
一场征战,爷娘老了,听说女儿回来了,互相搀扶着到城外迎接。姐姐听说妹妹回来了,对着门户梳妆打扮起来,好久没有认真梳理了,镜中人早非十年前的模样。弟弟听说姐姐回来了,提着刀一声不响地走向猪圈和羊窝。
这是人伦之美也是人情之美。
戏曲之美也正是美在人伦美在人情。
花木兰很疲倦。一路舟车劳顿,家里来了很多人,注视着她。年老的、年轻的,陌生的、熟悉的,一道道目光热切。她在中间说话,其实她想安静一会儿,想去睡一会儿。但此刻,她是看客的中心,她是听客的中心,必须滔滔不绝地说。她面对着满满一堂屋的听众,有一些还是从别的村庄跑过来看热闹的。
一众随从实在太累了,靠在墙脚坐着。北朝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棉布的气息与阳光的气息融为一体,真舒服,一个兵丁不知不觉睡着了。
晚饭时,一大桌子菜,爷娘愣愣不食,只顾着看花木兰。一口牛肉一口蔬菜,还是走时的味道。两角眼泪上来了,悄悄擦去,埋头进碗里。
回到家里,我说:“皖北的牛肉馍还是好吃。”
“生旦净末丑,相约花戏楼。”
这一句词有喜气,也有一种时过境迁的风平浪静。这是今天的“一岁货声”,这一岁快二十年了。词主人王长安先生如今也有时过境迁的风平浪静,在花戏楼下东看看,西走走。
皖北的花戏樓好看,好看在精致的沧桑上。雪未化尽,一些残雪被铲起来堆在树下,有些残雪与草木一起,残雪斑驳,草木枯黄,很应景也很般配。
花戏楼的木雕也与皖北的气息般配,都是三国故事。面北一大幅雕刻的是《上方谷火烧司马懿》,面东几幅木雕有《三气周瑜》《孟德献刀》《许褚大战马超》《祢衡击鼓骂曹》,里层还有《蒋干盗书》《诸葛亮用计破羌兵》。
我最喜欢中间上下场门“想当然”“莫须有”两块匾额。“想当然”与“莫须有”落脚处正在一个“戏”字上。
蟒袍,玉带,朝服,凤冠,霞帔,台下的看客一身平静,恬淡地在花戏楼下看戏,看梆子戏。
台上慢板、流水、二八、飞板、坠子唱腔翻转。板胡、筝、阮、梆子、笛子、三弦、扬琴、二胡齐鸣。板鼓、板、大锣、铙钹、手锣、小钹、碰钟、堂鼓、花盆鼓、唢呐高亢激昂,透过花戏楼,传过古涡河。河岸一众村妇拎着满篮子衣服在水里浆洗,棒槌举起,落下,举起,落下,周而复始,亦如梆子敲击。
“又唱戏了。”一浣衣的村妇不禁自语。河水呜咽,盖过了她的喃喃声。浪花淘尽英雄也淘尽芸芸众生。
皖北的牛肉馍真是好吃。
车在亳州行走,倘或是春夏之际,窗外一路掠过的是水粉画,是清人的山水。北过淮河,大片的绿是麦地,油菜结荚了,青绿褪得浅了,入眼多了一些褐黄。
车在亳州行走,倘或是秋冬天,窗外一路掠过的是元人山水。元人的画,借山川、枯木、竹石,寄情抒志。浅绛和水墨,间或设色。浅绛烟云流润、高旷秀逸。水墨气势雄浑,萧散苍秀。枯笔苍浑浑厚,有萧瑟荒寒之感。湿笔蓊郁秀逸,俨然江南初春的景象。
披麻皴,牛毛皴,解索皴,雨点皴,卷云皴,斧劈皴,弹涡皴,荷叶皴,骷髅皴,鬼皮皴,矶头皴,马牙皴,豆瓣皴,乱柴皴,折带皴。一皴又一皴,一村又一村。景况是邵雍的诗: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邵雍与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并称“北宋五子”。少有志,刻苦读书,游历天下,悟出“道在是矣”,后师李之才学《河图》《洛书》与伏羲八卦,得大成,著《皇极经世书》《观物内外篇》《先天图》《渔樵问对》《伊川击壤集》《梅花诗》等。邵雍的诗我迷过,喜欢“林间谈笑须归我,天下安危宜系公”两句。慕其通透坦荡,又有竹林情味,请得书家笔录成联,存一份前人风致。当年吴湖帆先生也喜欢此联,常书来送人。
邵雍晚岁移居洛阳天宫寺西天津桥南,自号安乐先生。出游时必坐一小车,由一人牵拉。真是好风致。
看二夹弦《站花墙》的时候,脑海想起“好风致”三字。也真是好风致。
《站花墙》的剧名更有风致,究竟何风致,只是好风致。
《站花墙》是二夹弦传统剧目,又名《杨二舍化缘》《玉簪素珠记》。写兵部尚书王洪的女儿王美蓉,幼时许配杨二舍。后杨二舍父母双亡,投亲路上,仆人张宽起歹意,夺了他的衣物,冒名得进王府。待杨二舍赶到,岳父不认,杨二舍只得在关王庙充当道童。一日,杨二舍化缘路过王府花园,大骂王洪无义。王美蓉听到,上前在花墙下盘问,杨二舍诉说前情,夫妻相认。美蓉折断金钗赠为表记,杨二舍亦回赠素珠,相约三更在花园会面。至时,王美蓉赠银助其赶考,后其果然得中,夫妻团聚。
此剧以唱为主。在原大板、二板、三板及北词基础上,糅进娃娃、哭迷子等民间俗曲,轻柔甜润。相会一场,尤悱恻缠绵、绚丽花哨。前人赞叹,一句戏,百人迷。
那一次,演王美蓉的女子并不年轻了,奇的是她扮相不脱秀丽俊美、端庄大方,唱腔刚柔相济、优美动听,吐字清晰柔和,善于抒情,花腔委婉动听,越唱越紧,听得台下人心里软软的。
二夹弦者,只因伴奏乐器四胡,四根弦每两根分别夹一束弓上的马尾进行演奏,以此而得名。有的地方称为“两夹弦”“大五音”或“半碗蜜”。
“半碗蜜”的名字我喜欢,有民间的喜气。民间的喜气抱朴见素、正大光明。戏曲之美,也差不多美在民间的喜气上,哪怕是悲剧。二夹弦的唱腔我也喜欢,清新、活泼、优美、朴实。
二夹弦的曲调是在纺纱小调基础上吸收了船歌、渔民号子、打夯号子、民歌小调及花鼓、琴书等变化而成。男女声唱腔各有特色,尤其是男声唱腔,真声吐字、假声托腔,听起来清晰、明快、流畅。
关于二夹弦的由来,传奇版本说:清朝嘉庆年间,山东濮州有一姓明的秀才,家境贫寒,却精通音律。一日,听女儿哼唱的小调和纺棉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美妙悦耳,十分动听,于是他把谱子记录改良成小调,教与女儿。后遭天旱,父女二人南下逃荒,沿途唱此调乞日,颇受欢迎。
至今二夹弦的唱腔里,常见鼻音和胸音,“哼”字尤为特别,那是前人手工纺车的一抹陈色一道旧味一缕余音。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戏里的人生,竟是红绡帐里,女儿情深;西岭窗下,公子苦命。年轻时候,总希望活在戏里或者旧小说话本中,纵然坎坷曲折,终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最后抱得美人归,赢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鲁迅在《病后杂谈》中说,许多人怀着一个大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这样的大愿我从未有过。我的大愿是,春日夜里,花墙下与小姐私定终身,花墙外书童张望把风。第二日,进京赶考,骑驴看小桥。也未必要赶考,只是“赶考”二字有旧气,有戏曲气。
古画里青山叠翠,湖水溶溶,熏风和煦,水面上微波粼粼,岸上桃杏绽开,绿草如茵。仕女泛舟水上,有士人策马山径或驻足湖边。总觉得那士人仿佛我的前世,那是赶考途中的小憩。
前几天看二夹弦《吕蒙正赶斋》。说北宋宰相刘懋之女玉兰,彩楼抛球招婿,选中穷秀才吕蒙正,父亲不同意,逼她退婚,玉兰拒后被赶出家门,与吕蒙正苦守寒窑。吕蒙正穷困潦倒,每日以在木兰寺赶斋饭为生,一日赶斋回来发现寒窑前雪地上有男人足迹,疑妻子不贞。夫妻发生争执,后经刘玉兰讲明真相,足迹乃刘夫人差院公和丫鬟送银米所致,当下言归于好。十年后,吕蒙正高中状元。
故事虽简单,却跌宕自喜。整出戏伴奏不过四弦、坠琴和琵琶。女声唱腔古而不旧,好在有娇媚气,不见花哨,高亢而不粗俗,看得见清凌凌的生活。
明人王驥德在《曲律》中论及汉乐府的递变时说,入唐为诗,入宋为词,金章宗时渐更为北词。到了元代,元曲兴,而北词式微。沈德符在《顾曲杂言》中也说:“自吴人重南曲,皆祖昆山魏良辅,而北词几废……”
二夹弦唱腔曲调中常有北词踪迹。《武家坡》中薛平贵对王宝钏的那一段唱词,乐府气隐隐在焉。何为乐府气?汉风是也。
你息息火来把气咽,武家坡前是戏言。请三姐快把你的那个窑门闪,我是平贵只把那个家来还。曾记得妻享荣华夫讨饭,一桩桩一件件细听我言。花园里赠金米肺腑深感,背丫鬟又暗许终身姻缘,二月二搭彩楼招手是唤,一颗心随彩球落在了我胸前。你的父他见我出身贫贱,先赶我薛平贵,后赶你王宝钏。夫妻们长街来相见,咱同到寒窑内去把身来安。那一日正为你伤心感叹,宾鸿大雁把信传。罗裙上血和泪斑斑相见,骗走了代战女连闯三关。今日夫妻来相见,你掐掐你算算连去带来一十八年。
薛平贵和王宝钏从此花好月圆。
十八年寒暑仿佛一瞬,这一瞬是古意,这一瞬里有侠气有义气有大气,更有不管不顾的浩荡。
薛平贵与王宝钏真是英雄儿女。他们的传奇绕开了清人的习气,跌宕起伏,既有迷宫式格局,也有柴米油盐的家常。
亳州所恋有四:梆子、二夹弦、牛肉馍、曹操运兵道。
曹操运兵道在地底,曲折幽深,走入其中,迎面一股幽凉,是三国的幽凉,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幽凉。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古地道,因为曹操运兵所用,迎面恍恍惚惚有汉服古人的影子走来,那是曹操的身影,许褚的身影,张辽的身影,是夏侯渊、夏侯惇的身影。他们是我少年旧友。
一块块古砖,宽宽窄窄,触手凛冽如霜。心头有兵法,无有文章。兵家有诗,兵家一般不写散文。散文话太多,泄露了天机。曹操是兵家是诗人。
梆子、二夹弦有风致美,牛肉馍真好风味,曹操运兵道一块块砖石有风云。
责任编辑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