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为什么人们会对伊岭岩洞感兴趣?
人类的生活的欲望、生活的热情、生活的兴致实际上是无限的,是永远也不会被完全满足的。
人们不仅需要此样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人们还渴望着去了解、去体验彼样的生活、别一个世界。
于是有了沙漠探险,有了南北极的观测,有了向外层空间的高飞和向海洋深处的探寻。于是有了神话传说。
伊岭岩洞是小小的也罢,它提供的却是别样的世界,它与洞外的光亮的、辽阔的、各自有着鲜明的质的确定性的世界不同,它是模糊的、奇形怪状的、混乱而又有着自己的某种和谐的、无意义却又富于暗示性的。它们都是一种石头,但是它们给你的是一种小小的大干世界的纷纭繁复的感受。
奇奇怪怪,奇形怪状,这正是伊岭岩洞引人入胜的地方。如果岩洞里的石头就像我们常见的山石、河滩卵石……也就不会有什么人去看了。
奇与怪也是人们的一种追求——对于新的经验、新的感受的追求。奇与怪是一种突破、一种冲击、一种挑战,对常规的挑战,与常规的竞赛。
当然,并非每一种奇与怪都是美的、成功的、引人人胜的。好奇心可以出自崇高的思想境界,也可以只意味着一种低级的卑劣心理。分析每一种奇与怪的性质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人应该具有打破常规的勇气。
伊岭岩洞是自然形成的,它能够成为艺术欣赏的对象吗?
岩洞也正像山川大地、日月星辰一样,时时可以引起人们审美的情操和想象。
这是因为,第一,美与自然是不可分的。许多美的范畴,例如对称与不对称、均衡与不均衡、多样与统一、明朗与含蓄,都是大自然本来具有的特性,都来自大自然的提示。可以说,美是师法自然的。
请到伊岭岩洞一游吧,它会使哪怕是最高明、最大胆、最激进的雕塑家羡慕乃至膜拜。看那恢宏的气魄!看那奇诡的造型!看那无穷无尽的点、线、面、体、层次、空白、角度、距离、虚实、明暗、刚柔、伸缩、动静!有哪个雕塑家能够创造得出、哪怕是完备地想象得出这样一个艺术世界!
有时候,人们甚至觉得难以相信,这浑然一体的伊岭岩洞,难道完全是自然形成的吗?大自然真有着这样博大精微的匠心?地理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可以对每一块钟乳石、每一个石笋、每一根石柱的形成和整个山洞的布局作出自己的解释。同时,从这些解释中,我们也可以悟到自然規律的美,不仅形象是美的,抽象也可以是美的。万有引力是美的,物态变化是美的,万物的合成和分解、融化和凝结、流动与固定,都是美的。
第二,哪怕是对最原始的自然对象的欣赏活动,也离不开人们的主观能动性,离不开饱含着勇气和情感的艺术想象。这种想象,把自然对象本身所不曾具有或不完全具有的某些性质赋予了对象,打破了物我之间的隔膜,沟通了自然对象与人的心灵。应该说,这正是艺术创造活动的开始,是一种初级的艺术创造。当你进入伊岭岩洞,为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和它们的布局而欢呼,当你兴奋地告诉你的同伴:“看,那简直像一个木瓜!啊,那像一头水牛!”这时,你已经在进行艺术创造的活动了。石头之所以被你认为像木瓜或者水牛,离不开你对于木瓜和水牛的经验,你赋予你的对象——石头以某些它本身并不具备的特质,可以说这是你赋予对象以生命的创造性的思维活动。一个有着高度的艺术想象力或者叫形象思维的能力的人和一个不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同游伊岭岩洞,他们的感受乃至趣味,会有很大的不同。
多数人并不习惯于这种想象,多数人对于自己的想象缺乏足够的自信,这里,就看得出解说的重要了。当解说员按动灯光键钮,告诉游客这里是双狮迎客,那里是丹凤迎宾,这里是刘三姐对歌,那里是孙悟空下龙宫的时候,游客们争相观看,按照解说员的提示和规定去想象,然后一个个都服气了:“果然!就是像!”然后啧啧称奇,感到极大的满足。
可以这样说,解说词是至关重要的。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解说,游客也不过就是称奇而已,很难留下什么印象,无法把洞中的陌生的别样世界与自己熟悉的洞外的大干世界联系起来,因而大大减少了观赏的乐趣。
但是,也有许多游客靠自己的观察和想象同样会得出与解说大致相仿甚至比解说更为丰富的有趣的印象,他们为什么还是离不开导游员的解说呢?这是因为,一经解说,这种想象便成了公认的了,而只靠自己想象,似乎没有把握。因为想象不像逻辑推理、三段论法,它愈独特就愈带几分冒险的性质。其次,什么都靠自己去想象,未免太累,太容易疲劳,于是懒于动脑的人宁可吃别人嚼过的馍。当然,一般来说,解说词是经过有经验的人,用较长的时间编纂出来的,它具有集体经验的性质,它比匆匆来去的游客的个人想象会更丰富更高明一些。
但也有一些解说是生硬的、强加的,因而是煞风景的。比如,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硬要说哪一块石头像哪一个民族的人物,其效果只能是乏味的和失败的。
也会有那样的游客吧,他不完全听信解说,而更能纵横驰骋自己的想象。他不满足于哪块石头像什么,而能欣赏这石头本身的美丽。仅仅说它像什么显然无法揭示岩洞魅力的秘密,如果当真像实物一样,像动物园的标本一样,那还是伊岭岩么?而且你说像,我说不像,你说像这个,他说像那个,又有什么不好呢?也许,这里最值得思索的,不在于“像”,而在于这个岩洞的石头的“四不像”吧。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