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威
翻书发现两件小事,关于谦虚和吹牛。
一次,军阀徐树铮访欧,特意在巴黎一家有名的饭店宴请朝野名流,中国人好面子,菜单自然十分华贵。席间,按照自谦为礼的原则,徐谦虚致辞,说饭菜不好,招待不周,万望诸位包涵。不料,饭店经理大怒,质问徐:饭菜哪里不好?在座的都是名流,你如此说话严重影响饭店声誉!经理还要将此事诉诸公堂。徐不得已,只好登报澄清。此乃谦虚引起的麻烦。
吹牛的事,也有意思。19世纪末,美国出台“排华法案”,墨西哥也想依葫芦画瓢。清廷急派驻美公使伍廷芳前往墨西哥,谈判桌上,面对墨方的傲慢无礼,伍拍案而起:“下旗回国,电告政府调兵舰来,届时再见!”此时,北洋海军早已被日军“包了饺子”。伍说大话,竟把墨方给唬住了,赶紧请美国出面调停。
谦虚,是中国人的心理美学。谦谦君子,以谦卑自守。古人认为,谦虚可以使人得到好处,告诫子弟“满招损,谦受益”。不耻下问,不露圭角,谦恭下士,谨小慎微……总之,做人要谦虚,要尽量放低姿态;自吹自擂,不受人待见。单从称呼上,就创造了许多谦词:在同辈前,自称不才、敝人;在上级前,自称在下、卑职;在晚辈前,自称愚老、老朽。
但若表面上很谦虚,心里未必这样想,反倒落下两个毛病。
一是不虚情假意一通,不拐弯抹角一番,不敢说正题,哪怕送你一尊金佛,也要说“一点小意思”。所以,遇到不明就里的西洋人,徐树铮就像刘姥姥坐席——出了洋相。战国时期,尹文子曾作文嘲笑齐国的黄公。黄公生了两个貌若天仙的女儿,养在深闺,却喜欢用谦词贬低她们,逢人就说小女丑陋不堪,搞得黄家小姐“丑名远扬”,成了“剩女”。最终,便宜了一个卫国老光棍儿。黄公谦虚过了头,吃了大亏,在尹文子眼里,傻根儿一个。要我说,怪只怪他生不逢时,若生在“君子满地走”的当下,谁不知道他这是正话反说啊?这样的人才,公关公司打破脑袋都抢不到。
二是奉承肉麻的话载满了史册,帮闲文化大行其道。礼仪之邦嘛,礼的原则是“自卑以尊人”。你吹我捧,一唱一和,弹冠相庆,鸡犬升天。甚至不惜替死人吹牛,拍死人的马屁——往自己脸上贴金。纪晓岚讲过一个鬼故事,说某人生前老实本分,死后却不敢心安理得地躺在墓里,找地方躲了起来。原来,子孙给他写的碑文,全是吹牛的大话。人中龙凤更会吹大牛。刘邦做了皇帝,说黑龙是他爹,并被堂而皇之地写进正史;李渊做了开国之君,非说祖上是太上老君不可,认李耳做祖宗。
受此传统濡染,谦虚和吹牛不断进化。道貌岸然的人拿谦虚当伪装自己的外衣,“谦”没了,只剩虛伪;善于吹牛的人学会了“谦虚”,如虎添翼,忽悠来的是真金白银。有人谦虚地秀廉政,对着电视镜头,说自己没钱买房,一不小心把自己谦虚成“六百帝”(600元租豪宅),纪委一查,认定其受贿1.1亿元;有人谦虚地吹牛,先谦虚地做一番铺垫、烘托,等火候一到,牛皮一吹,事半功倍。谦虚和吹牛,南辕北辙,竟被“高人”巧妙地融为一体,令人难辨真伪。
谦虚本是美德,就这样被“玩坏了”。也难怪,这么多年的职场、官场文化,面对上司,不夹起尾巴,如何出人头地?面对芸芸众生,不虚报浮夸,不牛气冲天,谁理你呢?虚伪的谦虚和谦虚地吹牛大行其道,人人借此以自保——只是抽掉了“真诚”的人际关系,撑起来的是空中楼阁,睡在上面,难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