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无生趣的日常

现在是凌晨五时零一分。高约八公尺，可容纳六户人家的低层公寓正蒙在一片昏暗中。这栋公寓位于住宅区路段的尾端，分为两层。第一层跟第二层的长方形地板格局相同，唯第二层多一条走廊。走廊架设的栏杆与住户的家门距离一点五米左右，单位门外置着洗衣机，使这条通道显得逼狭。每个单位背面装设有玻璃窗，能看到外头种植的十数棵比公寓高出一米有多的树木。不分上下层，公寓每个住所的架构皆相同。以第二层最左边，没装窗帘的这个单位为例，贴近窗框的是六块榻榻米铺成（共三坪）的和室，再往前是壁橱跟延伸至玄关的走廊。走廊两侧分别设有厕所和开放式厨房，尾端是附着金属手柄的铁门扉。这个单位外边挂着一块红色门牌，内里插着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名字受花掉的透明胶片遮掩，只看到上半部分写着“冈崎”二字，而另一个名字“凉子”则可以清楚看见。 其中，“冈崎XX”写在右侧的第一行，而“凉子”二字则写在第二行，并跟“XX”对齐。和室内，他们正一前一后睡在榻榻米地面上，XX睡得更近壁橱的位置，凉子则睡得更近窗边。空间不大的和室家具很少，只有一张木制的方形矮桌、一本挂在墙上的日历、一个圆形时钟、一个纸巾盒、两个棕色的方形抱枕和两张正睡着人的床铺。壁橱旁边的走廊从近至远也只有电冰箱、煮食炉、台面板、洗衣篮和玄关的两个圆筒形垃圾桶。

凌晨五时四十二分，正值破晓之时。微弱的太阳光透过玻璃窗渐渐窜进住所内。凉子刚醒，正在和室折叠睡过的薄被子和床垫。受阳光所照，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正透出一点点白光。整理好后，她把被子和枕头叠在床垫上，拥起向壁橱前进。她走一步，停下，右脚缓缓跨过XX的身体，再向前踏步;左脚则紧随其后，脚面轻轻扫过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再往前一步来到壁橱前。她的右肩贴着壁橱的木制门板，使力向左移动。两边门板重叠后，她把床垫，连同被子跟枕头塞进上层架子内。这边的壁橱上层还摆放了外出用的T恤和裤子，XX的占了一半有多。凉子踮起脚尖的时候，底下的阳光刚好照在她的双脚上，为下层架子一个纸皮箱遮挡部分阳光。这个箱子上头贴着的牛皮胶纸已失去黏力，半揭开的盒面隐约能够看到内里装着的东西。凉子没多加注意，站在壁橱前更衣。她双手屈曲，手指捏在白色家居服的衣领上，微微弓起背部，手肘推前脱下衣服。她把上身的衣服、下身的短裤丢在地上，伸手拿走堆在架子最上方的T恤和黑长裤，夹在腋下后以左手关上壁橱的门板，也拾起地上的家居服。收藏在壁橱的物件受门板阻挡，因失去光线的照射而再度处于完全的黑暗中。

凉子向走廊那边走去，把家居服丢进放待洗衣服的蓝色篮子后，便走回和室观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今天的日期上画有一条黄色的粗横线。类似的线条每个星期出现两次。她接着穿上长裤，视线不离日历，一边单脚站着，一边把另一条腿套进裤洞。整条裤拉高至及腰后，凉子扣好钮扣，把头套进T恤中。她的双手从衣袖穿出，把胸罩的肩带藏进衣领。凉子眯着眼睛，把右手食指按压在今天的日期上。确认今天回收可燃垃圾后，凉子返回走廊使用厕所。扭开水龙头，圆形水柱立刻流进脸盆中。凉子拿起放着牙刷的白色塑胶杯盛水。由于水流急速，不到一秒就把杯子盛满。挤了牙膏，她把牙刷放进口腔中清洁牙齿。脸盆上方是镜子，可是，她的面貌没有完全映进镜子中。镜子能够看到的只有侧脸，或是她藏了数根白发的头顶。待白色泡沫都冲走后，她放下塑胶杯跟牙刷，把水泼在脸上。大量的水滴给甩到后方的浴缸中，也弄湿了凉子T恤的衣领。凉子不予理会，闭着眼从镜子旁边拿走白毛巾。她的整个面貌此刻刚好映在镜子中，直到两秒后给白毛巾掩盖。梳洗完，她从镜旁的架子上拿走发圈叼在嘴上。走出厕所后，她的视线随即转向玄关的两个圆筒形垃圾桶。

两个垃圾桶分别装着可燃和不可燃垃圾，确切位置在走廊近洗衣篮，即厨房对面的角落。凉子的嘴唇松开叼着的发圈，把长至及肩的发丝扎成马尾后，走到玄关检查可燃垃圾的垃圾桶。她的右脚掌压着脚踏，桶盖即打开。黄色垃圾袋里装着多个掐扁的啤酒罐、便利店的塑料袋、空的酱油瓶、吃完的杯面、还有一大堆卡乐比薯条的包装纸。她弯下身子，把空罐逐个逐个拿出来放在厨房台面板上，然后把垃圾袋从垃圾桶中抽出，放在地上封口。此时，XX走近玄关，庞大的身躯遮蔽了凉子面向和室的视野。他穿着背心，打着呵欠，右手五指正夹着卡乐比薯条的方形包装盒。他以左手对其指一指后，包装盒便从他的手中掉到地上。凉子的视线从XX戴着银戒指的手转移到包装盒上，定了两秒，然后看回自己的双手。她把胶袋结松开，右手伸前拾起他落下的包装盒，以掌心压扁后放进垃圾袋，再度为之打结。这次的处理速度比刚才快了一点。凉子在玄关把脚掌塞进拖鞋后单手拿起垃圾袋，另一只手推开铁门，走出公寓。

由于方才视线一直集中于狭窄的室内环境，从门口看出室外的画面显得特别辽阔，天亮的景致跟凌晨时的微光出现颇大对比。凉子沿着给铁栏杆护着的室外走廊前进。锈迹斑斑的栏杆高度约一米，围着室外走廊之余，连接尽头往下延伸的阶梯。构成栏杆的一条条圆形立柱井然有序地排列，引领凉子经过前方两户人家，走到连接二楼跟地面阶梯的位置。若从栏杆外围俯视，可注意到圆形立柱之间的长方形间隔时而遮挡、时而显现凉子在长裤包裹中依然显得瘦削的双腿。走下阶梯，圆形立柱的间隔由长方形转为平行四边形，持续到底下最后一阶。左手紧紧握着垃圾袋封口抵达地面后，凉子通过杂草丛生的空地。出了圍着公寓搭建的矮砖墙跟铁栅栏，她把垃圾袋扔进回收可燃垃圾的绿色篮子。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以白线划分，空荡荡的行人路与车道。她立在白线上，双手叉腰地喘了口气。望向垃圾站，篮子旁边正放着一堆以十字结绑好的纸皮，再过一点则是一根贴着宣传单的电灯柱。凉子别过头，视线转到背后的铁栅栏。那里挂着一块以麻绳穿洞固定的长方形木板，上面写着在这个公寓居住必须遵守的八项规条︰

一、不准滞纳房租

二、不准制造噪音

三、不准给邻居增添麻烦

四、对邻居友善

五、家庭融洽

六、垃圾必须按时丢弃，不得不分类

七、不准进行集会

八、不准饲养宠物

九、

第九项的规条留空，旁边还直立着“不遵守规条者请搬走”的字句，字型明显比木板上的八项规条要大。凉子的视线集中在板子中间，维持了一会。

清晨六时零一分，凉子回到单位。走进和室，她从壁橱那边的角落拿起平时外出用的白色环保袋。袋中装着纸巾、卫生巾、手提电话、放化妆品的粉红小袋子、棕色银包和便携式雨伞。凉子后方可见翻开的被子，长方形枕头凹陷的位置呈圆形。在枕头渐渐膨胀回原本的形状之际，凉子提着环保袋离开和室，走到玄关坐下。她从摆放齐整的白色平底鞋中拿出卷起的袜子换上，双脚再套进已然泛黄的这双鞋中。厕所冲水的声音从凉子背后传出。她的头稍稍向左扭动，直到眼角余光看见XX占据走廊的身躯。从厕所踏出来的小腿非常粗，长满腿毛。蓝白间条的四角裤因肚皮鼓胀而显得紧致，肥胖的腰腹出现给裤子橡皮筋紧掐过的痕迹。他搔着头部背面，穿过走廊，返回被窝继续睡眠。鼓胀的枕头再次受头部挤压，凹陷下去。凉子穿好鞋子，站起身离开单位。趁门还没完全关上之际，她瞄了一眼单位内的情况，视野中有狭窄的走廊、一部分的和室，还有正背着玄关，侧身睡觉的XX。

从公寓开始走起，算上红绿灯延误的时间，凉子总共花了十分钟到达商店街左侧的便利店。这间便利店位于商店街的入口处，正门上方悬吊着一个黄白色的汽水罐招牌。当凉子通过马路，走到便利店跟前，自动门随即打开。摄氏十九度的冷气透过门缝传到室外的空间。凉子打了一个寒颤，纤细的手臂随即起了鸡皮疙瘩。她踏着一格格白色的方形瓷砖走进店堂。店堂中心是五排横置的货架，以相同距离隔着走道整齐陈列。商品种类有化妆品、保养品、日用品、文具跟食品。尾排货架的正后方，包括店堂左侧在内，均是陈列各种饮料的走入式冰箱。店堂右侧则设置有收银台、贩卖小吃的柜台、开架式冷藏柜和藏在角落的准备室。

凉子沿着收银台那边的走道前进，途中遇到站在开架式冷藏柜前的女同事，便低头打招呼。同事正快速地把饭团、三明治等食品排放上货架。她朝凉子的方向点点头，如常地向下指指自己旁边的篮子，便继续处理手边的工作。篮子里放着过期的三角形包装饭团，堆得密密麻麻。凉子从篮子第一层取走两个倒三角形放置的饭团，然后笔直走进店员准备室。关上门后，她首先看到双手抱胸打瞌睡的店长。店长是个体型肥胖的中年人，鼓胀的肚子把黄白间条式样的制服挤得满满的，没有私毫肌肤跟衣服质料之间的空隙。现时，他正坐在工作桌前的椅子上。由于椅背不高，他的头没有可承托的地方，只能悬空后仰着。准备室有凉子单位两个和室的大小，她往右侧走了三步，打开从门口这边数起第二个，上方插着“冈崎凉子”名牌的储物柜。她先把白色环保袋从肩膀上卸下，放进空无一物的储物柜，然后右手拿起柜门背面以蓝色衣架挂着，同样是黄白间条式样的制服。左手拉开中间的黑色拉链，制服便顺着衣架末端滑落。凉子把它直接套在T恤外，拉上拉链，转身以肩膀关上柜门。声响刺激下，店长突然站直身子。折叠式的椅子受到身体撞击，“啪”的一声向后倒下。凉子的视线跟没戴眼镜的店长交汇，只见店长从身后的工作桌上拿起眼镜戴上，手执更表影印本跟写满行程的黄色便条纸，食指按在白墙中心的告示板上，皱着眉头说了一段时间。当他提到XX自辞去漫画家助手一职，投稿失败后，已有数月没来便利店兼职的事情时，凉子的视线从店长身上移开，转为定在他背后的告示板上。

这块告示板的中心没有任何东西，只有边缘位置贴了纸张跟照片，例如右侧贴着员工的上班时间表。这个月，凉子的上班日子除土曜日是空格以外，其余日子的方格均给红色马克笔填满。上班时间表下方贴着有关营业额的三个圆形图表，以相同大小平均分布在同一张纸上。圆形图表稍下处有三帧打横排列，以银色图钉固定四角的照片。每一帧照片均长八点九厘米、宽十二点七厘米。左边跟中间均是店长跟过去员工的合照。 凉子从刚才开始，视线就集中在右边的照片上。这帧照片背景是给木制栅栏围着的草地和一株粗树干。栅栏前方站着两个人，左边是店长，旁边则是一个身高只及店长肩膀、发丝尾端刚好及颈的女人。女人肩上背着一个小孩，他的双脚从女人手肘与腰部间的空隙穿出来，手掌则放在她的肩膀上，十只手指末端刚好按在两边锁骨的位置。小孩的头部受女人左肩跟自身的小手承托着，闭合的眼睛并没有面向镜头。店长跟女人的视线面向对方，两个头颅之间刚好隔着树干。照片中可以看见那棵树密集的叶子呈淡粉红色，覆盖了照片近三分之一的面积。店长说毕，凉子把视点从告示板移回他的身上。她鞠一鞠躬后，店长吐了一口气，把手指从告示板上移开，经过凉子身旁，走出准备室。离开前，他还指了指她脚下泛黄的白色平底鞋。

凉子待店长把门关上后再次打开储物柜，从环保袋中拿出手提电话跟充电插头，为其充电。她轻轻把柜门关上，把插头连接在工作桌的插座上，手提电话随即显示电池充电的荧幕画面。接着，她把折叠式椅子抬起，拉开坐面，让椅子重新固定在地上。坐在店长原先坐的位置，她打开手上其中一个饭团的包装，开始进食。眼前，准备室两侧均是储物柜，左边的储物柜旁边还有一个铁制的书架，内里放着一整排黑色的大文件夹。书架下方置着三个叠成一栋的纸皮箱，三个箱子均印上同样的绿色商标。此外，工作桌上还放置了一个大荧幕。荧幕画面由十字分割，右下角的方格为黑屏。其余三个画面是准备室外头的实况录像，分别由三个设置在天花板角落的监控摄像头拍摄。她从左上角的画面中看到店长正担任收银员为顾客结账，而女同事则继续把商品上架。吃过早餐，凉子把两个饭团的包装纸折叠好放在膝盖上，侧身盯着告示板右下角的第三帧照片，直到自己的值班时间开始。

早上七时许，凉子走出准备室。她走过第一排货架，在第二、三排之间停下。这里，两侧整齐摆放的的商品种类均为食品。在她右边的是零食类商品包括糖果、口香糖、巧克力、暑片、卡乐比薯条、面包等;左边则放置着多种牌子的即食面类，包括杯面和炒面。凉子正在检查保质期较短的食品是否排在货架最前端。如不是，则需要调整商品排放的次序。过了一会，店长示意凉子到步入式冰箱那边检查有否过期的饮料。听毕，她离开货架，走到店堂最深入的冰箱那边处理受吩咐的职务。凉子绑好的马尾在走动时一直摇摆，直至她在步入式冰箱前停下。她以肩膀顶着打开的冰箱门，伸手拿出已过期的纸包果汁饮料，放进旁边空着的篮子。她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一名穿着学校制服的男生正在開架式冷藏柜那头选购饭团。凉子看到屈膝跪在地上的女同事立即让出六个瓷砖的空间，以免阻碍顾客购物。该名学生托一托快要落下的单肩包，伸手要拿冷藏柜第三排，中间架子上的明太子饭团，却在拿起的瞬间，把手移向另一行货架。凉子很快认出那是排放鲑鱼饭团的架子。他拿走前后两个饭团，朝凉子身后放置零食的货架走近。凉子把头往右转，瞄了一眼收银台。那里现时没有店员站岗。于是她急步走到收银处柜台的后方，在收款机旁边待机。垂着头的凉子视线底下是收款机的数字按键，其中“五”跟“六”字按键的印刷依旧模糊不清。

两分钟后，学生来到收银处前方。凉子拿起置在收款机左侧的条形码扫码器，为他选购的商品扫描。凉子首先抓起收银台上最左边的鲑鱼饭团，以右手握着的扫码器扫描。接下来是纸包蔬菜汁饮料，最后则是一盒方形的淡盐味卡乐比薯条。凉子左手除尾指以外的四只手指用力压着盒顶为薯条扫条形码。扫描的声音响过后，便把盒子轻轻放回收银台上，嘴角翘起面对顾客，跟他说出需支付的金额。凉子把商品逐件逐件装进白色胶袋的时候，注意到薯条对边的盒角扁了下去。男学生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呵欠，清楚地露出他不整齐的牙齿。凉子注意到他上颚的两颗门齿明显前后不一。嘴巴封闭后，他的左手从裤袋中掏出黑色钱包，从内里拿出一张一千元纸币放在眼前浅蓝色的会计盆。

“收您一千元。”

凉子说完拿走会计盆，以右手食指按出收款机的钱箱。钱箱中各种纸币的数量不一。一万日元的纸币有五张、五千元的有九张，而一千元的则有十八张。她从钱箱中拿出两个一百日元的硬币，外加数个五元跟一元的硬币，连同打印出来的收据放进会计盆后，把它推到顾客跟前。他一手拿走硬币放进裤袋，一手接过凉子双手递出的胶袋，然后向右转身往便利店的门口出发。便利店外边正站着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女生，男学生伸手往胶袋中摸索，把一个鲑鱼饭团放在女生的手心后，两人并肩离开。透过便利店书架后的玻璃窗，凉子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们，直到二人并排行走数步，消失于街道中。凉子低着头离开柜台，回到步入式冰箱前继续完成上货下货的工作。她的左手大拇指跟无名指互相搓揉，分开后，方才发现指头上还留着受盒顶尖角压过的小圆点痕迹。

下午四时是凉子下班的时间。还穿着制服的她刚从玻璃窗角落的厕所出来。洗手盘上方的镜子映照出的样子带着倦态。便利店有两个高峰时段，分别是午饭跟晚饭时段。凉子度过午饭时段后，工作速度开始缓慢。虽然当时包括店长，在工作的店员已大幅增多，共六人。可是，前来购买各式便当的顾客人数众多，收银台前方排列的直线一直延伸到开架式冷藏柜的尾端，持续了颇长时间。凉子当时负责收银，不断重复的既定程序消耗了不少精力。现在，凉子的脸跟镜子只有约十厘米的距离。她利用左手的食指跟中指比作V字形的手势，按在两边嘴角向上推。眼皮底下的皱纹随即显现出来。厚重的眼袋与皱纹在眼角旁的位置结合，左边勾在耳后的发丝刚好垂下至左眼前方，痕痒的触感使她闭上双眼。她吐一口气，把双手贴近银色水龙头的红外线感应器，清水开始流出。她用手心承水，泼到脸上。大量的水滴滑过脸颊，甩到后方地面同时，也弄湿了凉子的制服。一点点的水印渐渐在衣服上化开，形成不下数十个大小各异的圆点。

凉子身后，整排书架前方正站着一个视觉年龄约莫三十岁的男性。该男性跟XX一样，顶着鼓胀的肚子，及膝的深蓝色短裤下是一对脚毛浓密的粗小腿。他穿着军绿色T恤，手里正揭着一本以女高中生摆出撩人姿势为封面的漫画。封面左下角印有一个红色圆圈，圆中心是数目字“一”。手绘的女高中生占了整个封面，下身的黑色百褶裙很短，隐约露出臀部外侧和白色三角内裤。凉子透过镜子左侧注视这个男性和他正在观看的漫画。平面的画像由大小不一的格子包裹着，形成漫画一页页黑灰色的纸张。该男性脸右侧肌肉不时抽动，厚重的金属眼镜总是因为脸油而缓缓地从鼻梁处滑下。他必须暂停揭书动作，抬起头，以右手背把眼镜框重新推高，直至镜腿跟地面再次形成一对平行线。可是，当他观看漫画时，头部又会向下垂，眼镜便再次从鼻梁上滑下。凉子用抹手纸弄干双手跟脸庞后，打算从书架跟货架之间的通道转弯，返回准备室。书架前的男性注意到店员从后方经过，把头扭向她行走的方向，问及手上漫画第二集的存货。凉子听到问话，没有应答便走回准备室。准备室中，告示板右下方依然贴着三帧照片，跟早上的情况无异。凉子打开储物柜，把制服脱下勾在衣架上，拿走内里的白色环保袋，然后轻轻把柜门关上。离开之前，她走到工作桌把手提电话跟插头拿走，最后还看了一眼最右边那一帧以樱花树作背景的照片。

凉子左肩扛着白色环保袋，走动同时看着手提电话。她按下右侧的按键，电话荧幕随即由黑屏切换成光亮的画面。手机上方显示现时是四时十六分， 荧幕画面则以两个人作背景，左边的是凉子，右边则是一个体型瘦削的男生。画面中，二人均穿着短袖的学校制服，背后是一间高中校门的墙壁。男生屈曲的手臂正搔着头部背面，而年轻的凉子则低着头，眼神凝视着地上的某点。画面时间下方正显示XX发送了一条讯息，内容为提醒凉子买卡乐比薯条。她没多看，把电话切换回黑屏，步行到步入式冰箱跟前。她拉开冰箱门，弯下腰从最底层抽走一支一公升的矿泉水。当第一支矿泉水给抽走，后边的矿泉水立刻滑前，补上空缺的位置。凉子把矿泉水抱在胸前，背靠透明的冰箱门，再伸出右手，拿多一支后以手肘关上冰箱门。她接着往收银台行走，不消数步已站在付款行列的队尾。现时为顾客结账的店员是两个年轻人，右边柜台女店员旁边还站着一个黝黑皮肤，制服挂着“见习生”名牌的外国男人。他的工作为把商品入袋。

轮到凉子的时候，她把矿泉水放上收银台。女店员扫瞄条形码后，把矿泉水递给见习生包装。他的右手碰到女店员的左手背，停留一秒半后移开。当见习生把胶袋推前递给凉子时，她却转身向放置零食的货架行走，每一步都跨出近乎三格瓷砖的距离。走到货架尾端，她从第二排那里拿走两盒卡乐比薯条，一盒是淡盐味;一盒是牛油酱油味。接着，她沿同一条路返回收银台，示意女店员追加两件商品。结账过后，凉子把两盒卡乐比薯条放进环保袋，右手则提着沉重的胶袋，步出便利店。自动门打开，凉子的左脚踏在室内白色瓷砖的边缘，随后跟上的右脚则踏在室外的灰色混凝土上。地面以便利店自動的平移门作为一条笔直的分界线，分割成两种颜色。跟白色相比，灰色的比例占更多。从门口看出去，白色的地方有商店街四条马路的斑马线、斑马线旁边写着“停下来”字样的道路标示、道路标示前方让车辆停下的横线，还有分开行人路与车道的直线与横线，其余地方皆是由灰色混凝土铺成的地面。凉子朝返回公寓那条马路行走。她低着头的身影刚好被一辆准备右转的银色汽车遮挡，身体的画面只有在汽车右转离开后，方能看清。

现在，凉子已走到住宅区入口处中心的道路。街道两侧的建筑物排成直线，向前延伸，眼前是跟凉子居住的公寓相同样式的住宅。她靠着墙壁跟铁栅栏缓步前进，脚旁是由白漆涂成、倒转的“停下来”字样。凉子双脚间刚好有一条白线直通到道路终点。只要沿着这条线转拐，便能到达她所住的公寓。公寓外头，电灯柱上的宣传单已给撕下，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白色胶纸印，回收可燃垃圾的绿色篮子也是空空如也。走得很近墙壁的凉子脚步有点歪歪斜斜，偶尔偏离路线，左脚踏出行人道的白线。每当右脚鞋底踩在线上，白线与白线之间的联系随即断开，直到凉子走进公寓范围的地面才恢复无间断的状态。天空依旧一片湛蓝，层层堆积的白色云彩在公寓上空形成箭头状标记，箭尖前端正跟另一片椭圆形的云彩融合。凉子仰着头走上阶梯，到达自己单位门前，把胶袋放在地上。空出来的手从环保袋中摸索，掏出棕色银包。银包口袋由铜色拉链封闭，必须握着扣环才能拉开。进入单位的锁匙就混在数个十元、五十元跟一百元的硬币之中。凉子以大拇指跟食指握紧锁匙尾端，前端插进门口的匙孔。她的右手腕朝顺时针方向扭转，二头肌跟前臂的肌肉随即变紧致。当手腕回复自然位置，肌肉则松弛下来。整套动作重复三次，门锁解开。凉子握着呈“S”字形的金属手柄拉开门，广阔视野随即回到狭窄空间。

和室中，XX正在房间一隅盘脚而坐。他双肩向下垂，大腿内侧放着一部手提计算机，手掌安放在键盘上。他的背部没有承托，臀部下方垫着两个棕色的方形抱枕。刚进单位的凉子把环保袋放在台面板上，提胶袋朝冰箱走去。她弯着腰，把头探进冰箱冷藏室，橙黄色的灯光刚好照着她的脸。中间的架子摆放了保鲜纸包着的白饭和切成片状、分为两排的小黄瓜，另外还放了一瓶喝剩三分一的矿泉水和六瓶白色罐装啤酒。凉子把新购的两瓶矿泉水横着放进冰箱下架后，关掉冰箱门。走进和室，她首先看见坐在抱枕上的XX，紧接看到地上翻开的被子。她走到房中心，挥动皱成一团的被子。悬浮的尘埃受被子一拽，打乱了飘动的轨迹。它们有的飘向玻璃窗;有的飘向褐色天花板;有的落到地面。凉子其后把床垫跟被子简单对半折叠，连同枕头放进壁橱的最上方。踮起的脚尖向后退时，左脚跟正好压在XX的右脚掌上。他的双眼从计算机画面移开，瞥向背对自己的凉子。她没看XX，只是移开脚步，从壁橱下层拿出灰色的卧式吸尘器。她把吸尘器插头跟插座接合，按下开关后，机器随即响起七十九分贝的起动声。XX抬头盯着凉子。然而，她的视线只专注在吸头跟地面。吸尘器声音明显盖过手提计算机喇叭的声音。XX皱起眉头，在键盘上按下长方形的空白键，画面跟声音随即停止。

定格的画面是以二维制作的人物谈话的场景。两个角色性别同样为女生，左边那个穿着粉色短衣装和深蓝百褶裙，右边那个穿着浅蓝色小背心跟黑短裤。背景是商店街的两间店铺，分别是拉面店和便利店。左边的拉面店招牌以红色为主色，挂在比角色高一个头颅的位置。由于店身狭窄，角色的身影挡着背后木门，无法看清。剩下的便利店只能看到店堂的一半，剩下一半因为剪裁而处于画面外。站在便利店那边的少女，正摆着撩人姿势，外貌跟凉子今天书架前没接待的客人所观看的漫画封面角色极其相似。XX关掉目前的画面，回到桌面背景。背景中心有一个二头身比例，穿着白色连身裙的二维女生图案，其余的地方则以纯粉色填满。在桌面靠近左方边缘的位置，有数个黄色文件夹打直排列，再往下则是上网图标。吸尘器声音底下，XX的食指指尖在触控板上移动，画面游标跟随手指的轨迹来到文件夹上头，点两下触控板，文件夹的内容随即在桌面展开，覆盖整个计算机荧幕。文件夹里出现五十七幅图案，全是二维女生的裸露照片。她们身体的线条苗条突出，发色多样化，有黑色、粉色、红色、紫色、浅蓝色。而且每个女生的眼睛部分都占了脸部几乎一半的比例，眼下皆有红晕。XX逐张逐张查看文件夹内的图片，偶尔翘起嘴角。凉子在吸尘的过程中，不时走到XX背后，视线总落在他手提计算机的画面。现在，她的身躯跟墙壁距离只相差數厘米。这个方位能清楚看见XX手提计算机的图片。XX没理会背后的凉子，也没注意到她正握紧吸尘器把手，提升清洁速度。处理好角落的尘埃后，凉子便移步至房间中心。

XX继续观看图片，重复着点两下触控板，放大图片，注视数秒，移动游标，关掉页面，找另一张图片的步骤。吸尘器的吸头在XX看第六张图片时，碰到连接手提计算机、黑色的充电线。这条弯曲成两个大小不一的S字形电线颇长，从对面墙边的角落一直延伸到手提计算机的电源插座。途中这条黑线跟吸尘器的电线叠在一起，形成一个X字形。顷刻，吸头用力推前使手提计算机受充电线拉扯，翻转掉在榻榻米上。同时，吸头跟墙壁碰在一起，发出颇大声响。XX使力站起身，在方形抱枕上撑起右脚，急速的动作使右大腿肌肉抽筋。疼痛感使他皱起眉头，张大嘴巴发出拖得很长，“啊”的声音。XX倒在地上，左侧的脸颊刚好垫在抱枕上，弓起的腰部颤抖不断。他双手抱着右膝盖，整个身体跟手提电脑一样半对折地倒在地上，形成く字形。凉子皱眉，继续握着吸尘机把手，控制吸头推前推后，视线偶尔落在XX倒下的位置。此时，吸尘机旁边的另一个抱枕由于不再受臀部压着，终于渐渐地膨胀起来。

凉子今天用了十多分钟吸尘。关掉吸尘机电源后，她从和室角落的插座上拔掉插头，卷好电线后，依旧以肩膀移动壁橱的门板，把吸尘机放回底层。壁橱里放着的还是那个牛皮胶纸草草封闭的纸皮箱，箱表面因胶纸松脱而半揭开，凉子看着内里装着的一叠叠漫画原稿纸，图案画得满满的。凉子把吸尘机放回纸皮箱旁边的位置，弯下的背部跟地面几乎成一对平行线。她的双眼望向纸皮箱的开口，看到标题写着“樱花树下”的作品。封面图案是一男一女在一株长满樱花的树下对望。纸上的图画略嫌粗糙，以鸭嘴笔、圆笔描绘的线条在角色的脸形、发丝、衣服、叶子的边缘均有粗细不分的情况。凉子奋力把纸箱封口的两块纸板压下，也不顾内里的纸张有否弄皱，再用没什么黏力的胶纸勉强封闭盒子。凉子抬头，跟壁橱分割上下层的木板发生碰撞。后脑勺承受冲击的声响颇大，一刻甚至盖过手提计算机的喇叭声响。凉子的手心贴着发丝，包裹着后脑勺，脚掌踢了纸箱一下，封口随即弹开。她使力关紧壁橱。XX没有注意凉子，眼睛依旧盯着手提计算机的荧幕，左手食指曲起贴在下巴上，摆出正在思考的模样。

黄昏时分，天空染上大片的橘黄色。太阳的光芒受云层遮挡的同时，染红了天空云朵密布的空间。现在，凉子正在走廊那边准备晚饭。今天的晚饭有冰箱里的白饭、小黄瓜、鸡蛋和收纳在冰格的鸡肉。凉子用刀具在砧板上使力切鸡肉的同时，房间那边不时传来手指按压键盘跟面条吸进口腔内的声响。XX的臀部依旧压在两个方形抱枕上，挂在耳朵内侧的眼镜在吃杯面时频繁起雾。白色的薄膜模糊了左右两块镜片，导致戴着眼镜的XX无法看清计算机荧幕的画面。厚重的金属眼镜总是因为脸油而缓缓从鼻梁滑下。他必须暂停吃面的动作，以右手一对筷子的尾端把眼镜框重新顶上鼻梁，直至镜腿跟地面成一对平行线。当看计算机荧幕时，头部再度垂下，眼镜便再次从鼻梁上滑下。XX不时放下杯面容器，在沾了汤汁的键盘上连番按键。每一次按下输入键，画面右方的留言区便增加一行字句。不到一秒，他所打的字句又再次受复数账户的留言盖过。XX紧盯画面良久，忍下住脱掉垂下的眼镜，带着压痕的左右两边鼻梁登时一目了然。他伸手拉扯塑胶护垫制成的鼻托，重新把眼镜戴上，继续观看荧幕画面中心以三维制作的女生。

厨房的煮食炉旁边，凉子正以右手握着酱油瓶颈，大拇指纯熟地顶开瓶盖，把内容物倒进沸腾的汤底中调味。放下酱油，凉子接着拿起味醂，重复刚才的工序。然后，凉子从冰箱的鸡蛋盒中单手拿出两个鸡蛋，抬头时视线正好跟和室那边接上。XX的身子仍然压着抱枕，旁边摆放了一个粉色方形纸巾盒，赤裸的臀部正对着厨房。他的右手从纸巾盒中抽出数张纸巾，移到大腿内侧。凉子低下头关掉冰箱，继续原先的作业。她把鸡蛋打进白色的碗子中，重重地以筷子顺时针搅拌蛋汁，部分汁液更弹出碗子，滴在衣服上。拌好后，她把碗中液体倒进沸腾的汤底中。和室那边传来女性响亮嗓音的同时，凉子因为溢出的蛋汁黏在碗面而脱手，不慎把碗子滑进热汤中。高温度的汤汁弹出平底锅，数颗水珠碰触到凉子左手前臂的肌肤。她挥动着手，走动到左方洗手盘跟前，右手打开水龙头。急速流动的水流随即开始冲洗手臂受损的肌肤。片刻度过，凉子的前臂上出现数个水珠般大小的水泡。XX带着湿透的纸巾和空的杯面容器从凉子身后通过，随便把垃圾丢进离自己最近的垃圾箱。凉子往右移动一步，按下煤气炉的开关。按钮弹起的同时，平底锅底下喷出的蓝色火焰迅即灭掉。平底锅中的两个鸡蛋已在鸡肉的表皮上熟透起泡，凉子把掉进平底锅的碗子以白毛巾拿出，放进深度约二十厘米的锌盆中。由于走廊挤逼，XX跟凉子的身体只有约三厘米的距离。他的肚皮隔着背心压着凉子手肘的同时，以左手打开水龙头洗手。急速流动的水流穿过指缝之间，冲洗着手掌的肌肤，到达锌盆底部。关掉水龙头，XX举起左手，屈曲手肘关节搔着头部背面，走回和室。点点水滴从他背后落下，有印在衣服上的，也有落到地上的。鼓胀的肚子滑过凉子的后背肌肉，使凉子打了一个哆嗦。她夹在XX跟厨房的台面板之间，无法动弹了片刻。凉子试着挣脱，他不予理会，照走自己的。她皱紧眉头，斜眼看着他的背面，右手掌轻轻按揉左手数个水泡附近的肌肤。

和室墙上圆形时钟的分针又经过一个半圆。凉子把贴近和室角落的木制方形桌搬至正中心，原先打斜搁在墙边的矮桌平稳地以四脚固定在榻榻米上。她走回厨房，在台面板拿走一碗冒着热气的白饭和盛着鸡蛋鸡肉的碟子，放在矮木桌近自己这边的位置。除此之外，桌上還有凉子重复出入走廊带进和室的一个空碗、以包装纸包着的一碟小黄瓜和一对筷子。凉子坐在XX的方向对面，把饭菜夹到空碗中，开始进食。XX拖着臀部底下的两个抱枕，把自己的身子移到桌边，伸手想拿桌上剩下一半的白饭，视线一刻没有离开计算机荧幕。凉子以右手把碗移开，使他不断伸手到桌上摸索。凉子一边吃饭，一边盯着他在桌上移动的手。XX的指尖碰到碗后，顺势把它拖至桌边，然后摸索餐具。发现没有，他把视线移向凉子。凉子在跟他视线交汇的一刻别开脸颊，把筷子头插进冒着热气的米饭中舀起来，送进口中。XX拍了一下桌子，盯着她的同时站起身到厨房那边拿餐具。凉子依旧没看他，继续进食。

晚上七时四十五分，上升的月亮正借着太阳光芒照明。广阔漆黑的空间模糊了天空跟云层的界线，使两者彷彿融为一体。弯月之下，鸟鸣从公寓背面的树木枝节中传出。枝叶间能够清楚窥见凉子跟XX的单位亮着灯光。玻璃窗内，凉子正双膝跪在榻榻米上，把用过的碗碟叠在一起。她的手握住两摞碟子，碟上盛着碗筷。XX右手持玻璃杯从走廊回到和室。他腋下夹着两罐啤酒，鼓起来的肚皮上还托着一盒卡乐比薯条。玻璃杯刚好顶着薯条盒子的底部，让它不至滑落地上。冒着水点的啤酒罐弄湿他背心的侧面，直到他把罐子放到地上。两个抱枕以一高一低的位置堆叠在一起，他把抱枕旁边的手提计算机提起，放在大腿上，然后盘脚坐下。与此同时，凉子正在厨房那边洗餐具和平底锅。流动着的清水落到锌盆底部跟洗洁精、汤汁、细碎的食物渣滓混在一起，进入去水喉中。她把清洗干净的碗筷放在台面板上，关掉水龙头。

凉子打了一个呵欠，走出走廊转弯。她以肩膀贴着左边壁橱的门板，使力向右移动，使左边的门板跟右边的重叠在一起。左边的壁橱下层置着一个由三个长方形收纳盒组成的塑胶储物柜。收纳盒最高那层放的是家居服;第二层放的是家里穿的短裤;最底层则是内衣裤跟毛巾。每一个收纳盒的内容物均分成两排，左边是凉子的，而右边则是XX的。凉子从收纳盒中把需要的家居服、短裤、胸罩、内裤跟毛巾拿出抱在胸前，缓缓走到走廊那头。她在洗衣篮旁边脱下穿了整天的衣物放进去，新拿的衣物则挂在篮子边缘。她带着白毛巾走进厕所，脱下戒指跟发圈，放在洗手盘上方放塑胶杯的架子上，再把下方的白色塑胶椅子拖出来。毛巾勾在晒衣绳尾端后，便坐在椅上。她把安插在墙壁插座的莲蓬头往上推出。打开水龙头，多束幼小的水柱从头顶洒下，冲洗凉子的肌肤。她仰起头，单手把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开，让水流过自己脸庞的每一个部分，直到鼻孔需要再次吸入氧气。淋浴过后，凉子站起身。

室内的热气模糊了镜子的影像。因雾气而生的薄膜隐藏了凉子的五官跟上半身的轮廓，只剩下白蒙蒙一片。她把挂在晒衣绳上的长毛巾拖下来抹干头发跟躯体，再把它围在身上，坐上浴缸边缘。在这狭小的空间，凉子仰头看着泛黄的天花板。颈子累了，下巴便慢慢往下移，使眼睛看回前方。镜子的雾气已经消散了不少，中心能够清楚映照出凉子的脸庞。她注意到镜中的自己，不到两秒便把头颅别向侧边，手心托着下巴，维持这个姿势坐着。时钟从八时十五分走到五十八分，凉子的视线一直定在放着戒指的架子上，直到XX敲响了门。凉子并没有急于把门打开。拍门的声响加大，次数愈来愈频繁，凉子方才把门打开。XX迈大步踏进厕所，逼近凉子的同时，双眼俯视着她。身体的碰撞使凉子的后背紧贴洗手盆。他遮挡出口，双眼对着凉子仰视的目光。她尝试离开，瘦削的身子给XX顶了回去，再尝试离开，身子又给他顶回去。重复多遍，凉子顾不了长毛巾落下，赤着身子，使尽全力挣脱他，拾起毛巾离开。背后的门给重重关上，待在门外的凉子抿紧嘴唇，捏紧拳头，一手把毛巾丢进洗衣篮，接着换上内衣、脱色的图案T恤跟短裤。

快步走进和室，凉子把矮木桌推到墙边，发出碰撞的声音。别过头，她的视线很快落在地上的啤酒罐跟拆开的零食包装纸上。她的脚踢开空罐，脚掌踩着包装纸来到壁橱前把门板打开，奋力拖出下层的纸皮箱。她蹲下提起箱子，手中的沉重让身子左摇右摆，不时践踏到地上薯条的碎屑。单脚甩去黏在脚底的包装纸后，抱着纸箱的凉子踉跄走到玄关。纸箱贴着铁门，她单手用力把门推开。赤脚走出公寓，她直接把纸箱丢在垃圾站。街灯照耀下，倾倒出来的纸张层层叠地散落在地面，一半以上滑到灯光之外。站了十分钟，凉子的呼吸转回平顺。脸庞跟发丝黏着的水点受强风吹拂而落到地面，化成平面的水印。她以手背擦脸，注意到自己左手没戴戒指。她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踏上楼梯，返回单位。XX还在厕所，凉子低下头，凝视着脚掌的泥沙、地上零食的碎屑跟倒下的啤酒罐，打了一个喷嚏。她从开着的壁橱中抱出叠好的枕头﹑被子跟床垫。关掉壁橱，下层的空位随即掩没在黑暗中。凉子把床垫跟被子揭开，平铺在近窗边的位置。她随便拍拍脚掌泥沙，钻进被窝，身子侧向窗框那边，尝试进入睡眠。

进入深夜，XX依然注视着计算机荧幕。他正坐在壁橱前，背部刚好倚在壁橱门板上。垂下的视线前方是没整理的地面跟凉子随着呼吸起伏的身躯。坐累了，他合上手提计算机站起身，伸一个懒腰后打開壁橱。背后的凉子肩膀一颤，双眼仍然闭着。定了一会，XX发现打开的壁橱下层是空的，便移步至左方的壁橱，从下层收着家居服的地方搜索背心和短裤，然后走进厕所。走廊那边很快传出水流动的声音，凉子的身体往壁橱这边翻侧，夹在腋下的被子起了叶子脉络般的褶皱。半张眼睛，朦胧的画面无法让任何景物成为实体。也许是房间灯光阻碍了凉子的睡眠，让她辗转反侧，一直没睡。

清晨，公寓的矮墙上出现一只棕色的流浪猫。它在墙角逗留良久，偶尔舔舔脚底肉球。从单位走出来的凉子正缓步走出公寓，肩上的环保袋塞得鼓鼓的。猫很快就注意到正在接近的人，从墙上跃下，前脚瞄准地上的纸皮箱着地。随着“啪嗒”一声，纸箱给压得更扁，交叉状的裂痕陷得更深。风吹散地上纸张的同时，也吹乱了凉子长至及肩的发丝。棕色的流浪猫在她走出来时失去踪影，眼前只剩下褶皱满满，乱成数团的纸张。凉子在XX的作品前却步，注意到图画上沾了不少猫走过的印记后仰起头，眼睛集中在那块以麻绳穿洞固定的长方形木板，上面写着在公寓居住必须遵守的八项规条。凉子深呼吸，吐了长长的一口气，再度开始走她的路，鞋子把分隔人行道跟车道的白线踏得断断续续，直到下个街口，凉子的双脚离开限制着她的线条。

陈浩霖，香港公开大学创意写作与电影艺术学系一级荣誉毕业生。目前正于香港中文大学修读中国语言及文学系文学硕士课程一年级。曾于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发表文章《〈义薄云天〉以电影音乐表现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