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绪义
最近两年,宋朝突然火起来了,一些人渴望“穿越”回到宋朝。有个网络上的问答,你愿意生活在中国古代哪个朝代?回答是生活在宋代。尤其是有了两个外国人愿意选择宋朝之后,宋朝似乎成了中国古代的黄金时代。
说好的“康乾盛世”呢?一些人追了十几年的清宫剧,一下子就被《清平乐》所取代,风向转变之快,让很多人还摸不着头脑。大概是清朝皇帝被炒厌了,有的人就找到宋朝。特别是宋仁宗不就是成了历史网红吗?宋朝热,有一个很重要的梗就是“宋代不杀士子”。
“不杀士大夫”之说不可信
宋朝不杀士大夫的说法,最早出于一些史册。如《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建炎元年(1127),随徽宗北迁的官员曹勋自金燕山南归,传徽宗寄语于高宗曰:“艺祖有约,藏于太庙:誓不诛大臣,言有违者不祥。相袭未尝辄易。”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徽宗要曹勋转告高宗,说“艺祖有誓约,藏之太庙,誓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违者不祥。”另外,《宋史》“曹勋传”也有载。
且不说“誓不杀大臣”与“誓不杀士大夫”并不全然相等,但也不合宋朝的史实。这条所谓盟约仅出于曹勋一人之口。曹勋是河南颍昌阳翟人,是个平庸的诗人,得益于宋朝的荫补制度,特命参加进士考试得中。靖康元年(1126),与宋徽宗一起被金兵押解北上,受徽宗半臂绢书,自燕山逃归。其后多次出使于宋金之间,但时人对他的话并不全然相信。
后来不知何故,“誓不杀大臣”便转化为“誓不杀士大夫”。另外记录“誓碑”较详的是一本题为“宋陆游撰”的《避暑漫钞》恰恰有伪书之嫌。明末清初史学家王夫之、顾炎武都相信这条所谓的大宋家法,但张荫麟、李峰、杜文玉等通过对誓碑、誓约的考辨,指出所谓的“太祖誓碑”等“本俱伪造”。
太祖、太宗、高宗杀戮大臣并非绝无,高宗在位三十六年,遵太祖誓约,也开了三次杀戒。史学家钱穆就相信这个说法,但他将大臣改为士大夫:“宋朝优礼士大夫,极少贬斥,诛戮更属绝无。”
“士子”,一般是指读书人,但宋代的士子基本就是士大夫。很明显,正是因为“不杀大臣”的说法不合史实,人们就将大臣缩小为“士大夫”。
问题是,即使有宋代不杀士大夫的说法,那蔡确、岳飞等是怎么死的?
蔡确,宋哲宗时的宰相,属于新党,因为写了10首诗,被旧党上纲上线借题发挥,被定为“奸邪”,扣上“诽谤”的帽子,被一贬再贬,直接导致他凄然死于广东新兴,时年56岁,这只不过一种“文明”的杀法而已;旧党乘势株连了77位新党大臣,连兴大狱。这还没完,新旧党争翻盘速度极快,新党得势后,清算旧党,冤冤相报,几近你死我活,毫无底线和原则,官场生态恶化到极点。
按一般人的观念,岳飞是武将,不属士大夫。岳飞只是因为生于河南汤阴,不属于南宋的地盘,因而未能通过科举进入仕途。但岳飞既是诗人,也是书法家。只不过,一些人只记得他的武功,忘了他文武兼备。
退一步说,即使宋朝不杀士大夫,也不足为奇,我国自古就有“刑不上大夫”之训。这只不过是士大夫官员享有的一个特权罢了;武人和百姓,两宋皇帝杀的并不少。
宋朝畸形的文官政治
宋朝其实并不是一个什么幸福的黄金时代,文人士大夫虽然被诛杀的少,但仕途浮沉并不亚于任何时代。今天升堂,明日贬谪,是家常便饭,苏东坡的遭遇大家太熟悉了吧。
宋朝皇帝并非不想杀士大夫,史籍记载很多,也已有学者分析过其中原因。
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高邮知军晁仲约犒劳了一支路过其境的起义军,仁宗知道后非常愤怒,要求朝臣议论当处何法。当时的枢密副使富弼主张诛之以正国法,理由是:“盗贼公行,守臣不能战,不能守,而使民醵钱遗之,法所当诛也。不诛,则郡县无复肯守者矣。”富弼的主张显然合乎仁宗的意思。
参知政事范仲淹却为他百般求情,他说:“郡县兵械,足以战守,遇贼不御而又赂之,此法所当诛也。今高邮无兵与械,虽仲约之义当勉力战守,然事有可恕,戮之恐非法意也。”
参知政事是宰相,在宰相眼里,法外可以开恩。
因此,富弼也不高兴,退朝后私下埋怨范仲淹:“方今患法不举,举法而多方沮之,何以整众?”
范仲淹则说:“祖宗以来,未尝轻杀臣下,此盛德之事,奈何欲轻坏之,且吾与公在此同僚之间,同心者有几,虽上意亦未知所定也,而轻导人主以诛戮臣下,他日手滑,虽吾辈亦未敢自保也。”
范仲淹的意思是法所当诛,但出于自保,不可“引导”皇帝诛杀大臣。范仲淹是历史名相,有着先忧后乐的崇高精神。范仲淹所患,表明他内心仍有恐惧。在任何专制王朝,皇帝是不靠谱的。与其这样,不如舍法而约束皇帝。
范仲淹并不是孤例,《说郛》记载:神宗時,以陕西用兵失利,内批出令斩一漕官。明日,宰相蔡确奏事。上曰:“昨日批出斩某人,今已行否?”确曰:“方欲奏知。”上曰:“此人何疑?”确曰:“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上沉吟久之,曰:“可与刺面,配远恶处。”门下侍郎章惇曰:“如此.即不若杀之。”上曰:“何故?”曰:“士可杀,不可辱。”上声色俱厉,曰:“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惇曰:“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上文中,皇帝明显批斩一官员,但却被宰相蔡确所阻。蔡确的理由和范仲淹如出一辙:哪怕他违法,也不能杀。不仅不能杀,还不可辱。原则高于法律。不过,原则能成为法律,只要一以贯之,行之四海,也并非不可以。所以,范仲淹、蔡确的做法,也无须指责。
但是,在遇到另一方面的问题时,士大夫们的做法却又值得思考了。
宋太祖自陈桥兵变取得政权后,为了防范后人学样,采取了重文轻武的做法,对武人严加防范。然而,这条政策能得以执行,还要归功于士大夫。宋朝士大夫对武人的防范,胜于皇帝。文人排挤之,武人靠边站,成为宋朝的一大风景。
早在宋初发生了多起文官监军逼死主将之事,如名将杨业因受监军王恍等的羞辱逼迫而被迫战死陈家谷,武将郭进因不堪监军田钦柞的凌辱而被迫自杀。
宋仁宗时,枢密使王德用“为将,善抚士,而识与不识,皆喜为之称誉。其状貌雄伟动人,虽里儿巷妇,外至夷狄,皆知其名氏”。于是,御史等纷纷上疏论奏,动作危言,迫使朝廷罢免了王德用枢密使之职,但攻击者仍然没有停止,不得不外放为知随州,并特置判官,“士皆为之惧”。
名将狄青为定州总管时,知定州韩琦因故欲诛杀狄青的一员部将,狄向韩求情,韩琦却“立青而面诛之,青甚战灼,久之,或曰:总管立久。青乃敢退,盖惧并诛也”。一个文官知州在武将面前如此威风八面,而武将在文官面前战栗不止,原因只有一个:文官可以任意处死一个下属武将。此后狄青因战功而入朝为枢密使,然而御史们却借口彗星出,都归因于狄青跋扈;这样,狄青被外放知陈州。狄青到任后,时任宰相文彦博每月两次遣使抚问,狄青闻有使来,就要惊疑半天,这样不出半年就疾病发作而死。史载此“皆文公之谋也”。
另外,宋代文官70岁退休,而武将则要到80岁才能退休。文武之别,境遇如此,也难怪宋朝国力不振。
“君臣共治”是士大夫争来的
宋代文人士大夫如此作为,达到一个文人政治顶峰。宋仁宗时的蔡襄这样说:“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词进;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钱谷之司,文士也;边防大帅,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虽有武臣,盖仅有也。”
文人士大夫得势,确实是两千多年来中国政治的一道独特风景,但并不意味着宋代就是一个文人士大夫的黄金时期。
这背后,恰恰说明他们出于内心里的一种恐惧。如果说宋朝皇帝防范武人是出于维护政权的需要,那么,士大夫防范武人则是有鉴于隋唐五代以来武将的割据跋扈。
晚唐藩镇势力的崛起造就了一个个强大的军阀集团,及到凭借着军人力量而建立起来的五代,在短短的五十三年中,却冒出五朝八姓十四帝,王朝的短命是其共同特点,长的不过十七年,短的仅仅四年。王朝兴衰如此之速,一个根本原因就在于儒家意识形态的破产。“天子宁有种邪?兵强马壮者为之尔!”这个叫安重荣的成德节度使的话,听起来很熟悉,让人想到刘邦、项羽当年见秦始皇时所发的感慨。
刘、项当年所处的时代恰恰也是一个儒学边缘化的时代。帝王的造神运动处于从周到汉之间的一个混乱或中空时期,此后刘邦依赖博士孙叔通建立起象征帝王尊严的朝仪,刘彻依赖博士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理论奠定日后儒学主流地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皇权神圣感到五代时被一扫而空,也不再在乎帝王的出身,“君权神授”观念被彻底打破,改朝换代只要有一帮“兄弟”“哥们”就可以实现。从朱温到赵匡胤都是如法炮制过来的。
出身于军人家庭的赵匡胤,只不过比朱温他们稍微读了一点书,即位后能够反思总结经验,为防范重蹈五代的覆辙,下决心从制度上防范武人学样,依靠士大夫维系皇权。
而读过书的士大夫们同样从南北朝和五代时期士人处于军阀压迫下的凄惨境遇中吸取了历史教训,他们也不想看到再出现军人跋扈。这样,皇帝和士大夫就形成了一种默契,相互支持。
然而,若说宋朝是一个君臣共治的时代,更是笑话。
宋代的士大夫不再从理论上重新建构一个君权神授的体系,而是从道德上来约束皇权,以程朱为首的宋代新儒学新建了一个“内圣外王”的儒学体系,以“天理”和“人欲”说取代“天命观”,使儒家神权和皇权合法化且相互支撑,建立起被称为“道德神学”的理论,将“天理”或“天道”伦理道德化,同时也就使皇权世俗化。因此,宋朝的帝王给人的感觉就是很软弱,根本原因就在于皇权观念的转变,没有“天命”附体的皇权不再有过去那种至高无上的神圣力量。
同时,宋代士大夫群体有一个很矛盾的存在。一方面,众所周知,北宋是士大夫结党最厉害的时期,也是历史上党争最厉害的时期之一。另一方面,宋代的文官集团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情。换言之,士大夫之间,既互相斗争,又相互同情。也就是说,士大夫群体既要与同伴斗,又要团结起来与皇帝斗。
可见,这并非是所谓宋仁宗能够深刻理解他的皇帝角色,也不是因为他温和包容的性格,而是无能为力,不得不向其治下宰辅大臣妥协。宋仁宗何尝不想独揽大权?而是迫于士大夫阶层的抗争。
宋代大儒程颢就曾对宋神宗说:“陛下奈何轻天下士?”神宗“耸然”,连道:朕不敢!朕不敢!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高宗在徽宗服中,用白木御椅子。钱大主入觐见之,曰:“此檀香椅子耶?”张婕好掩口笑曰:“禁中用胭脂皂荚多,相公已有语,更敢用檀香作椅子耶?”时赵鼎、张浚作相也。仁宗时,想让张皇后的伯父张尧佐升任宣徽使,不料包拯贴到他面前来谏言,唾沫直溅到皇帝的脸上。气得仁宗回宫后对皇后直吐槽:“你只管要什么宣徽使、宣徽使,难道不知道是他包拯在做监察部长官吗!”
不仅是宰辅与皇帝争,而且整个士大夫阶层出于一种深深的危机感而敢于群体抗争。这样皇帝往往被士大夫所左右,不得不接受既成事实,形成一个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虚假局面。帝王粉们都无视一个重要事实,所谓的“仁政”都是士大夫们争来的。而要维系宋代这种“共治”平衡,皇帝不得不选择牺牲部分利益,士大夫们也不得不选擇舍弃一些东西。脱胎于《大宋宣和遗事》的《水浒传》里遍地的流民、不事产业的闲人,就是宋代的社会现实。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只能成为士大夫的一种精神追求。
(作者系中共国家税务总局党校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