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
很多年不到白洋淀去,关于菱茨鱼苇之事,印象也淡了。近日,一位妇女,闲时和我谈些她家乡的事,引起我对水乡的怀念。
她家住在D村。这个小地方曾有一京二卫三D村之称。原来是个水旱码头,很是繁华热闹。大清河在村南流过,下水直达天津。又是一个闸口,每天黄昏,帆樯林立。旱路通往保定,是过路客商打尖的地方。我记得在同口教书时,前往保定,就是在这里吃午饭。
她家很贫苦,父亲好赌博,曾在赌场上把土改分得的地当场卖掉,家里的人都哭了。但他有妻子和五个小孩,也要照顾一家人的衣食。一年之中,他除去赌博,不是给人家去打坯,换些粮食;就是在河边治鱼,卖些零钱。
她是头大的孩子,很小就知道为生活操劳了。她先学会编席,母亲告诫她,织席这勾当“抬头误三根,低头一大片”,整天忙得连梳头洗脸的工夫都没有。母亲见她太疲乏、太困倦,就给她讲故事。她回忆说,那些故事古老冗长,千篇一律。故事中总是有一个傻子,傻子又总是很走运,常常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娶到漂亮的媳妇,发家致富。
有一年,发了一场大水,她家的房被冲倒了。于是一家人只能搬到堤坡上,临时搭了一间小屋。秋后,水渐渐落去,河里出了鱼,全村的人买网捕捞。买一片大缯要一百多元,她家买不起。父亲买了几丈蚊帐布,缝制了一具小缯。小网有小网的好处,除去她父亲,母亲和她都可以去搬缯捕鱼了。
鱼实在很多,特别是一种名叫石鲢的小鱼,浮满了河面。这种小鱼有一寸多长,圆身子,黑花条,没有刺,油很多。炖熟了,上面漂着一层黄油,别提多香了。外地的鱼贩子都来了,就地收货加工。但因为鱼太多,后来就只收大鱼,不收小鱼。
她只好自己卤了,和大弟弟挑到集市上去卖。她从小逃过荒,出过工,就是没有卖过东西。她看好一个地段,把鱼放在地下,和弟弟站在那里。弟弟比她还腼腆,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家的鱼。赶集的人从他们眼前走过,可是没有一个人照顾他们的生意。她想吆喝几声,心里十分害臊,喊不出来,最后还是红着脸吆喝起来:“买鱼呀,好香的鱼!”
过了一会儿,又喊:“买鱼呀,贱卖呀!”
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几个人蹲在她们的摊子前面了。
买卖开始了,她掌秤,弟弟收钱。卖出几份以后,围上來的人更多了,你挑我拣,她简直忙不过来。她忽然看见有一张五元的票子掉在了她的筐子下面。她看好一个空子,赶紧捡起来,扔进书包。
她很兴奋,买卖做得也很顺利,不到晌午,鱼就卖完了,一共卖了十多元。她赶紧收摊,带着弟弟去赶集。
她手里有十五元钱。她手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钱,但除去衣食二字,她没有想到要买什么别的东西,她首先想到的是父亲。
“谁要这件皮袄?”
有一个老太太提着一件破旧的短皮袄在大声吆喝。她心里一动。天渐渐凉了,父亲一早一晚还要去河上搬缯。她只见过别人家的老人穿皮袄。她从来也没想到过自己的父亲穿皮袄。现在,好像父亲也有穿一件皮袄的份儿了。
她走上前去,摸了摸皮袄。毛色很旧,有的地方还露着皮子。但这总是一件皮袄。她问:“多少钱?”
“不还价,你给十五元。”老太太说。
“值吗?”
“不值,你就走你的。”老太太又吆喝起来。
她走了几步,终于又回去,把钱交给老太太,换来这件皮袄。
回家的路上,虽然天气并不冷,她还是往自己身上披了披这件皮袄,确实暖和呀。
现在,父亲早已去世,她讲起这段事情,还很得意。
她对我说,为了不再织席,她和这个大城市的人结了婚,现在很少再回娘家住。那里的河早已经干了,更不会有鱼;也没有人再织席,人们有别的致富之路了。
我听到的,好像也是一个古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