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艺
赏析诗歌首先要做到知人论世,研究写作背景。
该诗回顾了诗人被流放到南方的经历,表现了他北归的兴奋之情,九死不悔的倨傲之心和坚强自信、旷达豪放的襟怀。全诗多次运用“比”的手法,韵味深远。
此诗的第一句:“参横斗转欲三更”,是写诗人眼前所见的实景,来表现诗题中的一个“夜”字。在四顾茫茫、寥廓无际的大海上,夜间渡海,别无所见,只有靠辨认天上的星象,来判断方位和时间。所以“参横斗转”这个景象,在此诗的画面上占有相当突出的地位。曹植的《善哉行》中,曾有“月没参横,北斗阑干”的句子,说明在中原,“参横斗转”是天将黎明时的景象。而在海南,看到参横斗转时,却是接近三更的时分。王文诰就曾指出:“海外测星与中原异……六月二十日海外之二、三鼓时,则参已早见矣。”(《苏诗编注集成》)所以苏轼在写出了夜空中星光灿烂、参横斗转的景象之后,加上了一个“欲三更”的判断——这漫漫的长夜就要过去,东方即将破晓、曙光就在前头了!这第一句诗,即为全诗定下了一种明朗、欢快的基调。
第二句诗, “苦雨终风也解晴”,“苦雨终风”四字,是反过头来,写入夜以前的情景。那时候是什么情况呢?是无休无止的雨、尽日不停的风,凄风苦雨,天空阴惨可怖。而现在,这风雨终于过去了,眼前晴空碧海,星月交辉。此时此刻,诗人的心头是充满了无限喜悦的。“也解晴”三个字,既写出了诗人在风雨交加时的苦苦期待,也寫出了他久雨放晴后的喜不自禁,同时更表现出诗人处于恶劣气候中的顽强信念和不屈精神,用字已明显地含有深意了。
下面的两句诗:“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接续第一联诗的内容,仍然是从眼前实景出发,来描写和抒情。诗人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大海、星月灿烂的夜空,不由得感叹道,天容海色,本来就是这样清明澄澈的!即使有乌云想来遮盖明月、翳蔽星空,终久也不能得逞。到头来,云散月明,碧海青天还是要恢复它的本色的!诗人这里的“点缀”一词,本于《世说新语》。《世说新语·言语篇》载:“司马太傅(司马道子)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谢重,字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苏轼诗中的“点缀”,指的就是翳蔽星空、遮盖明月,实际上正与司马道子所说的“滓秽太清”意思相同。这样,这两句诗就不仅是单纯地描写眼前景物,而是别有寄托了。王文诰曾说这两句是“问章惇也”,虽然未免坐得过实,但其中寓有深意,则是十分明显的事实。
仔细地品味此诗的前四句,我们不难发现,诗人一方面固然是在描写渡海时所见的实际自然景象,但同时,这每一句诗中,又都具有一种更深长的意味,一种发人深省的人生哲理。我们揣想,作者在描写眼前实景时,是赋与了它们象征的意义:参横斗转,象征时局发生巨大的变化;苦雨终风停止,象征贬谪海南的苦难生活终于结束;“点缀”晴空、翳蔽明月的乌云消散,象征那些“居心不净”、“滓秽太清”,曾经攻击诬陷过诗人的恶势力的失败;天容海色本澄清,象征诗人一贯高洁的品行和胸怀。我们这样去理解此诗的内容,应当说并不是牵强附会的。只不过作者善于把意与象、情与景自然地融合交织在一起,思想感情寄托得十分巧妙,所以从表面上似乎完全看不到痕迹罢了。
如果说,此诗的前四句是着眼于诗题中的一个“夜”字,那么,第五、第六两句则扣准了诗题中的“渡海”二字。这两句分用两个典故,准确地表达了诗人在渡海北归时的真实心情。
前一句诗,“空余鲁叟乘桴意”,用《论语·公冶长》中的典故。孔子周游列国,政治主张不能得以实现,便慨叹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表达了他抛弃荣名、避世隐遁的消极情绪。而这种情绪,苏轼也是有过的。他因为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遭到残酷的打击,先是贬谪黄州,后来又贬谪岭海,前后竟达十二年之久!这种打击,比起孔子所受的挫折来,不知要沉重多少倍。“浮于海”,只是孔子一时的慨叹,而在苏轼,却成了残酷的现实。所以苏轼曾经有过一些消极的思想,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现在,局势变了,苦雨终风终于过去,诗人终于再一次渡海,踏上了北归的征途。这时候,埋藏在诗人心底的希望之火重又炽烈地燃烧起来。一旦有了机会,使自己的“道”能够“行”于天下,他还是要去奋斗的!所以只有“空余鲁叟乘桴意”了(从苏轼《到廉州谢表》中把时局说成“扩开云日”的话看,他对形势的估计确有过于乐观之处)。这句诗从表面上讲,似乎只是写“浮于海”的生活结束,但实际上却反映出诗人对于理想的不渝的追求,尽管这种追求在当时并不切合实际。
下面的一句诗:“粗识轩辕奏乐声”,用的是《庄子》中的典故。《庄子·天运篇》中说:“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于是黄帝便解答了北门成提出的问题,借音乐讲述了一番哲理。苏轼在这里使用这个典故,有两层含义。一是以“轩辕奏乐”声来比喻大海的波涛声:当诗人夜间渡海、船行海上时,所见只有星光月色,所闻便只有这汹涌的涛声了。听着这镗鞳咆哮、带有某种韵律之美的大海的波涛声,诗人忽然联想到相传黄帝在洞庭之野所奏的、象征着“德之无不施也”(《礼记·乐记》郑玄注)的“咸池之乐”,表现出诗人心头那种宁静、安祥的喜悦之情,这是一层意思。另一层含义,需要注意“粗识”两个字。诗人绍圣四年由惠州贬来儋州,于六月十一日渡海,那时是他第一次领略大海的波涛;三年后的今天,当诗人渡海北归时,已是第二次领教这“轩辕奏乐声”了。北门成闻咸池之乐,叫作“始闻之惧,复闻之怠”,苏轼对于这大海的涛声,又何尝没有同样的感受!如果说第一次听到这涛声时还有所震恐的话,那么,现在已经是第二次领教、是“粗识”,已经是“复闻之怠”、无所畏惧了!!“粗识轩辕奏乐声”这句诗,写出了诗人在战胜无数苦难之后,一个胜利者的喜悦和豪情,表现出东坡老人那种特有的历尽劫难、欣然一笑的乐观坚定的人生姿态。正因为如此,此诗的结尾两句,才引出了这样的结论: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九死”一句,显然用屈原《离骚》中“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句意。诗人贬谪天涯,虽历尽磨难、九死一生,但他感到自己坚持了操守,并没有污损品节,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悔恨,反而把这次海南之行当作自己一生中一次“奇绝”的漫游,因为饱览了海南的奇异景色,经历了一生中最不寻常的日子,而值得永远地怀念了。这两句诗,非常集中地表现了苏轼那种在苦难面前乐观旷达、在压迫之下傲岸不屈的性格。对于那些曾经残酷地打击他、迫害他,必欲把他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当权者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轻蔑和无情的嘲笑!无怪乎此诗传到内地,就有人责怪苏轼是“无省愆之意”。其实这五个字,倒恰恰是说出了苏轼此诗的精神实质。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