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木舒克的浪漫

2020-09-10 07:22赵天益
绿洲 2020年3期
关键词:黑山胡杨林胡杨

赵天益

风韵独特的刀郎舞

如果说在众多的历史遗迹中捕捉、感受到的,是悠悠逝去的先辈们的精神文化信息和部分生活图景,那么,在图木舒克市和胡杨村观看的两场刀郎歌舞表演,则让我们见证了今日图木舒克人精神层面的鲜活性和时代感。

五月的夜晚,晴空万里。在图木舒克市的文化广场上,无论是谁都能深刻感受到那四处流淌的刀郎木卡姆神韵。偌大一个广场,几乎挤满了或坐或站的男女老幼,他们多来自附近团场和乡镇农村。他们或许是刚刚喂完牛羊,或许刚把洗净的最后一只盘碗放进柜橱,听说要举行刀郎赛乃姆表演晚会,便骑上摩托,开着小四轮,赶着毛驴车全家出动,从四面八方汇集在这里,人人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

宽阔的舞台上,一位白须飘然老艺人的散板独唱拉开了序幕,那声音激昂着向夏夜的云端爬升、再爬升,爬到高处又陡然向上攀升至最高点,才放声唱出沧桑浑厚的歌声,好像突如其来的撞击,直抵内心深处。这就是刀郎木卡姆与其他木卡姆的不同之处,它个性突出,风格鲜明,它的旷野色彩和野性气质是独一无二的。人们说刀郎木卡姆是胸腔里的牧歌,喉咙里的决口,仿佛琴弦上会流泪,嗓子里要开花。有人形象地说刀郎人是用歌声攀越天空,歌手们相聚一起高歌狂舞,要比一比谁的歌声爬得更高,刀郎人故乡的千年胡杨就是一把尺子,用来丈量歌声的高度和嗓音的极限。

接着,围成弧形的表演者闭起双眼,奋力击打着手鼓,“咚——咚——,咚啪啦……”伴随着卡龙琴、刀郎热瓦甫、刀郎艾捷克那悠扬深沉的节奏,发出洪钟般的共鸣声。十多位演唱者个个神色庄重,除了三四个女子以外,其余大都是鬓发皆白的男子,他们穿着滚有金边花纹的袷袢,头戴各色花帽,系着红色腰带,或坐或跪在舞台中央的大红地毯上。这些表演者不同于大城市里,男人中绝少大腹便便的肥胖者,立体感极强的面部,洋溢着男性特有的精悍与阳刚。女人们大都穿着或黑或蓝、裙边镶有小小装饰的深色中裙,顯得妩媚动人。

我特别注意到男人们手上的手鼓都比较古旧,年龄越大,手鼓的颜色越重,岁月的印痕越重。稍年轻些的,手鼓的颜色稍浅,上面还绘有瓜果或人物图案。这不起眼的手鼓啊,或许承载着一个男人一生的快乐与忧伤……

普通的羊皮手鼓,被鼓手们敲击得风情万种。随着越来越急促的鼓声,卡龙琴像受到了感染,更加激越响亮。琴声鼓声合在一起,一路昂扬,从耳边轻飘飘地飞上蓝天,融入白云,又随着飞过天空的鸟儿,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演奏卡龙琴的老者始终坐得笔直,不管节奏快慢,他的双手不曾慌乱,脸上的神色,有陶醉,更有成竹在胸的镇定自若。

夏夜星空下,我清楚地看到演奏者的脸上渗出了汗水,弄湿了他们像石榴皮一样干裂的皮肤。他们始终紧闭双眼,皱起眉头,喉咙里传出的歌声无遮无拦地洪亮起来,声音高亢痛彻,就像撕心裂肺的宣泄,给人一种强烈的、来自原生态的艺术感染力。

一曲终了,又起一曲。这时,一群姑娘和小伙子从舞台两侧徐徐走出,边舞边走向台下。刹时,整个广场沸腾起来,原来或坐或站的人们个个都成了舞蹈者,像是听从某种神秘的指令,集体进行着远古的祭礼。所有的人,年轻或是年老,夫妻或是朋友,一对对步入舞场。乐队奏出缓缓的曲调,舞者轻拂慢扭,显出不经意的姿态。鼓点加快变种,他们加快步伐,飞速旋转。被荡起的尘土中,老人们跳得丝毫不比年轻人差,少女们的艾德莱斯绸裙,在旋转中开出一朵朵绚丽的花。山前草原的强烈阳光,戈壁大漠的无情风沙,在他们身上刻下深深的印记,那一张张黧黑的脸,一双双粗糙的手,写满了岁月的艰辛与沧桑,但这不妨碍他们快乐地生活,快乐地歌唱。他们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情,所有的悲伤和希望,都融进鼓中、歌中、舞中……那鼓声高亢激越;那旋律明快悠扬;那舞姿从容优雅……

舞不停乐不停,乐不停舞不停。年轻的姑娘时而高举左手,时而扬起右手,这是为男猎手举着火把照明的动作。一位头戴花巾的老大妈,面色苍老,但一跳起舞来,就变得轻盈无比,眼神中流露出年轻时的妩媚光采。那成双成对舞蹈着的男女,忽而臂膀紧靠,忽而旋风似的散开,随即迅速回身,飘然旋转……

这就是刀郎赛乃姆总给人一种血往头上涌动,让你忍不住站起来要唱要跳的冲动。那歌舞有一种涌动着生命激情的力量,你感觉他不是在用心唱、用心跳,而是用生命在唱在跳。试想,用生命去干一件事情,焉有干不好之理?

刀郎舞又叫“刀郎赛乃姆”“刀郎麦西来甫”,主要展示刀郎人在原始胡杨林中狩猎的全过程,是刀郎人同大自然抗争中所创造的刀郎文化艺术的结晶。刀郎舞的表演有着固定的程式,据说由五个部分组成,系统地表演下来,需要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如今,刀郎木卡姆已成为飞扬在图木舒克上空的不绝精灵和欢快的长歌。

历史上的刀郎人主要分布在叶尔羌河两岸和塔里木河中游。他们虽然是维吾尔族的一个分支,但在生活习俗、语言、文化以至面貌上,与其他维吾尔族人有一定差别。尤其是曲调朴实、风格豪迈的刀郎歌舞,更是别具一格。刀郎人逐水草而居,以狩猎为生,于是就有了“刀郎”的称谓。在漫长的艰苦岁月里,他们依靠自己的智慧、勇猛和团结,与恶劣的环境作着殊死的斗争。在狩猎获胜的时候,燃起熊熊篝火,跳起欢快的舞蹈,以表达他们同大自然搏斗的艰辛和取得胜利的欢愉。

作为刀郎歌舞发祥地之一的图木舒克,与生活在这片热土上的刀郎人,迷恋和热爱刀郎赛乃姆,犹如热爱自己的生命一般。在平时,如果连一件乐器都没有,但只要有一对纳格拉(铁壳鼓)在敲,大家就会翩翩起舞。有时从某一处传来纳格拉鼓声,田地里的人就会放下农具,路上的行人从驴背上跳下来,哄孩子玩的妇女把小宝宝捆在摇床上,大家踩着鼓点儿跳将起来,鼓点儿不停,大家的舞蹈不停。有时候人们循着音乐声走向一处空地,要不了多长时间,那里就会聚集成百上千人,像军队操练一样整齐地舞动起来,场面极为壮观。丰收后的夜晚,在一座座风格各异的农家小院葡萄架下,人们更是热情奔放地狂歌劲舞,展示着图木舒克刀郎人对生活的无比热爱,对理想的执著追求,以及丰收带给他们的那份喜悦。

广场上刀郎木卡姆曲调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一曲比一曲高。声音曲折迂回地上升,用超乎寻常的高音,诉说着各族人民心中的希望。晚会越接近尾声,气氛便愈加浓郁热烈。无论是歌者还是舞者,都在纵情讴歌新时代刀郎人的新生活,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示着图木舒克刀郎文化的独特风韵,以及政通人和、民族团结、经济繁荣的喜人景象。

能歌善舞的刀郎人醉了,年轻的图木舒克新城醉了!

生命与自然的交响

初夏清晨,我们从图木舒克市区出发,一路颠簸扬沙,接近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漠深处的夏河原始胡杨林。

遥遥望见苍苍茫茫的胡杨林,眼眸倏地一亮:在无休无止的干旱贫瘠、无始无终的沙尘风暴折腾下,竟会有如此灿烂的胡杨林—— 巨帚般的树冠撑天摩云,浓浓的翠绿在天幕上写意般地勾勒出波涛似的线条;巍巍身子将脚下的戈壁沙滩护卫得严严实实,好一个“泰山石敢挡”的大气派。在目力所及的无边无际中,这里简直是一个最为苍凉壮观的生命场,铺天盖地的生命与自然的交响。

在塔克拉玛干大漠,独领风骚的乔木是胡杨,它生是沙漠的精灵,死是戈壁的魂魄。它以磐石般的信念,独守千年岁月。你走近它,体味它,方知什么是真汉子,什么是伟丈夫。于是,旅途的疲惫和困顿刹时成了过眼烟尘,我一马当先跃入胡杨林,让这卓尔不群的雄奇浸润自己的眼睛和心脾。

平视和俯瞰是两个角度,地上和空中是两种态度。打量一段静静流淌的叶尔羌河,需要上天入地的方式。春天和秋天是两个季节,活着和死去是一种人生。琢磨不朽的胡杨,需要三顾茅庐的勇气。

都说上帝是这样造人的:挥一下杨柳枝,一个男人有了;再挥一下杨柳枝,一个女人有了。叶尔羌河与胡杨的诞生,似乎也借鉴这样的方式,不知是谁无意间挥动杨柳枝,叶河和胡杨便有了。

大自然创造了绵延数百里的叶尔羌河,同时也造就了無边无际的胡杨林,在叶河两岸,在水能到达的地方迎接;在叶河水够不着的地方,也有大群大群的胡杨在翘首张望。

叶河两岸的胡杨,对叶河是亲近的——依着河道梳妆自己,将一身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倒映在河面,与河彼此拥抱着,任由时光流转。有的胡杨远离河道,蜿蜒寂寞,将根扎进沙漠,迎着水的气息,默默伸张。即使不能肩并肩,也会给根定个方向,在水分和土壤间一脉相牵。

胡杨与叶河,交织着但又各自岿然独立。胡杨在叶河畔,活着,死着,站着,躺着,换个姿势,打个盹,就是一千年。在这当儿,叶河兴许绝尘而去,胡杨兴许伏地酣睡,而河道早已不成河道了。

越往前走,越显幽深。蓦地,发现自己像闯进了一个辉煌建筑的内空间,一个美轮美奂的多彩大厅。置身寂静之中,内心愉悦而充实,才真正回到了自我。在我身边,每一棵胡杨都是我的亲人:柳叶胡杨像一群孩子,枫叶胡杨是成熟的男子,杏叶胡杨有一种高贵女性的气质,而长须胡杨则是胡杨家族中的智者——美髯飘飘的大将军。

夏日阳光下的胡杨林,加深着饱满气氛的宁静,使林中的色彩趋向天然的纯净,每一棵胡杨好像要燃烧起来了。微风中的树叶窸窣,如同低声的呓语,听得见树木脱皮和落叶的声音。鸟鸣声洒在新绿的胡杨叶上,发出和谐的共鸣。天空高而蔚蓝,像一座不可企及的屋顶,大自然就是这样:一棵树的生长服从了最高的天命,而一片叶子的飘落,都执行了宇宙的一条伟大规律。

在塔克拉玛干大漠的词典里,胡杨是一个厚重的词语。它的生命年轮可以圈圈圆圆延续千年,它的枝干遒劲但形态各异,身躯强壮但裂纹纵横。漠风撕裂了它们的身躯,它们也改变了狂风的轨迹;沙暴击打得它们伤痕累累,它们也弱化了沙砾的野性。在无尽的孤寂与干涸中,它们与风沙抗衡,与饥渴对峙,同叶尔羌河相互守望。待到秋风起,枯叶落尽,沙尘飞扬时,映在晚霞中胡杨的剪影,宛若一幅意蕴千钧的世态图,默默述说着参透人生的隐语。

胡杨恐怕要算这世上最悲壮的树了,生生死死三千年。在一座流动的沙丘上,有大片大片的枯杨,它们生前为脚下这片热土坚强战斗,死后仍顽强挺立。在静默中挽一抹斜阳,被岁月消弭了生命颜色的身躯紫里发亮。有的似骆驼负重,有的如龙蛇蜷地,有的似虎踞龙盘,有的如骏马嘶鸣;有的虽树冠被摧,肢断骨折,却依然挺起使世人瞠目的脊梁,大气中闪耀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威光。站在它的面前,你的心灵会接受庄严与神圣的锻打,你会忽然悟彻生命的壮丽与永恒其实是无声的—— 无声无息地成长,无声无息地壮大,无声无息地辉煌 ……

沙丘旁的另一处枯杨,犹如墓地的标识。那里像一个个来不及清扫的古战场。到处丢盔卸甲,到处是断臂残枝,到处是听不见的呻吟和呼救。胡杨的一生,是与风沙、干旱、荒凉、贫瘠搏斗的一生,从它们成长的开始就面临着死亡。它们与死亡搏击过,最后被死亡击倒在地,巨大的横七竖八的树干是死去的战士,而断裂的树枝则是它们丢失的兵器。

它们让同伴肃然起敬,它们让天敌由衷钦佩。浩瀚大漠中那亿万棵宁死不屈、昂首挺胸的胡杨,是一部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

胡杨们未曾想到,它们的胸襟孕育了西域文明。两千多年前,胡杨覆盖着西域大地,叶尔羌河、塔里木河、罗布泊等得以长流不息;楼兰、龟兹、郁头等三十六国的西域文明得到滋养。

拓荒与征战,使水和文明一同消失在干涸的河床上,戈壁沙漠埋葬了无数灿烂辉煌的古国,掩埋了无数纵横驰骋的英雄豪杰,也湮没了陪伴他们一起走过的胡杨。这使我忆起了劬劳的张骞、艰辛的玄奘,骁勇的霍去病,刚正的林则徐……

有一种平凡不被人知,那就是胡杨的平凡。当你置身死去的胡杨林,你也许会祈求上苍拯救胡杨,但你不该绝望,因为胡杨英雄不哭,胡杨至今仍在。你能够感受到,伤害将被疗治,死者将被祭奠,来者将被激励!

胡杨是有秉性的,根临叶河,它不媚。它从不放弃自己成长的规律:三口两口壮大身腰,三下两下拔地而起。叶落叶河,它不馁,它从不埋怨自己生长的地方风不调、雨不顺,飞鸟绝、人迹灭。它一生没有眼泪,只在悠悠岁月里忆往昔,数风流。

它早就想好了,在风华绝代的时候,与叶河共度了千年生命,在躯干上最后刻上一道年轮的时候,再给自己两千年。它必须得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必须换个活法:死得好些,死得悲壮些,死得明白些—— 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

因此,它们活着的时候,泰然而有原则:当绿则绿,该黄则黄;不误时令,不慕风光;只有树的形象,年复一年,叶绿叶黄。

当它们谢世的时候,模样也别样坦然、坚强。它们的身躯沉浸在自己的意向里:昂首向青天,躬身叩大地,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不一而足,展示一个生命走过岁月的痕迹。而这种勇气,不是谁都有的,不是谁都能的。这是生活的态度,这是生存的态度,这是生命的态度。

大漠孤烟,戈壁落日,湛蓝天空下的胡杨,其实早已幻化为灵魂,飞舞在叶河两岸胡杨林的上空,飞舞在人类对生命的无数诠释上。

叶尔羌河,对决沙海一银河,默默奉献润桑田;生死胡杨,博弈岁月三千年,茫茫大漠守护神!

充满野性的原生态画卷

从图木舒克市其盖麦旦镇到夏河有30公里路程,夏河既是刀郎人的故乡之一,也是塔里木盆地西缘沙漠中人口比较集中的地方。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刀郎人,沿着叶尔羌河岸,在茂密的原始胡杨林中耕作、狩猎,演绎着一幅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原始生态画卷。

穿过夏河胡杨林向东南方向行驶 30 多公里,就能抵达神秘的黑山。黑山,维吾尔族人称它为“喀拉萨依”。在本世纪以前,夏河在外界人的印象中是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人类居住的地方。自图木舒克通往夏河的公路建成后,曾经原始封闭的夏河,成为一块通向黑山古城与四十个姑娘坟的跳板。同时,夏河也是人们进入黑山之前补充给养,以及一旦发生意外可以获得援助或将信息传向外界的地方。

我第一次到黑山探秘,是几年前的一个秋天,那时在图木舒克流传着许多有关黑山和四十个姑娘坟的传说。有人说黑山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文物,有裸露在沙地上的骷髅,有枯死千年不倒、形同鬼怪的胡杨。还有人说黑山上遍地都是五彩斑斓的玛瑙和石英石。当然,最恐怖的还是前往黑山的路途异常凶险,这也正是当地所有驾驶员提到就毛骨悚然的主要原因。传说越是离奇,便愈加引起人们的好奇与向往。于是,我决心走进黑山,探寻其中的隐秘。

深秋凌晨,我们在向导玉素甫艾山的带领下,从50团团部所在地的其盖麦旦镇出发,穿过充满野性的原始胡杨林,经历了叶尔羌河故道多次陷车的险情,绕过迷宫一般、犹如刚刚遭受了某场劫难的沙漠中成片枯死的胡杨林,翻越一座座密布的沙丘,颠簸三个多小时之后,绵延不绝的沙山之间,突然出现了一片浩瀚的黑色戈壁,我们已经抵达了黑山。

当我们怀着各种奇妙的想法,乘着越野车在黑山上奔驰的时候,有一种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中轻舟荡漾的爽朗与惬意。下车眺望,沙丘連着沙山,犹如绵绵不绝的滔天巨浪,在远处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近处蓝的、白的、红的、绿的颜色不一,各种形状的玛瑙、石英石、化石比比皆是,似乎走进新石器时代的加工厂。站在黑山之上,我由衷地感叹着大自然的神奇与诡秘。

脚下的黑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严格地说,黑山不是山,不过是沙漠中一块方圆数十平方公里的台地。它不像是新疆的山,完全没有挺拔、巍峨、雄浑的气势,实际上倒像卧在叶尔羌河畔缓缓起伏的黑色大坂。山体也不是从内到外的黑,只是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似烟似雾的熔岩,越野车驶过,便可看见两道清晰的黄色车辙。

年近四十岁的玉素甫艾山,是祖居夏河的刀郎人,性格开朗,风趣幽默,汉话讲得比较流利。坐下休息时他给我们讲了一个会走路的沙丘的故事:在他14岁的那年春天,和一群伙伴赶着毛驴车在靠近黑山的胡杨林打柴,出于对神秘黑山的好奇,在打柴的空隙,他们结伴来到黑山,由于贪玩,将近日落时才发现已经无法回到胡杨林中的打柴点上了,只好在戈壁上三座小沙丘中间安营扎寨,住了下来。

夜晚,他们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呜呼呜呼地尖叫着,恐怖极了。接着刮起漫天大风,越刮越大,戈壁上的石头似乎都在滚动。大家只好蒙住头紧紧抱成一团,相拥而眠。天亮了,风小了,几个人灰头土脸地站起来一看,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同伴吓得大哭起来,其他人也都慌了神。他们明明没有挪动地方,可是昨晚的那三个沙丘却不见了,玉素甫艾山还以为昨晚不知是什么魔力悄悄地把他们搬到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有人发现黑山上那个不知道是什么年代修建的大土堆还在原地未动,小伙伴们才隐约明白,自己还待在老地方,只不过那三座沙丘随风走了,十几米之外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大沙丘,很可能就是由昨夜那三座沙丘堆成的。经过这件事,在以后的十多年中,玉素甫艾山再也没有冒险来过黑山。近年路修通了,交通工具越来越先进了,他先后几次陪慕名而来的人士到黑山,还特别注意到黑山周围的沙丘。说到这里,玉素甫艾山耸耸肩膀风趣地说:那沙丘绝对是“活”的,它们一点也不安分,常常变换着形状在戈壁上四处“走动”。

黑山在当地名声鹊起的原因,主要是戈壁上遍地的五彩玛瑙和石英石。我们在前往黑山腹地一个据说是烽燧遗迹的途中,远远看见影影绰绰的点点红色。随着距离渐近,红色竟变成一顶简易帐篷。我们停下车走进帐篷,只见里面坐着两个年轻人,后边放着一辆摩托车。这是两个冒险进入黑山拣玛瑙的伙伴,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天,其中一个名叫吐鲁木的小伙子,汉语讲得很好,他说从今年初就开始在此拣玛瑙,到现在已经收获了 2000 多块。拣的玛瑙和石英石大部分卖到阿克苏,有时也在图木舒克市场交易。吐鲁木说,为寻找最漂亮的石头,他几乎走遍了这片戈壁,黑山四周全是沙漠,东南方向是沙子堆成的高山,连枯死的芦苇和胡杨也没有,夜里时常听见好像汽车开过的嗡嗡声。地面上反射着玛瑙和石英石的奇异光泽,引起大家的极大兴趣,我随手拣了几粒指甲盖大小的玛瑙,色泽虽然不错,可惜个头太小了。玉素甫艾山感慨地说,前几年黑山还是玛瑙遍地,现在已经快让人拣完了。

黑山最神秘的地方莫过于那些失去年代记忆的墓葬和人文遗迹。我们在传说的已经毁损的烽燧附近逗留许久,随后又来到西北部高地上的古墓地。墓葬已完全被损坏,但可以看到散落的出土棺木板以及芦苇、人骨等。玉素甫艾山说,墓葬中出土的文物现保存在图木舒克市文物馆,黑山西南部的沙漠中还有一座被遗弃的古城,以及被风沙湮灭的成排窑洞遗迹,有人曾在那里找到过唐代的腰牌和陶片。

一路同行的历史学家李恺先生给我们揭开了这里掩藏的隐秘。李先生说,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间,图木舒克一直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政治经济文化军事要地。古代这里南经和田可通往印度,西南经莎车可通往阿富汗,西经疏勒(今喀什)可通往土耳其、地中海和东罗马,交通十分便利。早在公元 75 年,东汉王朝派班超率吏士 36 人赴西域,曾在图木舒克山麓修建城池(现唐王城遗址)驻守 17 年。历史上西域 36 国中郁头国就在图木舒克市,隋唐时期郁头州的州城也是唐王城。清乾隆年间,清政府沿叶尔羌河部署兵站,在图木舒克境内就有五个。唐王城,当地维吾尔语称“托库孜萨来古城”,该城曾上起北魏时期,下至北宋末年,存在过 700 多年。图木舒克出土的文物有 4000 多件保存在自治区博物馆,还有近千件分别在巴楚县文化馆和图木舒克市文物馆保存。

李恺先生还告诉我们,在黑山上发现了两座巨大的塞人坟墓,遗憾的是其中一座已被人盗挖过,留下一片深深的墓穴,幸好盗墓者不知塞人的埋葬习俗而半途而废。据考古学家对塞种人坟墓的考证,凡是身份较高的贵族,墓穴一般长达 6~7 米,宽 4~5 米,深度在 7 米以上。棺椁置放进墓穴后,用巨大石块一层层压住,企求用这种办法使墓主人得到永远的安宁。

黑山塞种人活动的文化迹象表明,图木舒克大地有着古老的文明。考古学家认为,从前许多在新疆活动的塞人贵族所穿戴的丝绢绫罗,使用过的漆器等等,都源于黄河流域古老的中原文明。当年活动在新疆大地包括图木舒克在内的所有塞人,曾经是沟通古希腊文明与黄河流域古老文明的中介者,他们的生活是两种古老文化的历史折射,而这种活动在历史的长河中始终没有停止过。

四十个姑娘坟静卧在浓密的千年胡杨林中,毗邻“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周围是已经干涸了的叶尔羌河古河道。当地人传说,当年,四十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从于阗国出发,途经此地恰逢战乱,被强人掳去威逼为妻,姑娘们誓死不屈便集体自刎于此。至于姑娘们原本到何处去干什么,却不得而知,就连在这片古老的胡杨林周围繁衍生息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也不知晓。但他们知道,神秘的姑娘坟中的四十位姑娘,属于这块古老的土地,是后来人们的先祖。

一路上,维吾尔族向导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这块土地的历史与四十位姑娘有关的另一版本传说:在久远的历史年代里,圖木舒克一带生存着一个以游牧为主的部落,他们逐水草而居,过着悠闲宁静的生活。到南宋嘉定年间,成吉思汗率蒙古大军西征,命二太子察合台进攻天山南北,当他统率的军队攻占到四十个姑娘所在的部落时,遇到全体部落民众的顽强抵抗,一连数天强攻不下。察合台便从四处赶来大批俘虏,逼迫他们站在第一线阻挡刀枪。部落首领不忍心射杀自己的骨肉同胞,便令军民百姓星夜转移到浓密的胡杨林里。察合台恼羞成怒,下令火烧树林。在此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一个身穿男人长袍、貌似少女的人挺身而出,来到察合台面前,表示愿意带着四十个美貌姑娘嫁给他的大军,以换取整个部落的生命。察合台一听心里乐开了花,遂下令停止进攻,把四十个姑娘分赠给部下将士,把领头的那个姑娘留在自己身边。四十个姑娘毫不畏惧地站在蒙古大军面前,当她们听着本部落将士和乡亲们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后,便各自掏出藏匿在身边的小刀,结束了她们鲜花一般的生命 ……

当我们怀着一种膜拜之情追寻古老而神秘的传说,神情庄重地伫立在四十座姑娘坟墓前时,环顾四野,这里竟是一片杂乱的废墟。分布在胡杨林中大小不一的坟塚,被一束束枯朽的栅栏围着,白的、蓝的、红的、黄的召唤魂灵、呼唤生命的经幡,高低不等地挂在奇形怪状的胡杨树上。坟墓边的一位维吾尔族老人在这里建起一座小屋,孤独地与姑娘坟相伴了数十年。向导告诉我们,因为姑娘们的美丽传说早已远播四方,每年都有许多人来这里朝拜祭奠。

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过去的已经过去,将来的还在不断地延伸,只有如此才能表述人类对祖先们不绝精魂的纪念。得以生还的四十位姑娘的亲人以及他们的后来人,心灵深处永远不会忘记用生命换来的民族延续生息的四十位姑娘。

返回图木舒克途中,越野车奔驰在叶尔羌河畔曲折蜿蜒的古道上,这是一条古丝绸之路,上下数千年,东西上万里,修远而漫长。

丝绸之路,多么美好的名字,它祥和、中听。

“无数铃声遥过碛” , “齐纨鲁缟车班班”。不禁使我想到长长的驼队,悠悠的驼铃声。想到昔日商人的驮箱及东去时箱中的珠宝,西返时箱中的绸缎;想到驮给中原的葡萄、西瓜、大蒜、苜蓿、安石榴,从中原驮来的养蚕、纺织、凿井、冶金技术;想到张骞、班超、解忧公主和冯嫽;想到契苾何力、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甚至还有程知节、苏定方……

鲜花盛开时,万里丝绸之路驼铃丁冬,笙歌不断,胡舞汉技交汇融合;烽烟笼罩时,金戈铁马,磷火刀光,各族人民惨遭涂炭。路,运送和平,也运送战争,把人类历史从遥远的源头运送到今天。

今天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多,越走越长,越走越绚丽多彩。驼铃声换成了汽车喇叭声,火车的汽笛声,飞机的引擎声。柏油路,水泥路,铁轨路,航天路,从地上开辟到天上,从江河开辟到高山,从太平洋开辟到大西洋。“一带一路”上的丝绸之路不再是沙碛龙堆之中的苦旱之路,它早已成为朝发夕至、昨发今至的立体之路。

责任编辑 翡 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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