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的地域性叙事与全球化语境的统一

2020-09-10 07:22刘旭
音乐世界 2020年5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

刘旭

摘要:四川民歌有丰富的历史资源和鲜明的艺术特点,其中的女性形象丰满立体、生动传神、有感人的艺术魅力

关键词:四川民歌;女性形象;槐花几时开;康定情歌

中国民歌海洋博大丰富,在世界各国民歌中可谓名列前茅。四川民歌当是其中最灿烂美丽的浪花之一。

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痴迷于陕北民歌和西北民歌,自认为这两个地方民歌的思想性、社会性、艺术性和音乐性都属国内民歌中的顶尖水平,对四川民歌只是偶有涉略。后来当真正了解了四川民歌之后,对它的抒情、清新、婉转、爽朗、诙谐、泼辣、幽默这些独有的特点开始着迷。它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灵活多变的演唱风格,反映悲欢离合的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都足以让人想要去深入研究,深入思考。

民歌是社会生活的艺术反映,是人类生活的精神符号之一,民歌发展的历史就是当地人生活方式、生存方式、思维方式繁衍变迁的历史。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歌谣,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歌声。我国是多民族和谐共居的国家,民歌的丰富多彩反映了民族生活的丰富多彩。虽然民歌是一种松散的、不太严谨的民间叙事,而且是一种地方性叙事方式,但是在今天全球化背景下,地方性叙事不失为一个观察人文现象、社会现象的角度。对民歌的考察和研讨,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更清晰、更准确地感知当时、当地人们复杂的思想情感、社会心理的情形和维度。

目前为止,国内音乐学界对中国民间歌曲的分类尚无定论,或者说莫衷一是,定义很多,分歧很大,但是总体来说,音乐学界主要还是把民歌划分为“山歌”“小调”和“劳动号子”三大类。具体到四川民歌中,“山歌”的比例最大,占了十分重要的位置。山歌,顾名思义即山野之歌,是活动于山野、田间的劳动者在劳动工作中有感而发、有思有想从而发于声音的歌谣,带有浓郁的草根性和泥土气息。如青海的“花儿”、湖北的“赶五句”、陕西的“信天游”、山西的“小曲”、内蒙古的“爬山调”等都是我国有名的山歌歌种。山歌除了抒发情感之外,还是一种有效的社交活动方式,这在西南少数民族中的一种山歌形式“对歌”中体现尤其明显。山歌的形式十分简洁单一,体裁比较自由,它既便于广大劳动群众直接掌握和运用,又能让有才华的歌者进行自由创造,不断丰富表现形式和演唱内容。山歌的珍贵还在于它的天然和纯真。山歌是没有经过文人加工的本真存在,唯其如此,才能最真切、最直接地反映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具有客观、真实的史料价值和文本价值。

四川山歌,源远流长,丰富多彩。大体包括各地“晨歌”“放牛歌”“放羊歌”“薅秧歌”“薅草歌”“罗儿歌”等。艺术是具体的、特殊的,充满个性细节内容的。世界所有地区都由不同的地域文化构成,拥有各自不同的生活细节,也有各自不同的地方性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这些地方性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的细节被民间歌者或艺术家成功地创作出来写进艺术史,艺术就显出了非凡的力量。考察了较多的四川民歌之后,我对其中一些表现女性爱情和婚姻心理的作品产生了浓厚兴趣。山歌的最大特点就是因情而发、合情而歌、言情叙事,而女性正是这些主题的天然载体,所以,考察这些民歌中体现出来的四川女性形象的发展变化,考察她们细微生动的情感细节和心理细节,正是考察四川风土民情和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四川民歌的女性叙事就是这样一块鲜活而丰富的活化石。

今天我就以两首民歌来谈谈四川女性在民歌中体现出来的独特美学价值和艺术形象。

在中国的民歌中,形式多姿多彩、体量有大有小。有的民歌汪洋恣肆,篇幅很长,可以在歌堂上唱上三天三夜;有的民歌则精干短小、寥寥几句便道尽百态人生,《槐花几时开》就是这样一首民歌中的瑰宝: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把槐花望郎来

娘問女儿你望啥子

我望槐花几时开

全歌只有短短四句,不到三十个字。就是这样一首不到三十个字的民歌小调,却在中国民歌中占有不可忽视的显赫地位。

四川多名山大川,多山地高岩,特别是川南,山水起伏,广阔无边。《槐花几时开》的诞生地宜宾,那片川南的河湾田野,每到春季,漫山遍野一片银白嫩绿,那就是槐花开了。随着春天的到来,河汊山岗回响着布谷鸟的鸣唱,蜜蜂在花丛中流连起舞,河水清亮鱼虾嬉戏,最重要的是,人的心思也活了,春情泛滥,万物萌发。

在这样的环境里,村野里的花衬衫飘动起来,姑娘背着背篓走向山冈,走向田野,心儿是激切跳动的,脸儿是绯红发烫的,脚步是轻快急促的,她的目光向着远方眺望,手搭在额头上,想挡住灼热的太阳,她站到槐树下,踮着脚尖,竭力往前望,想望见那个壮实的背影,也想望见那张年轻好看的面庞——那是她日夜都想看到的一张脸,是那个男青年的脸。可是,远方哪里有那个人的影子?她站累了,脖子都望酸了,正在又怨又急的时候,妈妈的声音传来了:“丫头啊,怎么去那么久,你踮着脚在望什么呢?”——姑娘又羞又急,扭动着身子,撒娇跺脚:“没望啥子,我在看槐花什么时候开啊……”敷衍了母亲,她匆匆低下头往回走……你真的能敷衍得了母亲吗?她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也是多少回这样踮着脚攀着槐树枝在那儿苦苦张望呢。母亲没有看女儿绯红的脸庞,只是暗地里笑笑,继续做着手里的家务活。远远的,田野上那些开得雪花般的槐花,仿佛女儿家的心事,看上去无着无落,却又铺天盖地。母亲叹了口气,小小的女儿长大了,也许明年的这个春天,她就会挽起长发,穿上嫁衣,走向那个远方的小伙,再也不会在她面前撒娇玩笑,再也不会依偎在她身边仰着脸儿听她唱山歌了……母亲心中一阵怅惘,一阵心酸。她站起身来,想着明天也许该给女儿准备一些嫁妆了……一个春天的早晨,一树盛开的白花,一对各怀心事的母女,就这样在这短短的二十多个字里,在中国民歌史上留下美丽的身影,一唱百年。

歌词里隐含的意境是这样的:四月、春天、陌上桑、青绿的山川、嫩绿的新叶、银白的槐花、娇艳的女孩、美丽的母亲、悠长的呼唤、水灵灵的脸庞、亮晶晶的双眸——这样的诗意、这样的温润、这样的爱情,塑造出的是人类共有的、对爱情的向往和讴歌,从侧面也塑造出了四川女性勤劳、温柔、善良和美丽的艺术形象。歌词朴素到极点,也含蓄到极点,你却能感受到滚烫的心灵和情感的沉醉。它曲调和缓悠长,节奏较自由,演唱者可以尽情发挥。这是一首堪比古诗十九首的美丽诗篇,也是一首传唱千古的名作。

如果说《槐花几时开》抒写的是人类共同的爱情,反映的是四川女孩的娇媚和羞涩,《康定情歌》却以较长的篇幅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四川女性的多侧面、多角度的动人之处。

《康定情歌》也是一首原生态民歌,流传至今被很多作曲家演绎、改编,但基本的旋律和内容没有过多改动,这说明它本身的完整性和成熟度。

今天的听众对《康定情歌》从歌名上往往会产生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康定情歌就是写康定的故事,是一首藏族歌曲,实际上这首歌是原西康地区具有代表性的传统民歌,是一首汉族歌曲。1946年,它经作曲家吴文季、江定仙采集编曲, 1947年4月19日由歌手喻宜萱在南京演唱,其优美的曲调、传奇的爱情故事立刻引起观众的注意,一经面世就在全国流传开来,甚至声名远扬海外,得到各国人民的喜爱,被改编为舞曲、音乐剧、舞剧、电影、电视剧等,成为华语音乐的经典作品。

一首好的民歌作品,当如好的文学作品一样,首先要拥有独特的思想价值。思想价值不可能凭空产生,必须有生长的土壤,必须有生长于这片土壤上的艺术家的独特发现和思考,必须仰仗于这片土壤位于某个区域的地域文化所建构。1946年,作曲家吴文季来到康定这片神奇的土地,这里藏族和汉族多年来聚居在一起,相处和睦,各取所需。这里也是著名的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重镇,商旅发达,人来人往迁徙不定,奇异的风土人情孕育出奇异的、复杂多样的人情社会,也孕育出独特的爱情观和人生观。这里民风纯朴,人们生性自由奔放,男人潇洒豪放,女人爽朗泼辣。大山的阻隔、民族的特性、原始的风俗,导致这里像一片灵魂的净土,礼教的束缚、旧习的羁绊在这里形不成气候,人们崇尚的是自然的法则和天然的性灵,爱与恨更多来自自身的情感需求。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吴文季听到路边一个歇脚的马夫在哼唱一首很好听的山歌,马夫反复吟唱着“溜溜”“月亮弯弯”“溜溜的城”等语句,他大感兴趣,问这是什么歌,马夫们回答说叫溜溜调,当地人都会哼唱的。吴文季马上拿出纸笔让他们慢慢再唱,他随之记录下来,后来又和江定仙几经修改,最后定稿时取了个歌名叫《康定溜溜的城》,这就是后来著名的《康定情歌》。吴文季和江定仙一定没有想到,他们当年随意的一次记录,却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让四川民歌在中国民歌队列中因为有了《康定情歌》而毫不逊色的艺术印迹。

民歌是一种地域文化,是一种地方叙事。当时当地的艺术家在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他也许不会想到其他更广阔的天地,但是,当他把自己身边这片山山水水抚摸个遍、把这里的灵魂和人物刻写在他的笔下的时候,他就是在进行一种全视角的创作。民歌作者也是如此,因为他是在写“自我”“个人”。只有“自我”最真实的体验,才是全人类的体验。地域性不是一种简单的文本呈现,而是一种精神的追求。《康定情歌》就是以一种个人的、小地方的体验,烛照了温暖普遍人心的那束光,这束光是人性之光,是爱情之光,也是自由與理想之光。

还是让我们来认真品读一下这首歌的歌词吧: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亮弯弯

康定溜溜的城哟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月亮弯弯

看上溜溜的她哟

一来溜溜的看上

人才溜溜的好哟

二来溜溜的看上

会当溜溜的家哟

月亮弯弯

会当溜溜的家哟

世间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爱哟

世间溜溜的男子

任你溜溜的求哟

月亮弯弯

任你溜溜的求哟

歌词简洁直白,是山歌的最基本走向。在这首歌里,你闭上眼可以看到西康特有的月夜,人们在劳作一天之后,来到火塘边、月光下、树阴里,享受生活的甜蜜和宁静。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康定城,狗儿已经睡下,远处传来青年男女的笑声和歌声。这里与内地是不一样的,这里的空气自由而浪漫,这里的爱情洒脱而奔放。张家大哥看上了李家大姐,马上展开热烈的追求,爱上一个人的理由也很简单而直白,一是人才好,二是会当家。可不要小看这两个标准,这是一个女性呈现在男性面前的全部优点:人才好是全方面的,相貌、个头、风度、仪表、谈吐、气质,女孩子的所有美好都在这两个字里了;第二才是最关键的,“会当家”——会当家就是对一个女孩全部才华的肯定,学识教养、品性脾气、操持家务、孝顺亲人……男人对女人的认同,在这两个标准里体现得清清楚楚。就这样,歌词给我们塑造了一个温柔可爱、美丽爽朗、勤劳聪慧的女性形象,这样的形象就是四川女性形象的一个缩影,也是四川男人对女性的审美范本。

如果这首歌就停留在这样一个价值层面,那它绝对不会是一首经典作品。男性对女性的取舍只在这两个标准上,那就只是一个庸俗社会学的标本,不可能成为百年传唱的《康定情歌》 。我们再来看,到了最后一段,作品终于升华到了另外一个更高的精神层面: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地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哟——这才是全歌的重点:自由的性灵、自由的心声。在黑暗的旧中国,婚姻与爱情都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之下,人们在重重重压下艰难地活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最高的标准,没有爱的婚姻和家庭窒息了多少人的心灵和追求,多少人在封建的牢笼里草草过完一生。而这首歌,旗帜鲜明地宣扬:爱,你就大胆爱,世间男人和女人都可以自由地、放心地去互相追求,有爱你就认真爱,没有爱就大方放手。这样爽朗明快的爱情,才是太阳底下的爱情,才是人性自然而然地流露,才是人性健康幸福的状态。

正是后面这四句话,让这首歌成为了性灵与爱情的千古绝唱,成为了万千民歌中的精品。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四川女性的另一个侧面:自由大胆、奔放泼辣,敢爱敢恨,明快如风。有人把四川女人比作川中平原上的竹,柔韧温顺、文静优雅,殊不知,四川女性也有如山梁上的松,刚直坚硬、宁折不弯。宜宾山冈上槐花树下的姑娘在遇到艰难险阻时会这样,康定城里月光下的李家姑娘也会这样。这就是民歌带给我们的艺术形象,也是四川女性镌刻在艺术长廊里的美丽形象。

很多民歌过于强调地域性,只在那个狭小的山沟里、小情感里打转转,不会上升到更广阔的世界去看人性、看社会,反而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环,割裂了歌者与外界的联系,这样的作品没有故乡,没有地方,是架空的,悬浮的,不接地气的,生命力也会非常短暂。而《槐花几时开》与《康定情歌》这两首四川民歌,在强化主体意识的基础上既坚持了地域性,又兼顾了艺术的开放性和与世界的对话性,既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审美意境,还有较高的艺术品位和审美价值,从而上升为真正的艺术精品,至今仍为广大人民喜爱。

愿槐花年年开,康定月色美,愿四川民歌的芳香永不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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