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圣东
一大清早,汨罗江神便忙起来了。他所管辖的小小的汨罗江,又要迎来一年一度的大事:一场无论是在中原还是异域,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天界,都家喻户晓的盛事——签名售书会。而这场签名会的主角,就是楚三闾大夫屈原。
两千年来,每逢端午,汨罗江神的愁便加倍地浓烈。这江上龙舟竞渡,四面八方的粽子飘落到水底,一天下来,竟堆积如山。于是,那便成了江神一年的供奉,直可吃到下一年的端午。任粽子如何味美,也抵不住吃了两千多年啊!于是,江神想了个办法——他知道,人间之所以赛龙舟、饮蒲酒、抛米粽、食角黍,家家悬艾叶、人人挂香囊,全都是为了纪念一位贞洁而伟大的忠义之士、纯粹而深刻的文学之人——屈原。于是,他上天入地,终寻得屈原踪迹,好说歹说,争取来这每年一天的签名会。
签名会办了两年,今日是第三个年头。出乎意料的是,短短两年,这签名会便无人不知、无“神”不晓。每年的签名会,似成了人间的缩影:屈原与自己的“迷弟”“迷妹”高谈阔论,大家饮酒食粽,斗草射粉团,好不热闹。最令江神满意的,还是他每年堆积如山的粽子,也会在这一天被“粉丝”分食而尽,美得很美得很啊!
正忙碌着,忽听得一阵高呼,江神便知是屈原来了。果不其然,这屈原还是一袭长衣,披散着头发,依然是当初憔悴而枯槁的模样。但两年来,江神已摸清了屈原的脾气,他知道屈原是个干净利落之人。于是,不多说话,这边屈原刚一坐定,江神便开了门,堂屋里登时坐满了人。
“去年我们说,这后世人间诸多习俗都因我而起,”这屈原果然干净利落,无任何寒暄,便单刀直入,“遗下没说完的,便是后世在今日的诸多诗作。今日作诗,自然是反映今日之事,风俗想也都写在诗中了?触景伤情、感时生情,本即人之天然。那后世人间,诸位都在今日触何景、生何情,便请赐教了。”
“在下卢肇(zhào)……”两年来,大家总结出一个规律——想要和屈原说上两句,谦让使不得,需得抢。“在下卢肇,见过屈大夫。在下有一首诗,记得是于江宁——即是您当时之棠邑——观赏龙舟所作,不知可否有幸得您斧正?”一番客气,见屈原微微点头,卢肇便将自己所作之诗念了出来,其名曰《竞渡诗》:
石溪久住思端午,馆驿楼前看发机。
鼙鼓动时雷隐隐,兽头凌处雪微微。
冲波突出人齐譀,跃浪争先鸟退飞。
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
刚念罢,屈原便“哈哈”笑了出来。“好诗,好诗!”他双目微合,接着说道:“虽不说好在用词典雅,但总归透露着常人难及之豪气。若非你们后世所说‘久旱甘霖’‘他乡故知’‘洞房花烛’‘金榜题名’诸般春风得意,是无法写出的。”
卢肇一惊,接过话头:“这正是在下写于登科及第之后的啊!”
“那就没错了。”屈原接着品评起来,“这诗前两句简简单单,无非诉其缘起,可接着四句,比方虽俗了些,却恰到好处而不同凡响。击鼓隆隆如雷,实则说鼙(pí)鼓声响之丰富,极言鼓声远来而不绝,隐隐而愈响;浪头拍打似雪,实则说龍舟之迅捷劈开了江水,极言舟船如矢而似箭,飞奔而疾驰。这思维之形象,实在神妙啊。‘跃浪争先鸟退飞’则尤其如此了!这舟船之迅捷,竟追逐着飞鸟,更超越了它们,使得观者望见,竟觉得飞鸟在向后退去了!妙!有才如此,便难怪能登科及第、独占鳌头了!”
众人听了这般评价,加之也都晓得卢肇是何等人物,便也都跟着赞美了起来,小小的堂屋里,气氛好不热烈。
这时,又一人起身,说了几句:“卢先生的诗作实在是惊人,非但龙舟有万丈豪气,诗也有万丈豪气。加起来,便是两万丈啊!哈哈!在下倒没有这般心思了。或许是端午过得多了,渐觉乏味。非但是龙舟,一切都乏味了。什么榴花啊、艾草啊、团粽啊,通通乏味。这乏味也让我记在了一首诗中,名唤《端午独酌》,也不知这天底下有我这般道理吗?还望楚大夫品评品评。”这人刚起身,便被认了出来,原来,他便是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共称“中兴四大诗人”的诚斋先生杨万里。众人只见他捋了捋胡须,便诵起诗来:
招得榴花共一觞,艾人笑杀老夫狂。
子兰赤口禳何益,正则红船看不妨。
团粽明朝便无味,菖蒲今日麽生香。
一生幸免春端帖,可遣渔歌谱大章。
诗歌诵罢,屈原好些时间没有说话,众人也都屏着气息。毕竟这诗中的“子兰”以及他的“赤口”,怕是触痛了这投江而死的楚大夫的心。众人也不知杨万里为何如此大胆,竟诵出这样一首诗。这时,屈原却开了口:“是一首好诗啊,句句实话。你说他人笑你狂,那是不懂你。因为你明知子兰般小人的嘴是堵不住的,而君子的一切最终也会被一笑而过。今日的热闹,到明日便没了滋味,甚至今天,那菖蒲的清香便渐渐散去了……我羡慕你啊!羡慕你晚来远离宫禁,渔歌四海啊!是一首好诗啊!这哪是写你,这分明是在写我啊!我若是再活上几年,恐怕也会作如此感慨,写出这般诗作吧。不,或许我已经化作那渔父,毕竟世人皆浊,淈(gǔ)泥扬波;世人皆醉,哺糟歠(chuò)醨(lí)便罢了!”
西下的阳斜射入窗棂,火红的。众人默然,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千年未断的歌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