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

2020-09-10 07:22游溯之
花火彩版A 2020年6期

游溯之

三月的采马尔特依旧笼罩着料峭的寒意,瑞士引以为傲的象征马特洪峰大半被皑皑白雪覆盖,在刺眼的日光下折射着剔透的光辉。

乔景跟着麦尔森的小队到马特洪峰五湖区域的时候,暴风雪已经小了许多,他拉下让他闷得喘不过气的厚围巾,抬眼看向站在山腰避风处的中国徒步团,手指陡然僵在了围巾上。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刮过他的脸颊,一朵偶然落在长睫毛上,又因体温融化成水落进眼里,才让乔景回过神来。顾不得思考,他径直冲到了人群中那个同样一脸蒙的女孩面前,一把揪下厚实的羊绒围巾,又小心翼翼地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施雪黛被围巾上残余的雪花冻了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后,却“扑哧”笑了:“乔景,好久不见。”

时光对于无忧无虑的人向来宽容,他的轮廓一如少年时鲜活而张扬,深邃的眼眸映照着璨璨山间的雪更是显得明亮清澈,仿若流淌着无法被岁月磨灭的晞光。

乔景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你怎么在这里?”

施雪黛围着他黑灰色的羊绒围巾,把一张瓜子脸衬得更是小巧白皙,眉眼盈盈而动人,她扬了扬下巴问道:“怎么,‘冰川之城’是你家的,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呼啸的山风拂去尘秽,记忆中熟悉的面容从而显山露水。同高中时一样,施雪黛牙尖嘴利,心思又敏感,他在她面前常常只有舌头打结的份。

不过暌违经年,他见的世面多了,还是比高中时长进了些。他轻咳一声换了个问题:“你在这边玩几天?”

施雪黛是到了瑞士才拼的团,所以并不跟着旅行团的行程走:“还没想好,采尔马特的很多景点,我还没去过呢。”

乔景刚想说,他来过采尔马特很多次,可以免费当她的导游,她却把围巾摘下来递向他,言笑晏晏道:“我现在身体好了很多,已经没那么怕冷了,谢谢你。”

麦尔森在远处呐喊:“下山的路已经清理好了——”

乔景捏着围巾,狼狈地把视线自她微笑的面庞移开,然后扬手高声招呼众人:“可以下山了!”

他本是比赛结束后在滑雪小屋烤火,恰巧救援队长麦尔森回来拿设备,他随口一问,便听说了一支中国徒步团被困的消息。

毕竟是祖国同胞,乔景自告奋勇地跟随前来,却阴差阳错地遇到了故人。

乔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氤氲的白雾聚集在眼前,又很快散去。明明揣着热心肠来做好人好事,可不知为何,他的胸口像被挖了个洞,呼呼地往里灌冷风。

今年瑞士的冬季真是漫长啊,明明都三月份了,却还是这样冷。

乔景和施雪黛认识那一年,乔景恰逢人生的拔节期,在那年暑假疯长了十五厘米。

新学期开学的第二天,班主任組织班里大扫除,乔景人生中第一次被归为“高大壮组”,和其他几个男生一起被派去擦玻璃。几个男生骑在窗框上,擦了没一会就开始打闹,报纸团和抹布满天飞,最后果真殃及了无辜的路人。

乔景看着湿漉漉的抹布在空中画过一道抛物线,精准地落在路过的一位女生的头顶时,差点笑出了声。

水珠顺着头发落进领口,施雪黛抬起眼,看向骑跨在窗框的男生,男生长着一张青春偶像剧男主角的脸,同样也在看着她,脸颊鼓鼓的,明显是在憋笑。

“很好笑吗?”

乔景对上施雪黛好似要吃人的视线,怔了一下,连忙要跳下来道歉,却不小心踢到了身边的水桶,洗过抹布的污水又“哗啦啦”地泼了女生一裤子。

乔景突然想到那个想把摔倒的老大爷扶起来却不小心把对方踹得更远的段子,这一次直接笑出了声。

那年的一中有三位奇人被同学们津津乐道:假发风吹不动的教导主任,总是春风满面的阳光校草,还有从来不笑的冰山美人。

不过,酿成大错的校草即使再阳光帅气也对此情此景无能为力,更何况他的笑容只会令面前瞪着他的冰山美人愈加火冒三丈。

“对不起。”乔景轻巧地跳下来,挠了挠头,“我不是笑你,而是想起一个段子……”

好吧,她好像不信,如果眼睛能喷火,他现在估计已经是一只烧鸡。

乔景把校服脱下来递给施雪黛,再次诚恳地道歉:“真的对不起,你先把这个围在腰上,去更衣室换下裤子吧。”

如果一切顺利,两人的恩怨本来应该以“乔景认错态度良好”就此结束,可恰巧那天教导主任心情不好,在路上巡视时看到把校服围在腰上的施雪黛便大发雷霆,随后施雪黛的名字便因为“仪容不整、不尊重校服”被挂在了校门口的处分榜上整整一个星期。

休学一年,复学第二天就遭此横祸,施雪黛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罪魁祸首,乔景展颜冲她一笑,露出六颗白牙:“施同学,还适应学校生活吗?班主任说你身体不好,让我多照顾你,你有什么……”

“让开。”施雪黛拿起水杯,站起身要出去。

“你是不是要去打水?我帮你吧!”乔景伸手抢过她的水杯,因用力过猛将她手心里那个粉色的小包也弄得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施雪黛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已经第无数次对乔景拳打脚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要去卫生间。”

乔景咳了一声把水杯还给她,地上的东西还是没好意思捡,耳根红得堪比天边的彩霞,幸好被掩盖在了黑发之间。

施雪黛咬牙切齿地走出去,心中只有八个字——八字不合,流年不利。

施雪黛并不算一个受同学欢迎的人。

和同桌乔景截然相反,她寡言又孤僻,但是,那时的班主任格外热心地想帮她融入集体,经常叫她来“为人民服务”。

因为担心提前发放运动员号码牌会有人弄丢,班主任便提前一天把五班的运动员的号码牌全数交给了施雪黛,让她明天一起带过来。

可是,运动会那天早上,施雪黛到了教室,一打开书包便慌了神。学校的运动员号码牌都是循环使用,用了好几年后,布制的号码牌上尽是脏污。她昨晚一块块亲手洗了,没想到却因此忘记了带上。

慌乱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了少年关切的声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不知所措的施雪黛脱口而出:“我把号码牌落在家里了……”

“你先别急。”乔景先柔声安抚道,又想了想,“你家也不算远,要不我跟别人借辆自行车,去你家取吧?”

施雪黛的重点全放在后半句的可行性上,完全没为乔景怎么知道她家离得不远而疑惑。

看她怔怔的,乔景拍了拍胸膛,笑得阳光灿烂:“我骑山地自行车拿过奖,骑车很快的,肯定能赶上。”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施雪黛向來不擅长感谢别人,抿了抿唇,生硬地开口:“那、那好吧,麻烦你了。”

乔景摆了摆手,笑道:“我本来早到就是为了热身的,骑自行车也一样啦!”看她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他突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别担心了,肯定赶得上的。”

说完,乔景便转身冲进了清晨弥漫的雾霭里,施雪黛的手放在胸口上,心跳得飞快。

天色逐渐放亮,主席台上的大音响奏起熟悉的《运动员进行曲》,全体师生都到了操场集合,唯有施雪黛紧张地站在校门口的榕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马路。

乔景的身影蓦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他把一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踩得飞快,风吹乱他柔软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额上的汗珠在日光下反射着晶亮的光辉,他的校服外套被风吹起,衣角飘舞,仿若归港的帆。

她就这样愣怔地看着他,直到他路过她身边冲她打了个响指:“施小姐,你的特快专递到了!”

她一早上的提心吊胆、焦躁不安奇迹般地被这句话化解成了忍俊不禁。

乔景停好车,把一袋子号码牌递给她的时候,她堪堪掩去脸上的笑意,正要一本正经地道谢,没想到乔景擦了一把汗,飞快地丢下一句“那我先去列方阵了哈!”就风驰电掣般地跑远了。

施雪黛维持着半张的唇,愣愣地望着乔景随风鼓起的外套和飞扬的衣角,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那句“谢谢”,她还是没能说出口。

乔景参加了一千五百米的长跑比赛。

倒数第二圈的时候,旁边赛道的男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一只脚想要绊倒乔景,哪知偷鸡不成蚀把米,“扑通”一声摔倒在了乔景的脚边。

现场的加油声都因男生的所作所为陷入沉寂,乔景却停下脚步将男生扶了起来,还颇有风度地冲他笑了笑。

现场的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连其他班的人都喊起了“乔景加油”,而乔景也不负众望,在助人为乐之后加速猛冲,依旧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施雪黛是这次运动会医疗组的志愿者。想绊倒乔景的男生来处理伤口,小声嘀咕着骂乔景的时候,她忍不住出言讥讽:“乔景不配拿第一名,你配吗?你要不对着旁边的镜子照照,长的歪瓜裂枣就算了,心肠还恶毒。”

男生被她激怒,暴跳如雷地掀翻了桌子,在桌子上的瓶瓶罐罐全砸在她的身上之前,有人及时出现拉开了她。

她抬起脸,果然是乔景。

他双臂环着她,低下头和她说话时呼吸声很近。因为刚跑完步,他的呼吸还有些急促:“你没事吧?”见她摇头,他松开她转过身,瞪着倒下的桌子后的那位男生,语气难得凶狠,“你刚刚在干吗?”

施雪黛是第一次见乔景这么生气,他揪着男生的衣领,气势汹汹地逼着男生向她道歉。

她揪了揪乔景的衣角,小声开口:“算了。”

要是被教导主任看到的话,还挺麻烦的。

乔景松开男生的衣领,男生忙不迭地离开,乔景替她把桌子扶起来,皱着眉环视了一圈,小声嘀咕:“本来想的是推荐你做志愿者让你快些融入集体的,没想到这活还挺危险。”

施雪黛在捡东西,没听清:“什么?”

乔景连忙把她推到一边:“我说这有碎玻璃,我来就好,你去找个垃圾袋吧。”

施雪黛站在乔景的身后,看他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东西,深吸了一口气:“谢谢。”

她终于说出了口,意味着开学时的恩怨一笔勾销,乔景却毫不在意的样子,冲她展颜一笑:“明天我找个人来陪你吧,也好有个照应。”

施雪黛没想到乔景找来陪她的人是邱佳卉——最近与乔景绯闻满天飞的女主角。

施雪黛跟乔景的气质看起来就格格不入,而乔景和转学来的邱佳卉站在一起时,谁都忍不住觉得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邱佳卉有双大而圆的杏仁眼,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气质甜美又可爱,据说同学们常常看到乔景和邱佳卉在操场上并肩夜跑,连跑步姿势都出奇地相似。

不久后,因为接到省里的文件要求各级学校弘扬传统文化,市教育局便策划了一场校际的文艺比赛,演出的节目必须与中华传统文化有关。恰巧邱佳卉出身越剧世家,从小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毕竟能有专业人士的指导,班里的同学便一致通过了表演越剧的提议。

投票挑选剧目时,大概是《红楼梦》家喻户晓,从而获得了最高票数。邱佳卉站在讲台上,扫视一圈后,说道:“我觉得施雪黛适合演林黛玉,大家觉得呢?”

因为身体不好,施雪黛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是在读书,《红楼梦》更是读了许多遍,不管是木石前盟,还是金玉良缘,都让她唏嘘不已。她正想着最难驾驭的林妹妹可别被演砸了,却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旁边的乔景第一个附和:“我也觉得她适合。”班上的同学随即附议,施雪黛看着邱佳卉在黑板上写下“林黛玉——施雪黛”,猛地转头看向旁边的乔景。

偏偏乔景还看不出她淬了毒的眼神,露出八颗牙齿笑得阳光灿烂,表情还带着几分小骄傲,仿若为她争取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机会。

施雪黛此刻只想把乔景课间给她打的水泼在他脸上。

那年演出名单最终敲定为施雪黛演林黛玉,邱佳卉女扮男装演贾宝玉,剩下一些戏份不多的角色,由班上几个活跃的同学自告奋勇地认领了下来。

可出乎施雪黛意料的是,自排练开始,乔景便每天风雨无阻地出现在现场,美其名曰“为班长监督”。

代入林黛玉这个角色本身就极为伤神,而施雪黛没有半分越剧基础,排练得更是吃力。她本就是一个要强的人,更何况又有乔景在旁看着,自然不甘心落后于邱佳卉,别人都在中场休息,她却还捧着唱词反复打磨练习,一双眼因为沉浸在情绪中时常红得像兔子。

排练结束后,施雪黛正在滴眼药水,耳边突然响起了乔景的声音:“那个……你练习得怎么样了?”

施雪黛有些错愕地转过头,眨巴了好幾下眼睛,水雾散去,视线才恢复清明,自然也错过了少年眼里转瞬而过的惊艳。

乔景挠了挠头,盯着地板说道:“要、要不要周末一起出去练习?”

施雪黛有些莫名其妙:“出去?”

乔景抬起脸,连忙摆手,急切道:“你别误会,是、是大家一起出去,因为快表演了,我们可以周末加强练习一下……”

施雪黛盯着乔景红通通的耳尖,蓦然窥到了这个拥有众多迷妹迷弟的大男孩背后的纯情,竟然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乔景愣愣地看着她,表情仿若看到世界第十一大奇迹。她想起她好像许久未这样笑得开怀,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好啊。”

她话音落下好几秒,乔景才如同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飞快地“嗯嗯”了几声,就像火烧眉毛一样转身跑远了。

一头雾水的施雪黛晚上才收到乔景的短信:“忘记跟你说时间了,周六下午在校门口碰面吧!”

她正要回复的时候,手机震动,乔景又传来了一条新消息:“最近天气转凉,你们穿衣注意保暖哦。”

施雪黛看着“你”字后面的“们”字,撇了撇嘴,把手机放在一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想回复了。

而另一头的乔景盯着短信发送页面,却迟迟没有收到回复,有些懊恼地钻进被窝里:“她是不是觉得这样嘘寒问暖太油腻了?假装群发都不行……”

班里选了翠行山作为练习的地点。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邱佳卉还在前面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仿若山中的百灵鸟,施雪黛却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气喘吁吁,十分想一屁股坐在地上。

被邱佳卉缠住问东问西的乔景频频回头,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回身走到了施雪黛的身边。领头的邱佳卉随之停下了脚步,回头疑惑道:“乔景?”

整个队伍便也跟着停在了原地,众人的视线全部聚集在施雪黛和乔景的身上,施雪黛有些难堪地把手挡在额前,低声跟旁边的乔景说道:“不用在意我,我走得慢。”

乔景想了想,扬声冲前方喊道:“你们先上山吧,施雪黛身体不舒服,我陪她休息一会儿。”

邱佳卉还想说些什么,旁边跟乔景玩得好的男同学却拉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道:“我们都要饿死了,你刚刚还跟乔景说你烧烤手艺一流,快上去给我们露一手吧!”

邱佳卉勉强地笑了笑,扬声说道:“那你们尽快赶上来哦。”

邱佳卉带着大部队离开后,乔景和施雪黛坐进了旁边的凉亭。山间凉风习习,风过叶梢,林海簌簌作响,泛黄的落叶打着转飘入亭中,施雪黛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乔景在旁边说道:“这山很矮的,还有二十分钟就能爬到山顶了。”

“二十分钟?!”施雪黛眼前一黑,感觉自己重回奄奄一息的边缘。

乔景挠挠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其实这座山有精灵的守护,只要你能登到山顶,就能获得强大的神奇能量!”

他当她是八岁小孩吗?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什么能量?”

“重力势能。”

“……”她竟然无力反驳。

施雪黛最终还是在乔景的半拖半扶下上了山顶。日头在他们的练习中不知不觉地西沉,月上柳梢,大家重新架起了烧烤架,用音响连上麦克风,开始群魔乱舞。

施雪黛吃不得油腻,便一个人坐在了角落继续练习。

跟着疯玩了一会儿后,乔景蹑手蹑脚地走到正在专心背唱词的施雪黛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脸错愕地扭回头,他抬起手,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跟他走。

施雪黛一头雾水地跟上乔景,两人绕过喧闹的广场,穿过高大的牌楼,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走了大概五分钟,便看到了一处狭窄的石阶。

她跟在乔景身后踏上了石阶,目光触及眼前的景色时,不禁愣在了原地。

空旷的观景台上,浩瀚广袤的星空一览无余。深蓝色的夜空如同柔软的天鹅绒,碎钻般的星子点缀其间,天河流淌,星星也随之在他们头顶缓缓地转动着。

她刚想说什么,乔景却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少年的掌心带着晚间微凉的雾气,又滚烫得惊人,她听到他说:“等一下。”

时间过了几十秒,又好像是几分钟,乔景放下了手,她睁开眼,再次因眼前的景色瞪大了眼睛。

一颗又一颗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广袤的深蓝色天空,隐在不知名的彼方,不知落入了谁的梦里。

乔景扬起嘴角冲她笑:“漂亮吧?我特意查过今天有英仙座流星雨的。”

“我看你最近好像都不太开心,所以希望你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心情会好些。”

施雪黛低下头,想要掩饰眼底突然涌上来的泪意。她忍不住开口向乔景倾诉:“跟邱佳卉一起做主演,我压力好大,她唱得那么好……”

乔景知道她的性格,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关系啊,你的努力和进步大家都看在眼里,而且邱佳卉从小就学越剧,比常人唱得好是自然的。”顿了一下,他又说,“你就是你,没有必要和她比较。”

施雪黛想,她可能毕生都不会忘记那场流星雨。

月光和星辉从乔景的头顶洒落,那些流星最终都归于他的眼眸,他的眼瞳映着星光,明亮得惊人。

少年的声音清澈又温柔,仿若带走了周身的凉风——

“你已经很好了呀。”

可乔景没料到的是,流星雨还没下完,一场淋漓的秋雨骤然而至。

雾气随着雨水弥漫,观景台没有遮挡物,乔景连忙拉住施雪黛的手腕往回走。在下石阶的时候,她突然腿一软,在满是雨水的阶梯上没站稳,连带着乔景一起滚下了石阶。

两人撞到台阶前的石壁才停下来,乔景的手一直护在她的脑后,她对上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慌张地从他的怀里站起来:“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

乔景扶着旁边的石头缓缓地站起身,冲她笑了笑:“没大碍。”他看着她的表情,眉眼间有些许无奈,“别哭呀。”

她哭了吗?脸上落满的明明应该是雨水吧?

乔景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后拉住了她的手,柔软的指尖穿过她的指缝:“刚才没抓紧你,这样牵着你就不会摔倒了。”

雨滴急切地落在石板上,嘈嘈切切,却掩不住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身上的疼痛好像被他温暖柔软的掌心带走了,他还在旁边耍活宝:“别流泪,坏人会笑!”

她转过头,眯起眼睛,皱起鼻子,弯起嘴角冲他露出一个笑容:“坏人怎么笑?我这样吗?”

乔景怔了一下,随即跟着她笑得开怀,一双笑弯的眼眸在漆黑的雨夜熠熠生辉。

青春往事说是单纯,有时却格外荒唐,就像施雪黛和乔景的关系,如同两条直线,交会过后便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离。

那天乔景在两人摔下石阶的时候用手护着她,虽然当时他说没事,过了几天却因为手腕剧痛难忍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骨裂。

因为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喬景的手不得不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恢复,无缘不久后的全国高校篮球联赛。而这场比赛对于他参加的自主招生又有相当重要的意义,他可能会因此而丧失进入B大的机会。

施雪黛想起那天乔景和她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回到广场,邱佳卉冒着雨跑到乔景身边,看着他满身泥泞着急得直跺脚:“你没事吧?没哪里受伤吧?”

乔景笑着摇了摇头,邱佳卉扶着乔景的胳膊,语气是亲昵地埋怨:“你最近小心一点啊,你还要比赛呢,出了什么问题的话,你可就没机会在B大见到我了。”

乔景啧了一声:“谁要见你啊。”

施雪黛在旁边听他俩你来我往,心底酸涩得直冒泡,而这时她家里人恰好因为担心而亲自来接她,她匆匆道了别,就上了车。

高三的时候,班主任为了让大家专心学习,把所有的课桌拉开,每个人都成了独立的单座,她和乔景也不再是同桌。

乔景因为少了比赛的加分项,开始埋头苦读,体育场上再也看不到他潇洒飘逸的身影。她看他为了和邱佳卉同校头悬梁、锥刺股,心里有什么东西好像慢慢熄灭了。

施雪黛疏远了乔景,而乔景似乎并未察觉,依旧热情关切,与她和对待旁人没什么不同。

那年的毕业聚餐上,一同考入知名学府B大的乔景和邱佳卉被推出来发表感言,班主任看两人郎才女貌,在包厢的网络电视上一通搜索,居然真的搜到了当初乔景和邱佳卉主演并在市里获奖的《红楼梦》越剧。

那次翠行山之行后,施雪黛淋雨生了重病,导致嗓子哑到发不出声,无缘参加不久后市里的文艺表演。

她坐在包厢里,第一次看这场她一直没能鼓起勇气看的越剧。邱佳卉一袭红衣,眼中泪光点点,一颦一笑风情万种,而乔景头戴紫金冠,齐眉勒着白玉抹额,一言一行丰神俊朗。两人一开口便听得出功底深厚,让人惊艳,仿佛本就该是他们站在一起才对。

乔景那天与邱佳卉一同捧起属于他们的、沉甸甸的、象征着荣耀的奖杯,之后才发现了手腕的不对劲。

施雪黛的眼眶不知不觉中泛起酸涩,旁边的同学还在欢声笑语,她连忙垂下头,起身去了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施雪黛碰到了乔景。乔景冲她温和地笑了笑,她不久后就要出国读书,心念一动,出声叫住了他,试探着说道:“之前两年……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乔景错愕了一瞬,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想了想,又说道,“你还记得我高一的时候代表学生会让你帮忙写赠书寄语的事吗?”

施雪黛艰难地挖出了有关这件事的记忆。

那年一中学生会承办了一个省内高校的读书交流会,有人拿着一袋子书来找她,说因为她硬笔书法拿过国家奖,希望她能帮学生会写赠书寄语,让一中向外界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她写完时,教室外已飘起大雪,她冒着雪回家,第二天便生了重病。

因为乔景高一那年个子太矮,以致她再见到他时并没有将这两个身影联系起来。

“后来你因此生病休学,我一直很过意不去。”

她自小身体不好,之后休学是心脏出了问题,与那场雪根本无关。

而他的报恩和赎罪不过源于一场误会,她却自作多情地在内心演了一出好戏。

施雪黛脸上的表情几乎要挂不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挤出来阴阳怪气的一句:“哦,那你后来因为我,手受伤不能参加比赛,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我们两清了。”

乔景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了三分。

回忆到此,施雪黛望着面前洁白而陡峭的雪道,仿若能看到那个衣角飞扬的少年一次又一次从坡顶急速滑下的身影。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现场看他的比赛了。

在之前的五年里,她飞越地球万里,默默地追随了他的许多场滑雪比赛,却没想到会在马特洪峰与他正面碰上。

她故作冷静地将围巾还给了他,指尖缩在袖子里不停地发抖,他却依旧坦然淡定,丝毫没有因为她的不领情露出任何不快,就像歌词里唱的——“若无其事原来是最狠的报复”。他那时只是笑笑就转回了身,两人一前一后下山,再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那段温柔韶光,他已然不在意,她也应该把年少往事放下才对。

瑞士的天空是浅淡的奶油蓝,细碎的雪花缓缓地飘落,施雪黛专注地看着乔景从坡顶飞速滑下,滑雪板在身后扬起的飞雪如同从脚踝伸出的羽翼,带着她年少时风一样的梦,冲过了终点。

耳机那端,解说员的呐喊几乎破了音:“一分二十秒!中国第一块高山滑雪项目的金牌!”

施雪黛在滑雪场门口听到有人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时,还以为是幻听。她回过头,看到那位新晋世界冠军拔腿向她狂奔时,还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乔景终于站定在她面前,她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两人同时开口:“你……”

接着,两人同时沉默。

乔景先一步再次开口:“我喜欢你,从高中的时候。”

年少的心动说起来很奇怪,在他没意识到自己喜欢她的时候,他坦坦荡荡,为她做什么都自然而然。可当他确定自己喜欢她的时候,却欲盖弥彰,做什么事都要再三斟酌,害怕对方发现真心的蛛丝马迹。

喜欢是怕她知道,又怕她不知道,所以,他才在她疏远他之后尊重她的决定,拉远了两人的距离,才会在她问他的时候绞尽脑汁地找了一个最有说服力的借口。

直到今天,有人递给他那张照片,让他签名。照片里的他站在领奖台上,雪花覆上他的黑发,右下角是他熟悉的簪花小楷:“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他才知道,原来两人的心意早已相通。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所以一直不敢表现出来,对不起。”乔景低下头,“那年你帮我写赠语的时候,我看到你桌子上放着B大招生简章。结果我拼了命地考上B大,你却出了国。”

她是想过去B大,但是重病休学一年后,家里人觉得她身体太差,没法在北京生活,早就为她做好了出国留学的准备。

他又解释:“邱佳卉是我的邻居,她爸妈和我爸妈都是越剧演员,我和她绝对没有超越友情的关系。”

眼眶涌上暖融融的湿气,施雪黛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为什么喜欢她?乔景抬起脸,看向纷纷扬扬的漫天雪花。

那年雪夜,天地间是狂舞的风与雪,他不放心,抱着一袋子书悄悄地跟在了施雪黛的身后。

远处的汽车喇叭声惊扰了一只黑猫,黑猫一跃而过,踩掉了路边不知谁堆起的雪人的脑袋。

他看到她弯下腰把那个雪球捡起来,又抓了把汽车引擎盖上的雪捏成一团,重新放到了雪人的身上。

莹亮的车灯光一闪而过,女孩的脸颊、手指都被冻得通红,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柔软的笑意。

她小声地说:“要是能痛痛快快地玩一場雪就好了。”

故事的最后,他与雪有了一生的不解之缘,而关于他的心事,雪夜漫漫,足够他向身边的女孩娓娓道来。

年少不识心动,才知是,一生最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