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抵与少年眼

2020-09-10 07:22苏悠扬
花火彩版A 2020年6期
关键词:路斯景深

苏悠扬

01

路斯意第一次见宋晏之是在北城冬季。那时候是高三寒假,他被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领着前来路家学戏,身后男生骨子里透出傲气,跟身前的女人无半分相似。

路家是戏曲世家,最擅长的是越剧,每年被送来学戏的人能有数十个。

“孩子皮,送来磨两天性子。”女人叫影姐,语气里带着客套,手上提着礼,在路妈妈还没来得及推辞时就塞进了她手里,身后跟着前来学习的宋晏之。

路斯意当时正在墙角倒立,眸子亮晶晶的,盯着站在母亲身后的皮小孩。他穿着红色棉袄,毛领将他脸拥在中间,像红毯里裹着的白玉陶瓷。

她瞅见宋晏之抬手将绳子编织成的蝈蝈瞄准身前女人的后领口,然后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滑过,准确无误地丢了进去,继而是女人的一阵惊呼,在原地抖动着身子。

果真够皮的。

“扑哧——”她看着女人的样子觉得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

“路斯意,倒立再加十分钟!坚持不了不许吃饭。”妈妈吼她,手里拿着竹条,差一分就抽到了她的腿上。

她立马收了笑容,将姿势摆正,心里在数着数,四十分钟那就是两千四百秒,还好,比昨天少了六十秒,她想到这儿,嘴角却又若隐若现浮出笑意。

两位家长嫌孩子耽误她们谈论正事,互相挽着胳膊出了门。宋晏之没随着出去,反倒蹲在她旁边,歪着脑袋,非要盯着她眼睛跟她说话:“你也是被送来磨性子的吗?”

“不是。”她答。

“我替你把她的竹条偷来怎么样?”他又问。

“不好。”她继续答。

“现在没人,你可以放下来歇歇,我不告诉别人。”

“不可以。”她不耐烦地回答。

“你只会说不吗?”他气急。

“不……”最后那个是字还没吐出,发觉自己又说了不,连忙噤声,小脑袋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宋晏之叹气,心想,真是个木头。

外面大雪覆满屋顶,虽然屋里有暖气,但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练功服,手指和鼻尖被冻得通红,他觉得她下一秒就要跌落下来。

宋晏之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将带着暖意的手放在她脸颊上,挑着眉跟她说:“这次我帮你,就当你欠我的,以后我要你做什么,你不许不答应。”

话落,他根本就没等她的同意,直接将她的双腿放下来,等她站立,然后开始大声吵道:“我吓你怎么了,我就吓你,一个假蝈蝈你都怕成这样,以后我偏要接着吓你。”

路斯意一愣,宋晏之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赶紧哭,但奈何她生来泪腺不发达,让她哭简直难比登天。她就直愣愣地站着,直到两位家长闻声过来,进门一眼瞧见的就是宋晏之晃着她的肩膀,而她鼻头通红——天气冷,冻的。

路妈妈对她再严厉,也不允许自家女儿受欺负,一把把她揽在身后,而影姐揪着他的耳朵,揪出的颜色远比她鼻头还要深一些,生气地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刚来就欺负人家女儿,知道错了吗!”

宋晏之被揪惯了,在疼痛的同时还能分出神来去观察路斯意,直到路妈妈低声宽慰她,让她赶快去吃饭,他这才委屈巴巴地求饶:“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他在这边闹得鸡飞狗跳,却不知道在隔壁吃饭的路斯意正嘴角噙着笑,似冬日初升的暖阳,让这寒冷萧瑟的冬季多了几分生气。

02

这件事之后,路斯意就知道宋晏之不是个简单的主。

别人都挑好看的扮相,只有他,上来就要扮丑角。路爸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夸赞道:“顶好,有思想,见多了上来就要好看又出彩的角儿的贪心学生,只有两个,不是那般贪心,你算一个。”

宋晏之样貌极好,按照老一辈的说法,扮作花旦女相都绰绰有余,但他偏偏选择扮丑。

他双臂环抱,身上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不正经,臭屁道:“我竟然不是第一个,快点说说另一个是谁,让我瞧瞧有没有我帅。”

路爸爸將他晾着,自顾自地喝茶。他觉得没人接他的话,有点下不来台,抬手戳了戳在一旁看热闹的路斯意,压着声音道:“我跟他,究竟谁帅?”

路斯意当真想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各有千秋。宋晏之摸摸她的脑袋,一脸唏嘘:“你可算精明,两边都不得罪,也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说你傻。”

路斯意心想,还不是只有你骂。

她是家里的少班主,爸爸学生多,但一个个都将她当亲妹妹供着,见到好吃的、好玩的都带给她,唯独这宋晏之,只要见她手里有什么好东西,都通通要占个便宜,还美其名曰——你的就是我的,都是一家人。

她每到这时都无奈一笑,将东西全都塞进他怀里,之后旁人再送什么,她也都为他留着。

学戏讲究基本功,路斯意记词太慢,每次宋晏之都学完又去吃了饭,她还在那里一字一句地反复念叨。宋晏之瘫在屋内的躺椅上,嘴里叼了根不知道从哪儿拽的草,晃着脑袋,慢悠悠道:“不见心上人,似绝风满楼,我都会背了。”

路斯意抬眼,手里拿着台词本卷成筒,朝着他的小腿狠狠抽了一把:“要你管。”

她性子软,但不代表没脾气,在她眼里戏大过天,你可以说她慢吞吞像个蜗牛,但是不能嘲笑她在表演上没有天赋。

宋晏之被她打了之后起身,嘴巴撇着,委屈得不行,在她身侧蹭了蹭,佯装心痛难以抑制,道:“得嘞,我在哪儿都招人嫌,就让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吧。”

路斯意无奈,他生来就是这不着调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你跟他聊电视上的爱情故事,他能给你扯到古代的史书典籍,也瞧不出他哪句话是真是假。

她晚上将台词本放在床边,想睡不着的时候起来看一看,谁知半夜醒来发现台词本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用彩笔画得花里胡哨的连环画。最后还潦草地留下一句话——记不住就不会想办法吗,笨蛋!还得我照顾你。

03

宋晏之果真是照顾她,在她课上再一次背不出词的时候,大义凛然地跟老师说:“罚她把这些词抄写一百遍,不然她根本不长记性。”

路斯意惊讶的眼神扫过他,只见他左右来回看,硬是不跟她对视。

“我的好斯斯,你就跟我说说话吧。”宋晏之晚上下课后跑去路斯意书房,两腿叉开,胳膊肘抵着桌子,双手捧着脸开始央求。

“不说,说话了分心,就抄不完这一百遍了。”她赌气道。

一百遍难抄吗,不难,难就难在在你身旁有个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她手上一顿,“绝”字错了,又一顿,“风”字也错了。

“你到底要干吗。”路斯意放下笔,看这个样子,她如果不开口问,他能在她身旁闹上一天。

“想带你去个地方。”他嘿嘿一笑,就等她这句话。

北城有一座大剧院,外厅是展览厅,陈列了从古至今的各种戏剧名人的照片,去世的用黑白框,旁边注有解说,身姿曼妙万千映出一代芳华,黑白减了半分风韵,但又多了几分清冷。彩色照片和黑白照片无形中将大厅分成两部分,各有各的风骨。

路斯意以为他要带她去内厅听新上的戏曲,谁知他带着她径直往里走,穿过内厅,想要推开那扇上面写着“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的门。她抬手拦他,压低声音谨慎地跟他说:“这里不能进,我们不是工作人员。”

宋晏之笑,嘴角的弧度让她看出几分桀骜和不屑,她最终收了手,不再拦他。推开之后不像路斯意想的那样,没有各式各样的演出服,也没有各种调控舞台的电子设备,而是尘封的展览厅。

墙上的照片里都是一样的面孔,但却是各种角儿的扮相,彩色照片有数十张,摆放得整整齐齐,路斯意好奇:“这是现存的哪位大家,我怎么都没见过。”

“已经死了,你又怎么会见过。”他冷冷道。

“可这分明是彩色框,按照馆长的说法,该是黑白的才对。”

他轻叹一声,将眸子里的不屑和冷漠隐进眼底,跟她说:“若墙上这人就是馆长呢。”

路斯意听完“哦”了一声,又觉得不对,偏头问他:“你怎么知道?”

他重回他吊儿郎当的做派,跩跩道:“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她不理他,在屋子里转了半圈,盯着相框里的人越看越觉得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但又说不上来。她正准备凑上去再仔细瞧瞧,谁知灯光一灭,房间内暗了下来,应是剧院闭馆。

路斯意心一沉,看来只能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出去,还得躲着早上巡逻的工作人员。

这片区域因为靠后,安保人员偷懒几乎不会巡逻,所以闭馆时没有发现他们。

路斯意知道这时馆内已经无人,顿时胆子大了起来,她虽从小在此处长大,但来这里看的时间很少,与宋晏之相比,她反倒像个外地人。

她打着手电筒,想要去黑白区看看,右脚刚踏出门,左脚不小心绊到地上的东西,一个趔趄跌到门外,手指擦过墙上关门的感应开关,门应时关上,根本没有给她一点思考的时间。

“宋晏之。”她在外面摸索了半天才知晓,门只能从外面用钥匙开,别无他法,“门打不开。”她有点恐慌。

“别怕,你站到右侧,抬头,上面有一面铜镜,看到了吗,铜镜透过窗户,你可以通过铜镜看到我这里。”宋晏之凭着他小时候的记忆说道,宽慰路斯意。

路斯意抬头,原本漆黑如墨的铜镜猛然迸出亮光,显现出一个手影——小狗,之后又不断变换,让她惴惴不安的心沉静了下来。

“我妈教我的,怎么样,小爷我是不是很厉害。”他提起母亲,语气不自觉流露出一丝骄傲,但又霎时收了回去,心里似万种颜料交织在一起,,就如同他无法将这些感情重新捋清。

“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他未等她接话,转换话题。

她“哦”了一声,今晚话异常多,还问及铜镜,但屋内人应该是累了,没有作答,只是不断变换着手影的造型,来告诉她:他就在屋里,不用怕。

后半夜,宋晏之突闻门外人的梦话——宋晏之,你……你要好好吃饭。他听到这儿,嘴角不自覺地弯成月牙。

第二日工作人员过来上班,将门打开后,路斯意看见他手机的电已经耗尽,侧着身子靠在墙边,呼吸均匀。

这个笨蛋,投不出来手影就跟我说说话不就好了吗,怎么这么执拗,她心里像吃了颗青梅,但最终只是将他晃醒,然后扯着他的袖子软软道:“我们回家吧。”

路妈妈过来将他们领回去,一路上责备声不断,宋晏之在旁边一个劲地强调:“这都是我做的,跟斯斯没有关系。”

但路妈妈不听,只说惩罚路斯意。

那天雪下得极大,宋晏之没有跟她们回去,独自一人留下唱了一折《玉簪记》,然后朝着大剧院的正门拜了三拜。但他不晓得,在离他不远处的巷子拐角处,有人正撑着伞目不转睛地瞧他,红伞覆白雪,他心里有事,但……不愿跟她说,可她又想替他分担。

大雪压枝头,不见绿意,人人都道这是大雪在守护来年希望,但忘了枝丫也要探出头来见见太阳,积压久了就会忘了自己要朝着哪个方向长,人也一样。

这时候离新年不过只有半个月的光景。

04

宋晏之因为在雪地里站的时间长了,回去便发了高烧,迷迷糊糊地喊着要找妈妈。路斯意站在他床边,将手放在他头上探了探,果真烧还没退。

他不断呓语,她晃晃他的身子,想把还沉浸在梦里、满头大汗的他叫醒。

但他仿若贪恋里面世界,任她怎么叫都叫不醒。

他本来就瘦,一米八的大个子站在那里只显得单薄,不过来这里之后脸倒是比之前圆润了不少。

路斯意在他床边守得久了,趴在那里睡着了。等她醒来发觉脸上一阵瘙痒,睁开眼就瞧见他正拿着毛笔在她脸上乱涂乱画。

“宋晏之!”她站起来胡乱抹着脸,大声吼他。

“叫哥哥我干吗。”他一改昨日的苍白,依旧是这副欠揍的模样。路斯意悔恨,昨日就不该在他身边守着他,但为时已晚。

脸上的墨汁是印度墨,是早些年师兄何景深出去游玩时带回来的,沾染到皮肤之后,没几个月是弄不掉的。

路斯意上课捂着额头,老师盯着她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最后问道:“斯斯你怎么捂着额头,让你抄一百遍把脸给抄坏了吗?对了,你的一百遍呢?”

糟糕!路斯意心脏一颤,这一百遍还没抄完呢,都怪宋晏之!

路斯意支支吾吾,正打算承认错误,却被他给抢了先:“老师,路斯意写的东西在我这儿呢。”

他从包里翻出一沓纸,字迹娟秀,路斯意竟然从上面找出了几分自己字迹的影子。她抬头看他,眼里都是震惊——明明自己没写完啊。

老师接过看了半天,应是没瞧出端倪,将纸放下,指了指她的额头,示意她把手松开,让他看看是怎么回事。

她被迫松开了手,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额头上的“恶作剧”,手松开的同时,闭上了眼,算了,丢人就丢人吧。

但过了一会儿,仍没听见嬉笑声,她鼓起勇气睁了眼,才发觉其他女生看她的眼神里满是羡慕,老师看了爽朗大笑:“这个落梅画得妙。”

路斯意在知晓他拿着笔在自己脸上乱画之后,根本顾不上照镜子,抬手就往他身上招呼,再之后就匆匆跑来上课。

宋晏之小步挪到她身边,撞了她一下,压着声音道:“惊喜吗,意外吗,是不是激动得想要给我一个拥抱。”

“你怎么没一点正经。”

宋晏之戳她腰一下,她也回击,俩人暗地里闹得不亦乐乎。路斯意笑起来很是好看,但她又很少笑,处处端着,如今两人互相打闹,她笑得没了眼睛,才发觉,似乎心底里常年冰封的地方开始慢慢融化,似有绿芽想要破冰而出,只因这大寒北城,突然来了暖阳。

“阿路。”门口突然有人唤她。

斯斯是家里人叫法,路斯意是外人叫法,独独一人,跟其他人不同,那声音清朗,将她身子里的“规矩”叫了出来。她动作一滞,还未回头就连忙捂住那抹落梅,然后才怯生生地喊了句:“师兄。”

是路爸爸口中的另一位“丑角儿”——何景深。

05

何景深回来是为了参加年末的一场会演,他作为特别嘉宾要在最后将自己珍藏的戏服送给北城的新戏员,鼓励戏曲文化的传承。

“你额头上的是什么,赶紧擦掉。”何景深一回来就看见她额头上东西,严肃道。

“擦不掉。”她小声回答,实际上她心里也根本不想擦掉。

“不好看吗,我觉得斯斯画上最好看了,凭什么你要擦掉。”宋晏之抬眼道,他也不知为何,就偏偏不喜欢别人用这样的语气跟路斯意说话。

何景深在回来之前就听路爸爸给他讲过这个人——戏曲天赋高,若是稍加培养以后定能成才,但他却不把这些当回事,平日里散漫,带着路斯意闯祸。

路斯意看两人对视的眼神慢慢快要碰出火花,连忙把宋晏之扯了过去,避免冲突的发生。

路斯意发现自从何景深回来后,宋晏之开始有一点不对劲,具体表现在她每次只要跟在何景深后面师兄长师兄短之后,他就双臂环抱靠在门框那里,开始阴阳怪气:“平日里让你多和我说一句话都不肯,现在嘴倒是没停过。”

她只觉得他无理取闹,没抬眼,淡淡道:“你还是担心一下你接下来的比赛吧。”

这是北城惯有的习俗,年末的会演除了老戏骨上去表演外,还要通过比赛选出几名新人上场,宋晏之自然在内。

他们的比赛规则简单,两两对戏,赢了的进入下一轮对戏,输了直接淘汰,而最后的几人要跟何景深比。

宋晏之漫不经心地瞧着天上的月亮,月色和雪色浑然一体,混杂的白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将他脸庞衬得温润,不过,前提是他不开口说话。

“无所谓,走,我带你爬房顶赏月去。”一开口,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又暴露了出来,丝毫没有温润,只觉得是个贪玩的顽童,“温润”这种柔软的词根本不适合他。

路斯意脑子里闪过何景深的脸,要是被他看见,估计又要说她,但脑子和心却在偷偷侥幸,就上去待一会儿,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他们顺着梯子偷偷爬上去,这几日下过雪,晚上温度低,宋晏之又跑下去把自己的被子取了上来,从后往前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

他手指碰到路斯意的脸颊,凉意似刀锋,滑过之后她感到一阵灼热。宋晏之瞧着她缩了脖子,借着院子里的灯光仔细看了半天,突然笑道:“你干吗,脸这么红。”

“冻……冻的。”她偏过头,不跟他对视,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脸,发觉真的烫得厉害。

“你妈什么时候接你走?”

他一怔,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皱眉道:“干吗,催着让我走?不过等年后我应该就要回去了,还要准备来年高考呢。”

路斯意心里一阵失落,失落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在这院子里,没有学校生活,没有感受过学业带来的压迫感,只有每日萦绕在耳边的越剧,还有教文化课的老师整日在旁念叨的古诗。

最失落的,还是他很快就要离开。

“如果幸运,下周我就要跟何景深比賽了,你信我吗?”他猛然问,眼里闪烁的光要比月色澄亮。

“不信,师兄多厉害啊,高考直接以第一名的成绩进了一流学校的戏剧专业,现在在大剧院内的青少年区还有他的位置。”

“你真不信我?”他嘴角带着浅笑,但路斯意许是被寒气冻住了神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与往日的不在意不同,而是一脸认真。

“不信。”她晃着腿,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心里想着不这样刺激你一下,你根本没有胜负欲,但她没有看见少年眼里突然暗下去的光。

06

宋晏之一路过关斩将,从数十位参赛者中取得了前五的成绩,但最后只能留下两个。

路斯意担当起每天监督他练习的重任,天不亮就跑去敲他的门,他在院子里练习姿态和腔调,她就坐在台阶上背词。偶尔他趁她不注意,悄悄将她台词本掉,她气急跑去追着打他,不料他一不小心失了重心,直挺挺地摔到地上——小腿骨折。

“这点伤没事,我还能起来给你爬个房顶让你瞧瞧。”他躺在床上,小腿裹着石膏,跟路斯意逞强道。

路斯意抬手拍了他小腿一下,让他安分,但痛得他在床上大呼小叫。她无奈地看着他道:“这下好了,比赛也别比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等他痊愈至少也得一个月。

他吃瘪,但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摸了摸自己腿上的石膏,宽慰她道:“没准……因祸得福呢。”

有没有福路斯意不知道,祸倒是来了不少。

影姐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的时候,宋晏之正躺在床上吃鸡腿。她脸上带着沧桑,以往看见他总是冷淡神色,而现在她一脸不自然的微笑,商量似的跟他道:“你爸生病了,你要不要……回去看一看?”

在他的印象里,外人对影姐的评价总是年轻又知分寸,但没人知道,她总是会在盛怒之下冲动地对他举起手。最早他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后来才发现,只要父亲不把心从他去世的母亲那里收回来,她可能就不会喜欢他。

他如今脑子里回想起来,她跟他说过最温柔的话,应该就是:寒假别在家待了,送你去学戏。

“瞒不住我爸了?”他抬眼问,影姐是趁着爸爸出差偷偷把他送来的,他不用猜想就知道用的老套路肯定又是送他出去上了为期半个月的寄宿补习班。

“你爸生病,临时回来了。”跟宋晏之想的不谋而合。

他嘴角挑起一抹不屑,果然!身子向后靠去,他本以为自己在北城能清净几天,没人打没人骂,还有……路斯意偷偷给他藏肉吃,却没想到麻烦这么快就来了。

“我知道了。”宋晏之说完,影姐仍旧站立不动,他心领神会,接着冷漠道,“放心,我才没心情去告你的状。”

不过是因为没有感情,他何必斤斤计较。

影姐转身出去,他顺势收了目光,却恰好与从洗手间出来的路斯意对视上了。

他又咬了一口鸡腿,如同嚼蜡,低头吐到垃圾桶里,心里泛着苦涩,但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仰头骗路斯意:“嗐,她是我后妈,对我如同亲儿子,这不是老头住院,想让我回家陪陪他们,你说……”

“别说了,我都知道。”路斯意打断他。

宋晏之脸上笑容一僵,脸颊一红,觉得难为情,收了刚才边说边比画的手,将它缩在袖口里,轻叹道:“原来你都知道啊。”

07

这件事是路斯意在路妈妈把她从大剧院领回家的那天晚上,趴在窗户外边偷听来的。

“晏之也是可怜,没了妈,到了咱家咱还一板一眼,对他严厉。”路妈妈说。

“为他好,终究是为了遂故人心愿,娘家没人,也就我们还能帮衬,大剧院以后别让他再去了,去了难受的是他,尤其是看见铜镜。”路爸爸道。

再之后,父母二人一人一句的对话,就把这个故事的面貌拼凑出来九成。她心脏一紧,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然后转身跑去了宋晏之屋内。

“怪不得消瘦,心情不好怎么能够长肉,现在圆润肯定是因为在这里开心,但也不晓得是这里的什么让你开心,不晓得……让你开心的东西里有没有我,不,我又不是东西,算了,你开心就好……”她趴在他床边,自言自语道。

这夜无月,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所有的一切都不作美,但他偏偏睡得安详,梦见爸爸口中因贪私利去世的母亲,梦到以前的家庭美满。

宋晏之腿还没好,就要往父亲那里去,路斯意执意要跟着,长辈犹豫着没有表态,何景深却偏偏阻挠。

“你跟着他出去算什么?你现在怎么这么不听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何景深拧眉说。

按理来说这件事情的决定权在父母手里,可何景深自小就养在这里,跟亲哥一样亲近,父母又把他当作儿子养,处处夸赞不断,他的意见很是重要。

“你都说了那是以前。”她反驳。

“自从他来了之后,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何景深对她向来严格,她也很是崇拜这个师兄,从小动作、表情都爱模仿他,后来果真把他克制清冷的性子学了七八分,步步按着计划走,从来没有一点感性的冲动。

而现在,连路斯意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因为宋晏之,她敢在课堂上偶尔打闹,敢陪他偷跑去大剧院的禁地,敢坐在房顶上赏月,还有,感知到所有的喜怒哀乐,可以肆无忌惮地回应,她不再被“规矩”所绑架,她就是她。

“我偏要去。”她态度强硬。

宋晏之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服软,不要跟师兄闹得不愉快。她偏头看他,眼眸里像漾着一汪春水,浅笑道:“别劝我,这次我一定要陪你去。”

路妈妈虽然对她严格,但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从犹豫变为妥协,做出了决断,最后也只是叮嘱几句,让她走了。

两人去了医院,宋爸爸并无大碍,只是因为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想通了一些事情:“不是不管你,只是你和你妈太像了,看见你我就想起她,我对不起你妈,被你奶奶逼着另娶,又没好好照顾你。”

“人都死了,说这个有什么用,我也长大了,不用你照顾。”

“如果她还在世上呢,你是不是就愿意给爸爸一个弥补的机会?”他本想一直瞞着,只是因为这是她入狱前的叮嘱,她若谎称去世,带给宋晏之的耻辱就会到此为止,但她要活着的话,旁人再询问,他该如何说自己母亲在监狱。

前一段时间宋父去监狱看她,发现她越来越消瘦,眼神浑浊,没有了当年风华,只有在看见宋晏之的照片时才露出一点点的光亮,他顿时发觉,他不该再瞒着宋晏之。

宋晏之愣住,忘记了眨眼,突然不知道要如何接受这个消息,最后从口中缓慢吐出两个字:“在哪儿?”

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后,在回北城的火车上,冬日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路斯意身上,她有些发困,脑袋摇摇晃晃地靠在宋晏之的肩膀上。

“你干吗硬要坚持陪我来这一趟。”他问。

“怕你来了这里堵心,又不好好吃饭,好不容易胖了一点,再瘦的话,就不帅了。”她只是迷糊,并没有睡着。

“那我和何景深谁帅?”他猛然想起,嘴角噙着笑问。

“你帅。”她答道。

“宋晏之,给你爸爸一个机会吧,回去的时候去看看妈妈,你妈妈。”她心里惦记着这件事。

“好。”

路边积雪已化,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色,阳光普照,她莞尔一笑,顿时清醒了几分。

08

几天后的比赛,宋晏之输给了何景深,他造诣远在对方之下,输了是应该的。

“实际上,我那天说的是反话,是想刺激你一下。”路斯意站在门口跟拉着行李箱要离开的宋晏之说。

这天是大年初八,城里新年的气氛还未彻底过去,家家门口挂着红色的灯笼,门口爆竹碎片落在雪地里,宛然像极了早前画在路斯意额头上的落梅。

宋晏之笑着,明眸皓齿,温柔藏在眼底深处,流露出来的不过还是痞气,日光照在雪地上又折射在他眼里,像碎落的琉璃,在眼中不断流转。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傻吗,我当然知道,不然我早半夜拿蝈蝈吓你了。”他揉揉她的发顶道。

“以后你还会回来吗?”她问。

“斯斯……有缘会见的,你还欠我一个人情,我可是一直都记着的,你好奇的铜镜的故事我还没有给你讲。”他叹了口气道。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人情。

从北城到他来的地方坐火车需要十个小时,中间路过五座城市,其中一座城市的监狱里关着他的母亲,那个曾经艳动北城的女人。他与北城的渊源远不止这半个月,他媽妈本是北城人,嫁到南方,未入狱前的时候便与路家交好,那时还怀了他,夏天南方热,跑来北城避暑,夏季未过,就在北城生下了宋晏之,这个名字,还是路妈妈取的,意为,保佑他生生安乐。

平安容易,快乐太难,但好在……他遇到了路斯意,他便将幸运悉数用尽,来换取这一时片刻的欢愉。

他回去就要参加来年夏天的高考,一切恢复如常。

宋晏之坐上火车,一路西行,阳光透过窗子照到桌面上,映出他略显疲惫的脸,他手伸进口袋里取纸,却摸得一张字条,字迹娟秀,是他当时发着烧熬夜。

“再相见时,我一定额头画着落梅,身上一袭红袍,站在舞台中央,当那顶尖的角儿。”

他脑中不断回忆过往,想起的全是她处处端着,极少给他笑脸,心里一声轻叹,临走也没能看见她冲他多笑几下,也真是遗憾。他将字条反扣在桌上,往后靠在座椅上眯了眼,碎光细细洒在纸片上,斜着正好瞧出一排小字:

“你从来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却成了我最疼惜的。”

是她绞尽脑汁,红着脸,趴在桌面上拿已经用完的笔,用力一点一点印下,藏着少女深冬的心意,她想,若是他看见了,这个冬天也不至于太难熬。

路斯意,我们会再见的。

铜镜又有多稀奇,不过是他小时候听人说起,谁若看见铜镜里的东西那便是大吉,他想求母亲平安。但她若想听,他便再同她讲讲。

他摩擦着薄纸,火车贯穿细雾,霎时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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