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轻松诗是一种风格轻松明快的诗体抒情短文,包含爱情诗、寄言诗、抒情或讽刺短诗、哀诗、童话长诗、题词碑铭等多种文体题材。作为18世纪下半叶到19世纪初俄国文学中的一个重要现象,俄国轻松诗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倾向。本文以俄国轻松诗的代表作品为例,具体从辞章、形象和题旨文意三个层次分析轻松诗对语言和艺术现实的评价态度,从而得出轻松诗创作的审美倾向:自然真实、轻松明快、朴素优雅。
【关键词】 轻松诗;俄国诗歌;审美倾向
【中图分类号】I5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43-0017-03
轻松诗(Легкая поэзия)是一种风格轻松明快的诗体抒情短文,它最早植根于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哀歌诗体,盛行于18世纪的法国,代表诗人是帕尔尼(Парни)。18世纪末,轻松诗由法国传入俄国,在波格丹诺维奇(И.Ф. Богданович)、穆拉维约夫(М.Н. Муравьев)、卡普尼斯特(В.В. Капнист)、德米特里耶夫(И.И. Дмитрий)、巴丘什科夫(К.Н. Батюшков)等诗人的创作中得以发展起来。轻松诗是俄国文学的汪洋大海中一簇清亮的浪花,是18世纪60年代到19世纪初古典主义向感伤主义、浪漫主义过渡时的重要文学现象。
“Легкая поэзия”源于法文“Poesie fugitive”,直译为“轻快的或瞬间的诗歌”,是洛可可诗歌的一种变体。我国俄语学界对“Легкая поэзия”有多种译法,徐稚芳在《俄罗斯诗歌史》中将其译为“轻松小诗”或“琴歌”,顾蕴璞、曾思艺在《俄罗斯抒情诗选》中译为“轻诗歌”,李永毅在论文《贺拉斯与俄国诗歌》中译为“轻型诗歌”,而《外国文学大词典》中则将其译为“轻松诗”。根据法文直译和诗歌风格轻快、内容以轻松世俗生活为主的艺术特点,认为“轻松诗”的译法更得当一些。轻松诗虽名为“诗(поэзия)”,但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俄国文学体裁正在形成的阶段,它实则包含多种题材的韵体作品,如爱情诗、寄言诗、童话长诗、阿纳克瑞翁体诗、酒神体颂诗、讽刺短诗、抒情短诗、十四行诗、哀诗、斯坦司(以四行为一节的短诗)、抒情曲、婚礼歌、悼文、题词、碑铭等。轻松诗传入俄国后,一方面仍然受古希腊罗马哀诗传统和法国洛可可文学的双重影响,另一方面在本土文学快速发展的语境中走向民族化,呈现出自己独特的审美倾向。
文学作品的审美倾向主要表现为作品对文中被使用的语言和被描摹的艺术现实所持有的态度,体现在作品的辞章、艺术形象和题旨等各个层次上。18世纪下半叶,俄国文学中逐步表现出对理性力量的怀疑与失望,致使作家们将目光转移到人类生活的情感层面,开始关注人类内心;同时,诗歌语言也逐步摆脱严苛的语体区分,转向不同语体的混用。轻松诗作为世纪之交时期重要的文学现象,在辞章、艺术形象和题旨含义上都呈现出新的美学特征。
轻松诗代表作品波格丹诺维奇的讽刺幽默长诗《杜申卡》(«Душенька»)中讲述了一位名叫杜申卡的美丽公主与小爱神阿穆尔的爱情故事,虽然故事情节改编自拉封丹的韵文小说《普叙赫和库比德的爱情》,但诗句轻快优美,融入了俄国文化背景和民间口头语,富有民族特色。长诗中除了维纳斯、阿穆尔等古罗马神话中的形象外,原作女主人公的名字普叙赫完全俄国化,改为“杜申卡(душа的小称,意为心灵)”,暗示了主人公追求心灵自由的性格特征;长诗用不同音步交杂的自由体抑扬格写成,韵脚多样且变化丰富,突破了古典主义严格的诗律;故事中女主人公的性格也完全不同于拉封丹笔下的普叙赫,杜申卡纯真娇媚,生动顽皮,但也有普通女性的特征——喜欢衣饰、贪慕虚荣、轻信他人等,于是诗人用戏谑的语气调侃杜申卡:
(1)Во всех ты, Душенька, нарядах хороша:
杜申卡,你穿什么衣服都娇艳:
По образу ль какой царицы ты одета,
无论穿戴像公主一般,
Пастушкою ль сидишь ты возле шалаша,
还是似牧女般坐在草棚邊,
Во всех ты чудо света.
你都是珍奇降临在这世间。
(笔者译)
诗例中诗人抛弃了华丽辞藻,使用简单的口头语,辅以戏谑亲切的语气,一韵到底,诗行短而轻快。难怪别林斯基如是解释《杜申卡》的大受欢迎:“想象一下,您被雷声一样、没完没了的华丽辞藻快要震聋的时候……这时出现了一个人,手捧着用简单、自然、玩笑般的语言写成的童话……这就是《杜申卡》获得非凡成功的原因。” 纵观全诗,童话长诗中除了表现男女主人公的爱情,还关涉到家庭亲情、姐妹间嫉妒等多种人类情感,故事结局以爱情战胜邪恶与嫉妒而告终。长诗在艺术形式上轻快雅致,背景基调明亮,人物形象生动鲜活,情节引人入胜,歌颂了人类的纯真情感和美好心灵,呈现出用语简单、自然朴素的艺术倾向。
俄国“轻松诗”受古罗马希腊哀歌传统和法国洛可可诗歌的双重影响。一方面,轻松诗有着希腊罗马式的古典风情,主要描写爱欲激情、亲情友谊、人的内在感受,格调轻快明朗,艺术形象鲜活生动,充满自然美、野性美与“雕塑美”,如《杜申卡》中娇俏可爱的女主人公和巴丘什科夫笔下有着“蓝汪汪眼睛”和“金灿灿卷发”的牧女形象。另一方面,抒情诗人以象抒情,借诗感怀,在“轻松诗”中融入了自己对生命价值、世俗生活的热情赞颂与哲学思考。基于上文对《杜申卡》的个案分析,尝试总结“轻松诗”在辞章、形象和题旨上的艺术特征,观察它对文中民族语使用和艺术现实描摹的态度,探讨俄国“轻松诗”的审美倾向。
首先,从“轻松诗”的辞章入手。文学作品的辞章构成可以分为音调、词法、句法和章法几个层面,在诗歌中,由于其體裁的特殊性,这四个层面都与诗律有着不同程度的联系。“轻松诗”中诗律多样,诗体较为自由,主要呈现出四音步抑扬格、四音步扬抑格、六音步扬抑抑格、六音步抑扬格和不同音步混用的自由体诗格,如巴丘什科夫在《痊愈》(«Выздоровление»)一诗中交错使用了六音步和四音步的抑扬格,奇数行由六个抑扬格音步构成,共12个音节,偶数行由四个抑扬格音步和一个加长音节构成,共9个音节:
(2)И вздохи страстные, и сила милых слов
| V –| V –| V V | V – | V –| V – |
充满激情的喘息以及亲切的话语,
Меня из области печали -
| V – | V – | V V | V –| V
这一切把我从冥河的岸边—
От Орковых полей, от Леты берегов –
| V – | V V | V – | V – | V V | V – |
从忧愁的领域,从死神的王国—
Для сладострастия призвали.
| V V | V – | V V | V –| V
引向了令人销魂的爱恋。
(吴笛 译)
从诗例中可以发现,奇数行与偶数行诗行长短的交织不仅使诗歌在视觉和听觉上形成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节奏感,同时韵脚清晰明了,构成交叉韵。另外,轻松诗中还常用相同或类似的字母发音构成和谐的声响,增强诗歌的音乐性,如卡普尼斯特的诗歌《离别》(«Разлука»)仅第一诗节中元音а重复了14次,元音я重复7次,以元音重复构成协韵,使得诗歌充满律动与力量感。而在词语选择和搭配上,轻松诗的语汇主要源于民间生动的口头语和中级语体,仿照古希腊罗马哀歌、法国洛可可诗歌,使用色彩明艳的修饰语,例如诗例(1)的хороша、пастушкою等词更偏向民间口语体,甚至在长诗的其余地方常常出现高、低文体语汇的混用,以达到戏谑效果。在遣词造句时,轻松诗中很少出现复合句,以简单句为主,句法结构简单,一般在一到两个诗行内完成句子构造。如在诗例(1)中,句子构造简单,四行诗分别为一个完整的语义单位,都是ты做主语,谓语则分别是两个被动形动词短尾、一个现在时未完成体动词变位和一个名词,都是非常口语化的简单句,使人读来轻松易懂。在连句成节时,轻松诗中喜用排比、复沓、对照、矛盾修饰等修辞手法,加强抒情的张力,如诗例(1)中“公主”与“牧女”形象的对照和诗例(2)中的排比。而在以节构章时,除了长诗外,轻松诗的体例都较小,形式短小精悍,一般诗歌多为12-30行,有时诗歌本身自成一体,不会出现分节,这种情况下读者一般以诗义和韵脚分节。
其次,进一步分析轻松诗创作中的艺术形象。文学语言的根本特点是形象性,艺术形象的结构十分复杂,对外投射影象,对内加注情意,呈现为视觉上的形象塑造和听觉上描写形象的语气语调,最终目的是绘声绘影地再现艺术现实。轻松诗中的主要艺术形象一方面指外在的人物形象,诸如源自古希腊罗马的花神、爱神、风神等神话形象、崇拜年轻享乐和追求爱欲激情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田园诗中的牧女牧羊人形象、童话中充满民族特色的精灵仙子等,另一方面内在还融入了抒情之“我”对于各形象的内在感情和评价态度。
轻松诗中的人物形象大多鲜明生动,如同古罗马的雕塑一般,充满着淳朴的自然美、新鲜美、健康美和野性美,被抒情主人公或偏爱、或讽刺、或戏谑、或鄙薄、或亲切地描绘出来,蕴含了抒情诗人对艺术形象所持的态度。比如诗例(1)中的杜申卡年轻娇媚,“穿什么衣服都娇艳”,既能像公主一样华贵优雅,又能如牧女般淳真朴素,但这样的称赞却被诗人用戏谑揶揄的语调描绘出来,暗示了杜申卡喜好穿戴、贪慕虚荣、容易轻信甜言蜜语的特征,如此可见,诗人既不吝笔墨盛赞杜申卡的年轻貌美,也承认人物的缺点,更显得自然真实,同时也表达出诗人对杜申卡瑕不掩瑜的评价和偏爱。再如波格丹诺维奇的另一篇诗体童话《杜勃罗斯梅索尔》(«Добросмысл»),故事讲述了阿拉伯半岛一位名叫杜勃罗思梅索尔的王子虽被厄运诅咒,但仍心怀真诚善良,克服艰难,最终寻找到真爱的故事。如前所述,波氏多通过对主人公的命名来暗示人物的性格特点,《杜申卡》中以душа命名女主人公,而在《杜勃罗斯梅索尔》中以добро(善)和 смысл(意)两个词共同构成主人公的名字,而诗歌中其他人物例如魔法师的名字则以благо(幸福)和 твор-(创造)两个词根连缀而成,魔法师女儿的名字скромность则表示“谦虚”的意思。根据人物名字我们即可对其性格管窥一二,而伴随情节发展,我们可以透视到作者对善良、谦虚、幸福等人类美好的品质的赞颂和对伪善势力的讽刺。另外,轻松诗中抒发的感情基调一般都较为积极明朗,如诗例(2)中也同样是爱欲和激情给了“我”新生,“就连致命的苦难也显得甜蜜”,更不用说《杜申卡》、中大部分篇幅都用温柔轻松的笔触、明亮斑斓的色彩、快活亲切的语气营造了明朗轻松的氛围。
最后,谈谈轻松诗的题旨文意。题旨作用于理性、抽象的思维逻辑,体现在情节的编排与文章的立意上;文意则主要指对人物性格的品评,包括对人物的态度和感情上的喜恶,隐藏在诗人对艺术形象的描绘中。
轻松诗大多为抒情诗,较少作用于理性思维,但一部分哲理抒情诗中同样反映出作者对生活和生命的哲理思考。例如《杜申卡》中则通过情节展现了爱人、父母、姐妹间的多种情感纠葛,以童话寓言的形式阐明了亲人与爱人间应彼此真诚、相互信任,推崇友爱与善良的主题。此外,卡普尼斯特在抒情诗《离别》(«Разлука»)中也表达了对友谊的珍重:“我亲爱的朋友离开了,叫我以后如何生活?”在《小蝴蝶》(«Мотылек»)中不再描写高飞的雄鹰、百灵,反而以平凡却任劳任怨的小蝴蝶为描写对象,肯定了平凡的美好。而德米特里耶夫的童话诗《怪女人》(«Причудница»)则讲述了莫斯科公爵小姐韦特兰娜在梦中历经磨难后最终发现了生命中的真正宝藏——人与人之间的亲情、爱情和友情,反映出隐藏着的作者的褒贬态度:生命中最珍贵、最值得追寻的不是物质财富,而是人在精神和情感上的满足。
综上所述,发现轻松诗在不同层次上的艺术特征。在辞章上,轻松诗语汇多属中级体,语句结构简单易懂;诗行短小有力,常用复沓、排比、对照、矛盾修饰等修辞手法增加抒情张力;诗律韵脚清晰,轻快多变,喜用四六音步和自由体诗格,善用元音与辅音的重复,旋律和谐优雅,富有节奏感。在艺术形象上,轻松诗主要以平凡普通的人、事、物为描摹对象,既不吝赞美,又不避缺陷,格调明朗,其中较为典型的是以牧女为代表的女性形象,既有古希腊罗马浮雕式的野性美和力量美,又有法国洛可可式的雅致美,更有俄国田园式的朴素简单美,间或有着普通女性都有的小缺陷,鲜活、真实、生动、优雅。在题旨文意上,轻松诗从人的本心出发,崇尚享乐,主张尊重友情亲情等真实的人类情感需要和激情爱欲等自然的人性追求,享受充满世俗欢乐的平凡生活;同时,轻松诗以善为美,认为人与人之间应彼此真诚、互相信任,推崇善良、谦虚、友爱等美好品质,讽刺伪善的教会和上层贵族。通过对上述诗例的语言使用、形象塑造和题旨立意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轻松诗的语言简单有力,崇尚轻松明快的节奏与和谐优雅的旋律;艺术形象真实、生动、鲜活,格调明朗,崇尚野性、力量、雅致、朴素的美;题旨文意关注人的内心情感和世俗生活,崇尚真实,以善为美,格调高雅;共同体现出轻松诗的审美倾向:自然真实、轻松明快、朴素优雅。
18世纪60年代到19世纪初,俄国文学中逐步表现出对古典主义思想的怀疑,诗歌对艺术世界的描摹由外在转向内在,推崇情感的力量,主張关注普通人的生活和内心情感。因此在文学由古典主义向感伤、浪漫主义过渡的时期,自然真实、轻松明快、朴素优雅的轻松诗成为大受追捧的文学形式,甚至连普希金都曾这样称赞轻松诗:“……在这些美妙的小诗中哲学都开始使用通俗易懂却戏谑轻松的语言……而这种轻松却位于诗歌之山的顶峰。”轻松诗以朴素优雅的形式、轻松明快的风格描摹了自然真实的艺术现实,实现了自然、轻快与优雅的共舞,同时表现出诗人们的精神诉求:挑衅假仁假义的当权贵族与教会、反对压抑人性的社会体系、保护个体追求独立自由的自然权利,彰显了作家们的人文主义情怀。另外,值得说明的是,轻松诗作为俄国文学中的重要现象,打破了古典主义一统天下的局面,在1790—1810年间的守旧派与卡拉姆津派的文学之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并影响着一代诗人和青年普希金的创作,将俄国诗歌由古典主义引向浪漫主义,为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的腾飞奠定了基础,在俄国文学发展中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艺术价值,有待进一步地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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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靳涛,女,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罗斯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