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鹏
时空观念是在特定的时间联系和空间联系中对事物进行观察、分析的意识和思维方式,历史学科的时空观念包括历史时序观念和历史地理观念。具体而言,既需要将历史事物放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进行考察和理解,也需要了解史事发生的地点、区域、范围等,通过具体的空间定位,进而观察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方方面面。[1]历史是一门人文科学,其区别于其他学科的重要特征,正在于时空观念是历史诸素养中学科本质的体现。在高中历史教学中,需要关注历史的时序性,也需要加强学生对历史空间的认知,即需要搭建起历史事实之间纵向和横向的联系。时间和空间的二维规定性,让历史鲜活起来,也让历史研究成为可能。
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所说: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和空间以外的存在,同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2]“江南”二字,在中國古代经济史的研究和教学中是一个绝对绕不开的词汇。中国宋史研究会会长包伟民教授近期出版了历史通俗读物——《多被人间作画图——江南市镇的历史解读》,主要内容为江南市镇的前世今生——江南市镇的形成原因、历史变迁及现代发展等诸问题。“悠悠何处是江南”是本书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司马迁“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中的江南,与白居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中的江南,不论是时间,还是地域,都存在着很大不同。“江南”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所指肯定是不一致的,而作者在其书中明确表示:书中所指的江南地区,就是近代中国最重要的港口都市上海在经济、文化上对周边辐射所及的范围。时至今日,这里仍是中国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之一。[3]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部编历史教科书的中国古代史部分[4],共有6处涉及到了“江南”一词:第4课中“两汉时期的文化”一节中,学思之窗处有乐府诗《江南》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第5课“东晋与南朝”一节中,指出了东晋南朝时期江南开发的原因,以及这一时期江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与汉族的交融;第6课“唐朝的繁荣与民族交融”一节中,“历史纵横”处指出唐朝时期江南农民改进并推广了曲辕犁;第11课“经济重心南移”一节中,提到元代全国大部分人口和税收集中于江南,且开辟长途海运航线的目的在于将江南的粮食北运;第15课“社会经济的发展与局限”一节中,认为明朝中后期江南地区农业的多种经营日益兴盛,清初康熙年间的《耕织图》正是描绘了江南地区农业生产的场景;仍旧在第15课“社会经济的发展与局限”一节,史料阅读中的史料选自顾炎武的《肇域志·江南十一·徽州府》。就上述整理来看,江南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且是中国古代经济史中的地理概念;不同的历史时期,江南所指的地域范围必定有所差异。因此,在教学过程中,不加辨析地使用江南一词,不仅会导致学生对史实认知的偏差,而且也容易造成“以今视昔”的错觉。
一、 先秦两汉时期的“南方”
汉乐府诗《江南》是乐府民歌中的采莲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写出了江南采莲时的优美意境。但文学作品毕竟不是历史,相较于北方黄河流域,以长江流域为主体的南方地区开发相对迟缓,确是不争的事实。正如西汉司马迁所言,江南“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因此“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经济开发明显落后于黄河中下游地区。当时中国南方虽然自然条件良好,居民少有饥馑的危害,但是也没有多少剩余的粮食,无法摆脱贫穷。[5]而且“江南卑湿,丈夫早夭”,自然环境也比中原地区恶劣的多。
两汉及先秦时期的江南,更多的是一个范围极广的、泛指的概念。正如李伯重先生所认为的:“在较早的古代文献中,‘江南一词,如同‘中原、‘塞北、‘岭南、‘西域等地理名词一样,仅用来表现特定的地理方位,并非有明确范围的地域区划。”[6]复旦大学周振鹤先生亦曾指出:“两汉时期,‘江南一词所指,大多以长江中游的洞庭湖南北地区为江南的主体。”[7]因此,早期的江南,更多具有一种方位的意义,可以理解为长江中下游以南的广大区域,包括太湖和钱塘江流域、鄱阳湖、洞庭湖周围等区域。
二、六朝隋唐时期的“江东”
六朝时期,北方各主要都市如洛阳、长安等相继失守于北方少数民族,晋王室及后续的宋、齐、梁、陈相续移都或建都南京,北方汉人也纷纷大批移居长江以南地区,这就为南方生产增加了更多的劳动力,也带去了北方地区较为先进的生产技术,促使长江以南地区经济、文化得以迅速发展,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经济重心南移。正如部编历史教科书中所提到的:江南地区在东晋南朝时期得以开发,并且在唐代出现并推广了曲辕犁。
周振鹤先生曾指出:“到了隋代,江南一词已多用来代替江东与江左。”六朝时期的江南,指的就是江东政权所在地,这是六朝以来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六朝的首都是建康,而建康又是当时江东政权的政治经济中心。此时的江东,其范围已经比两汉时期的“江南”范围小得多,主要范围包括今太湖流域一带。“太湖流域这个区域在唐代已经有了特殊的地位,所以导致‘江南这个概念直接赋予了这一区域。”[8]
而江南作为一个指向明确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行政地理概念出现,是在唐代。唐太宗贞观元年分天下为十道时,江南道的范围完全处于长江以南,但唐前期江南道的范围非常广阔,不同于六朝时期江南范围逐步缩小的事实。由于江南道范围过大,其内部经济文化差异又明显,唐开元年间将之拆分为江南西道和江南东道。其中,江南东道地辖今江苏省南部、上海、浙江全境、福建全境及安徽部分地区。
三、宋元明清时期的“江南”
宋初改道为路,“江南”一词继续被用作行政区划的正式名称,出现了“江南东路”,其范围包括今江苏省、安徽省长江以南部分地区以及江西东北部等地区,而此时的浙江全境基本属于两浙路的范畴。及至两宋时期,由于南方的自然条件较北方优越,社会环境较北方安定,北方中原人民为避战乱而南移,南方人口和经济发展速度迅速赶超北方。
元灭宋后,依历次军事征服用兵的范围设置了十大行省,宋代的江南东路、两浙路等行政区域全部划归江浙行省,“江南”一词作为行政区划的名称,从元代开始正式退出历史舞台。江浙行省所辖的区域,是宋元时期及后世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人口密度大,尤其是长江下游的太湖流域,成为全国经济最繁盛的地区,时人称“苏湖熟,天下足”,这一地区也在当时及后世成为国家财赋所出的重地。
及至明清时期,作为一个经济区域的江南地区,其具体的地理位置逐渐明朗,“其合理范围应是今苏南浙北,即明清的苏、松、常、镇、宁、杭、嘉、湖八府以及由苏州府划出的太仓州。这个范围,与本来意义上的长江三角洲地区大致相若。”[9]八府一州在地理上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属于同一水系——太湖水系,这使得水运便利的八府一州在经济上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且,明清时期的江南地区农业的多种经营日益兴盛,开始走出了一条土地利用效率更高的路径——专业经济——主要是栽桑养蚕和植棉两项。除此之外,手工业经济和商业经济也实现了很大突破,如在纺织业发达的苏州地区出现了一定规模的自由劳动力和市场,即出现了新的经营方式;苏州拥有“十万烟火”,财富“甲于天下”,有的区段“地值寸金”。[10]
四、余论:对“江南”概念的反思
在部编历史教科书中,没有给“江南”的具体语境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在“江南”一词的使用时间和空间上没有区分,从两汉、东晋、隋唐,到元、明、清,都一律使用“江南”的概念,且不加辨析。也就是说,教科书没有关注到“江南”的空间范畴及其时间上的适用性问题。有学者曾指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正如葛兆光先生在《思想史:既做加法也做减法》中说道:“而现代人撰写的思想史,就常常是在这样的语境中,用这些后设的观念来叙述历史的。”[11]就“江南”一词的使用来看,一种以今视昔的视角,确是如此。
正如法国历史学家安托万·普罗斯特对时间的阐释:“历史学家站在现在向过去提问,问题针对的是起源、发展和轨迹,这些都处于时间之中,要有日期来标记。”[12]亦正如赵世瑜先生对时空的理解:“史学者的工作其实就是发现和建立关联,即按照某种历史逻辑,对特定时空中的那些看似无关的历史碎片建立关联,然后,对这些关联做出判断。”[13]对于高中学生的历史学习和历史认识来说,时空观念这一核心素养既是认识历史的观念,也是认识历史的方法。[14]“江南”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有很强的连续性,教师在中国古代经济史的教学过程中,通过厘清不同时期“江南”的不同地域范围,使得学生清楚“江南”一词的含义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地域范围,有助于学生了解和体悟“江南”的时间感和空间感,并在此基础上加强历史的时代感,使学生的历史思维能够在时空框架下运转;而且在进行历史解释时,所评判的史事亦不能脱离具体的历史时空条件,也需要从具体的时间和空间出发对史事进行历史解释。
【注释】
[1]徐蓝:《基于历史学科核心素养的课程结构与内容设计——2017版<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解读》,《人民教育》2018年第8期,第45页。
[2][14]徐蓝、朱汉国主编:《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2017年版)解读》,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56、58页。
[3]包伟民:《多被人间作画图——江南市镇的历史解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0页。
[4]以1840年鸦片战争为历史分期,中国古代史部分包含部编历史教科书的前四个单元。
[5][10]朱汉国主编:《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历史必修·第二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 20—21页。
[6][9]李伯重:《简论江南地区的界定》,《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1年第1期,第104、101页。
[7]周振鹤:《释江南》,《中华文史论丛》第49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1页。
[8]陈志坚:《江东还是江南——六朝隋唐的“江南”研究及反思》,《求是学刊》2018年第2期,第164页。
[11]葛兆光:《思想史:既做加法也做减法》,《新华文摘》2003年第5期,第70页。
[12](法)安托万·普罗斯特著,王春华译:《历史学十二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 88—89 页。
[13]赵世瑜:《在空间中理解时间:從区域社会史到历史人类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