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兆林
1
近些年,梦里不知身是客,常把他乡当故乡。哪怕守家待在省城,或看儿孙去趟北京,甚至到了发达国家都城,竟也如此。
去年深冬,我在海南当候鸟,白日梦里正与故乡风雪说话,忽被梦外风雨中的手机铃声唤醒。大哥啊,我是贵双,刚从沈阳过来,一会儿去看看你!我这才跳出梦境,孙悟空似的一个跟头翻回海南。
手机里叫我大哥的贵双,姓万,不是我弟弟。用老家那边约定俗成的语意翻译,说来看看我,便是啥功利目的也没有,纯粹感情因素驱使。若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却说来找你,家人会泼冷水说,非亲非故的,凭啥找你?而此时手机旁的妻子却催我,赶紧去高铁站迎迎啊!只这半句话,已说透我和贵双的关系,非亲,但是有故,厚情源自老家。
我不到二十就参军离家,去了很远的海防前线,后又调防中蒙边界一线,青壮年时光,都在军营度过,四十出头从军区机关转业,仍住在军营家属大院。而我的故乡,在最东北边的黑龙江,离开那儿已五十年,落脚沈阳也有四十年,是头一年到海南当候鸟,无论老家还是现居地沈阳,几乎没谁知道。但亲切地称我大哥又不是亲戚的贵双,能老远跑来看我,我不意外。
小我十几岁的贵双,姓万。我俩既非同学,又不同单位,也没相同爱好,且是不惑之年后才认识,纯属断了骨头还能连着筋的故乡牵扯的。我俩的故乡,一条扁担似的少陵河,担着几近相挨的两座山,驿马山,少陵山。两山四周,那片抓把土便可攥出墨水似的黑土地,便是不同年出生,也未半天同学,更无一日同事关系的我和贵双的故乡,即中国地图上用放大镜才能找见的西集镇。若鼓起勇气,把我俩故乡往大点说,便是发给我高中毕业证书的巴彦县。我敢颠倒了大小顺序来说故乡,也说得过去。史书有载,先有西集镇,后有巴彦县。西集,就是汉语本意,西边的集市。哪儿的西边呢?满语烟筒之意的呼兰西边。呼兰,清朝时候就是县城了,即烟火气旺盛的地方。而巴彦,虽意为富裕的地方,但不如呼兰人口多而旺,所以那時便也归属呼兰管辖,民国以后才分设出巴彦县的。现今,呼兰和巴彦这相挨的两县,都划在省会哈尔滨的地图上了。贵双家在西集镇东南角的驿马山下,离县城巴彦近点。我家在西集镇西北的少陵山下,距呼兰近些。巴彦是抗日英雄、中共地下党北平市委领导者之一张甲洲烈士的故乡。呼兰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备受鲁迅先生赞许的著名爱国抗日女作家萧红的故乡。而且萧红少年时因父亲在巴彦县政府做过教谕,萧红便也在巴彦短住过几天。提这也多少慰藉一下我这个舞文弄墨者的虚荣心。而贵双是个实打实凿的实业家,若没故乡这根最韧性的纽带关联,我俩可能终生不会认识。我俩年龄相差十四五岁,同在第二故乡沈阳生活了三四十年,相识为友,仅十余年。
2
十多年前有一天,还不相识的贵双通过另一位乡友雪纯找到我,开门见山说老家刚上任的书记到了沈阳,想见见我。我说,家乡父母官啊,欢迎!贵双的意思是到宾馆去见。我说新上任的县太爷,轻手利脚,想见就来呗!贵双窘了一下解释说,刚上任的,可能太忙。我说,那他就忙吧!我就没去。贵双便也没劝我去,而同我聊起故乡事,还聚来几位在沈阳工作并就地安家的巴彦同乡吃了顿饭,其中还有两位军转老乡。乡情裹着,一下熟了多年似的,方知我没去见的新领导是外地刚提拔来的青年干部,便也释怀了,毕竟不是老乡。不久,贵双带了退休的朋友来看我,说是刚被推为巴彦乡友联谊会会长,我这才知道贵双是在沈阳的巴彦乡友联谊会会长。两位会长,年纪一个比我大,一个比我小,都朴实厚道,乐于为家乡发展做事,希望我能给点支持。我被热乎乎的乡情烘着,怪贵双没告诉我先去看望乡友会老大哥,兴高采烈得忘记了医生让我戒酒的叮嘱,反让一杯一杯的热酒醉回故乡。
贵双是因国营农场招工而落脚沈阳的。那时的国营农场多少有点军事化管理,踏实诚笃的贵双,靠汗水洗白许多套工装后,成为分场场长。随改革开放脚步,国营农场改制,贵双也因德艺双馨的口碑,成为民营企业家场长,后又顺势而为,成为公益性很强的民营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并成为公益心很强的共产党员政协委员,也因此才有能力为故乡招商引资出了不少力。愧我一介武夫出身的文人,无能为家乡出点微薄之力。乡友的酒兴帮我联想起读高中时,亲眼见过的诗人县委书记、诗人村支部书记、诗人外语老师、作家文化馆馆员……是他们影响我从戎后仍没投掉笔的。我唯有动笔,写写故乡,费费心血,带动培养一批也能用笔为家乡出力的人。后来,我构思了一个方案:设立“巴彦文学之星”奖,通过设奖,评奖发现和培养一批有潜力的骨干,再通过颁奖、奖评和办刊,促进获奖者水平不断提高,终生为故乡的繁荣兴旺立传。但想法易生,做来难能。力气和心血我能出,设奖、评奖、颁奖、奖评、办刊及一系列活动,都需经费,且起码联办数届才能见效。若没钱还鼓捣这些事,那不是帮忙,等于添乱。贵双知道我的心思后说,大哥,你下决心张罗吧,钱我张罗。我懂,所谓钱他张罗,实质就是从他自身抽血。
此事我帮贵双会长同老家共同张罗了四届。每届征集作品,审评质量,斟酌奖项等,颁奖会后再交流创作经验。每颁次奖就等于办一次学习班。有的获奖者甚至千里迢迢从国外赶回来领奖。首次颁奖,定好的日子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们从沈阳出发那天却因特大暴风雪高铁列车晚点,后半夜天快亮才到达县城。童年记忆中的一条河担着的两座山,都被过度兴奋的大雪掩埋了,县城高大的四座城门也挨个被埋住半截,可满城高挂的元宵节大灯笼却为我们涨红脸,那是故乡为欢迎我们而求来预兆丰年的瑞雪!有的偏远山区获奖者,因大雪封山堵路,无法通车,几乎是摸爬滚打着赶到县城的。我们远方赶回的一伙乡友彻夜未眠,全都准时参加了出奇隆重的“首届巴彦文学之星奖”颁奖大会。铺天盖地的故乡雪,和来自全县各乡镇村屯学校的男女老少获奖者,尤其获奖者里和我一同入伍又复原回故乡战友那贴胸捶背的拥抱,让我永远也无法冷淡故乡了。返程路过我邮票大小的老家西集时,雪比县城还厚,同来的部队战友和校友小平、雪纯及县里镇里的领导和文友,尤其是贵双,都蹚着没了膝盖的雪,爬到少陵山上我父母的坟前,陪我焚烧纸钱。漫山洁白里留下那堆纸灰,成了我心头无法磨损无法融化的雪雕。驶离故乡的列车两旁,茫茫无际,无处不是热的雪,暖我心。贵双说,大哥啊,你病挺重的,还坚持写作,值吗?我说,贵双,你病轻吗?你又不爱好写作,里里外外搭这么多钱,值吗?贵双说,我怕人家说犯贱!我说,有爱才会犯贱,哪个儿女不对父母犯贱?对故乡,咱不就是儿女吗?贵双说,可也真是!
那次回老家后,我找出自己三十年前所写《父亲祭》,和自传体长篇小说《绿色青春期》,重读后感慨万千,又分别写了《巴彦雪》《流浪汉还乡》《怀念一颗种子》等,算是还了故乡一点儿感情债,这是贵双感染我还的。
3
两个同在沈阳安家多年的乡友,能在天涯海角的万宁见面,开心劲儿无以言表。我说,贵双你姓万,万宁该是你的福地,福贵成双,你才该在万宁置个鸟巢!说完我才知道,贵双已在海南东方市安有鸟巢了,虽不年年去,但已安下多年。这回他刚在东方签妥一个股投项目,算是候鸟为海南面向世界建设自由贸易港作一份绵薄贡献呢。从东方到万宁,环岛高铁半小时一班,一小时就到,相见不难,别也容易。我这休闲候鸟得陪他喝杯酒才好。他却只能在万宁待一天一夜,我想这酒该找个酒店喝才显我重视。他说,没外人,在你鸟巢喝顿家乡饺子酒,最好啦!我俩便在小小鸟巢喝故乡那种简易情浓的饺子酒,借酒回味当年各自在老家河里啊,山上啊,弄到活鱼鲜虾蘑菇木耳什么的,用柴火烧烤熟了,再拿回家表功样陪大人喝饺子酒解馋的情形。一时,故乡又返老还童,陪我俩来海南同饮饺子酒了。
我的鸟巢,是开窗可以见山那种。见的却不是一般的无名山,是海南的大海和万宁的小海,相连那段海河边,一座特别坚实而内秀的山,有如贵双结实内秀的身材。那山,叫东山岭,朴素文静的怀抱里,隐藏着许多块浑然天成极有品位的巨石,是能注解“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那种耐人寻味的自信之山。山小石大,不自张扬却多有名人妙笔题刻巨字于其上。汉代万州牧题刻的“海南第一山”,至今耀眼奪目于东山岭的胸膛处。它是海南有史以来成名最早,也最广泛传说“东山再起”这个成语故事的地方。其实“东山再起”成语典故,并非出自此东山岭,但确有某朝宰相被罢官发配于此几年后,复被朝廷启用为相的史实。我提醒贵双,该去东山岭看一眼的,把此山和老家少陵山驿马山叠加起来,增加点新高度,何时受挫了,好助你东山再起。于是贵双就在离我鸟巢最近一家普通旅馆住了一宿,其实半宿都不到。
4
东山岭上的旭日脸还红着,我和贵双已吃饱头天冻下的酸菜馅水饺,又喝一碗黑龙江小米和辽宁大米煮的二米稀粥,胃和心都十分舒畅。也没叫出租,在公交车站等了一会儿,贵双说,大哥,叫滴滴吧,你这么大岁数了。我说,候鸟过日子不紧不慢,不用着急,天这么早,公交车往往就是专车,一两个人,比你宝马阔多了。我随手掏出在海南办的老年乘车卡,说,我免票,你的两块钱票我请!
他去过的地方很多,但对东山岭还是在意的,当然也含了我在意的成分。东山岭的确不是高山巨岭,是的话,它眼前的小海也该叫南海了。我在意的是汉朝万州牧曾光祖所题除个一字外,字字一人多高的“海南第一山”五个字。万宁的一个芝麻州官,就敢大笔一挥,把自己所辖之山命名为海南第一的山,先不说他字写咋样,也不说他是否自高自大,起码说明他有为官一任想把自己辖地治理得全海南最好的雄心!人没雄心事业必定干得小气。我陪贵双看东山岭,就是让他感受一下小小万州牧的雄心。所以我先特意给贵双在高高字壁下拍了张独照,又让别人帮我俩拍几张合影,主题也就算完成,剩下便是随便看其他妙石奇树散心而已。
傍晚,从东山岭回返的公交车只剩末班了。贵双掏出手机又要叫滴滴车,我说,别,非请你往返都乘公交不可,一回沈阳,你就没机会体验公交啦!
等末班公交的时候,出来个慈眉善目的外乡口音男人,友好地站贵双眼前看了看手表,搭讪说,末班车走了,您去哪儿啊?贵双说去市里,那人说,就得打出租车了。紧接着又说,我儿子就是出租车司机,想打我叫他马上过来。贵双说,好!等车的时候这人给贵双相了相面,说了些吉利话,预测了几个不久会发生的好事,完了问贵双对不对。贵双顺坡下驴说对对对,这慈眉善目者趁机向贵双讨要了相当于打车费双倍的钱。贵双刚把钱交到他手,末班公交车到了。我指问这慈眉善目者骗人,贵双说,算了,咱坐公交走吧!崭新的大公交车里就我俩,比哪辆出租车都阔,就算付的打车费了。我说贵双,他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根本不对你的号,干吗不拆穿他还付钱?贵双说,借他吉言呗,下半年我就回海南干项目。
我说,那时我在沈阳送你。
5
才五月初,海南就热得让东北人受不了,明知沈阳那边还冷,也还是回去了,走前还和贵双通电话,说马上就可见面了。可到家了疫情仍紧着,省里市里和社区都还限制串门吃饭,等到饭店可以营业时,电话跟贵双一联系,他已回海南。疫情形势,全国一直海南最好,他必须抓住大好时机,早早动手。我说,贵双,那边太热啊!贵双说,正好趁热打铁!我说,这疫情闹的,候鸟都不能按季节往返啦!贵双说,没事,反正海南已是第三故乡!
作者简介:刘兆林,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辽宁省作协名誉(原)主席,一级作家。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等四百余万字,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奖,冰心散文奖,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文艺奖,庄重文文学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曹雪芹长篇小说奖及国务院特殊贡献专家奖励等重要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