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聪
当我见到上帝后,我一定要问他两个问题——什么是相对论,什么是湍流。我相信他只对第一个问题应该有了答案。
——沃纳·海森堡
人只要手里抓起一把沙子,就会被淹没在一大堆沙土之下。
——贡布罗维奇《宇宙》
缘 起
在一个使树叶肥大,人物松弛,楼房与楼房要出现隔阂的季节,一个年份中肚脐的睥睨取代了流转双眼的温暖时日,城邦上空的轻盈如燕般的鹰隼高扬着,数量开始稳定,虫鸣从郊外推进到居民的炉灶与床底,从架上取下的皮靴子,筒里或也会响起锯银子般的蛩声;翅上笼络,颔下布羽的虫类是那样多而轻微,鸟儿得以吃得饱饱,频频需要落在灌木梢上歌吟、消化,方得以振作。诗人灵感阻塞,倾听夜莺的歌唱,他的青蜡烛和泪水,也因此持续了整夜;几位数十年前早已结为好友的退休金融家,车后备箱里存放够份的好酒,趁这惬意却并不完全疏松的日子到近郊观鸟,手忙脚乱地翻查大部的野鸟图鉴;最忙碌的要算那些打算发展副业的、褐色的中年农夫,青年时期以来试错屡屡,如今为数不多的他们与无声的妻子合作着,把并不太宽阔的网挂开在树之间与灯的光杆之间—— 一天里将有不多却足够的鸟儿,像幸运的投掷手掌中的石头,不偏不倚地投入到密眼的低空罗网,支离着,待勤勞的双手逐个摘去。
这牧歌式的光景呵,人也不禁要鸟儿一样对唱,连那最羞怯的也低着头徘徊苹果色的雾里,低声独唱一首《红嘴鹦哥》。少女们,永恒的少女们!爱丽丝,海伦娜,名字恰如一种甜食的奥莉奥,她们身着蓝色裙装,正手牵着手唱歌、嬉笑、漫步在好草丰富的中型野地,采摘蒲公英与千里光,一束地捧在细腻柔软的手心之间,多么温暖,足以润肺,使那黄色的菊科植物仿佛忘却了遭折的剧痛,花脸上微笑如受摆布、未成年的王。她们是多么可爱,多么地富有弹性的小脾气。你瞧,那头小丘的足边,一只兔子硕大而欣然,慵懒地等待,少女们被它征服了,谁能不跪倒在这惹人爱的小东西一双圣诞袜子般的垂耳之下呢。她们对兔子诉说爱怜,如在她们面前的,是一片接纳一切的不知所之云。然而多么快,比兔子的蹦跶还快,可怜的爱丽丝,噢,奥莉奥真不该这么做;像无端一旋儿小小的风,她们猜忌了,起初是冷冰冰的嘲讽,终于用最难听的脏词侮辱着对方同她们的亲属,她们深深受到了友谊导致的伤害。男孩子呢,那勇敢无虑的小身躯呢,老远就听到他们费解的施令,稚嫩的嗓门呼号着战争术语:什么卧倒啦,找掩护啦,围追啦,堵截啦,和种种巷战般的暗语;一个戴散光镜的孩子,一只手托起刺眼的罗盘,正校正行军的方向是否朝向正北,高举的左手比画着手语。就像是旧时代的总裁们,男孩子的作战来不得半点仁慈,他们可都是嗜血的元帅。几个半大小子,脸上刚挂起雀斑,肩任司马,牵牢狗索——那比影子还瘦,舌头拖到地上的纯种细犬,细腿好似马厩暗处的盲眼蜘蛛;一旦发现兔子,它们冲出去像箭,施了咒的,不咬着猎物不翻跟头。军团正式向那欣然的、最终未免碎为片状的兔子宣战,若不是这目标物在少女的盘绕中并不挪动,必然会是要定于今天。
孩子会受到机构严格的管教,养成锡的品格;近郊的美丽景色,因为当局所采取的混融策略,在这临秋时节也更显得温驯宜人。游人不再在意于蜗角上的争端,他们吐纳负离子之魂,安宁如草坪上的耳朵;果蔬农从田野边上的枢纽,居住点的窗户探出头来,注视心爱的萝卜地,今年的萝卜大如往年;流浪艺人为晚上的游艺做准备,他一会儿钻入瓦罐中嘟囔,一会儿似乎难受,立马又微笑着:他默默地吞咽一抓银针。听听张飞鸟的咋呼,听听鸫鸟在历经一场滑翔后,舒展月形的歌鸣,要经过半晌人们才能反应:现在是黄昏,无限美好却不得不说“但”的时辰。娃娃们扛着捕蝶网,在踉跄家长的陪护下,沿着河岸回家;上百对情侣纷纷自深丛中起身,今天受尽了猎犬的恐吓,如今正用颤抖的手指摘除衣衫上的苍耳果实,不时望望折返的路。登上山丘,目光上溯河流的曲折,太阳又圆又美,两三老人在抽烟眺望:天空远比兔子扑朔而迷离,像一种擅于变性的群体,任意支配着吐绶鸡肉垂般婀娜的四方晚霞。
当黄颜色坠落橙颜色红,散心的人群向心地返回市中,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居住于城市与郊区边界一位顶有名的学者,正放下手头的书本,扒拉抽屉柜找寻能穿的袜子;黄昏是他一日优游的时段,在其他时段里,他必须服从于紧张的脑力活动。若非泛滥的那几天,学者散步的路线很少改变:走出家门穿过一个黑纱遮阳的市场,途经几片手工作坊、一座绣花家族的遗址、一个老有生螨虫病的弱犬所逗留的屠宰的场地,建筑物逐渐稀少而愈加丑陋,越砖瓦堆,沿河一岸往西,直到小松树林的边沿,面临大片大片的昏暗水景,那儿坍掉的水磨坊,是一段来回的中点,同时也是拍照的好地方。
学者穿上最好的袜子,摆脱了从阴影中跃起的房东询问他是否感到孤独的恶毒猜测,给予一个无动于衷的脸色,翻越了砖瓦,身处于暮色的打榧子声中,看东方失去光彩而初升的月亮令人胆寒,他感到再乐天不过。在这太阳的城,没有人能合法地孤独;房东的有阴谋的询问,为逼迫他缴纳上月的房租,这是多险诈、多黑的居心,如果房东以匿名信的形式举报,他会遭受什么?“我缴不起钱了”,他用劲地呼吸着幽暗权舆的气息,这么告诉自己,没留意精美的土耳其袜子时而踏入河水之中。河水趋时的响动愈发势大,冲刷着不知哪个季节所储备的类卵石,滚到岸边的,硌着学者的脚。绝非声言自己受过了压抑,他这是暗自作或非无谓的祈祷,请求河水能抹去他学术上的不如意与房东的中伤,请求能在他每日的定额食粮中注入一种滋补的力量,如果确实存在着不允纳入居民信仰体系的河神的英灵,学者请求他能护佑自己免于触犯“禁止孤独与个人主义”的城邦律令。自然他很快清醒过来,后悔自己的胡话;他的祈祷足以让他的一切名誉被收回。然而这流动中,将至的夜幕是多么令人感动啊,学者忘却了不快,衷心地赞叹。他直视西方的天空,注目金星的光芒。他想到他一生中那么多回抬头望它,它时而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在应当隐没的时候没有隐没,较少的时候是应当出现时没有出现,在不该隐没的时候早已隐没。父亲告诉他,在他还没学会说话时,就学会了手指金星前,指一指自己小袄上金色的纽扣。要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的金星,他并未见过,只听说那会带给太阳般的城邦革新政权的危险。尽管城内灯光的返照使天空发红,学者高度的夹鼻眼镜仍能帮助辨识出更多带棱的星体。彩色的公鸡般的星辰,小而圆的砂星,在天马的背上速行的滑星,这些精巧的从政的玩具,无不预示着要人,城邦,议会与街道的运势;观察带星的天空不大为法律所容,尽管学者并没有解读星体的本领,但当他想到这一点时,还是畏寒似的缩紧了变窄的头颅。
完全可以称作夜了,居民大多回到家中,时钟待男人的修理,耗子在衣橱里折纸做的船;亲人们围坐于一张圆面的木桌,双手合十,嗅着手汗中钥匙、纸币与肉桂粉的气味,为城邦、家庭、某个失宠好心人的安康念祝,等待著一锅骨头浓汤揭开。家家户户的骨汤味儿飘散于这个钟点的城内外,质地如雾,透过网纱与匆匆黑色的罩袍,弥漫过工业区与狸猫的栖所,河边的学者不得不扑扇开这胶着的空气,才能感觉自己正呼吸着该流动的东西。居民提防夜,即便小偷这门职业早已绝迹,他们仍要从餐桌边起身,检查门窗的锁好,接着拉上布帘,用粗纸擦嘴。学者想到远古巢居树冠,整夜与风打交道,下树就被虎狼叼走的先民;一直到近古,受石筑都城保障的居民的人身,因严酷的宵禁,夜敲城门时被当作靶,打出硝烟味儿的孔洞;现在多好啊,城邦宽大,不禁夜行,药铺与冰室彻夜开放,人们得以能感受这夜的秘辛,为何还要躲在家中呢。他走进水磨坊,抚摩石磨粗糙的心,几个蝙蝠从肩上掠过,射入的月光让他想清了它们拧巴的脸。风刮过瓦顶,木梁吱吱歪歪,似乎是要为自己将落下来砸人而预先的抱歉,不想挨砸的学者转身走出,去察看倾塌了龙骨破碎的水轮。水轮很大,一排石板铺在水岸;这儿想必曾是一个村镇繁荣的场所,水轮驾驭河流,公牛得到解放,谷磨成粉,女人们赤足,蹲在石板上清洗蔬菜与亵衣,儿童戏水,鹅鸭浮游,间或到岸上做生殖的把戏。学者感到长久未有的舒坦,他听到了远方的叫唤;气候异常温暖,今天在河边待得太久了,他冒着汗,想脱个精光,到河里畅游一番。
河水远低于预期的温度让他有些后悔,他对水只有最肤浅的理解。摘去眼镜的学者似一头大虾,瞽瞽鼕鼕,目不能视,手不见指,身子为寒冷弄弯,呈一种紧张的磬折形;体积拳拳,仅有平日的三分之一。因为是颤栗而非抽筋,挣扎了两次,他成功地仰浮于水面,打个激灵,渐进适应了水温,松开了拳头,身体犹如脱舟的任意,他也像个乐水的半生熟。血脉活了过来,学者恢复了内外的温热。他努力让自己浮得慢些,想到了命运的棉絮,想到了死,作着回忆;许多年前他与祖父,以及一个绰号“鱼”的孩子,在市民公园午后的游池或仰或趴,昂望金色的瓦亭如何不为脏脸的浊物所近。祖父在一片伸出的柳荫下浮濡,胴体很宽,像一张荷叶,吟哦一阙关于死的竹枝词。“鱼”活像头鱼,脑袋尖锐,闪着银花,能劈开逆动的水流,下潜到水底;他的眼睛总不愿闭上。
鲤鱼还是鲫鱼泼剌了几回,学者都静心听着,感到自己被托高,喉咙有些痒痒,一小洼水积在肚脐眼里,他的脚趾头像蚌贝舒张,里头的肉都受着吹拂。现在大概九点了,月相庄严,城里人大都上床休息,房东会在厨房里揍他的妻子;学者没试过在外逗留到这时候,他犯困了,数着羊,一歪头耳朵进了不少水。“今天是怎么了,”他双手划水,看越河的萤火,身子臣服地拐入河流一个短短的弯道,“老想睡觉。”河道两边,是千屈菜,再力花,根甜的香蒲,中空苇管高擎的垂怜的穗。他的腰有些皱,有些像鲵;他的浮姿好,如一幅名画。学者不再看黑天的笼罩,身子像蜕一样轻。忽然,他感觉什么东西拽了一下,说不清拽的是哪个部位。他先是怕,又异想天开,寻思祈祷使河神显了灵。河神会是凶残的吗?他是古祭祀礼印证的那样,以掷到波中的女牲人为妻的吗?它大约是个女子;学者的身子拐过了弯道。
(一个聚力的场正在形成,看不清,道不明,曾要说清的人最后都中了箭,迅速在冷床上僵硬。这种力量在于形体的上还是下,至今没有人能睁大他们来不及雪亮的眼睛。一些人曾经像抱团有信心,挥斥于供人长驱的流波大空地,在经过得过且过的最后几天,河水发出一声寒号,考察的小艇像兔子,像姓资的社会,被骤然的力量用小指轻弹,分崩离析,难逃湍流的咽喉。邮轮在危难关头,一个倾斜的女人大喊:“看!那冰山。”也比不上先知亲眼目睹湍流时内心的裂伤;这不是一次河水的哗变,而预示着水兵的哗变。你是否知道高加索山因其多样而被称作“语言之山”,但在湍流到来的几分钟里,它变成了“哑巴之山”。)
学者很快就明白当前的状况,与河神无关;他长久以来致力于历史湍流的研究,对于现实生活中的,至少是字面意义上的湍流有最基本的了解:又一股力拽着他往下,他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人生中最大的麻烦。河面冒出人头大的泡,克服阻滞地缓慢螺旋,有条不紊地加速;学者离吸引的中心不远,他的身子也像一个中心,水藻附着于他,十几秒内浑身遍布了绿毛,一个个鱼群也滑溜溜地往他身上靠。“糟糕”。以急流为一切开始的力量之臂,抓来一切接到自己原是空无的部分,堆组成可以指出的形体;漩涡已然成型,更努力的,使自身能够被描述的形体变得难以名状;学者的裸体受这特殊的组建邀请,加入漩涡更大更新的裸体。
“不行!我还没缴纳租金。”学者喊道。
水的噪声完全覆盖学者的争辩,几只手死命拧他、掐他、捏成嘴形亲他;他冲昏了头,开了花,瞎了百十年,脑海要进行临终前一生的回顾已无机会。他被装入了尖底的瓮,举瓮的孩子一次次把瓮打碎,他从碎片中被拾起,丢进下一个瓮。漩涡之心完全空无的通道,原木般光滑,直落最深处;所有出一分力者,落入这通道,不会像爱丽丝那样发现座椅与书本,但难保不会出现错乱语法的刻入;底下是否有一座梦中的乐园,纸牌戍卫的游戏,也未可知。怀着一点点黏黏的东西,啾的一声,学者落入到漩涡的心。
一
“如果你要问我世上最好的城邦,无论你所认为的‘最好基于哪一种标准(希腊标准,挪威标准,地穴标准……)我都可以给你一个最爽快的回答:她必然是我正身处的城邦,太阳般的城邦!”在给兄长的信中,学者这么写道。
(自从踏上这片土地以来,学者没有一刻不洋溢着见证的喜悦。城邦律法的两位奠基人,两位康先生的青铜塑像树立在城邦的中心,城内任何一扇窗户都能望到;学者在马车里,仍不忘探出半身,向塑像致敬。人们走路驯良地低头,睫毛耀着金光,小孩子兴奋地招呼,向来往的车骑投以笑容。学者下了车,马儿用鼻子蹭他,表示信赖。他初来乍到,还不大懂规矩,不把帽檐压低就进行肆意的观察。这是一条如画般的街道,纤尘不染,监测仪在半空闪着柔和的蓝光。时值下午,女士们睡足了午觉,一个个绕着花坛散步,优雅如岁时的清供,学者惊异长裙竟不会把她们绊倒。金丝雀毫不惧人,往往停栖在女士翘起的指尖上。一个古雅的商铺在失火。绅士向他点头致意,指向一座搭建中的探戈会馆;会馆的旁边是杂货店,招牌是一只冒烟的袋鼠,胜利的拳击手似的,举起长卵形的大牌子,上面是红色的字:Tobacco。)
他因为好奇而迷路,停在岔路中间,忘了目的,怀着羞赧与小小的自私,希望一位居民能充当他临时的向导。学者得到了王国维的帮助:这是一位布衣的先生,手中攥紧紫色绒布,消瘦,温和,戴圆眼镜,像诗意的青蛙,因長久的沉默而声音微弱;他在散步时发现了迷惘的学者。王国维以一位亲切长辈的姿态,开引前路,不时回头解答学者对城邦的疑问,指出某些制度的词源学根据。学者恭敬地跟随,凑近长辈,闻到他婴儿般的气味——襁褓中肌肤的香与粪便残渍的混合。他们谈论旧世纪诸王的战争,摄像机的发明者,化学,魔方的公式,爱与悲剧。他们在茶馆里休憩,饮用上等牛乳,别桌的消费者也加入他们的谈话。学者得知在本地,恶人短寿如家禽,而高尚者高寿,岁月会在他们的额头上积累瘤状的肉团。他了解到城邦的气候由部门规划,基于每个月的民意。王国维厌倦了这里的谈话,建议到植物园,结束白日的游览。
“您经常到植物园散步?”学者问。
“不,我只去过一次。”王国维羞怯地笑了,“植物园罩在一个大玻璃罩里。”他用那只空出来的手指向西方,学者赫然发现那是一个透明的,充满绿色的巨型宫殿,几乎占据了他整个心。
“这简直是一个行省!”学者惊呼道。
王国维耐心地解释,植物园有三千六百多万种植物,其中不涵盖因为激烈的生存斗争,已经灭绝的种类。一般人难以想象它的版图,在城邦地图中,植物园不予显示,否则添加多张附图也难以勾勒;光是水生植物区的容量,就不是几条舢板所能够测量的,没有人知道要多少条;就连池上睡莲的总数也无可估量。游客在植物园内的活动难以称作参观,因为太大了,人们只能做比喻的游戏,无法直面那无比的学名。有些人曾要破坏植物园,但他们感到闷热,脱下衣裳,后来无不为这鄙陋的念头感到愧疚。热带雨林区是整个植物园的精髓,“大王乌贼与抹香鲸”,绞杀类植物与板状根的大型植株个儿挨着个儿,静悄悄地干仗,是园区的保留剧目;而悬挂于游客头顶的一排排猪笼草,则会令他联想起自己的孩子。所有优秀的植物园都有豹子,在城邦植物园,有比豹子更好的展品:那些有豹子花纹和模样的,一样锁在桫椤树梢的铁笼中,停下盘旋对游人窥伺的,并不是豹子,它们被定名为豹子的精神载体;这儿有一片单独的园区正在扩建,名为精神载体之林。植物园曾经是独立的辖区,今天仍然是城邦行政的核心,每一次会议都在园内的某个地点举行。
二
两鬓挂满了冰凌一样滴水的灰头发,学者浑身湿透,抓着一封干燥的信件;湍流几乎夺走了他回家的机会。他喘着大气,眼泪大滴地流,他的眼镜丢了,现在屋子里一片黑暗,要点亮蜡烛首先得找到火柴。他的手沿着墙根摸索,摸到的东西都变得苍白软弱,在手里变了形,松散成小团。学者希望能摸索出一个柔和的棱角,棱角的上面就会是宽阔的摆放着火柴的桌面,这样他能一下抓个准,然而桌子像一只鼬不服擒拿,到他手里的都是什么?衣服的一角,衣帽架挂钩顶端沁凉的圆球,皮沙发的絮与裂面。他把手伸进皮沙发缝里,那儿什么都没有,只使得手越陷越深。你得看看学者湿透的全身,现在更湿了,水流沿着织物的所有边缘往下流,滴在铺了报纸的地上,吧嗒吧嗒地很响;他来不及怕水滴了,他更想不到吵醒房东,他现在只需要一盒火柴,一根能燃烧的火柴棒。“求求你给我摸到一盒火柴吧!”黑暗的厅堂变得越来越大,桌子离他越来越远,他不可能抓得住了。有几次他摸到一个柔和的棱角,但那些棱角都太小,是棱柱形的小玻璃瓶,铁打的文具盒。一次他摸到一个足够大的柔和的棱角,棱角上面是一个宽阔的平面,他将要笑了,但一点用也没有;这是房东的大保险箱。学者捶打这太像桌子的箱,触发了内置的警报机关,他的耳膜要被震破,警报声像爆炸一样,整个厅堂突然照亮了,学者一下被弹到桌面上。
“你到底在摸索什么,你是个贼!”房东一直蹲在卧室的门边等待学者,他跳了出来,手里举起一把马刀形的大炬,“你在找灯!”
学者想要躲起来而桌面上并没有角落,他抓起了一盒火柴,“我在找这个!”
“你在找这个,你在找这个!只有孤独的人才找灯!你是一个孤独的人吗,学者先生?”房东像一员猎手,他直奔学者,吓唬他的猎物,“我不会伤害你的,猫咪!你躲什么?”他单手揪起学者,来回晃;把火炬递到学者面前,让它差点烧到他的胡子,像烧一场荒。
“我已经找到了火柴,请你放我下来,房东先生。”学者低声啜泣的礼貌得不到房东的谅解,被挂在吊灯的枝上,像贯钩的饵,身子的重量要把吊灯从天花板拔下来,灯的挂饰劈里啪啦。这座灯从未亮过,此前一直被学者视作生锈的赘物。
“你,你是一个连一盒火柴都找不到的猫咪,你要被吊起来。”房东转动着低得不能再低的吊灯,“以后你那么晚回来,”他把灯转得越来越快,“我就把你吊起来!”接着是接不上气的大笑。灯的悬链断了,天花板破开一个大洞;学者掉到了房东的怀里,房东像哄一个宝宝那样用大手掌安慰他,哼歌,鬼脸,保护他不受暴力世界的侵害。学者眩晕过去,他说不清这是不是幸福,抑或是身子骨的摔坏。
“天啊,你抱住了学者先生,你在亲他!”房东夫人没穿上衣,她被吓坏了,警报器般嘶吼与哭泣着;她因为胃痛而摔倒在地。妻子的指责绝不可以容忍,怒气吹起了他稀疏的头发,他放下了学者,大口喝水,他要履行“修理修理”。
“噢!”房东的拳头撞入妻子的早就被捶松的肚皮,她的胃立刻消失了疼痛,因为她的病胃也随即消失。“你哪里痛我就打哪里!”房东凑到妻子的耳边大喊。“你耳朵痛吗?”拳头便挥向了耳朵;“你鼻子痛吗?”雨点一样的拳头让她的鼻子由歪变正,由塌变挺,鼻血滋养着拳头越发壮大。最后房东夫人大声说自己全身都痛,都坏,房东把她挂在衣帽架上打,每一块肉都要经过他双拳的修理;这可不是打在棉花上,夫人变得光彩照人。
三
学者从谵妄中恢复,盗汗淋漓,被子散发出药材熏蒸的苦味,床头的窗玻璃蒙了一层水汽,手指可以在上面涂画,写短故事,出题。近些天来常在梦中吃苦,他翻查医书,认为是季节的原因;他盼望当局让寒气快些来临。点燃蜡烛,架上眼镜,现在是凌晨两点。学者回忆着那些逼真的殴打,觉得太可笑,不像枕头中的山,能供他有效地分析。他被河水泡过的手脚现已消去了肿胀,在烛光下发白。太早了,还必须再睡会儿。学者深信佛朗西斯科·戈麦斯·德·克维多的方法——这位西班牙老兄用依波利托主教的著作蒙住头,以进入到末日审判的梦眠(在那里,商人灵魂的五官倒附于尸身右手的指甲);他从书桌上取《史记》的一册,翻开到封禅书接交而河渠书交接的一面,读了几行,蒙住仰向的面孔,离开了无梦的房间。
四
“兴许直到他落入河里也不曾醒来。”
“我们这位爱做梦的老弟又回到无梦的房间。”
“他的眼睛总是要睁开。”
“他像是还活着,他很年轻,没变。”
“不像我们。他过得挺自在。”
“他不懂得真正的生活。”
“他遗传了父亲。”
“他也遗传了母亲。”
“我多久没想起过他们了,可怜的人。”
“我们来把他的眼睛合上。”
前天清晨,小松树林的守林人被雨声闹醒,他比平常起得更早,生火,把老腿往火炉上靠,直到火焰吞噬了他的寒意,把一只兔子烤熟作为这天丰富的早餐。第一缕曙光驱散了普遍的雨露,守林人的宠物毛发耸逆,跳跃到食品架,躲在黄油罐后。他锁了门,沿河岸走走,发现一堆湿衣物,里有空的钱包与钱包夹层中揉皱的证件。守林人报了案。到将近中午,一个做风筝的人发现河里浮起的人的臀部。部门到位,确认那是湍流史学者的躯体。下午三点,城邦的命案官已从学者住处中出来,房东吓坏了,不能起床;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无伤口与勒痕,肺部灌满了河水,都是硅藻。房东联系学者的两位兄长,命妻子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书桌布置为华美的灵床。翌日,部门归还了坚硬的学者,两位兄长都到了,他们在学者生前的房间里,坐到灵床的两翼,隔着一张被单遮掩的学者,忆旧,交换烟草,站起身试着合上学者的双眼。
“合不上。”
“眼皮的肌肉坏了。”
“你看他的眼睛,是忧伤还是谅解?”
“痛苦极了。”
“他不会游。”
“我们都不大会。”
“我想,他遇上了湍流。”
“没有湍流;如果有,就是他犯了罪。”
“他的罪。”
“他做梦,以至落入了水!”
大哥的情绪容易激动,他认为弟弟的死相当棘手,事还没完。他是城邦植物园的老雇员,入职多年极为忠诚,最近受到提拔,负责主管苔藓植物区的供水网。前一天他的上司让他放下培养皿,通知他弟弟意外的消息;他不大意外,但感觉总有蹊跷。他到园区交通司订了次日出园的车票。到该吃晚饭的时间,他没动骨头汤,以刻意不进食作为对弟弟的哀悼。
“你饿了,我听到它在叫。”
“我在车上吃了煎鱼和菜包。”
“我知道这是一种哀悼。”
“那个房东呢?”
“他怕极了。他蹲在门的后面。”
“我们待了多久?”
“我们待了一天,现在是黄昏。”
“我去喊他做饭。”
“他的眼睛總要睁开,没法闭上。”
二哥试了一会儿,指头被死者的泪水弄湿了,依然没法让眼皮闭上。他的眼睛与弟弟的不同,很小,藏在很多褶皱中,一下子很难看出哪一道褶皱下是他的眼睛。他罹患多种疾病,身体成为不同疾病争夺的战场;他没想到弟弟先于他而死。他学过画,后来在铁路上工作,是城邦最优秀的机械师,技术难题需要在他这里能得以解决。他总是过分敏感,需要氯丙嗪;数次冬眠疗法使他的体温总低于常人,他感觉自己流动的血液下一刻就要冰冷。他知道弟弟的死讯时,正在阁楼听印第安兄弟的唱片。
“房东在打扫地上的牙齿和骨头。”
“谁的?”
“他老婆的。我要把他铐起来。”
“眼睛还是闭不上。他在等什么。”
“他后悔了。”
“有一种药可能管用,涂的。”
“你写下来。”
“我们再看看他。”
“我们再看看他。”
被单被掀开了,学者并没有变形,他变得很硬,比应有的年纪要坚硬许多,不像是在水里浸泡过,像一直躺在冰上。胸腹有一道长疤,是验尸官用手缝好的。有许多细小的皮屑从原有的组织缓慢脱落。手脚的苍白底下是隐约的浅红,大概是难以分解的血红蛋白。他的袜子还套在脚上,有精美的雪松花纹,已经干了。
这时房东闯了进来,带着伤筋动骨的微笑,称稍作片刻,即可用餐,他希望在晚饭开始之前,能让妻子为两位先生演唱一支学者生前最爱的歌谣。房东夫人身着一袭丝质的睡裙,谁都能看出,她经常挨揍,已经到了粉身碎骨的边缘。植物园雇员把他们轰出了房间。
“把被单盖上吧。”
“让我们来亲吻你额头上的泥沙。”
学者的最后几年,心中时常感到恐惧,需要闪现童年时代受过的吻;他从事一样艰巨的工作:为城邦史撰写序言,采用湍流史学的考察方法,将耗费数千页稿纸;城邦处于一个永恒的茁壮期,她需要序言而全史是可笑的。一切考察从城邦近郊的一只棕头鸦雀开始;学者细致披露它憨态可掬的外形,棕色羽毛给以生理眼睛的感受,它陡升的歌喉,轻盈的骨骼,以及无可指责的、管用且精妙的肺部。读者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提喻,然而在湍流史学的事实上,这是太阳般伟大的城邦精确到厘米的脏器开端。学者必须比一个鸟类学家更懂它,对他来说自然并非难事。困难在后面,他需要处理肺腑般城邦的水银矿、走入死循环的食物链、上古玩家藏在木材堆下的小宝箱,里头的紫水晶被一次性偷光。学者从前针对过几座博物馆与金库撰写湍流考察,这是最大的范围了,他的雄心却在整个城邦。他拥有无比耐心,水银矿的地质问题解决得干净利落;然而他如何描述那流入城邦的河呢,还没有找到很好的办法。跳过该死的河,城邦的灌溉业也不好解决,灌溉到植物园的部分,那儿的数据一直是个谜;学者数次沟通他的长兄,得来的只有缄默与不耐烦。在他的计划中,植物园留到序言的最后,应当首先处理无理性的事物。除了散步时间与睡眠,他都在钻研;他从来不强令自己非得每日完成多少量的工作,时间可以迂回而大不必紧迫。但恐惧敲他的心灵。每日有雇佣的报童为学者带来城邦图书馆的各类专著,以及从垃圾桶中扒拉、城墙缝中抠哧、焚化炉中打救的碎纸片;房间安静时能听到蠹鱼的咀嚼,其口器对纸的扑杀。房东为学者提供的伙食极为粗劣,他从不介意,他需要的是一张绘有生鲜的儿童认字表与一个被淘汰的变阻器。他研究城邦上空的缆车,想象自己坐在里面,观看天黑之后,一座公共假山缓移的浓度。众多童年往事涌上心头,他的父亲与祖父,他的出走的母亲,随着母亲离开的两位兄长,他们常常掐他;他想到这些真挚的爱,鲜活的有机物,怕得要死,泪水就流进他的嘴角。伏案写作时他写到圆的轮子与角的梯子,“轮子的祖父和梯子的父亲”,携带私人的回忆而不以为意,对自己与兄长关系的几百页分析也成为城邦史序言的重要部分。他时而感到特别愉快,傍晚散步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幻想逃脱了河水的白绫。考察整个城邦的目标在接近的同时越来越远,学者用老日记玷污了城邦的历史,极为痛心,第二天又迅速复原。城邦史是什么。序言只写了半个自然段,无数跨页的句子,装订散乱,完全荒废了,他不断修改自创的标点。
“你认为这是他写书时的心态?”
“最后他遇上了湍流。”
“这些草稿,要分好几次烧。”
“这是城邦史的序言。”
“这是一堆纸屑,胡言乱语。”
“我想起那个木偶剧本,你读过吗?”
“他中学写的玩意。”
“讲一些牛和羊,琉特琴。”
“上演没成功。我能背出几行。”
两兄弟吃了晚饭,命令房东与他的妻子在郊外过夜,利用炉子烧掉所有草稿与片段;他们的脸被各种材质的烟火熏得焦黑、瘦小,如同矿下的童工;饭菜难以在他们疲惫的胃里得到消化,呕吐酸水,不断咳嗽。蜡烛灭了,炉火照明。机械师的身体不能承受,侧卧沙发,腋下夹有一支温度计。植物园雇员焚烧剩下的草稿,火舌如狗走在砖路上;秉骨者夜游的时间中断。
缘起补
后来,学者废弃了冷库,亲手开挖了一条螺旋状的地道,最后通往一张大床,是塊没有一丝光亮的,湍流史学研究的中心;他为银河般的帝国编写总序而做着材料的准备。当他想到要为多次远望的星际修史,内心增添了温暖。地下很冷,学者挥汗如雨,他辛勤作业,统率一张耐劳的大纸与自己的头颅,也因为独断而感到忧伤,像一个关在宫里的秦始皇。在他发怒的时候,他会掷出纸笔,等它们像飞去来器一样,飞回到自己的手上;或者,如同顽童,把墨水打翻在誊清的稿面,捉弄那在精湛史笔下,他穷举不尽的辈子。他是一名有力的史家,何尝如他那随城邦一同消灭的兄长所认为的,孤独得害怕?他富有创造力与同理心,能站在很高的岭地看问题,判断黄金的时机。那些由他创造,由他记录毁灭的种种,太阳般的城邦,海洋的部落,一个坐满严肃面孔的茅房;它们的黔首,鸟儿与牵牛花,都美妙,曾经无比完好。他用舌尖湿润笔头,想起在银河的帝国里,他的王爷姨父,他的善良的姐妹,以及贮存在后院密道的宝贵香料。他在气态行星上坐船,吃滋补品,遭遇强气流,寄寓船舱的异兽就发出娇嫩的哀嚎。空中的一粒冰霰,是立史作序的基点,就像那只鸟儿之于城邦。当城邦史的序言塞入火炉,最后的纸页化为灰烬,棕头鸦雀落入到弹弓的彀中,城邦才就此灭亡;不管奠基人塑像下的低语是否被耳朵听到,孩子在回家前撒开满把的苦杏仁是否能为广场的鸩鸟啄食,植物园是否遭大火席卷,该在纸上的一切,都该直面一个句号。一枝在墙上写字的骈指,蜗篆,阿拉伯字,肠中的话语;学者听从地质发出的口弦声浪,深明世上的优雅之道。
作者简介:方少聪,1996年生,广东佛山人,写诗与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