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立方体

2020-09-08 06:25张凌云
小说林 2020年5期
关键词:药瓶土路药水

张凌云

我这段时间睡眠不好,老是做梦,决定去看医生。

接待我的是位神经内科的医生,年龄五十开外,精瘦精瘦的,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头发稀拉地梳向一边。

“哪里睡眠不好,都做的什么梦?”医生从镜架上方闪过两束狡黠的光。

“睡着了就会做梦,而且奇怪得很,老是做同样的梦,围着一片村庄反复走来走去,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过去……”

“嘘……”医生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回去喝了它,你就不会做同样的梦了。”说着递过来一个蓝色的小药瓶。

我看着那蓝色的小药瓶,比注射剂瓶大不了多少,里面盛着不明不白的液体,有些半信半疑。

“不要怕,喝了它就会好的。”医生鼓励说。

我相信了医生的话,临睡之前喝了它。不料,又开始做梦了。

1.正北

我梦见走过了一座桥。桥的下面是一条大路,直直地通向北方。这是一条很宽的土路,疙瘩不平,路的两边零零星星地长着一些树木,也没有什么建筑,像是一条筑在乡间的大道。路上人烟稀少,偶尔会走来一两个人,戴着草帽,拿着农具,朝你递上一眼,却不说什么,又埋头走他的路了。

我仿佛一下得到了解脱似的,离开了村庄,奔向了乡野,身上莫名充满了一种力量。我张开双臂,作向前奔跑状,但刚跑了一小段又停下来,想喊叫,但又叫不出来,只得走走停停,满怀困惑地走在这条无人的乡村路上。

周围是一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风景。路是黄的,视野是灰的,天空也没有那么湛蓝,而是一种淡淡的浅蓝,就像当时的老电影的色调。路上安静得很,庄稼、树木都规规矩矩地长在地里,连天上的白云也懒得移动,只有偶尔的一阵风吹起灰尘拂向脸面,不过并不觉得呛人。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我略加迟疑,折向了右边。走着走着却迷失了方向,只得掉头。回到十字路口,看见左前方一大片地里长满不认识的庄稼,再往前的西边不远,也有一座桥。那座桥我始终带有好奇,很想知道河的那边是什么风景,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下飞了起来,目光扫过了河的对岸,发现河的对岸也是一片连绵的庄稼,与料想的一样,于是不再过去,而是回到原地,向大路的正北方向继续前进。

天色却开始暗下来。路上也更加安静。我好像看见左首有一排瓦屋,前面摊着一堆草,不知是不是养殖用的。我继续向前走着,又走到一座拱桥,天色也完全暗下来了。我站在拱桥之上,看到远远的前方又有几排草舍,在暗淡的星空下泛着蓝光。

我不再向前,向南掉头。夜晚的乡野有些潮湿,四周隐隐约约地浮着一层香味,像棉花果的香味。我有些兴奋,看着安静而带着神秘的南方,从桥上直奔下来。

就在拿不定主意是该做個飞翔的动作还是小步快跑下桥时,我醒了。

我找到医生,告诉他又做梦了,但这次和以前的不同,不像以前的总是模模糊糊,这次比较清晰,有些轮廓在里面。医生微微一笑,不说什么,又拿过一个绿色的小药瓶,对我说:“继续喝,看看你能梦到什么。”

我信了医嘱,回去喝了它,不出所料,果然又继续做梦了。

2.由东往北

我找到了上次失去的方向,沿着十字路口继续往东走。风沙沙地作响,吹动路边密密的高粱。这是一条比向北的大路稍窄的土路,路两侧高粱的后面,是两条沟渠,因高粱太密太高,沟渠的水看不见,就连沟渠后面的庄稼也看不真切,就看见绿绿的一片,和高粱连成同样的颜色。

我突然看见两个水塘。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左边的小些,右边的大些。左边的没有印象,右边的却好像什么时候见过。两个水塘略呈“8”字形与土路交叉,中间只留下不宽的通道,还好彼此相安无事,没有影响到土路的安全。我看见左边的水塘围了一圈芦苇,水面绿森森显得很安静,右边的水塘四周有些光秃,不过水上漂着一屋浮萍,在靠岸的地方,泛着一些黑色的淤泥,像是有水牛刚洗过澡。

我又往前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高粱消失了,视野一下开阔起来。我看清了一片连绵的庄稼,绿中带黄,像是快要收获的样子。在北边稍远的地方,有一组闪着金属光芒的建筑,在这整齐的田野里甚是扎眼,只是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东西。

向东的路到头了,我爬上了一条土圩,折向北方。渐渐地,我看清了那组闪着金属光芒的建筑,原来是一个发电站。它靠近河边,就近利用水能作些小小的功率,以供应农时之需。

前面也是一座桥,桥下就是发电站依托的河水,但我不打算再上桥,因为解开了建筑之谜,可以离开了。我感觉自己从电站旁边一个斜刺掠过,一下又回到土路上了。我又向西走向十字路口,密密的高粱又长起来了,阻挡了视线,只听见风在沙沙地响。我终于又回到十字路口了,这次看清了左前方的庄稼,原来是小麦,绿油油的,煞是可爱。

但这片麦地并不大,而且地势低洼,好像长在房子后面,正当我在怀疑哪里来的房子时,又醒了。

我又找到了医生。这次不是质问他,而是近乎求他了,想向他讨药瓶,搞明白哪里来的房子。医生也不多言,递过来一个黄色的药瓶,意味深长地说:“喝了它,你会明白的。”

晚上,我毫不犹豫地喝下瓶中黄色的液体,很快,又进入梦乡了。

3.大道以西

我看到了房子,一大片房子,它们建在那条土路大道的西边。准确地说,沿南北方向有一条中轴线,中轴线西边比较密集,成排的房子几乎已经建好,而东边直到土路大道比较稀疏,零星星地没几幢房子,但地上不再种庄稼,都为造房子备用了。

我看到视线里叠加着黄灰红等不同色彩。黄色是裸露的空地,散堆的黄沙,灰色是建成房屋的水泥立面,红色则是已经打好的砖基,还有堆在一旁的红砖。间或还有小片的绿色,那是空地的低洼地带长着的植物。

我在空地上奔跑起来。我好像来过这里,这里永远有造不完的房子。我踩着脚下没有清晰方向的道路四处乱跑,既是跟那几幢孤零零的房子捉迷藏,也是跟自己的好奇捉迷藏。我一会儿站上沙堆,一会儿又站上砖墙,一会儿跑到房前,一会儿又绕到屋后,还有的时候不小心踩进了地上的积水,弄脏了自己的裤子鞋子。

我走到中轴线的位置,朝西看了一眼,并没有走过去。我记得家就在里面,那边太熟悉,所以不想过去。现在我只想看那些永远造不完的房子。我沿着中轴线向北,最北面好像有一排楼房。走到头,楼房都锁着门,却看到了有一排笼舍,还有到处攀爬的丝瓜葫芦,鸡鸭鹅们在笼舍前的院子里悠闲地散步觅食。

好奇心驱使我向西走去。我惊奇地发现这里并不是全部建好,也有空缺的房子。只不过都打好了地基,有些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那些红砖长满了青苔,潮湿使其失去了光泽。甚至当我走到自己家屋后时,发现旁边的房子竟然也只有地基。我不想回家,所以又向东走去。绕来绕去有些迷糊,不觉中又走到土路大道上了。我回望整片建筑群,一刹那它们全部变成了灰白色,充满了一种废墟式的沧桑感,同时由整齐划一变成了高低错落,矮的像圆明园的那些方方的石头,高的则像开着孔洞的开平雕楼,有秩序地连成了一片,连原来的空地也被它们占满了。

我狐疑地看着这片建筑,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正当站在那里反复揣摩时,我又醒了。

我又找到医生,告诉他看到了什么。我说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家,我围着自己房子附近走了半天,但看到的和现实的并不一样,虽然离开它们已经很久了。还有最后房子变成了全然不认识的其他建筑,也令我大惑不解,希望他能予以解答。

医生很认真地听着,但并不给我答案。他又拿出一个灰色的小药瓶,对我说:“继续喝,你会明白的。”

这次我睡前仔细梳理了下思绪,然后再喝下那瓶药水,好让自己在梦里看得更清楚一些。

4.大道以东

我来到了土路大道东边。原来这里也长满了房子。

与路西的不同,这里的房子清一色是灰色的,而且都是楼房。它们也排列得更加整齐,零星分布的不多。

我记得,跟路西的房子相比,这些房子更新些,多是当别墅来建的,由于地皮批得晚,成本高,所以不造好点儿就显得吃亏了。虽然地皮更贵,但有个明显的缺点,就是地势更为低洼,旁边有个很大的水塘,占据了不小的一片空间,因此房子都远远地避开水塘,呈狭窄的长条状分布。

我走进一条岔道,径直往东边走。到头了,奇怪的是那个水塘不见了,我也想起来了,这个水塘就是上次走在两边长满高粱的路上右边看到的水塘。既然水塘不见了,可能被填平了,自然就派上新的用场,可以造更多的房子。所以,现在这里又冒出了一大片房子,和原来的一起,俨然成了一个新的村落,而且是颇具规模气派的新村落。

我站在村落的东首,忽然感到路西的那幢房子不是我的家,这里才是。我又揣测两者之间的距离,感叹世界变大了,整个这片区域不像村庄,都有点市镇的规模了。但有些奇怪的是,巷道并不平整,带有起伏,都是泥地,而且总有一些碎砖瓦片,收拾得不很干净,显得这片本應挺上档次的建筑缺了点什么。楼房是灰的,天空也是灰的,使得周边环境更缺乏几分生气。

我踩着泥地上的瓦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在一个拐角处,与一只默默坐着的黑狗对视了一眼,慢慢自己就不见了。眼前亮了,我也醒了。

我的头有些痛,但我决定还是要去找医生。我很矛盾,到底要不要继续做这样的梦了,它既带给我好奇,也增加我烦恼,我把见到的还有所想的告诉医生,想征求他的意见。

“好戏还没有结束,甚至还不到一半,接下来还有更多你想看的,你难道想放弃吗?”医生又从眼镜上面瞥出两束狡黠的光来,嘴角翘起得意的微笑。

我明知上了他的当,但又实在不想放弃,只得忍气吞声,接过他手中一瓶玫红色的药水,回去继续做我的好梦了。

5.西南

我梦见自己走在河边,沿着由西向东的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从家的位置出发,走到梦开始的那座桥的最短路径。我看到路边所有的建筑全部消失,所有的视觉恢复到最早时候,没有零星分布的房子,没有堆砌的黄沙砖基,甚至连裸露的空地也没有,这里还是一片绿色的田野,临河边长着几株高大的柳树,往河里垂下茂密的绿荫。

这条路并不长,但我走得很慢很慢。我在努力往童年的深处走去。这条小路还是泥地的历史实在太久远了,大概只有七八年的样子,以至于印象如此模糊。我努力搜寻更多的符号,但只看到一条小路,几株柳树,还有左前方一幢简陋的草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走到了那座桥。

我上了桥往南走,快要走出梦境开始的地方,忽然看到一群人,他们朝我笑着,努努嘴,用手指着桥下。原来下面是一个码头,那里聚集了不少孩子,都是我小时候的伙伴。我不由兴奋起来,忘乎所以地跳下水,和他们玩在一起。

河水实在是太舒服了。暖暖的,并不很凉。脚底下平滑得很,那些泥土非常干净,一点污染也没有。有时还能踩中一丛水草,捞起来一看,绿绿的,闻上去一股清香。桥下面的河水被桥身遮住了阳光,舒爽宜人,如果玩累了,还可以钻进桥洞里休息乘凉。

桥东边不远,河水略呈弧线变宽,再又收窄,就像葫芦,西边的河水却是一样宽的。我们越过桥洞,在葫芦河湾玩了会儿,便又返回来,一齐向桥的西边游去。

我们游呀游呀,充满着无限的快乐。前面不远是一个十字河港,我们经过十字河港,继续向西游去。田野越来越广阔了,植物也越来越茂盛了,无数水花生、浮萍还有金鱼藻从身边飘过,我们熟视无睹,继续着自己的畅游。也不知耍了什么花招,后来竟有人坐在了船上,撑起了竹篙,把其他人甩得老远。面对这不公平的竞争,大家咒骂着,嬉笑着,仍然在后面快意追赶。我却有些担心,既担心赶不上他,又担心这越游越远不知游到什么地方,正当我瞻前顾后,手脚动作有些跟不上节奏时,天亮了。

我去找医生,告诉他梦里的所见所闻。医生仍只是笑笑,并不评论什么,只在我临走时丢下一句:“很好,继续。”说着递过一瓶青色的药瓶。

我喝下青色的药水,继续梦的旅程。

6.正东

我又走在了十字路口往东的土路上,那条路对我来说有着探索不完的秘密。有人说,探索分两种,一种是往未来,一种是往过去,那么现在我就往过去探索。我走过了那片房子区,或者根本就没有看到,它们在梦的潜意识里被甩在身后,在我的视野里,周围又是一片广袤的绿色了,风在轻轻地吹,各种作物连绵起伏,依偎在自然的怀抱里。

我看到路边的沟渠旁长着小红果。这种小红果大概在很小的时候才见过,后来再也没见着,现在终于又见着了它。长在小灌木上,圆圆的,一捏就碎,会流出汁液,闻起来有点酸涩,不能吃,但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惜我依然不知道它的名字,红果的外形有点像冬青、南天竹、枸骨中的一种,但看枝叶形状又不太像,只得作罢,继续走我的路。

我闻到了一股清香。我看到季节在这里迅速轮回,各种画面在前方交替播放。我又看到了遍地的棉花,棉铃在棉秆上结果,像系着的一个个小风铃,在露水中摇摆着香气。我看到了遍地的瓜果蔬菜,有西瓜、香瓜、南瓜、冬瓜,它们裸露在地里,藤蔓已经连根拔起,即将作为最后的收获采摘回家。我又看到了半人高的水稻小麦,它们一片绿油油地长在地里,不露一点儿声色,但一阵风起,会闻到扬花抽穗的香味,香味波浪状地随水稻小麦作着起伏。又越过土路,飘到对面同样绿青青的玉米秆上去了。

我看到了收获的场景。散落在田间的农人,他们弓着身子,挥舞镰刀收割着地里的庄稼。他们都戴着草帽,匍匐着前进,看不到我,大概也不想看我。我蹲在田埂上,抬抬头,看看天空,看看周围,再回头端详面前的场景,就像欣赏一幅静物画,一幅西式的风景油画。

我沿着田埂往南走。到头是一条河,也就是梦开始的地方桥下的那条界河。我又向东走去,不远处是一条大圩,那里同样是梦的边界。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绚丽的桃林,它齐刷刷地从地上长起,取代了低矮的庄稼,连旁边那条暗淡的河水都被映成了紫红色。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在我的印象里,这里从未有过桃林,只不过曾经是一片丰饶的田野,轮换着种庄稼罢了。难道是不种庄稼之后种桃树?不对,这里以后是一片工厂。对了,是工厂,是厂区代替了田野。

夢的潜意识告诉我,我的梦做得不对。我开始意识到梦的失真,连梦都不像梦了。我想极力挽回这种印象,尽量让梦的脚步停滞,慢慢地将所有色彩和图画恢复成一片空白,直到完全醒来。

我一脸颓唐地找到医生。不需多说,从脸色也可以看出来我的梦是多么失败。医生也满脸凝重,他跟我简单交流了几句,然后想了半天,从抽屉里找出一瓶橙色的药水,对我说:

“不要一饮而尽,间隔五分钟分两口喝了它,你会找回你想要的东西。”

我郑重其事地遵照医嘱把药水喝完,终于,迷迷糊糊大概一小时后,找回了原来的梦。

7.外环

我还在水里游着,但不是上次游的那条河。这是一条大河,水面很宽,河边也聚集了很多人,靠着一个码头。我原来的小伙伴们游着游着都不见了,换作了另一拨人,他们友善地看着我,似乎在欢迎我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却一点儿也不奇怪。好像我本来就认识他们似的。我愉快地加入他们的行列,很快就打成一片了。他们并不一直在游,有的人变换着各种泳姿,包括潜泳、仰泳还有狗爬轻松惬意地游着,一些孩子手抓长桶、圆桶在水边嬉闹或者学游泳,还有一些人则三五一群站在水里随意交谈。我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也不想去凑什么热闹,于是远远地离开他们,自顾自地游着。

水很浅,而且浮力很大。我站在水里,往前一扑,双手舞动几下即可游出老远。河中间也有一座桥,但是比梦境开始的那座桥要宽许多,我从河的西边轻松扑打几下即可游到东边,再从东边扑打几下又游到西边,反复穿过那座桥,如此乐此不疲。

梦的潜意识告诉我,我已游出很远很远。我早已不在老家那条界河里游泳,而是一下游进了几十里外的一条河。之所以我对周围换了面孔的人群并不陌生,因为那是外婆村边的一条河,我熟悉那河水并熟悉他们,我用梦的引力游出了加速度和从未有过的轻快感。

我又回到了老家的河里。我从十字河港折向北,到达另一个十字河港再向东,接下来要穿越梦境北面界河的两座桥,一座正北,一座东北,完成一次大环绕。我在水里畅游着,身边的陆地忽然变成了一个个小岛,像水里开出的蘑菇云,顶上留着葱翠的绿色,旁边裸露出褐色的泥土,还带着青草般湿湿的香味。人们都消失了,我变成了一个人的水中旅行,而且几乎都不需要动,浮在水上就能自然前行,身后还拖曳着长长的绿色水草。

就快接近那东北的界河桥了,桥下有一道水闸。前面出现了一条小船,一个人站在船上,撑着竹篙,他对我摇头,示意我不要再往前游了。我会意,正好右边出现一条岔河,于是转身向右游去。

大概是游的时间太长了,累了,满足了,我也就自然醒了。

我又去找医生,告诉他经历了一次长长的旅程,是在水里,现在想回到岸上。医生也似乎如释重负,他微笑地看着我,从上面的橱架里拿出一支紫色的药水,自信地说:“你会回到岸上的,而且比以前站得都高。”

我喝了那瓶紫色的液体,果然梦境符合医生的设想。

8.东南

我来到了一片黝黑的大森林里,浓密的树枝挤得几乎密不透风。森林有坡度,不是长在一片平地上,而是长在山冈上,我沿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一路向西走去。路似乎没有尽头,我的脚下也越来越高,努力作着不知所往的攀爬。

我并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有些奇怪,我的家乡怎么会有这么一片大森林。尽管在梦里,潜意识也告诉我,这里原是一洼水塘,后来填平盖上了建筑,也就是前面梦境提及的土路大道东侧的地方。现在不仅水塘没了,建筑没了,就连平原也没了,却代之以一片长在山冈上的森林,换作了迥异于真实地貌的不同元素,所以,我不但不感到害怕,相反却充满了新奇,我不知疲倦地向前走着,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我感到梦境的高度在无限延长。记忆中,从水塘位置向西到土路大道的距离很短,但在梦里,这段路却怎么也走不完。我觉得自己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拐进一条崎岖不平的岔道,一会儿又柳暗花明,重新找着了路,但前方永远是那么漫长,我留在这片漫无目的的黑森林里,似乎觉得就这样挺好。

姐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鼓励我,走出去,走出这片森林。脚下似乎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根横在路中央的树木,枝干粗大,入土很深,显然已长在这里很久了。再抬头一看,姐姐却不见了,只得继续一个人前行。

“第三个黄色的药瓶,是让你再回到大地上,加深印象。大地是黄色的对不?你是不是也因为喝了黄色药水才看清了那些房子对不?”医生一边解释还不忘炫耀自己。

“第四个药瓶,是灰色。选择灰色,为了让你进一步巩固印象。因为梦境不同于现实,梦里基本是黑白的,而灰色杂糅了黑白两色,正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有效途径。

“第五个药瓶,是玫红色。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玫红色的药瓶吗?”医生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下来问我。

“大概是一种代表美好的颜色吧。”我说。

“你说得不错,但也不全对,”医生补充道,“给你玫红色的瓶子,是因为你感到迷惑,想放弃,玫红是一种充满憧憬和希望的颜色,它能有效地把你拉回来,继续你要做的梦。”

我恍然大悟,听医生继续他眉飞色舞的解释。

“第六个,是青色的药瓶。青色是介乎蓝和绿之间的颜色,既代表浪漫,又代表希望,给你青色药瓶,是希望你将梦境拓展得更远。

“第七个药瓶是橙色的,原因想来你也知道,我原想青色药瓶能让你回忆得更加美好,没想到你出现了偏差,差点又要半途而废了,我得赶紧又把你救回来,橙色是一种热烈向上的颜色,可以起到纠正的效果,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所以我反复思量才拿出来。

“第八个是紫色的药瓶。紫色是红与蓝的结合,在古代仅次于皇家专用的黄色,品级极高,能到达这一层,说明你不简单。我也不是轻易就给研究对象用的,搞不好就有前功尽弃的危险。之所以给你用了,是因为你第七瓶药水喝了后效果非常好,这才大胆一试。”

“那第九瓶呢,也就是最后一瓶,为什么是无色的?”掩藏不住早就有的疑问,我反问医生了。

“这个,这个……”医生的脸色有些难看,看上去带着不安,他像在掩饰着什么。努力恢复了平静后,笑着对我说:

“待会儿告诉你,你说,透过整个梦境,你看到了什么,除了你说的童年少年,有没有一个具体而形象的东西?”

我显得胸有成竹,把一个完整的构想讲给他听。

11.梦立方

“我梦见了一个梦的立方体。没错,是立方体,它不是扁平的,而是向多维度、多方向延伸。

“整个梦境,我走在了一个田字形状的旷野上,有时田变成了由,有时变成甲,有时又变成申,还有时变成冉、再等别的类似字样,但大体不变。田字的外围都是河,除了东南角被阻隔,其他都是相通的。这些河道很长,超过了田字格的范畴,西南角是一个十字河港,西北角也是十字河港,它们往别的方向流得很远,我在前面都对你说过的。由几条河围着的田字格,姑且称为梦的周长吧。

“田字格内的一竖,是我多次提到的土路大道,一横,是比土路大道稍狭窄的另一条土路。田字的下横、左竖和右竖,都是路,我在梦里都提到过,唯一没有提及的是上横,那也是路,不过并不重要。田字框内的十字与方框交集的部位,除了东边是土路与大圩相交外,其他三处都是桥,另外东北角也是一座桥。田字格内左下格和右下格的地方,是建筑,右下格起初只有一半是建筑,另外一半是田野,后来变成了工厂,我的家就在左下格内。

“我从最南端的一处桥向北,那里被我称为梦境开始的地方。之后我反反复复在田字格内漫步,往不同方向走出不同的轨迹,见到不同的风景和人物。可以说,这个田字格是我的根,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它虽然只是一个平面,却给了我无穷的回忆和联想,它在我的梦境里被无限放大、解构和重构,构成了一个梦的平方面。

“然而,梦境毕竟是虚幻的,也是残缺的。每当我醒来,我会发现现实中的那片土地与梦境差异很大,有的甚至已发生了颠覆式的变化,这也是我几次感觉做梦失败的原因,即使在梦里,潜意识也会告诉我那是假的。我想到了放弃,但在你的坚持下,准确地说也是在自身意愿的支撑下,我还是坚持把梦做完,把那片土地上我能够梦到的、想到的全部走完,走出一个完整无缺的梦境。

“当然,即使这样仍是苍白的,扁平的。我的家乡是平原,田字格内的天地就那么大,所幸还有水,家乡是水乡。我可以顺着田字格外的水道向远处游移,有次甚至游进了几十里外的外婆村里的大河。还有,医生您真不愧为造梦大师,您及时地给了我一瓶紫色药水,让我梦见了原本不可能见到的山丘和森林,使我扁平的梦境一下子丰满起来,高隆起来,如果说那些河道是平面向立体延伸的骨架,那么您给我的山丘和森林就是肌肉,它们一起使我的梦的平方面变成了立方体。

“任何事物都是有灵魂的,我想梦境也不例外。包括您给我药水之前,我之所以经历了这么多次做梦,关键是在寻找一个支点,或者说是那个支点牵引着我去做梦。那个支点,应该是家。是家让我时常想起那片地方,即使我离家这么多年,即使那片土地已发生了巨大变化,许多时候已经不敢相认,我仍然在梦里一次次执着地想起它,见到它。那个家,只是我人生中短短的一个驿站,事实上它只存在了六七年左右的光阴,却对我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梦里一次次执拗地想回去,不得不说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叹。究其原因,大概是那几年主要是我的中学时代,是我人生中正处于上升期、最值得回味留恋的时代,所以无论我走到哪里、离家多远,还是我年岁渐长、华发日生,总会在梦里一遍遍回到那个梦开始的地方。

“还有,那片土地原本就是一片旷野,是一片没有任何建筑,丰饶得长满庄稼的原野,是人类的过度索求使它渐渐失去了本来面貌,乃至变得面目全非。不得不说,我的家建在那里,也已经破坏了它的本来面貌,但那时的它,建筑还不算多,河塘仍然存在,外圍的河流清澈得可以游泳,而现在呢,河塘早已填平,整个田字格内已没有多少庄稼,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各种建筑和工厂,外围的河道早已污染,水位也低得可怜,漂浮着绿得发臭的垃圾。我之所以从那座南端的桥出发,是因为北方最初正是一片绿色的沃野,是我记忆中纯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原乡。

“所幸,我还找到了自己的家,尽管那个家早就不住人,某种意义上已成为一处缅怀过去的废墟。我对这个家怀疑了,困惑了,所以我在梦里对家的形状、大小包括位置发生了改变,我还梦见了几个亲人,他们或多或少代表了一种潜意识,事实上,我对家的存在以前也梦过各种片断,但都不如最后一个梦清晰完整,也没有最后一个梦那么意味深长。所有的各种关于家的放大虚饰都消失了,我仍然坐在那个最真实的家的天井里,呆呆地看着门口,满怀着憧憬,等待那个并不存在的戈多到来。我以为这个结局正好,它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我结束了自己的鸿篇大论,满脸得意地看着医生,期望能得到他的褒扬。

医生的脸由平静变得苍白,又由苍白变得通红,最后他竟跳起身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哽咽得语无伦次地说:

“谢谢你!你成功了,你做到了!你也救了我!是你帮我找回了那个家!我做这个梦的实验,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我研制了无数种药水,尝试过无数次做梦,但只能做到第八次,第九次都是失败!我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那是个支离破碎,充满邪恶或失望的地方!我找不回自己的童年,找不回无忧无虑的过去,尽管我也梦见了你的那些路、那些河、那些庄稼,但它们都和现实的没什么两样!没有那种纯净的天空和原野的影子!最关键的是,我找不到自己的家了,最后的梦,那个家总像玻璃一样一碰就碎,我要么从梦中醒来,要么就拐到别的地方去,有时眼看就能见到了,却被风一飘就散,还有时明明就在眼前,但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迈不进去,说明它只是假的。我刚才对你说,最后一个梦配的是无色的药水,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因为无色代表着不加任何掩饰,它代表着直穿一个人的内心,走到他真正能走到的地方!可惜我做不到,做不到!我是一个失败者,虚情假意故弄玄虚的失败者!而你是成功者!我不是造梦大师,你才是!

“求求你带带我,收下我这个学生,告诉我怎样才能回到过去,回到我那个最初的家!”医生握紧我的手松弛下去,他捂着脸,瘫坐在椅子上,像一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

作者简介:张凌云,江苏兴化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九三学社社员,兼任南京海关《海苑》杂志执行主编。迄今于《青年文学》《四川文学》《时代文学》《江苏作家》《青海湖》《青岛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华夏散文》、香港《中国文学》《工人日报》《人民政协报》《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文化报》《北京日报》《新华日报》《大众日报》《扬子晚报》《新民晚报》《羊城晚报》、香港《文汇报》《大公报》、美国《国际日报》等国内外300余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数百篇(首),上百万字。已出版散文集《高树鸣蝉》《晓月马蹄》等。

猜你喜欢
药瓶土路药水
抗击新型冠状病毒绝句
写小说的数学家或奇迹发明家
隐形药水
提醒你按时吃药的智能药瓶
生发药水(下)
生发药水(上)
乡间土路
土路
一瓶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