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去转述一件作品呢?批评家们在考虑这个。思考的结果可能是,不,永不可转述。
被完整转述是作品的羞耻。只要想想,机械复制也是一种转述。有些作品被复制品完全转述了,有些则没有。万物有灵,皆是不可被完全转述之物。正因如此,作品必须抗拒转述——以免失魂落魄。比如,博尔赫斯《老虎的金黄》只是写了一只金黄的老虎吗?应该不是。“《红楼梦》是宝黛爱情而《儒林外史》是科举悲剧”——这种转述对原作而言是无效的。《坚硬》这篇作品值得夸赞的地方在于,它写出了一些不可转述之物,它本身很多内容不可转述。它是表现的和暗示的,文字在这个状态中获取了文学性和艺术尊严。
“剛刚我又想起一件事,有一年冬天,夜里,我顶着大雪从城南往城北去……”叙事是这样断然开始的。我非常喜欢“刚刚”这个副词,由它引导的叙事有特异的节律。人们已经不再急于将失去来龙去脉的事论作前卫了。断然是一种携带了神迹的客观,是一种富有弹性的事实。
这是可贵的文学趣味。很多小说家急于讲述故事,真切呈现场景。仿佛有一个静态的指向人物和事件的场已经在时间中固化,等待他们去切割和分食。没有生活是这样的,生活断然存在,不带有我们臆想出的线性。在生活面前,没有故事是丰厚的。故事带着非常狭窄的逻辑,目的明确地呼应一个最终的事实。
有了真正日常意味的青春,被“我”反复旁观。这种语调并不向任何事谄媚,它有属于自身的路线。在这条路上,产生了真正凶险的东西:一些在出租车上的生活被我们轻易倾倒在路边。
一个狭窄空间的打开,给了叙事以更多的勇气。现代社会,接触本身产生的戏剧性大于一切新闻。新闻将未成事件的部分交还小说。那些流失的接触在生活流中漂浮不定,被《坚硬》收拢,并得到了神奇的默许。
事件在其中被熄灭了。
此时,日常还在,并随着富有黏附性的叙事展示了它真正的丰饶。一个饭馆像一个灵魂的暂居之地,像一个巢穴,被逐层拨开。当一个不属于任何终点的团雾——它自带它的终点,它交给一条高速公路的暂时危险,是一种很好的情节吗?
也许是的。在一个后厨空间,一切时间停顿下来,只有失去意义的空间格局。在后厨序列中,一个被重新赋予的交互生命都各自沉默了。这是一个感知史得以重建的美妙时刻。因此,“在这样一个时刻”的描述,就非常必要。一个城市被一场雪不时提醒,这是叙述日常生活非常短暂的聚合时,响起了哲学的钟声。但它没有任何警示意义,它作为真正的特异之物,表现出日常生活心不在焉的真面目。任何一片日常生活,如果能够在叙述中展现它的真面目,它就是可以搭载我们的乌托邦。
寻找食物最后成为个体叛离城堡的巨大事件。这种身体的欲望,成为一种宛若来自教堂的启迪的声音。被饥饿唤醒的诸多事物,这是相当有趣的一个。一个年轻人,他结束他碎碎念的方式需要得到我的谅解。想到那些在案头做出洋洋大观的故事躯壳的人,和那些以转述为己任的乡愿批评家,我瞬间达成了,这个谅解。
责任编辑:孙海彦
傅元峰,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市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