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的西湖

2020-09-08 00:15杨知寒
青春 2020年9期
关键词:西湖姥姥

杨知寒

1

姚琪琪和我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张巍不在,家里就剩我们两个,总得找些话说。她喝了几口我给她冲的豆奶说,姐,你家隔音不太好,楼上能听见你家说话。我不相信,一般只有楼下能听见楼上的动静,不该倒过来。可姚琪琪眼睛始终往上,说,我刚才一直留神听,你家楼上绝对有小孩。我说,楼上四户呢,应该有。她说,刚才有人往地上撒玻璃珠,可准了,就等咱俩说话时候撒。不说不撒,这会儿可能往回捡呢。

姚琪琪跟我得有十来年没见了。她现在长得比张巍都高,瘦长的身量,脸也是窄长的,整个人像一张白纸条,一吹便随风摇曳,腰很细。她是昨天晚上到的杭州,我和张巍开车去接,路上我们两个说了这些日子来为数最多的一次话,彼此都有点儿话痨的意思,气氛热烈有如初相识。张巍向我打听姚琪琪这趟来,预备住多久。这问题我心里也没底,只能往少了说,毕竟要住到家里,得考虑张巍的感受。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始终不用我担心,平时的工作就是接待形形色色的厂家,和人打交道算游刃有余。不同的是,这一次对方不是商场里浸淫的老爷们,是个小姑娘,一个从小地方来的小姑娘。论辈分,我们是一个太姥姥,她该叫我姐,叫张巍姐夫。路上张巍问了不少关于姚琪琪的事儿,想见面表现得亲切一些,即便我能提供给他的信息都是十年前的。那时候的姚琪琪个子才有我一半高,和她奶奶,也就是我三姨姥住在一起,在念小学。等到了机场我俩就不再说话,一起站在接机口前,看着两个方向的通道里走出来的人。那个时候我想起了有关姚琪琪多一点的事。童年每当家族聚会,作为孩子堆里年龄最大的我,总是领着一帮弟弟妹妹穿梭于一个又一个饭馆里的空房间。琪琪是跟在我身后最紧密的一个,因此,她总是能帮着我去寻找那些玩野了的弟弟们。有次我一抬头,发现身后只有一个她了,琪琪黑黝黝的眼睛向上仰望我,十分坚定,像在告诉我,她早知道他们都散了。可她选择在,我还该去找谁呢?在我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她把我抱住。

我没认出来她,是她先拖着行李箱找到了我,怯怯叫了声姐。好多年没人叫过我姐了,当代人的尊称都是某某老师,且在我的生活范围里,我还算年纪小的,因此这声姐,格外令我动容。上了车,我和她一起坐进后排,让副驾的位置空着,张巍也识趣的始终不打扰我们谈话,只表示他都认真在听。琪琪说这是她第一次出东北,在此之前,最远到过哈尔滨。可她其实很希望能各处走走,起码感受下不同的气候。我想起之前听亲戚们说过,琪琪高中毕业后,一度有成为空姐的希望,来招的人一眼从诸多女孩中挑出她。的确,这么挺拔的个子,人又清秀,稍加培训,会成为那个在我们坐飞机时穿行问候,总是巧笑倩兮的女孩中的一员。可她既然来了杭州,意味着她没有当成空姐,原因我也听说了,是因为三姨姥的阻挠。三姨姥认为当空姐和当小姐差不多,一样是伺候客人,一样靠伺候客人挣钱,把琪琪在家里锁了几个月,断掉她这条路。我一向觉得三姨姥是个怪人,她总能在聚会时和我神秘地对上眼神,仿佛我们有些私交。但其实,我跟她说的话拢共不超过二十句,多是她在讲,我嗯啊着,头皮不住发紧,想要尽快结束。琪琪能一直和她生活这么久,我感到惊讶,更多是可惜。车上,不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往窗外看。到我们家走高速不过二十分钟,穿过桥,就是一排高耸的居民楼。我给琪琪做介绍,桥下就是著名的钱塘江。她说,好像西湖更有名。我说,西湖安排在明天,上午我带你去。她问我不用工作吗?我说,不差这一天,况且我自己也有一阵没去了。平日里去一趟西湖,精神上能松快好几天,只要看看开阔的湖面和山,就能消解压力。她说,在这儿压力肯定挺大的。我扭头看她笑,问,你喜欢压力大一点的生活吗?她说,我还没经历,不知道喜不喜欢。但现在肯定有点喜欢,和我之前的生活不一样就行。我问她,之前生活什么样?她说,姐,你知道吗?我们家养了六条狗。我说,我知道,我姥姥去过你家,看你奶奶。回来给我们学了,一进门六只狗一起叫,分高低声部,跟合唱团似的。她说,你只知道它们叫,它们还掉毛、拉屎撒尿、咬被子。我每天晚上在炕上都能摸着一块湿漉漉的地方,想躲开这块湿漉漉,就得跟一两条狗贴着睡。我奶都让它们进被窝,说我爱睡不睡,只要给它们留出地方。那些狗可贼了,有狗尿的地方它们不睡,可炕上拢共那么大点儿,干爽的地方也不多。我不知道说什么,姚琪琪也没期望我说什么,又把头转向窗外。倒是张巍,终于得空问我,晚饭家里做还是外面吃?我问琪琪累不累,累的话我就回家做,东西在冰箱里,都是现成的。她说,我不累。她转回头,一刹那有点儿小时候的样子,仍是圆溜溜的黑眼珠,坚定地望着你,只不过现在,她不用仰望我了。她等着我的回答,眼神一动不动。我对张巍说,那去楼下那家杭帮菜吧。她问我,杭帮菜和东北菜有什么不一样。我说,味道发甜,菜码也小。但小也有好处,可以多点几样。一会儿我把店里的招牌菜都给你点上,算接风。她问,有西湖醋鱼吗?我说,没有。西湖醋鱼不是太家常的菜,本地人也少吃。我吃过一次西湖边上的,醋放多了,鱼又没入味,没想象中美好。她说,我同学来过杭州,她跟我说,西湖醋鱼名不虚传。我说,舌头和舌头不一样。但你要想吃,明天咱们可以去尝一尝。她说,行。我说,快到了,下桥就是。咱们是先回家放东西还是直接去饭店?琪琪说,姐,直接去饭店吧,省得跑两趟。到饭店门口,我和姚琪琪先下去,等张巍停好车过来,眼前是熟悉的街道,顿觉姚琪琪是个陌生人,也并非我记忆里那个小姑娘了。她仍站在我身后,像一个小尾巴,视线却走向四面八方,打量这个她第一次来的世界。

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认定姚琪琪不会来。我们不能算是走得近的亲属,也一直没有联系,确定她要来了,是前一阵“十一”放假我带着张巍回家,在饭桌上谈到的。那天的饭就定在我家楼下的一家东北菜馆里,我和张巍在点菜的明档前围着母亲和姥姥,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不时回答她们的问题。但其实点什么菜,不点什么菜,我们都兴致缺缺。姥姥坚持要办这样一次聚会,理由是让家族里更多的人认识张巍。我们被打发去接客人,各自站立在饭店门口一侧,像两个花童,迎接四个舅舅,三个舅妈,若干小孩子——最隆重的,是迎接姥姥们。除我姥姥外,姥姥辈的还有三个,那晚她们都到齐了,嗓门极豁亮,五颜六色的丝巾在脖领子上各自扎好,往饭店走的两步路,个个虎虎生风,离远看不出年龄。大姨姥说话有点大舌头,一头银白短发,好个吃喝玩乐。入席必做点评,点评必说成语,成语必有一个“美味佳要(肴)”,把二声的“肴”读成四声,面不改色。老姨姥话就比较少,年纪最轻,眼睛最毒,张巍偷偷告诉我他能判断出大姨姥和姥姥高不高兴,却判断不出她的。我们分析了一会儿这是为什么,最后得出的答案是,老姨姥的表情少,且反应慢,这样的人容易被视作有城府。三姨姥是最后一个到的,她没和任何人一块来,我也没注意到她是坐什么车来,从哪个方向出现。她戴了顶紫色的毛呢帽子,一身黑袄,是四个姥姥里最瘦的,据说年轻时也最漂亮。可我却不敢和她对视,从小时候起,我就觉得她长了一张动画片里巫婆的脸,鼻子瘦尖,眼睛凸出,又在上面纹了兩道那么重的黑眼线。我从没看见过她摘帽子,哪怕在室内,只能看见帽子下面落出一些散发,干枯,没一点儿光泽。姥姥后来告诉我,三姨姥戴的是假发,假发和帽子下面,长了一头的癞。

我们见面是在饭店门外的台阶上,她上下端详我,我让她几次,她也不急着往门里进。我意识到现在周围没有人,过去每当她想和我多说两句话时,总会被母亲或者任何一个姥姥横加阻止。她们这样做,相信是出于对我的保护,可过去从没想过原因,三姨姥又能对我有什么伤害?我其实知道她要说什么,无非是让我关照她的孙女儿琪琪,无非还是让琪琪来杭州找我,就好像她只认识我,多年来,也只押宝给我。接着她掏出手机,让我留个电话给她。我试图去推转门,说,行,一会儿我留给你。三姨姥在手机上点了两下说,你现在说吧,我记。我一边推着转门,一边念号,隔几个数字一停顿,脚步也随之站住,转门便动得很慢。她在后头一步不离地撵着,让我不敢走快了,怕她会从身后直接扯我外套上的帽子,场面将更滑稽。她又复述了一遍,把号码存在了手机上,直到姥姥看见她,才匆匆和我拍了下肩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往二楼包间里走。张巍走到我身边来,问这又是哪个亲戚?我说是三姨姥,他还在等我多说一些特点上的描述,像之前我给每个亲戚做言简意赅的性格描述一样,让他尽快摸到与他们沟通的方式。而我只是发愣,像刚刚被人打劫,却摸不准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那一晚亲戚们喝得脸红脖子粗,啤酒瓶在地上不断发出被人碰倒的脆响,大姨姥和姥姥互抱肩膀,起立演唱《乌苏里船歌》。人和人之间,对话只能靠喊,喊出来也没一个整句儿,不定什么时候又被下一声喊叫打断。转盘上是放凉了的剩菜和刚上桌却没人吃得下的韭菜盒子,尾声时几个老太太拽了塑料袋,将它们风卷残云,装进各自的包。我和张巍在桌底下牢牢攥着彼此的手,虽然我们都可以适应这样的场合,但如果有选择,并不会主动走进来。在他们闹得厉害的时候,三姨姥不时和我对上眼神,我躲,也于事无补。越是嘈杂的环境里,身边越像没有别人,我们都发现了这点。她还是能直接找上我,和我面对面,视线也是一种交流,这一次,谁都无法将其打断。

2

即便不是节假日,只要是个好天儿,西湖边的人就一定不会少。琪琪问我到哪去买票,她跟我从最近的地铁口下来,便一刻不停地在人群里穿梭,我们见缝插针,穿越一个又一个旅行团的包围圈,最后抵达湖水的近处。这季节已经不开荷花了,留下大片枯叶,没有围栏,但人墙还是厚。我告诉她不用买票,但得选好方向,往东还是往西,西湖一圈太大,走不完全。能走出个四分之一圆就算体力好。她问,平时你走多少?我说,没超过四分之一圆。每次来都在同一个方向和范围里晃荡,重复再重复。我站在琪琪旁边,闻到她头发上我用的那种洗发水的香味,现在她身上穿的也是我的一身衣服,背带牛仔裤配美式格衬衫,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脸一扬,上面落满了阳光的金橙色。看着她,我就想起自己刚来这城市的样子。姚琪琪看着湖面和山景,说,西湖没有我想象中好看。我俩前面一对情侣刚走开,让出位置,她立刻补了上去,站得离湖边那么近,弯腰想努力去辨认湖里面的植物和鱼,我得紧紧拉着她一只手。我告诉她,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心里也这么想。但往后再来,不拿自己当观光客了,就能对这湖产生感情。她把腰直起来,没回我的话。想想也是,我不能这么要求姚琪琪,她高中毕业后就没再继续上学,其实连她是否高中毕业了我也不确定。即便她能认识到西湖的美,也带来不了什么。手机响了,张巍告诉我他到了机场。今天他又被安排出差,发给我他在休息室里候机的照片,因为飞得频繁,他在几个航空公司里都是金卡客户。感觉出差已经成为一种生活,一种和我们共同居住的日子,可以分庭抗礼的生活。我们会在每晚通一个电话,约定在十点钟,要是他还没陪完客户,就依次推到十一点,十二点。聊的多是一天里彼此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享受这样的安排,我们从来没去聊过它,除了张巍几次喝多了向我抱怨不想干了,我们都没有选择。但的确有很多时候,我不了解他晚上真实入睡的时间,他也一样说不准我是不是真的吃了晚饭,一天没有出门。记得有一晚,我在睡前锁好门,检查了燃气,抱一瓶白葡萄酒进卧室,喝了一半陷入睡眠。半夜起夜,感觉汗流浃背,在卧室门口倒了下去。我很少生病,不过那次以后,我偶尔会在脑袋里闪过死亡的画面,想起那一刻的感受,冷汗布满额头,耳朵里的轰鸣如火车,如海浪,而家中安静,人躺在瓷砖地上冰冰凉。我把这件事告诉张巍后,他把家里所有的酒都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想借此改掉我酗酒的恶习。可由此留下的后遗症,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好转,我变得容易走神,听力越来越差。姚琪琪在耳边叫我,我们在湖边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一会儿,我一直看着自己左手的手背,上面有一小块肉,正轻微而有规律地,一下下抖。她又叫我一遍,姐,不想坐了,继续走吧。我说好,恢复了对那块肉的管理权,把手藏进了衣兜。

天色转暗,湖水的颜色比刚才黑了一些,脚下的路也是。头顶不知何时已聚集起许多云朵,从西边逐渐东进,空气里能闻到更多的水的潮味。我拿出手机看天气,果然下一个钟点有百分之九十的降雨率。离开西湖前,我给她拍了一张照片,用我包里的拍立得。快门按响的前几秒,她还在眨巴眼睛回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姐,我不会摆姿势。一粒雨点落在了我的眼镜片上,再抬头看她,那张小女孩的脸在阴天里,像糯米糕点的外皮一样,白糯得软人心肺,慢慢地出现在相机弹出的相纸上。我交给她,她学我一路走一路给它扇风。我们走入南山路一带清幽的梧桐树下,人越来越少,游客都在撤退。在一家装潢精致的咖啡店前,雨又打下来了一点。姚琪琪手上的照片刚刚成像,她要还我,我示意她收着,同时轻轻推她的背,往身后那个看来没什么客人的咖啡馆里走,我们总得找个地方避避雨。里面的灯光更暗,和多数气质萎靡的咖啡厅一样,放的是听不清楚也昏昏欲睡的外国歌,像有人在你梦里唱,告诉你这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琪琪跟我到角落里坐下,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点了一杯拿铁,给她要热可可,还有一块店里招牌的红丝绒蛋糕。都端上来的时候,雨终于噼啪落下来。两个年轻女孩是店员,忙着收回放在外面的东西,都扎着咖啡色的布围裙,轻声嬉笑去擦对方头发上的水,声音在此刻的氛围里又灵又脆。

姚琪琪喝着热可可,杯子在手里始終没放下。和昨天在车上一样,她看着窗外,仿佛也看得到我在对面的眼神,才故意若无其事。过会儿她说,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问吧,想知道什么。她说,你到底是干吗的呀?我说,你感觉呢?她说,奶奶告诉我,你是写文章的。我下意识点着头,这些对话像在哪发生过无数次了,也已经回答过无数次,非常盲目和冷静,像在电影里扮演一个录口供的犯人,我知道摄像头在哪。姚琪琪看见我笑了,我刚想问她以后打算做什么,她又说,所以你没工作。我说,以前工作过。我们脸对着脸,我才发现她长得其实很像那些东欧少女,整体看五官有些单薄,但都立体、突出,有三姨姥的轮廓在。眼睛很大,但没什么神,以前不觉得,眼睛再小的孩子小时候单看也能过得去,因为脸小。而姚琪琪属于那种小时候眼仁大,长大了眼白跟着眼球一起扩张的女孩,她久久看着我,让我有点心颤,感觉自己兜里的手一定又抖了,非常想喝酒。她说,奶奶在家里总跟我说你的事儿。说你从小就学习好,样样不用大人操心。现在在杭州挣了好多钱,结婚也比一般人赶趟,找了个有房有车的,让我向你学习。姐,我想不到你没工作。我说,你是怎么想我的?她嘻嘻一笑,把嘴巴藏在手掌里,只有眼神在说话。她那么天真快乐的样子,尽管在这种环境下,有揶揄的意思。如果是在她小时候,那些年我们一起玩耍的时候,面对这个样子的琪琪,我总是会心头温暖,将她的小手牵在手里,听身旁两个弟弟为此吵闹不休。

琪琪总是被两个弟弟欺负,即便那也算是她的两个哥哥,可因为三姨姥在家中不受欢迎的缘故,琪琪在我们家里一旦出现,也总伴随着灰蒙蒙的色彩。那天母亲把琪琪从大人的桌上带下来,带到我们中间去,推开房门的一道缝隙,说,让妹妹加入你们?那时我已经快要小学毕业,两个弟弟一个在四年级,一个和琪琪一样念三年级,琪琪是他们中最高的一个。也许就因为蹿得太高了,显得发育不良。我很快认出来她身上的衣服是我的,那件白色毛衣上左胸有个拿气球的小熊图案,反复搓洗后,气球的颜色已经很淡,琪琪穿在身上,领子也早已松懈。每年母亲都会在年末把我今年穿不下的旧衣服打包送走,给亲戚朋友,弟弟们也曾捡过几件穿,后来他们各自跟家人抗议,再不能穿带花的裤子了,那些衣服才多数给了琪琪。她是那么不爱说话,母亲把她带进门时,仿佛在她面前不是我们三个小孩子,而是要登上的舞台。我注意到她干瘦的小腿正轻微打哆嗦。母亲走后,我提议迁就琪琪,改玩她喜欢的游戏。可越是问,她越不开口,只僵硬地站在姥姥家那张大书桌边上,紧张地注视我们,直到我拉起她的手,后来我就总是拉着她的手。几次见面后,大家熟悉了,琪琪能和我们说上话了,但仍然是两个弟弟玩什么,她就参与什么。似乎她并不像同龄孩子一样,在乎游戏的内容,只在乎参与其中这件事,哪怕总是当捉迷藏的鬼,一百个数一百个数地默默闭眼睛。有一回,大人们又一次喝高了,提议打麻将。我们都知道那天要很晚回家了,电视里已经没有好节目,游戏也都做过了,两个弟弟像双胞胎一样趴上窗台,嘴里叨咕没意思。我想我们可以去附近的小学里转一转,反正就是我念的那一所,很熟悉不说,里面也有滑梯和秋千,趁看门大爷不注意,溜进去是可以的。母亲同意了,姥姥们也只顾着计算麻将桌上的盈亏,没有理会。最关键的是,她们都相信我,相信把弟弟妹妹交到我手上,不会惹是非。可那一天不是别人,恰是我让他们感到了惊讶。琪琪和两个弟弟跟着我进门时,每人都鬼鬼祟祟地在身后藏了一个塑料袋,被刚下了庄的老姨姥一眼发现,扯住其中一个问是什么。每个人的塑料袋里都是一套十六色水彩笔,两袋QQ糖和一架颜色不同的四驱玩具车。琪琪兜里多了两个花卡子,是我在其他东西外,单送给她的。两个弟弟拿了东西就去玩了,而琪琪被三姨姥扣住。她一样样地检查着兜里的东西,问琪琪每件是多少钱。姥姥在厨房里叫我进去,对我说,给两个弟弟买就得了,给琪琪买啥?姥爷人微言轻地护着我,说做得对。我相信自己做得对,可在看见三姨姥和琪琪的表情后,又不能确信。在商店里,琪琪很高兴,那两个粉红色的花卡子别在她头上鲜亮极了,人慢慢地旋转,像没有忧虑的花仙子。眼前却是三姨姥把那个塑料袋里的东西都放进了她自己的包,琪琪再度一无所有。那晚,她没再和我说过话,只让我拉着她的手,感觉随时都会哭。

姚琪琪不再笑了,发出点儿声音来,吸引我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她身上。我赶忙错了下眼神,刚才想起的往事像白日里做了一个梦,有些印象清楚的梦会在醒来后仍一遍遍回放它零星的片段,像干不了的油漆或者胶水,很难立刻甩脱。忘记在哪里看到有人说,当你感到一个人不喜欢你的时候,如果只有一分,那在他心里这个不喜欢的程度可能已有十分了。我感到姚琪琪没有对我多羡慕,至少和三姨姥转述给我的不一样,所以我才想起那件往事,感到了农夫与蛇的委屈,人总是偏于把自己划进好人堆里,不好受的时候尤其这样做。我觉得她至少该对我表示出一些感谢,让我乐意在今后的两天里和她相处得好一点。小时候她也许什么都不懂,我也喜欢她。可现在她长大了,我不能在她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时,还说服自己可以一样喜欢她。

她打了第二个哈欠看着我,说,饿了。我说,等一会儿,我喝完咖啡咱们就走。赶不上晚高峰,半小时能到家。她看了我半天,说,家里吃?我说,家里吃。她沉默了一刻,抬头说,姐,我还没吃过西湖醋鱼。我说,嗯,我也没吃过。我把最后一点咖啡喝完,擦嘴巴叫服务生过来,扫好了二维码。我从椅子上起来,把没用的餐巾纸给姚琪琪递过去一张,她还没起身,说,可是你说你之前吃过。我于是把餐巾纸揣回到自己的口袋里,她还是站起来了,不太情愿,固执都咬在了嘴唇上。跟着我出门,外面雨没全停,我俩就在雨里走,赶往最近的地铁站。她说,你是遇着什么事了吗?可以跟家里说说,不用总报喜不报忧。我说,我天天什么事也没有,很省事儿。她说,姐,跟我也不能说吗?我保证回去不学。从小到大,我嘴多严。我乐了,她没乐,在雨中使劲眨着眼皮,像个小蘑菇一样把衣服上的领子竖起来,缩得小小的,一蹦一蹦。我说,姐过去也许有伤到你的地方,我当时不知道,也不会那么认为。这次你来了,我想好好带你转转,但是我有点累了。虽然咱们相处才第二天,但是我累了。你也看出来了,我和以前不一样。她说,你变弱了。我说,会说话。我是弱得有点让人看着可怜,你是想这么说对吧?可是啊,姚琪琪,你才来多久?你也根本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咱们不用聊得太深入。她说,谁让我奶奶总说你厉害。我也反驳过她,你没看见我姐,怎么知道她厉害,过得好?我被她唠叨烦了。我说,受累你跑这么一趟就为了看看我活得好不好,你们在意我活得好不好干吗呢?她说,你是走得最远的。每当我也想往遠了跑,就会想到你。我奶也会。我们一想到你就想亲自来看一看。可她舍不得两个人的机票钱,再说她也没坐过飞机,不知道怎么办手续。我虽然都知道,可如果她也来,我就没必要出门了。我们大概走了有五分钟,雨水把我脑袋上的刘海都浇秃了,一走进地铁站特有的灰色,钢筋水泥的味道让人遍体生凉。我感觉姚琪琪一直在笑,说不清在脸上还是在哪,但的确在笑,从她每句话的节奏里,透着喘上一口气的那种轻快。

我怎么也无法忘记,给姚琪琪买完东西那天,到了晚上快九点我们才各自分别。那年她和弟弟都上三年级,弟弟抢走了那个属于她的四驱车,在地板上摩擦着车的轮胎,模拟马达发动的声音,用劲儿往墙上撞,毫不理会琪琪的不高兴。我们谁也没有理会。姥爷推开门叫我们几个孩子,该跟各自的大人回家了,去,到门口穿鞋。琪琪不再看那辆车,她知道没有办法再改变,即便那个四驱车能还给她,也已经毁坏。弟弟看着姥爷,我也看着姥爷,可姥爷像被石化一样,语言和表情都消失了。我记得当时天花板上竹竿一样的白炽灯,记得夜晚到来时孩子们百无聊赖的眼神和心里渐渐增长的不安。记得琪琪和弟弟,两个人盘腿坐在地板上,他们面对面,一个搁下车,一个把车捡过来,转手就扔掉。

3

张巍离家已经四天,四天里我和姚琪琪一起吃饭,出门买东西,看了场电影,更多时候我们就只待在家里。电视里放着没人关注的节目,我们则长时间保持对沉默的关注。其实我想问她是不是非要等到张巍回来,才打算离开?可这句话太像逐客令,容易让她觉得我害怕同她相处,那会击碎我最后一点儿身为成年人的尊严。虽然我完全习惯自己生活了,可即便是向她证明这一点,听起来也不算胜利,更让人消沉。第四天晚上,跟张巍打完电话,我忍不住在琪琪回到次卧以后偷偷下床,到厨房拿出那个洗刷了无数遍,还能闻出烈酒味儿的淡蓝色玻璃杯。将从酒柜里端出来的两种酒倒进去混合,看它们呈现出曼妙的琥珀色,闻起来则像陈年了的橘子柠檬香蕉皮。我把它带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子里大口畅饮,到耳边能传来一点儿鼓乐队的声音时,我看见姚琪琪站在房门口,抱着厚重的棉被,像个刚被赶出家的孤女。我猛地坐起来,她说,我能和你睡一宿吗?我说,不行。她说,你家让我害怕,我害怕了好几宿了。反正你也是自己睡,我能陪你,我睡我自己的被子。我說,不行,琪琪。我习惯一个人睡,我们也分居很久了。她没说话,我揉揉自己的眼睛,笑起来,一副神经虚弱的样子说,真的,睡眠不太行。

姚琪琪抱着棉被,接着转身可能是准备走,我想提醒她把卧室门带一下,就看到她折返回来,把抱着的棉被摔在我的床上。她坐在两床棉被上面,穿着我有些起球的一套棉睡衣说,姐,我睡不着。我说,躺一会就睡着了,直面你的恐惧。一旦面对面了,没什么比你想象中的更唬人。她把两只脚都搁到床上来,脚背细瘦,盘腿坐倒说,那你干吗喝酒呢?我说,睡前酒,加速血液循环。岁数大得养生。她还是那样笑,像一个被班上插科打诨的男孩子逗笑了的样子,用她的笑容反映你的愚蠢,虽然,她也挺喜欢这蠢劲儿。她说,姐,说起来挺怪的,但我想我奶奶了,还有我家里那些狗。其实我知道,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垃圾,我家是垃圾堆。你怎么看我们的?我说,我跟你也好,跟三姨姥也好,这些年都接触有限。不了解你们,我知道的都是听说来的。她说,你听说我们是垃圾,我们晚上跟狗一起睡,我奶奶长了一头的癞。听说我爸在监狱,我妈在广东赚钱,我从小没人管,就这些吧?我说,就这些。她说,你现在脸红一块白一块。嘴唇一圈都是白的,过敏了?我低头笑,从靠着的床板上拿下酒杯,还剩一半,咕噜下一口。酒的好处是,你知道它在你身体里放火,火焰燃烧的感觉能促使你把一切深埋着的都想办法挖出来,再把一切挖出来的想办法丢进火堆,看它们烧成绵绵灰烬,在你头脑里成为化肥,滋养日后的美梦。这样,你才可以睡过去。姚琪琪看着我说,姐,你们对我们的生活一无所知,又都假装知道。我点头说,你讲讲。姚琪琪的眼睛光亮起来,像伺机而动的猫。她说,招空姐是我自己不想去了,招人那天我根本不在家。头天晚上我跟我男朋友,在网上认识的,约好了去哈尔滨奔现。我怕我真被招上空姐了,就再见不到他,因为接下来他也要去吉林当兵。我跟我奶说,去哈尔滨学美容美发,让她给我拿点儿钱。她当然不给我。第二天早上我趁她出门,拿走一千块钱,跑到车站。临走给她留了个条,说我去找我的幸福了,还给她留了电话。不算是离家出走,离家出走没有留电话的。我说,三姨姥说她给你锁了一个月。她摇了摇头,忍不住捂嘴,放开后哈哈笑了几声,说,我把钱花完,回来了。招空姐的也走了。我到家时她正在给六条狗拌狗粮,一屋子的烂肉味儿。在你们判断,我奶会抽得我皮都不剩。可她就像现在咱俩这样的,跟我在炕上坐着,跟你一样,眼睛贼一样盯着。问我,花了他多少钱?我说,我把他当兵的事儿搅黄了,他给了我两撇子。我听了苦笑说,我是真不了解你们。她继续绘声绘色讲,我奶就说了两个字儿。你猜哪两个字儿?姐,你写文章的,猜一猜。我说猜不着。她学着不知道是三姨姥的还是此刻我的表情,捏嗓子说,合算。

我知道三姨姥放高利贷,但从不知道她们其实家境富裕,积攒下的财富在银行里不为人知,是家族里真正的首富,表面上她们贫困潦倒,一夏一冬,都少不了亲戚的接济。我喝着剩下的酒,盯着跟我描述三姨姥有几处房产,多少铺面的姚琪琪,她的表情平静自然,像在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语气越是流畅,越像在嘲讽我和其他人这么多年来,高傲的迟钝。我早该想明白,姥姥们为什么不喜欢三姨姥,为什么她一旦出现在身边,就像一颗黑色的毒瘤,散发出钞票上细菌的味道,那是债主的气息。她需要人群,可没人愿意去接纳她。人们接济穷人,同时获得善人的认证,可接济一个吝啬的富人,得到的只能是自我愚蠢的认知。三姨姥和姚琪琪一同度过了将近二十年,她们非常了解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愿望是什么。三姨姥希望姚琪琪能少花一点钱,姚琪琪则希望她早死一两天,除了她,三姨姥没有别的继承人。姚琪琪原话如此,我都替她得意,靠在床板上,游丝一般呼出酒气,心里想的是张巍。我从来没这么期盼过他快些回来,因为我不知道,今晚如果我还是倒在了地上,姚琪琪会不会一走了之。她看看我,又看看屋顶,身后墙上挂着的时钟,走到午夜十二点。她爬到我身上,在我脖子一侧说,姐,我听见楼上在撒玻璃珠。我说,是吗?我听不见了。她没有回答,试图拉开我的被子,我感到一个温暖的东西在往两层被子底下钻,离我很近。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她的脑瓜顶,还有她脸上滑溜溜的地方,眼泪把被子都擦湿了。姚琪琪探身关掉我床头的灯,抱着我睡。她身上有我洗发水的味道,沐浴露的味道,和我不认识的狗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黑夜中醒过来,她睡在平时张巍的地方,打着呼噜。我坐起来看她,姚琪琪的嘴唇有些努动,不知道是说话还是在亲吻。我没管,抱着床上她拿来的被子,回到了次卧。次卧床上特别凉,墙面很薄,能透进来外面的风,环境里还有楼上玻璃珠的声儿,掉钢镚的声儿,唱京剧的声儿,七嘴八舌,始终不平静。

我再醒来时,已是下午一点钟,喉咙像干掉的柴火,一点刺激就咳嗽不止。我是咳醒的,伸手去床头拿水杯,摸索半天才发现我并不在自己卧室里。我在次卧,昨晚琪琪睡在主卧了,我本来拒绝她来,后来却任由她钻进了被窝,抱着睡足半宿。我穿上在床头扔着的衣服,一条背带裤和美式格衬衫,到客厅里去倒了点水给自己。卧室门还关着,水在身体里滋润下去,我喝了好一会,意识到家里没有除了喝水声外任何一点声音。去敲卧室的门,发现门没有关严,往里一推,被子和昨晚一样搁在床上,从形状上看,两个人是从两个方向离开的。我走出卧室叫,琪琪?姚琪琪?没有人回答。我又喝下一杯水,在沙发上坐下,盘算张巍还回来吗?

上次是左手,现在是右手在抖,以痉挛的状态,从手背蔓延到了虎口。后背又全是冷汗了,今天又是一个阴天,这房子当初张巍买下来,就是看中它南北通透,图个好一些的采光。没想到沿着江水,高楼如雨后春笋,接二连三长了起来,让原本能从窗户里看到的一线江景,被几幢楼像几个断点,断裂成无法连接的三条线。光也被挡得差不多了。我坐了很长时间,等后背上的汗消下去,才敢起身。姚琪琪明顯是离开了,她不可能是短暂的下楼,虽然我心里一直这样希望着,但几天来她还没这么长时间离开过我的视线。我不知道她往哪去了,手机上没任何一条消息能指示她的行踪,就连这些天她住下的次卧,昨夜一番折腾,也全成了我留下痕迹的地方。我甚至叫不准她是不是真的来这儿住过。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想把床铺铺好。压平姚琪琪昨夜睡过的位置时,想起来她睡前说的那些话,就觉得屋里仍有钞票上的细菌味儿。用香水喷了两下,打开了窗,气味却一直跟随,才闻出来气味儿是跟着自己的,就在这套衣服上。姚琪琪把这套衣服在我醒来之前脱下了,搁在次卧床头。她是穿着自己的衣服离开的,打开衣柜,什么也没少,那套起了球的旧睡衣搁在最上面。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和张巍曾把几万块钱放在书房抽屉里,没来得及存。但等我拉开抽屉,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时,我想不起来我们是已经把钱放到了别的地方,还是我们早存过了,还是我们从来没有拥有过它。

姚琪琪连张条儿也没给我留。我一个人在家,宿醉后的头痛折磨着我,失去了别人,我失去了参照系,我分不清哪头比较容易信。我披着带有姚琪琪味道的格衬衫坐在书桌前思考,天光晦暗,眼前所有陈设都像埋在了灰尘里,且灰尘还在轻轻地漂浮。也许我应该上楼去找邻居问个清楚,问他是不是一直在监视我的生活。玻璃珠又响了,我抬头去找天花板上的位置,视线掠过叠成一摞的许多书里,塞着的一张照片,是张拍立得,上面是西湖前的琪琪。我把照片从中揪出来,拿到眼前,边看边抿嘴微笑,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证据。一缕光从云层中逃出时,光线打到了照片上,我并不着急看背面,背面会一直等着我。

责任编辑:朱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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