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翩跹

2020-09-08 06:25田洪波
小说林 2020年5期
关键词:孙先生冷面李明

田洪波

冷面斩

我常为我的家乡小城骄傲。

骄傲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它有百年煤炭开采历史的煤都,二就是享誉省内外的名吃——朝鲜族冷面。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冷面算得上顶尖极品了。

所谓冷面,既是指面,也是指菜,是主副食的统一称呼。吃冷面自然离不开冷面菜。冷面原料限于荞麦面和小麦面,加淀粉和水拌匀,压成圆条状,煮熟后浸入冷水,再去冷水拌牛肉片、辣椒、泡菜、梨或苹果片、酱醋、香油等作料,加入牛肉汤即成。

它是朝鲜族的特色食品,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家乡人将它改良了,偏重于咸口、酸口,牛肉汤被酱油清水汤替代,牛肉片和水果片则干脆省略。冷面菜以辣拌为主,多达十余种,常见的有卷心菜、蕨菜、干豆腐等,拌以芝麻,辣中带着难言的香甜。

家乡小城毗邻朝鲜,常年生活的鲜族人有几万人,因为人口众多,当地还设有朝鲜族自治乡。

朝鲜冷面讲究现吃现压,保持口感新鲜和筋道。小时候我曾为父亲买过几次冷面。服务员给开出小片纸见方的冷面票,然后需要在付面口等待。我常口流涎水地看着冷面由压面机压出,然后在面师手中一条条缠绕,浸入冷水,上下翻飞撕扯几个回合后,一坨坨依次有序地码放在碗里。再然后添汤、加各种作料。

记得有一次在买冷面回家的路途中,我实在控制不住馋虫,偷吃了两片拌干豆腐。说实话,吃过后,肚子里的馋虫似乎更活跃了。

然而,真的不敢再造次了。父亲每天在工地的脚手架上忙碌,是全家的顶梁柱,他也只能偶尔奢侈地吃一次冷面。那时冷面菜五角一盘,冷面则是一元钱一碗,那是七十年代中期啊,一元五角钱可不是谁家随便花得起的。

父亲是八级瓦工,带了几个徒弟。徒弟们孝敬他的方式就是请吃冷面,然而,几乎每次父亲下过馆子后,都会或大或小地哭一场,有时在饭桌上,有时则是醉酒回家后。

我的母亲从没有过半句埋怨。她似乎很理解父亲。我们兄妹一共六个,一大家子的开销,主要来源于父亲的工资。母亲的工资不抵父亲的一半。有时父亲会带回家一点儿吃的,不消几分钟,我们就会风卷残云,消灭干净。

我们巴望着下一次的轮回。

有那么几次吧,我们几个无所事事的同学徘徊在冷面馆外。我们约定,等小学毕业了,大家凑钱也吃一次冷面。

这一天很快到来。让我们不甘心的是,有几个同学出现了状况,拿不出多少钱来。我们将钱凑了又凑,只够买三碗冷面。我们叽叽咕咕一阵,终于还是走进了冷面馆。

我们兴奋地坐在桌前等待,要知道,这可是我们平生第一次下饭馆啊!

当时我们是七个同学。

清香的冷面端上桌后,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动筷,是否适合动筷。还是女生主意多,红着脸,又向服务员要了几个碗,把冷面分摊了,场面一时很热闹。

冷面馆管事的先生是个大胖子,看不出是不是朝鲜族人,他看到了我们胸前佩戴的红领巾,盯视了我们很久。然后,让人给我们每个人的碗里添上汤,又送给我们两盘辣菜,一盘油炸花生,一盘拌干豆腐。

我们都站起来,向他弯腰鞠躬。他红了眼圈没说什么。饭馆里的人都向我们侧目。我们吃得意兴阑珊,滴水不剩。

这次聚会,成为日后经久不衰的谈资,吹了好一陣子。

大人们笑言,小屁孩也知道下馆子吃冷面了。

直到我上初中,也没再吃过冷面。冷面已经是我家乡的招牌菜。但凡外地来人或朋友,顶级搭配,就是招待吃冷面,被请者高兴,请者也感觉脸上荣光。两个人家搭亲,亲家间请吃冷面的常有。甚至,有的人家用黄面条自制冷面,味道自然难以媲美。

我上初三时,是1980年,家乡小城发生一起大案。一个煤矿的女会计,在单位同事的陪伴下上储蓄所取工资款,三万九千元,全是零钞。出储蓄所不远,在一个综合市场的边道上,客货车不知何故突然熄火,同事下车察看时,被一个帽檐挡脸的人一木棍击倒,她的同事也瞬间被打趴下了,装有三万九千元钱的麻袋不翼而飞。这在当时可是轰动全城的大案了,要知道,三万九千元可是一笔巨款啊!夜里,我掰扯手指头数来数去,也没掰清钱数。

家乡小城人人自危。

要知道,这在当时是不可想象的,人们始终认为,家乡小城产煤,家乡小城有冷面美食,生活虽艰难,却也美好。电影里的那些坏蛋,生活中离我们很远。

案件的性质也很严重。那个女会计,据说在医院里没抢救过来,她的同事也一直昏迷不醒,无从对证。更主要的是,那是几千名矿工的血汗辛苦钱,他们眼巴巴等着开支过年呐。

很快,通缉令贴出来了,证据确凿举报者,将给予一万元奖励。

人们的兴奋点高涨,高涨原因就是举报奖金。每个人都做着美梦,谈论得到奖金后怎么花销,怎样才能像个万元户……更奇葩的是,甚至有人为奖金的事拌嘴,进而动起手来。

家乡小城被一种氛围笼罩。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氛围,总之,就是很压抑的那种。人人似乎都心事重重,人人走夜路小心为上,人人面对陌生的外来人三缄其口。

案子拖延下来了,没破,没进展,没公告,氛围依然阴郁。

柳暗花明的一天,最终还是来了。是接近黄昏时,全市最大的一家冷面馆,来了位装束与众人有别的食客。时令正值盛夏,人们巴不得赤膊上阵,此人却穿戴严实,并且戴了一顶帽子。帽子低得把脸盖了半边儿。此人喝了三瓶啤酒,要了三盘菜,三碗冷面。有人被他的大快朵颐惊呆了。

此人只顾低头吃。事实上,他早已经被两个便衣警察盯上了。我还是很佩服公安的预判的。发不义横财,到冷面馆奢侈一回,理由似乎天经地义。在此布网合情合理。

事后看报道,知道了一些细节。公安已经摸排出家住某矿的嫌犯案发后不知去向,且把他赊欠邻居的钱全还清了。他的右嘴角有个大痦子,绰号馋豆。

当时此人吃饱喝足,就坐在那里无声地哭,眼泪大串地从脸上往下掉。两个便衣警察走过去了。一人轻轻拍下他的肩。此人抬头,目光相对,一下子僵住了。便衣警察看清了他嘴角上的痦子,二话不说,一个反剪手,将此人按地上了,伴着一声断喝。

不用说,这桩悬案终于破了。家乡小城的人兴奋不已,热烈谈论,感慨万千。你说,凶手遍寻不见,怎么会在冷面店里栽了呀?

不可理喻,这人生命数吧,有时,你还真说不清楚。

你好李明

说不清什么原因,我特别喜欢我家乡小城的园林路。

80年代的园林路特别热闹,它东连中心大街,西毗和平北大街,长约两千余米,两边各宽约百米,树木葱茏,树龄约在百年左右。一片绿意,生机盎然。

不知从何时起,街道两旁开始有了摆地摊的人,卖什么东西的都有。吆喝声虽然称不上热烈,交易却持续火爆。也算是顺势而为吧,1986年,政府将之辟为轻工贸易市场,东西两个方向路口各建了回形针似的铁制入口,以保证人流的顺畅有序,道路中间地段搭起铁皮棚厦,设置了铁皮摊床,大约有几百个吧。道路两边则设为散摊,任何人只要办个执照,买卖就算开起来了。

那时节,我是园林路市场的常客,一则常有喜欢文学的朋友来看我,我乐意与他们徜徉其中,消费大半天时光;二则西侧和平北大街交叉口即是新华书店,东侧中心大街则有报刊门市部,可以购买到最新的文学杂志和书籍。

当然,吸引我的因素还有一些,就是路两边的那些散摊,有卖各式各样挂历的,有卖音乐盒带的,这在当时可是我的最爱。

我那时才二十出头,正是渴望爱情的年纪,那些散摊经营的挂历多为美女模特,当然也有明星,她们身着泳装或短裙,青春靓丽,勾人心魄。

我在梦中常与她们相遇,当然我也知道,她们与我而言可望不可即,我只是祈望,爱情之神能早一天降临于我,让我能用手真切抚摸一下异性青春的脸庞。

年轻是真好啊,那时不仅梦多,而且多姿多彩。

我常光顾的地摊是卖音乐盒带的,挂历摊前不好意思久留,音乐盒带摊前却可以长久驻足。

我最热衷的一家,经营者是个年龄比我大不太多的小伙子,方脸,浓眉,人热情,也懂音乐。

我很快知道他叫李明。

李明对犹豫不决的顾客从不死缠烂打,而是非常专业地推荐。

那时,李娜刚刚横空出世,她的《黄土高坡》《小扁担三尺三》等歌曲,吸引了一众拥趸。

李明推荐李娜时也很激动,再三让我们欣赏她独特的嗓音。

李明啧啧着说,这嗓音,几十年都难得出一个。

还有王菲,当时王菲的艺名还叫王靖雯,李明推荐时,一再激动地将磁带倒到他认为最值得夸赞的部分,反复播放,说,听听这气声,听听这嗓音,有谁是这样唱歌的?

偶尔,李明的身边会出现一个女孩子,女孩子自愿做他的帮手,李明说得眉飞色舞时,女孩子的目光一直追光灯般跟随在李明的脸上,那是满眼的爱怜。

临近中午,女孩子会为他打来饭,有时干脆直接喂食给李明,大庭广众下,李明起初还躲闪,后来就放开了。

李明的摊点,录音机里播放的音乐总是纯正独特,吸引了大批顾客,钞票自然也赚得多。

那几年,李明常在闲暇时吹着口哨,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基本上,我购买的音乐盒带大部分出自于李明处,那时最火的明星,像刘欢、田震什么的,还让我与李明多了一些话题。以清纯形象示人的孙青,演唱的《千言万语》还曾听哭了我。

我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我的三五个文学上的老铁,受我影响也是如此。有一次,在报刊门市部,恰好撞见同是文学爱好者,却不屑与之为伍的几个人,其中一人吹嘘说,刚在本期《星星》诗刊上发表了作品。人走后,我们把所有期数的《星星》翻出来看,也没寻着那人的大名。

出了报刊门市部的门,我记得我狠狠吐了口痰,高声骂了一句:恶心!大家也跟着我呸。

从此,我对那人不再正眼相看。

我发现,李明也是这样,别的摊点鬼点子多,盗录混装音乐盒带的事常有,李明却不屑一顾,甚至深恶痛绝。

这让我更成为他的老铁。

不知不觉间,李明身边的女人不见了,他看上去有些忧郁,方正的脸也瘦成了刀条式,胡子懒得刮的缘故,使得他看上去老了很多。

我不方便打听,我自认我们之间的友谊还没到那个地步,我只是他的一个熟客而已啊!

我知道,他的生活可能出现了什么变故,却无从知道真相,想来也真是丧气。

此后,李明的摊位就时出时不出了。

2002年,也就是中国足球队冲进世界杯决赛圈的那一年,老城改造,园林路轻工贸易市场正式退出,变成了宽敞漂亮的商业步行街。可惜,路两旁的树木全部连根拔掉了。

所有的经营商户,一夜之间全不见了。当然也包括李明。

商业步行街运行没多长时间,漂亮的道板又一块块拆掉了,重新恢复了通车。据说,这是市民联合上访的结果。

走在街上,莫名的,我常常会想起李明,甚至想起他的女朋友。

他悦耳的口哨声居然清晰如昨。

望着街道两旁新栽植的树木,想着从前它的蔽荫如天,我下意识叹气出声,心里喟然,所谓的园林路,已经名不副实了啊!

烟花灿烂

我居住的这座小城布局,有火车道南和道北之别。道南住的都是在机关事业单位工作的人。道北则就不同了,市井平民居多,多数人做买卖,即使不做买卖,也干着与买卖相关的活儿。

我住道北广益街,经营百货批发兼零售。广益街上商鋪林立,经营什么的都有,已经蔚然成为商贸集中地,每天的喧嚣声此起彼伏。

此街每年正月十五有一景,即两家大的水产商户竞赛放烟花。事实上,谁早谁晚,已经无从考究,从何时开始,两家如何较上劲才是真格的。我在这之中的角色堪称绝配。概因一家系我左邻,一家则处于斜对面。左邻的张先生平头,矮胖,爱抽烟,对面的周先生瘦弱,高挑,喜喝茶。

说实话,我在心底是不太待见张先生的。仅一墙之隔,潜意识中自觉亲近些,实则不然,每次买他的鱼,斤两不足尚可不计较,以次充好,以太湖白鱼假冒兴凯湖白鱼,实就让人心生愤慨了。

白鱼是我家乡兴凯湖的特产,学名翘嘴红鲌。此鱼的气性大,离水即死。它的嘴总是倔强地翘着。张先生从冰柜中拿出的鱼,是他事先用钳子把嘴掰上去的,再沾水冻冰。结果看上去就真假混淆了。

这鱼是准备会亲家用的。我自然给气得不行。去买鱼的孩子要上门讨理,我思谋良久阻止了。

自此,我对张先生心存芥蒂。一般场合下,该怎么招呼还怎么招呼,却从此不再买他的鱼。

如果实在馋鱼,就让孩子去对面周先生的店。买回的鱼,用硬黑塑料袋装好,再放在纸箱里带回来。周先生有时还捎带给我茶叶,让我心生阳光。

此街大的水产户就他们两家,有时,进店买东西的顾客会问哪家鱼好,我朝对面努下嘴,算是无声回应。也因此,每年正月十五赛烟花,成为全年生意好坏盘点的一个注脚。

早前,小城每年正月十五晚上,雷打不动,会由市政府燃放半小时烟花。后来,不知何故不放了,结果,更多的人涌到广益街看稀奇。也没什么约定,时间就定在晚上七点,两家商户各自在门前摆开长约十米的铁皮柜,柜上柜下依次摆好烟花,时间一到,即开始燃放。

人们也真是开眼界,张先生这边“九天揽月”升空,大家“噢”的一声,道声精彩,周先生那边“天女散花”绽放,大家“呀”的一声,高喊漂亮。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你方唱罢我登场。对,这是最好的诠释了。

每年赛烟花,并不是比拼谁家的烟花漂亮,比拼的是气势,看谁放得时间长,看谁放档次高,看谁的烟花造型美。

隔日早起,满街的炮屑。有人感慨,这是放了多少钱的烟花啊!于是,小孩子们盼着来年,大人们也不再对市政府不放烟花患得患失。

就这么起劲了几年。忽一日,张先生给我带来两条鱼,明曰,送过来尝尝鲜。这倒是头一回。

我见张先生脸色苍白,白中还带着青,问他,你好像脸色不对呀?

张先生两手插在袖子里,半趴在我家柜台上,良久无言。

正待追问,张先生却叹气说,刚在医院确诊了,肝癌,晚期。

我心惊怪,不敢相信矮胖的张先生会得此病,面对此病,又如此坦然。一时间,竟无言语了。

张先生苦笑,你说,人这一生争个什么?挣多少钱算是多呢?活着的意义在哪儿呢?

如此情境下,我也只能安慰张先生,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了,有些病不见得有医生说得那么吓人,主要还在于人的心态。不惧怕病,心宽,有的人还自愈了呢。张先生感慨说,这理呀谁都懂,可能洒脱的,有几个?劝人易,劝己难。

那天张先生回店前嘱咐,千万给他保密病情,拿我当朋友才说出来的。他这样说,反倒让我自责起来,觉得在气量上不及张先生。起码,我没把他待若朋友。

此后,张先生就基本隐身了,店里的一应杂事都由孩子们打理。

隔段时间,我去周先生那里闲坐。周先生手擎一杯浓茶,正与三五同道围坐一圈下棋,对妻子不时要帮忙的招呼,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

如此洒脱,自然让我佩服,待了半久,想和他说说张先生的事,临走,还是没说出口。

因此,这年的正月十五晚上,张先生破天荒缺席了放烟花。孩子们通过视频,让他一睹风采。这一年的阵势上,明显差了往年,让人意外的是,周先生的阵势更是弱。从民众评判的角度看,张先生胜出了。

正月十七中午,周先生给我打来电话,告知张先生去世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样的消息,怎么会由周先生通知到我,而不是张先生家人?周先生低声解释道,他的主治医生,与我是连襟。老张不认识他。

我回店里时已是晚上,街道上零星散落着一些炮仗纸屑。眼望天空,迷蒙无星,耳畔不时传来赛烟花时的喧嚣,蓦然觉得一切不过是场虚空罢了。

舞曲悠扬的夜晚

其实在下海经商之前,我是有过正儿八经工作的。那是九十年代中期吧,我在一家电影院负责跑学生场,主要联系各中小学校,组织他们包场看电影,从中提成。

众多同事间,我与美工孙先生较为熟络,概因孙先生美院科班毕业,不会走关系,阴差阳错,最后分配至电影院负责美工。

这分明是委屈他了,孙先生却并不失落。拿一块板,蘸几点颜料,勾勾画画,一幅简单的电影海报就画就了。然后用粉笔在另一块板上,龙飞凤舞写出美术体的电影片名和上映时间,一天的活儿就齐了。我敬慕孙先生的才气,没事时,他爱喝点儿小酒,因之常与他攀谈。

人的了解是渐次的。每至夜晚,孙先生就像打了鸡血,游走于全市各大小舞厅。他戴顶前进帽,一身浅黄色西装,白色皮鞋,眼镜锃亮,整个人光芒万丈。

那时节,我居住的小城舞厅遍地开花。舞厅名字五花八门,什么凯旋门、夜来香等等。孙先生告诉我,他的跳舞技巧全是上学那时掌握的。在我的家乡这一亩三分地,孙先生因之鹤立鸡群,一览众山小,颇受青睐。

这边孙先生风流倜傥,那边孙太太自然鸡飞狗跳。两人拉锯仗打了不少回合。最后以孙太太偃旗息鼓告终。

那年深秋,大华盛天舞厅发生一起枪案。为抢舞伴,几个醉酒之人撕扯在一起,保干制止,闹事者转而抢夺起保干腰间的手枪。那个年代,属于正规军的保干均配枪。一方誓死护卫,一方左抢右夺间,枪响了,其中一名醉汉应声倒下。

此案轰动全城,也令我无端担忧起孙先生的安全。餐館吃饭时,他怔怔地看着窗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答应我近期不再去玩,也果然做到了。

就是这期间,孙先生揽了几个活儿,为几家商厦装饰橱窗。全部完工后,他请我吃了顿大餐。他笑言工资全额交给太太,此次所挣外快,已彻底消除了夫妻间的隔阂。

我为他高兴,也答应留心给他揽活儿。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画好宣传板,孙先生到我办公室闲坐,脸呈神秘状。他告诉我,有家舞厅别出心裁,推出名曰“销魂一刻钟”的噱头,即在一刻钟里,灯光全灭,舞伴可自行交流,只要别太出格即可。

我掸掉手中烟灰劝他说,这不好吧,涉黄了。那么黑的情况下,谁敢保证有人不出格呢?说不定哪天公安就会上门查了,小心别把你也抓了。

孙先生坦言不会,他说,大领导都去跳呢,我一个平头百姓怕什么?

见我不明白,孙先生莞尔一笑告知,有天晚上,他撞见一位大领导抱着舞伴旋转,孙先生在电视上见过他,不过后来不知何因,他溜走了。

我给他续上茶水,追问他是否有小姐陪舞。但凡这样的玩法,没有小姐参与其中,就失去其意义了。孙先生目光闪烁,说有,但他不会把她们当回事。

那也不行,这涉及到一个人的名誉知道吗?一时间,我竟有点急了。孙先生拱拳称是。

我不知道他沉陷进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段时间,他每天回家越来越晚,与太太的关系又剑拔弩张起来。孙先生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迷上了一位陈姓小姐。陈姓小姐乳房高耸,长得小巧玲珑,是孙先生喜欢的款。她要买裙子,要买化妆品,只要孙先生答应她,她就可以在“销魂一刻钟”里,让孙先生小小得意一下。

这孙先生是彻底堕落了。

我决定不再给他揽活儿,他过得好不好与我何干呢?

细数下来,我才吓一跳,敢情我帮忙挺大的,为他揽了不少活儿。

我怀疑起钱的去向了。

这位陈姓小姐倒是无所畏惧,青天白日,居然来电影院找孙先生。款款的样子吸引了一众视线。

孙先生手足无措,我就没见他那么狼狈过,连着碰翻了两块宣传画板。可出现这样的场面怨谁呢?他脑袋里也不长个弦儿,在那风花雪月的场所,怎可全盘托出自己的真实信息?当时是醉酒了,还是被这陈姓小姐灌迷糊了?

我躲开了,我怕孙先生把我当救兵。事后,他向我坦白,她来是要买一只BB传呼机,要摩托罗拉牌,而且是汉显的那种。我呸!

我不关心孙先生是否应允了人家,我开始疏远他,总是躲他很远。孙先生也念着我对他的好,反过来也帮我联系学校包场电影,我拒绝了。

我们之间的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后来我下海了,走之前没告诉孙先生。那之后,小城舞厅传出两件事,一则某个舞厅凌晨失火,烧死十余人。一则跳舞时,父子俩在舞厅不期而遇,拳脚相向。这两件事均让我紧张,好在与孙先生并无瓜葛。

前些年,听说孙先生也辞职了,去了省城,在为某商厦勾画巨幕时,从架子上摔下来了。人没摔死,却也从此跛脚走路了。聊起此事的人说,你说,那些年,他挣命似的跳舞,是不是冥冥中,早就暗示会有这么一天呀?

我无言,心里却不由咯噔一下子。

大厂女婿

大厂是指煤矿机械厂,简称煤机厂。

1953年6月,当时我所在的家乡小城还没有升格为市,煤矿机械厂就建厂运营了,研制生产出了新中国第一台顿巴斯采煤机,当时职工即达到近万人。等到八十年代初期,煤机厂的规模再次达到顶峰,达三万多人,生产出了我国第一台一千型大功率采煤机,名列亚洲第一。

煤机厂地处火车道南,占地八万多平方米,分南厂和北厂。每到下班时节,推着自行车走出厂门的职工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那个年代,谁若是与煤机厂的职工搭上亲,倍觉面子荣光,无论是女方还是男方。

因为爱好文学的缘故,八十年代初期,我即与煤机厂的女婿秦浩阳相识。秦浩阳写诗,当时特别奇葩的是他在一家街道办事处工作。

做街道邻里工作,多是大妈大爷类别的人,秦浩阳是接母亲的班儿,干得风生水起。他戴着副深度眼镜,穿一袭白衬衣,胸前插管钢笔,厚厚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

秦浩阳给我的印象是重感情,他从没有看低自己,总是热情地对待周边的每一个人。

八十年代正是诗风风起云涌之时,全国各地诗社如雨后春笋,节节生长,各种流派遥相呼应。秦浩阳对此不屑一顾,他只写火热的工厂生活,写得激情澎湃,别有的风采。

那时我组建了跋涉文学社,秦浩阳则组建了太阳神诗社,我们两家民间组织常有交流互动,秦浩阳为此还两次带我们去煤机厂体验生活。

说实话,我是比较欣赏秦浩阳的,一则他不同流合污,二则他坚持诗从火热的生活中来。在那个年代,他诗作的水平确实远在我们多人之上。

秦浩阳的岳父是三车间生产主任,女儿长得白净,身高将近一米六五。據说当时岳父并没相中秦浩阳。女儿倒是崇拜秦浩阳,她出主意让秦浩阳把发表过的诗作剪贴成一个大本,在一个合适时机呈送给岳父。岳父放下喝酒的杯,眉毛挑到了天上,一拍大腿说,我就喜欢有才的,这小子行!

秦浩阳也真没让岳父失望,每天雷打不动接送媳妇。似乎对每一缕阳光都充满激情,一地鸡毛地忙完邻里间的琐事,再风驰电掣地赶到煤机厂接媳妇儿。他倚靠在自行车上,单腿支地,见着谁都笑。

白衬衣和厚重的头发,是他鲜明的标志,等在煤机厂门前,老远便可发现。

煤机厂待遇好,各种福利目不暇接。应该说,秦浩阳正经过了几年好日子,在别人眼里,他正经是被仰慕的风景。

世事沧桑,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我先后换了几样工作,后来又做起买卖来。

这期间,我与秦浩阳基本就不联系了,只是偶尔能在报章上看到他的诗作。

让人唏嘘的是,九十年代中期,煤机厂已经风光不再,订单寥寥无几,期间先后被美国和民间资本收购。再然后就是大批下岗,工厂倒闭。当时有群访,轰动挺大,后来不知何因,再无讯息。我想着问问秦浩阳,却尴尬发现我并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事实上我们还是有缘分的。

不再做生意后,我从家乡小城的道北搬家到了道南。巧合的是我住的楼即在煤机厂北厂区上沿儿。

我相信人对有些事情是上瘾的,譬如进入中年以后,雷打不动坚持走步这件事。有时因为应酬打乱计划,会想方设法补上。即使因事到了外地,也依然按部就班。可见我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

搬家当天,一应东西收拾妥当,我即走起步来。

我走的甬路曲径通幽,路灯等设施完好,下沿儿的煤机厂北厂区近百年的参天大树,更是营造了别样的意境。我走得不快,基本上就等同于散步。

结果我撞见了秦浩阳。

秦浩阳骑着一辆丁当响的自行车,把车铃按得霸气,车前筐放着一只饭盒,已经发旧的白衬衣褶褶巴巴的,戴着一副深度眼镜,胡子拉茬的。

他的头发依然那么厚重,只是不修边幅了,倒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尽管如此,在稍作愣怔后,我还是脱口喊出了他的名字。毕竟有三十年了啊!

他一个急刹车,扶了扶眼镜,也认出了我。

我们边走边攀谈起来,我问他的近况,他说他现在一家小区做保安,依然写诗,只是发表难度系数增加。市级报刊没稿费,省级以上熟络的编辑不多。

我问他诗风是否变了。

秦浩阳捋了捋头发,我真担心他已经灰白相间的头发经这一捋,会不会掉下大片头皮?他淡淡一笑道,为什么要变?工业题材是写不尽的,我不愿意无病呻吟,假模假样。

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很久,我们便分开了,走时我要了他的电话。

结果第二天我们又见面了,这次我问他也在附近住吗?秦浩阳答离得不远,这条路是每天回家必经之路。

我见他依然带着饭盒,问他干吗不叫外卖,或者做,再或者就近吃,如今这年头带饭盒的已经很少见了。

秦浩阳说他习惯了,自己家做的饭菜才是最好吃的。我又笑他说,你这白衬衣牌子可是经年不倒啊!

秦浩阳说这样穿着利落。我注意到,他的胸前依然插着支钢笔。

我说你还是过去的那个你。

从这次交谈中得知,秦浩阳与妻子离婚了,离了好几年了。当时妻子下岗,脾气特别暴躁,总指望秦浩阳能帮助她做点儿什么,而秦浩阳呢,只会捧着书本沉浸在诗里。

我同情着他,秦浩阳却说没什么,生活总是向前走,缘分到了就是到了,强求不得。婚姻不是必需品,而诗才是须臾离不开的。

我觉得应该劝劝他,一个小区保安每月能挣多少钱?爱诗不是罪,可也得让生活稳定了,让自己解决温饱了才行啊!

秦浩阳并不感冒我的话,他和我聊起了下沿兒的煤机厂北厂区,叹息一声跟着一声。

翌日见面时我问他,没再想成个家吗?秦浩阳又捋了捋头发说,没有,其实一个人过着挺好的。我又问他孩子跟谁过,他说跟媳妇。接着秦浩阳苦笑一下说,孩子和我不亲,不怎么待见我,小小年纪,眼里就只有钱。对我写诗,更是不屑一顾。

我唏嘘不已。

转天遇见小区里的一位老朋友,巧的是他也认识秦浩阳。他狐疑道,他家住道北啊,不在这附近呀。

我有点儿想不明白秦浩阳了。

作者简介:田洪波,中国作协会员。在《草原》《朔方》《青年作家》《飞天》《黄河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作品百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青年博览》转载,被选为全国中、高考试题和模拟试题。著有《无声记》等作品集7部。

猜你喜欢
孙先生冷面李明
Noodle or Roll?
我家的“冷面杀手”
高原往事
莲藕排骨汤
两车相撞,73岁“老学霸”用物理运算自证无责
谁动了我的烤冷面
AnAnalysisofCohesiveDevicesinARoseforMissCaroline
我无争,天亦美
银行信用卡“止付” 消费者应有知情权
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