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
《新桃花扇》
读过的书如同见过的人。有些偶一邂逅,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从此不复记起。有些一经结识,却会终身不忘。但读书须早,交友也要趁着年轻。我对阿伦特其人其文都没有多大兴趣,但她说过的一句话却深得我心。她晚年拒绝了奥登的求婚,后来还说了这样的话:
我是在我与奥登都步入晚年的时候相识的,到了这种年龄,已经不能结成青年时期相识心理上容易接近彼此之间什么都相通的那种程度的友情。
这番话虽然有些为自己辩解,却说得很得体,也颇有些道理。人活到一定年纪,无论读书还是交友,已经很难像年轻时那样契合,并留下深深的烙印了。
近来常常想起小的时候读过的一些书,其中很多书现在已经见不到了,却历历在目,似乎就是在昨天读的,而真正在昨天读过的书,有些却连名字也记不起了。
我第一次读到《新桃花扇》才十四五岁,《新桃花扇》是一部小说,而非孔尚任的那部传奇。至于读到孔尚任的《桃花扇》还要经过若干年的等待。當时辍学在家,除了做些家务外就是读书。这本书忘记是从哪里借来的,但当时读起来觉得很有意思。现在说这本书是写南明的腐败,但当时却当作有趣的故事来读。作者在评价历史人物时或许受到建国后的某种影响,如写钱谦益,明显地带有一些贬意。我还记得他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在上面给别人题写亭子或书斋的描写,但叫什么名字却忘记了。这种大文人的派头多少让人羡慕。还有书中提到在宫中挂着王铎写的一副对联:万事莫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很有些颓废气息。当时还不知道王铎的名气有多大,但现在读到王铎的很多书迹,却不曾见到这副对联,想来已是随着南明王朝灰飞烟散了。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这本书似乎并不怎么脸谱化,至少比同时期的很多作品要好上许多。我觉得写得最好的就是杨文聪(龙友)这个人物,他颇有些文才,为人也有古道热肠的一面,但在政治上却是莫衷一是。最难得的是,他和阮、马之流及东林的清流都能搭上话。有一个细节我还记得,他去马士英那里说项,马不在,他肚子有些饿,就用手指拈起桌上的点心吃下去。
这本书的结局与传奇也不尽相同。小说的结尾是李香君鄙夷参加科举考试的侯朝宗,撕掉桃花扇,而在原著中,却是双双披发入山。现在看来,小说的作者对待历史人物未免过苛。设身处地地想想,异族入主中原,读书人面临国破家亡的悲剧不说,文化也将断代,能够苟活于世,也算是一种勇气了。贯休有诗云:相逢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不做官而做隐士,放任林下,难得自在风雅,但做的人尚且如此之少,其他事情可以想见。大凡平时唱唱高调容易,真正做起来就难了。陈寅恪写《柳如是别传》,大有为钱谦益辩解之意,其实恐怕也是夫子自道。如果不是有过亲身经历,陈老先生的琵琶弹出的怕也是别一种曲调吧?
《新桃花扇》的作者谷斯范,书成于1957年。这一年反右,很多知识分子受到打击,经历了“灵魂出窍”的体验。而我读到这本书时正是“文革”,更是一部痛史。不知作者当时是否会因为这本书而挨批,但无论如何,他的心境与写这本书的时候想来是迥然相异的,对书中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认识想来也会发生些变化吧。
《茶余客话》
《茶余客话》是我读到的第一部古人笔记,大约也是所有笔记类作品中的第一部。那时我刚上高中,家里也从插队的乡下搬回城里。我结识了一个叫孙佰荣的男孩,其实是通过家里面认识的,他爸爸是我妈妈的同事。他爸爸为人耿直,爱喝酒,喝了酒有时会发发酒疯,借酒骂街。这且不去提它。我认识了佰荣后,他从家里拿了这套清人阮葵生的《茶余客话》给我。记得还得一本《李清照集》,这些大约都是他老爹的。《李清照集》后来不知让我借给谁了,而那套《茶余客话》却跟了我很久。
这套书纸粗且黑,与草纸无异,大约是困难时期出版的。当时能够出书已属不易,纸虽粗劣,但质量尚可。里面的笔记读起来很有意思,多是掌故,现在有些还能记得,如王守仁的老爸让儿子出将入相,自己却乐得逍遥,还写了一副对联:任老子婆娑风月,看儿曹整顿乾坤。还写苏东坡与黄山谷打趣,黄山谷说苏东坡的字像石压蛤蟆,苏东坡说黄山谷的字像树挂蚯蚓。当时刚刚开始练字,有人送我一本苏体的《丰乐亭记》,字重而略扁,与石压蛤蟆真的竟有几分相近,不禁莞尔。有一条很有意思,说南明奸相马士英的画不错,但收藏者羞于他的恶名,便在马字上加上两点,遂成冯士英所画,还说这是一位妓女。古人毕竟淳厚,若是今人,能有银子赚便好,哪里还管他娘的好名恶名?说到钱,还有一条也记得清楚,说范仲淹在某地当官,有书生求见,说自己生计困难,范有心助他,因当地有荐福碑,拓本颇能卖钱,范想拓几份助他。但当夜雷电大作,碑竟然遭到雷击,碎成几段,因之后人作联曰: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击荐福碑。前一联记王勃事。但即使不遭雷击而拓成,又能解决多大的问题?一介书生,几两银子,何劳雷公大驾,竟然置珍贵文物不顾而毁之?
颇爱读这类笔记。这些年买了一些,也读了很多。中华书局近年来出版了许多这类笔记,惜无此书,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上世纪80年代初倒是在书店里见到一次,但当时兴趣更多在于外国文学,竟然没有买,以致失之交臂。
《杜勃洛夫斯基》
这本普希金的小说本不出色,当时却很令我着迷,大约是因为里面的传奇色彩吧。现在看起来,未免有些陈腐落套了。
这本我手头上有群众出版社1981年版,薄薄的一本,也算得上是很旧的版本了。但我最初读到的版本却更早,似乎还是竖排版。那是在上高中时,班里面突然多了一些从城郊转来的同学。有一位叫王海臣,朴实得紧,有一次迟到了,他进了门,老师让他回座位上去,他把两手挽在了一起,就像早些年演员唱歌时那样,然后上身保持平稳,两条腿快速地迈动,弄得大家哄堂大笑。还有一位姓钱,名字已经记不得了,人有些油滑。有一天,他笑嘻嘻地递给我一本书,就是那本《杜勃洛夫斯基》。大约是四五十年代出的,有些发黄,当时很让我激动了一阵子。
最有意思的还不止这些。在书的扉页和内文,还有一些用钢笔写得工工整整的字迹。从文字习惯上看,像是50年代初期写的,写的人大约是女性,多愁善感,字里行间显得些落寞失意。从内容上分析,当时这个人是在上学,大约是卫生学校之类,或是刚刚毕业,感情上并不顺遂。在写到玛莎被父亲逼迫,要嫁给伯爵,她等待着情人来救她时,旁边赫然有一行字:这和我的处境是多么相像啊。
这本书我很喜欢,书的最初的主人更是引起我的好奇。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一直没有问钱这本书是从哪里得来的,大约总归是和他有些渊源吧。他家在郊区,这类外国作品显然是不会流传很广的。
后来我下了乡,这本书一直珍藏着。在上大学前,我遇到了一位叫刘德纯的大夫。他在县里医术是最高的一位,很有名望。他和我的父母很熟,和我也能谈得来。他听我要上学了,就送了我一本刚刚复刊的《诗刊》,我也把这本书推荐给他。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见面。几年后,我听说有人用摩托接他下乡去看病人,半路上他被甩了出去,被后面的车压上,死得很惨。而这本书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
常常想起这本书。这本书书里书外共有三个故事,展示了三种不同的命运。只是其中那位不知名的女主角的命运我们一无所知,但愿她后来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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