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号叫李满江,在萝北沟里赶了一辈子马车,沟里人管我叫李大鞭子。满洲国那阵子我正年轻,摊上过一般人几辈子都没摊上过的事儿。这事儿都过去好几十年了,现在一想起来,还让我骨头缝往外咝咝冒凉气……
按阳历说那是四二年的事儿。我那年二十四岁,是个正儿八经的光棍汉。我爹妈是关里人,早年就不在世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哥。两年前他去山外找营生,叫小日本子给定了个盲流罪,抓去当劳工修公路,没等过年就给祸害死了。你们看电影都知道,外国有那种毒气车,把人装到大闷罐里开上个把钟头,等车停下来人就给熏死了。这小日本子比那高明,他们杀人那套办法,全世界可能都没听说过。四年他们修公路的时候,弄了几千号中国劳工,都是矫正院的犯人和十九路军的国民党俘虏,里面有不少都是没见过冬天的南方人。那年冬天路修得差不多了,他们也把人都祸害成了皮包骨,看看这些人再没啥油水可榨,为了省粮,那小鬼子专挑天快亮鬼龇牙的时候,把光溜溜的劳工从工棚的大炕里轰起来,不让穿衣服,拿刺刀往汽车上赶。那车是专门押犯人用的,整个儿是个大铁笼子。把帆布盖一掀,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大烟儿炮里一跑,二十分钟人就冻透了。那车装满了人后直接往沟里开。又是大野地,又是大烟儿炮,车上的人你嚎去吧,那都不是人动静,比狼嚎还难听……等到了荒沟子里,车一停,小鬼子拿个大铁钩子,把冻得梆梆硬的尸首,一堆堆钩下来。你们听说过冻死的人都是笑着死。那劳工全都缩着搂到一起。个个龇牙咧嘴,笑得那个阴惨,那个狰狞。我在蛤蟆沟的雪地里看到过,吓得我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有的劳工冻死后粘在车铁板上,鬼子又用开水浇,又用铁锹抢。后来他们有经验了,在车上铺了层木板,到时候往下一划拉,人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哥就是那么给冻死的。我听说后到蛤蟆沟找过几次,都没找到。沟里成堆成堆的尸体,个个都是皮包骨头,个个都是龇牙咧嘴,再加上野狗啃,都是缺胳膊少腿,人到那个时候,就是活人你也不见得认得出来,更何况是脱了相的死人了。那是啥年月?小鬼子拿咱中国人不当人。有阵子,沟里闹胡子,都是活不下去的老百姓,胆大的就上了山。日本鬼子派兵剿了几次,也都剿得差不多了,他们把抓到的胡子都用大刀给劈了。劈胡子你们年轻人没见过,也是鬼子的一绝。他们不是砍头,是把活人扒得光溜溜的绑在木板上,从脚往上砍。先砍下脚来,再砍小腿,再砍大腿。一段一段,红鲜鲜,白茬茬,让你慢慢淌血淌死。那被劈的胡子眼瞅自己爹妈给的胳膊腿跟猪肉子似的往下掉。有哭的,有笑的,那号叫,那惨样儿,没法儿说。
……
好了,还是讲讲我自己的事儿。
哥哥死后,家里除了灶坑边上的那个破风匣子,就只剩下我一个喘气的了。东家看我人还老实能干,收留了我。我一直给东家当长工,平时管吃管住,到年底能给点儿零花钱儿。那年进了腊月,东家让我去班别夫①送粮。回来前我了两盅小酒,晕乎乎顺山道往回跑。眼瞅太阳偏西了,血淋淋的日头,把雪地照得通红一片。一想到天擦黑能到家,我把大鞭子甩得嘎巴嘎巴响。到了下风口那儿,我也不知道犯啥病了,非得要拉泡屎,哪知道这泡屎拉出事了。这东北的老林子,三九天不能露肉。拉屎工夫把你屁股冻两瓣儿,卵子儿给你冻抽抽了。我正犯愁,一抬头看见前面有片石砬子,下面是个王八坑。靠边儿一道鼓出来的土坎,被风吹得露了草。估摸儿雪不能太深。我就顺雪壳子走过去,找个背风地方蹲完了,站起来刚提上裤子,就听见不远处树枝“嘎巴”响了一下子。我吓了一跳,看见坡上那棵几人粗的老红松底下有什么东西呼呼喘着白气儿。心想不是惊了蹲仓的黑小子②了吧。没等我缓过神来,就见那树枝一阵晃动,“呼啦”站出来一只一人多高的大黑瞎子。我两腿一下就软了。心里知道这时候不能乱喊乱叫,把它惹急了,一巴掌能把你给扇飞了。我把大皮袄往脑袋上一蒙,一头扎进雪壳子里装死。心里跳得扑腾扑腾,跟擂大皮鼓似的,那黑小子能听不见?黑瞎子呼哧呼哧走过来,围着我转一圈。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血全部冲上头来,脸憋得通红。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可别动啊,一动小命就没了。那黑瞎子在我身后哈下腰,抓住我的脖领子,一使劲把我拎起来,“叭叭”两个耳光子,“起来!少鸡巴给我装死!”
我睁眼一看,乐了,“大哥,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是黑瞎子呢。”原来那黑瞎子是个人。三十来岁,又高又膀,穿件臭烘烘的熊皮大衣。鹿皮的手闷子上拎了个王八盒子。他看我瞅他,又给我来了一下子,“啥?操,碰上我还不如碰上黑瞎子呢!”我明白这是碰上胡子了,就说:“大哥,你要绑票可绑错了,我是个穷光蛋,绑了还得管我饭,不划算……”
“呀,你还跟我耍上嘴皮子了。”那黑小子脾气挺暴,当下又给我来个通天炮,把我垫了个跟头。我捂着下巴爬起来一看,嘴里咸了巴叽给打出血了。往地上一吐,红星溅在雪地上。我一看这小子不是啥讲理的人,得了,跟他走吧。黑小子用枪顶着我,先让我趴在树上,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摸完了,押着我往前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一片白桦林里。林子边上有一个隐蔽的皮趟子③,里面拢着火。火上烤着的不知啥肉,黑糊糊滴着油。火堆另一边的木头支架上烤着双棉。还有包脚的布。那味儿那个臭,咸了巴叽的,“吱吱”冒着白汽儿,熏得我差点背过气去。火堆旁坐着三个人,里面架着枪和刺刀。黑小子嚷嚷,“王司令,我抓了个探子!”
那个叫王司令的人,穿件破日本軍大衣,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头发胡子乱蓬蓬连在一起,黑瘦的脸像刀子刮出来的。他眼睛不大,眼光阴沉沉地看着我,脸上一股杀气。他一声不吭看一会儿,就把脸转了过去,专心专意烤他的袜子。他不吭声,弄得我心里反倒没底了。我低着头,偷偷瞅瞅王司令那双湿淋淋、像只鸡爪子样的脚丫子,上面红肿着长满了冻疮,脚后跟都黑了。心想这土匪日子过得也不太容易。过了一会儿,外面又进来一个小伙儿,背着杆枪,说:“马爬犁叫我整回来了,上面没啥东西。”
我说:“爷们儿,你们放了我,我跟东家说一声儿,给你们送点儿年货来。”
黑小子一瞪眼珠子,把他那王八盒子“哗啦”一下子推上了膛,回头说:“司令,别跟他扯了,还是按老规矩崩了他得了,省得暴露了。”另一个人也随声附和:“毙了得了,要真是探子呢?早晚是个事儿。”我一听脑袋就大了,说话也驴唇不对马嘴,浑身上下直突突,说话的调门儿变成了哭腔,眼泪噼里叭啦的。我说:“大哥呀,我家有七十岁的老娘,还有刚生三个月的崽子……你留我一条命,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你说一着急,我咋那么能瞎编呢?)
王司令又开始用他那双小眼睛上下打量我。他问那个背枪的小伙儿,我的爬犁上拉的都是什么?有没有吃的东西?有没有火儿?问得很细。问完了转过头来,用眼光剜了我一下:“你是警察署的?"
我哭着说:“司令,你瞅我这熊样儿能是警察吗?我是王家店的车老板,叫小满子,你一打听这一带没有不知道的。”
王司令低头烤他的宝贝袜子,一不小心离火太近,“吱啦”一下冒出股蓝烟,煳了。又过了半天,他抬起头来:“你们屯有个姜大豁牙子,你认识吗?”我犯了难,用手挠着脑袋瓜:“这……我们屯有个于大豁牙子,有个孙大豁牙子,没听说还有个姜大豁牙子。”
那黑小子吼了一声,吓得我一哆嗦:“连姜大豁牙子都不认识,你是什么王家店人!"看黑小子那一脸凶样儿,我直抹脑门子上的汗。说真的,王家店哪有这么一号神仙?这一带的豁牙子我全认识,就没有听说这么个祖宗。完了,看样子我今天就死在这豁牙子身上了。
坐在司令对面的那个年龄大点儿的,抬头看了司令一眼,“扑哧”一下捂嘴乐了。司令也憋不住笑,他瞅着我用手往前一指:“你不认识他?姜大豁牙子。”皮趟子里的人全都笑了。我仔细一看,原来捂嘴乐的那个就是个豁牙子,一说话嘴直漏风。看来,他就是那个姜大豁牙子。我上哪儿认识他去。看样子这司令挺能开玩笑。虽然长得挺凶,心肠不一定太狠太坏。没准儿我还能捡条命。果然,司令一指火堆儿:“挺冷的,烤烤火吧。”
“唉!”我赶紧答应一声,蹲了过去。那黑小子对我还气哼哼的,警觉得很,伸手把旁边的枪拿起来,放里边去了。我说:“大哥,那玩意儿白给我都不会使。”
王司令说:“这一带最近有没有日本人来?”我说:“那可说不好,小鬼子一阵儿一阵儿的,像抽风,也没个准时候。倒是常能看见警察狗子。”王司令说:“瞅你是个老实人,放你回家。不过你当谁也不能提碰见我们的事儿。听见没?”
黑小子说:“你要乱说,我们就派人灭你全家。”
……
夜已深了。我赶着马爬犁拼命往回跑。一路上,我看马爬犁上的东西一样也不少;一摸,脑袋也在。那心情就别提了。这叫白捡条命啊,是闹着玩的吗?那天上的星星,一个个大得跟猫眼睛似的,一眨一眨。再跑一会儿,月亮也升上来了,洗脸盆那么大,暗红红地挂在森林边的树梢上。那铺在地上的雪泛着青蓝的光儿,干净死了,透亮死了。我的雪爬犁一点声儿都没有,在雪上嗖嗖飞。一转眼,听见屯子里狗叫,再一转眼,到东家院儿大门口了。我一进门,伙计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那大黄狗差点把我扑了个跟头。东家见他的马回来了,高兴死了。一边摸着马头,一边跟马贴脸儿说:“小满子,你可活着回来了!大伙儿都说你碰上胡子了,还有说你叫狼掏了的。你快说说咋这晚才回来?”
我话到嘴边又给咽回去了。这事儿我能随便说吗?我只好撒谎说中午多喝了两盅,一直睡到傍晚才从班别夫往回赶。东家听我这么说,心里不高兴,用话敲打我两句,让我把马拴了早点儿睡觉。他又说今天来了两个收皮货的。老板睡东屋的小火炕,伙计跟你一屋挤巴挤巴。等我忙乎完了,一进屋,看见炕上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年龄比我小,白净面孔,眉眼生得挺灵秀。他正歪在被垛上看一本书,见我进屋一骨碌爬起来:“大哥,打搅了。我是来借宿的。”
我本来想一个人消停儿呆一会儿,见有生人,心里有点儿不痛快。可小伙子挺会来事儿,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一笑还露一口好看的小虎牙,挺招人稀罕,气也就顺过来了。那小伙子精得很,见我拿俩大饼子端碗白菜汤,就说:“大哥,我叫小张,今天我请客,咱哥俩儿扔两个儿。”没容我分说,小伙子颠颠跑了出去,拿回来一壶小烧儿④和一大堆酒咬儿⑤。我一看那香喷喷的猪下水,馋虫勾上来了,心想今天大难不死,憋了一肚子话还不敢说,也真想找人唠唠。
就这样我们两个跑腿子⑥,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你一盅我一盅地喝上了。你们看现在的山里人实在吧?那时候的山里人比现在更实在。几盅热酒下肚,大哥老弟地一近乎,那个热乎劲就别提了。马上就到了后半夜,舌头也大了,脸也红了。俩人越唠越投机,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我这才知道小张也是个苦命人,他家是双城的,小鬼子“大讨伐”的时候打排炮,全家就活他一个人。小张那时候在哈尔滨念书,回老家一看房子变成一个大坑,家人全都炸没了……说到这儿,小张红了眼圈,一扬脖又了一盅,说:“我现在老哥一个儿,真的,大哥,我啥都不怕。活够了。”我说:“别价,老弟,咱投生一回人不容易,往后日子长着呢。”
天快亮了,我和小张还有一肚子话没唠完。小张对他现在这个皮货老板没啥好看法,瞅那德行就是个没屁眼儿的家伙,长一脸猪头肉。那一出儿,好像是谁欠他米还他糠了似的。我刚回来时,去厨房拿干粮,跟他打了个照面儿,就知道为啥小张不愿意和他睡一铺炕。长这种猪相的人,个个咬牙放屁打呼噜。脾气挺大,心眼贼小,对伙计苛刻。他这种路数的人我见过。看样子小张也是为了一口饭才忍气吞声。一壶酒下肚儿,小张喝多了,出去吐了个一塌糊涂。我们俩是相見恨晚。这小伙才仁义,心还细,见我眼眶子青了,还给我拿跌打药问我是咋整的?我没敢说。
吃完早饭,那个长了一脸猪头肉的皮货老板,就要把小张带走了。看着小张一声不响地准备爬犁,我心里好一阵难过。别看刚认识一个晚上,我俩儿的交情比铁哥们儿还深。我没啥东西好送,把炕洞里的那把鄂伦春猎刀掏出来给了他。我说:“好兄弟,山不转水转。将来做买卖路过这儿,要想起来王家店有你个大哥,就过来瞅瞅。”听我这么一说,小张动了感情:“满哥,实话跟你说,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也没啥可瞒你的,老弟这回是要上山入伙儿。”我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不是要上山当胡子吗?当了胡子,一辈子可就毁了。可转念一想,胡子也没啥不好。胡子打日本人,打有钱人。正儿八经的胡子不祸害老百姓。小张别看身子骨弱点儿,一瞅就是个有老猪腰子的人。我看劝他也没啥意思。再说他跟日本人有那么深的仇,这世道不上山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得死。小张到底是念过书的人,比咱强多少倍。当胡子,咱是没那个胆量。想一想人家小张比咱岁数还小,蔫巴胆可不小,心里真是愧得慌。
小张说:“满哥,听说火烧营那儿有结伙打日本人的,我过几天就去找。”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更是佩服这小张。一激动,我伸手往前一指,“听你大哥的,别去火烧营。顺着下风口走,保证能碰上你要找的人!”
……
腊月二十七,眼瞅要过年了。那天天刚擦黑儿,外面就开始下大雪。我一个人早早吹了灯,躺在火炕上发呆。白天我弄丢了一套马嚼子,挨了东家一顿臭骂。这兵荒马乱的到底是个啥年月?这日子过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儿?这些天,我脑子里一直乱乱哄哄,做梦老能梦见小张,老能看见他那笑眯眯露着小虎牙的样儿,我真后悔没跟他一起上山。这小张一走就没了音信,也不知碰没碰上王司令那伙人。总的来说,这伙胡子还算好,就是那个黑小子脾气操蛋点儿,不过也没把咱咋样儿,也就一个垫炮把眼眶造青了,根本算不了什么。这年头谁给谁一个垫炮,不是太正常了吗。人家见咱是穷人扛大活的,爬犁呀马呀的一样儿没抢,还饶了我一条命,够讲究的了。那个王司令别看长得凶,也是个好心肠人。听说我有老母亲孩子啥的,心就软了……这年头谁心软哪?凭啥心软哪?不用說胡子,连老百姓都不心软。
我躺在那儿胡思乱想,自己唉声叹气。这时外面突然传来砸门声,狗咬得厉害。我爬起来穿上衣服,见东家也出来了。趴门一看,见是几个骑马背枪的。有个大嗓门喊:“知道我们是干啥的吗?”东家哭丧着脸儿:“不管爷们儿是干啥的,只要背枪就是管我们老百姓的,赶紧进屋暖和暖和。”几个人进了门。一打听原来是梧桐河警察分所的,要征两辆雪爬犁。东家刚有点儿面露难色,那个大嗓门就骂上了:“用你个鸡巴爬犁都心疼。告诉你,这是日本人的意思。梧桐河警察所出事儿了。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回去,让日本人亲自来。”东家一听害怕了,说:“不就用个马爬犁吗?多大个事儿。小满子,你跟这几位爷们儿跑一趟,早去早回。”我心里一边骂,一边套好了马,拉着这几个警察狗子上了路。我本想打听打听梧桐河出了什么大事儿。见他们几个狗×着脸,也没敢问。路上雪越来越大,雪花儿满天飞舞,不过还不算冷,一路走得顺当。到了山坳里的警察所,一看真是出大事儿了。院里点着大探照灯,通亮一片,里三层外三层都是黑压压扛枪的警察。倒是没看见有日本人。看样子刚才那个警察是拿日本人吓唬东家。我把爬犁停在院里,把鞭杆子立在门口,跟那几个当差的进了屋。屋里也是乱哄哄的净是人。我一边掸着身上的雪,一边跺脚往炉子边上走。一没留神,一脚踩在一个人脚后跟上了。那人一回头,差点儿没把我吓死。我当时就傻眼了,老半天没缓过劲来,以为碰见了鬼。你猜我碰上谁了?你们猜猜?真的,打死我都想不到,这个人……就是我那好兄弟小张。
小张看见我,一点儿也没惊讶,好像是早在意料之中。他露出那口好看的小虎牙,朝我一笑,还拍了我一下:“没想到吧?又见面啦,等会儿你就明白了。”到这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脑瓜子里乱七八糟的,不知道这到底是啥意思。紧接着,第二件事又让我大吃一惊。里屋的门开了,几个警察用木板抬出三个血糊糊的人来。我一看,更傻了。这头一个不是胡子头儿王司令吗?他胸口受了伤,衣服上净是血。不过人还活着。他一抬头看见了我,眼睛眨了一下,肯定是认出来了。可他一声不吭把头转了过去,好像压根不认识我一样。人就从我跟前抬过去了。第二个抬出来的是那个跟小张一起收皮货的。衣服解开着,胸口炸了一个大血窟窿。半睁着眼睛,半张着嘴。一看人已经凉透了。最后抬出来的也是个死倒儿。一瞅,是那个打我垫炮的大黑小子。大家闪开道把王司令抬到门外的马爬犁上。有人又在他身上加盖了件大皮袄,头上给他戴了个大狗皮帽子。小张跟一个警察头子嚷嚷说:“兴山(鹤岗)警署已经派人往这头儿来了,雪太大车开不动,都误在王瘸子村了。咱们这儿麻溜点儿,争取后半夜碰上头儿。”
我晕了头,一屁股坐在门口,两眼直勾勾的,咋也不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脑袋里的事全乱了套,耳根子嗡嗡直响,眼前金星乱冒,后脖颈子冒出的冷汗把棉袄都湿透了。有人在我身上绊了一下子,踢了我一脚:“妈了巴子,没见过血咋的?”我被人昏头昏脑拉起来,拥着来到马爬犁跟前。这时小张走过来趴我耳根子说了一句话:“没想到吧?老哥。现在知道我是干啥的啦?”
……
我赶的马爬犁夹在马队中间,朝下风口那边儿一阵风干下去了。小张和那个老警察头子骑马紧跟在后面,还动不动扭头用手电筒照照,好像是怕受伤的王司令跳爬犁跑了似的。我不敢回头看那个狗日的小张。这小子现在换成了警察大衣,腰里扎着皮带,挂着手枪。一边儿还别着我送他的那把鄂伦春猎刀,牛死了。这个人真是太阴损了。想想头些天我跟他的那个近乎劲儿,脸都烧得慌。我这不成傻×了吗?叫人玩成这样儿!小张小张,狗日的小张……你到底还是不是人?这件事情的真相,当时我只恍恍惚惚知道一点儿,后来才全部听说。皮货商和这个狗日的小张,都是兴山警察署的便衣。他们化装进山,四处打探消息时,碰见了我这么个大傻瓜。人家跟我玩儿了一通弯弯绕把我给绕进去了。他们用我给指的道儿,找到了王司令那伙人。说是要上山入伙打鬼子。这俩狗日的装得太像了,把王司令也给唬了。他们在一起称兄道弟呆了一段时间。王司令从各方面都没看出破绽来,以为两人都挺可靠.皮货商就设了一个套儿,说:“梧桐河警察分所情况我最熟,那里只有十几条枪,晚上只放一个哨。”王司令信以为真。详细询问后,决定趁年前搞他一家伙。腊月二十七这天晚上,他们六个人从嘎拉基河皮趟子出发,分成两伙儿。王司令、大黑小子还有皮货商走前边儿;小张和另外两个一伙儿走后面。两伙儿人相距一二百米。走到吕家菜园子边儿上时,皮货商冷丁掏枪撂倒了大黑小子和王司令,趁夜色撒腿往警察所那儿跑。王司令到底是山上的人。受了伤后,硬是拄着一棵树站了起来,用盒子炮一串点射,把皮货商给穿了个透心凉。把他给崩了。后面的人听到前面的枪声,不知是咋回事儿,让小张趁乱溜了。不大一会儿,他领着一大帮警察兜了上来,抓住了受伤的王司令……
当然这都是后话。当时我还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只是恍惚猜了个大概。心里这个悔呀。要不是我嘴欠,这茫茫大雪原,这狗日的上哪儿去找王司令啊?不管怎么说,这土匪胡子怎么也比日本鬼子强多了。要不是人家王司令开恩饶我一条小命儿,我不早见阎王去了……
那天过了下风口,突然又刮起了大风。那老林子的涛声,比雷声还大,震得你心里直突突。半夜刮起的大烟泡,“嗷嗷”的,像一万头山妖野怪在那儿兴风作浪。大风雪抽得人腮帮子像刀割一样,钢针扎的一样痛。天地间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了,四处昏天黑地。大雪花狂舞起来,像小席子那么大。我在山里长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风雪,把人吓得直缩脑袋。马儿咴咴叫着,不敢往前走。那个老警察头子急得又叫又骂,可那叫骂声很快又叫风雪给压过了……后半夜,一行人好说孬说赶到了梧桐镇。人腮帮子都冻木了,连话都说不出来,想咧嘴笑都不成。看来说啥也不能往前走了。警察们看王司令还活着,就把他抬进一间怪暖和的大屋子里。有一个小个子军医要给他扎针,刚把他的袖子撸起来,就叫王司令一把把针头扯扔了。那几个人舞扎半天,也没扎上。王司令脸色蜡黄,一点儿人色儿都没有,扯开的衣服上全是发黑的血迹。他到底是个胡子头儿,小眼睛瞪得溜圆,一点儿也看不出害怕。他动弹了几下子,说了一句,:“你们不用救我,白折腾!”听他这么一说,警察头子不乐意了,喊了起来:“你快死了,还不放明白點儿。”王司令咽了一口唾沫,把头转了过去,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几个人还想问点儿什么,看他这样也只好作罢。过了一会儿,几个人按着他打了一针。有人出来说:“他的伤太重,等雪停了,得马上回兴山。”几个人又在一起嘀嘀咕咕。小张突然拾起头来,朝我这儿指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心想这狗日的小张不知又要出什么坏点子。果然,小张笑眯眯走过来,把我拉进对面的小屋,关上门说:“大哥,咱俩处得不错是不是?你和王司令的事儿我也全知道。这样吧,你帮老弟一个忙。一会儿我们全撤出去,你假装照顾他,看他能不能对你说点儿啥。”我一听明白了,这小张又要玩他那套花花肠子。这才叫玩死人不偿命。我马上把头晃得像个拨浪鼓:“得得得,这可不行,我可没你小张那两下子。”没想到听我这么一说,那狗日的小张,“呼啦”把脸一阴:“大哥,那你可别怪我不讲究了。告诉你,我看你是个老实人,要不就凭那天你骂日本人的那些话,我就可以把你扔进去。信不?”
我吓了一身冷汗,连忙说:“那是那是。”
小张是个说变就变的阴阳脸。他见我害怕了,又嘻嘻一笑:“老弟逗你玩呢。你想想我能坑你吗?咱哥俩儿那天唠得那么好。得了,大哥,咱是官方,他是土匪。你想想你帮谁?”见我不吭声了,小张又凑上来装成挺亲热的样子嘱咐我:“进屋后你先啥也别打听,千万让他先说话,你只管伺候好他,给他倒倒水啦,唠唠家常啦,听见没?老哥,这是乌龟过门坎,就看你这一翻(番)啦。”
我进了王司令躺着的那间屋子,心里直害怕。真的,我算个什么东西?害了人家王司令,又来打探人家。不管怎么说,王司令饶过我一条命,现在我又和小张这等人站在一起,合伙做套儿玩人家。我还算个人吗?我在屋子里傻呆呆地站着,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过了一会儿,那个警察头子进屋招呼大家,特意大声地说:“走,出去喝两盅,门口多放几个哨。”他又指着我:“车老板子,你好好照顾他,有什么情况马上向我们报告。”那伙人骂骂咧咧出了屋,里面只剩下我和王司令两个人。屋里死一样静,只剩下西北风倒灌进炉膛里的怪叫声。呜呜的,不是好动静。炕头上,胡子王司令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那儿,连气好像都不喘一下。一袋烟工夫,他慢慢睁开眼睛,转动脖子四下里看了看。舔了舔嘴唇,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说:“大哥,喝点儿水吧。”胡子王司令又用他那双阴沉沉的小眼睛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给琢磨透了。他用不大点儿动静问,“你是他们一伙儿的?”
“大哥,”我一下着急了,说:“那我还是个人吗?我真是这沟里的车老板子,撒句谎遭雷劈。刚才在外头他们让我进来打探你……你啥都别跟我说不就得了。”胡子王司令听我这么一讲,把眼睛闭上了,过了好半天才又睁开,他挺费劲地伸出一只手,对我说:“兄弟,你要真不是他们的人,那就给我焐焐手吧。我这手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了。”我赶紧过去给王司令焐手。他的手冰凉冰凉,像死人的手,又硬又瘦,干巴巴的,我不知说点儿啥好。这些天碰到的事儿,一下子全都涌进脑袋里,喉咙发热发紧,胸口干巴巴的,心里憋屈死了。我咋也不能跟司令提小张的事儿,也实在没那个脸。就这么焐着他的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俩人一句话没有。王司令的手又突然热乎起来,不大一会儿又变得滚烫。王司令猛地一下睁开眼睛,打了个冷战,好像刚醒一样,声音变得迷迷糊糊的,像是从挺老远的地方传过来。他说:“老弟,这是啥时候了?”我说:“后半夜啦。”
王司令说:“雪停了没?”
我说:“正大着呢。”
……
王司令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嘴里开始冒出几句胡话。不大一会儿,他又醒了,像是挺累,说:“我困啦,你把灯吹了,我要睡一会儿。”
我刚把灯吹了,外面哨兵就开始敲窗户,手电筒明晃晃地照进来。有人喊:“把灯点上!”我赶忙说:“他要睡觉。”哨兵骂我:“妈了巴子,又不是跟老娘儿们睡,吹灯干什么!”我只好点上灯,小声对王司令说:“大哥,你睡吧,我用身子给你遮着光儿。”王司令的神智好像又有些不太清醒,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就这样,我用身子给他遮着灯。墙上,我的影子又大又黑,怪吓人的。王司令开始哆嗦起来,上下牙直打战。他喘气一会儿急得要命,一会儿又突然静下来,好像冷丁停止了似的,憋着憋着又猛地爆发出来,吓人一跳。我伸手一摸,他的脑门滚烫,头发湿淋淋的。我小声喊了他几句,他一声不响。我怕他不行了,有些害怕,站起来要到外面去喊人。这当口,王司令又猛地睁开眼睛:“你别去,我想消停呆一会儿。”
有好长一段时间,王司令把小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那种凶狠狠的光没有了。目光软了下来。眼里有时泪汪汪的,一眨一眨。他也可能想起家里人,或是从前的什么事儿。人只有在想好事情的时候才能有这种眼神。我不知道这胡子司令有没有媳妇孩子啥的。他想得那么一心一意,又安静又温和,像是啥事都没有。像他这种干大事儿的人,一定经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儿。生和死对这些脑袋成天别到裤腰带上的胡子来说,肯定是没啥大不了的。干他们这一行的,从上山的那一天起,一定啥事都想好了。
外边的风又大起来,窗户上结满了冰花儿。哨兵来回跺脚,还有大声说话的动静传进来,让人心里又怕又闷。王司令听着听着,长长叹了口气。灯光下,他的眼里又开始亮晶晶的。这阵子,他又缓过来一些,精神多了。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估摸他活不到天亮了。他的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显得心事很重的样儿。老是不停地打量我。我替他憋得难受,忍不住问:“大哥,你好像有啥心事放不下?”
王司令看着我,眼光那么柔和:“兄弟,看你是个好人,你真能帮我?”
我咬咬牙说:“老弟豁出去了。”王司令嘴唇动了半天,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我知道他是心里不托底,怕我和小张是一路货色。这时候我就是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他都不会信了。王司令这回是彻底让人骗怕了。想一想真让人心寒。这是个啥世道,中国人都信不着中国人了。
到最后,王司令也没把那件事说出来。他抓住我的手,使劲攥了一下,声音全挤到嗓子眼那儿,小得你都听不见:“老弟,那件事我不能说了,不是大哥信不着你,现在我要死了,再求你一件事儿,行不?”。
“大哥,你講。”
“老弟,等我死了,再出去喊人。你要真想帮我,就让我这么慢慢死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说:“行,大哥,我听你的。”
王司令是在早上天没亮的时候咽气的。我就这么一直守着他。他真是睁着眼睛死的,眼皮怎么也合不上。我一点儿也没害怕,看他咽气后又等了一会儿,用被子把他的脸盖上,才站起来推开门告诉哨兵。不一会儿,小张和那个警察头子急急忙忙冲进屋里,他一把扯下被子,气哼哼地回头问我:“他都和你说什么了?”我说:“他啥也没说。”那警察头子随手给了我一下子:“你小子就跟我玩吧,等到了兴山看我咋收拾你。”我摸着发热的腮帮子,胆子反倒一下子壮了起来,我说:“你凭啥打我?他真啥也没说,你让我瞎编哪。”
那家伙“嗷”地扑过来,揪着我的头发:“我不让你有情况就出来报告吗?为啥等他死了才出来喊人!”
我说:“他咕噜一下就咽气了,没容我报告。”小张走过来拉开那家伙,假惺惺地说:“这事儿不怨他。”
早上,像个红冰球似的太阳,从远处的林子上头探出脸儿来。昨晚的雪下了差不多有半米厚,天嘎嘎地冷,人出来一会儿,胡子眉毛就变白了。头发上挂的全是霜。露肉的地方要是不小心碰到铁上,“啦”就粘掉一块皮。马队的人折腾了一宿,个个都半死不活的。他们把王司令的尸首抬出来,扔到雪爬犁上,连被子都没给盖。司令的眼睛还是睁着,乌突突的,像长了一层白膜。天太冷了,一路上没人说话。整个马队像是一伙送葬的,人人都哭丧着脸儿。山岗上的雪地开着一溜野鸡尾巴。今冬雪大天冷,厚雪把露地皮的地方都给盖死了,野鸡找不着食吃,赶上风雪大,连饿带冻,一头扎到雪地上死了,外面只露着长长的大尾巴,离远一瞅,黑压压一片。眼瞅明天就过年了,可这算是个啥年景?明年保证也是个兵慌马乱,晦气死了。
马队下午才赶到兴山警察署,院里黑压压全是警察狗子。好几条拴在铁链上的日本狼狗疯了一样叫唤,恨不得扑上来把我撕成片儿。这狗也欺负人。见到警察和那个探子小张就不咬,还直摇尾巴。看样子他们都是一回事,那些狗心里明白。院子里的人看到雪爬犁进来,“呼啦”一下全都围了过来。不少日本鬼子叽里哇啦说着日本话,里面看来有不少大官,小汽车就来了七八辆。我猜这王司令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要不鬼子咋会这么兴师动众。小张这会儿狗牛子戴草帽他成了小红人儿了。有人把他喊过来喊过去,挨个儿引见给当官的。那些鬼子哈哈笑着跟他握手,拍他的肩膀。狗日的小张,挺客气地点头哈腰,还弄几句土不土洋不洋的日本话“烤你其娃”(你说这小鬼子话,真不像个人话,我咋听咋像“操你亲妈”)最后,真正的大人物登场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分开人群停下了,下来两个级别不小的日本军官,陪着个头戴旱獭帽,身着貂皮大衣的中国人。在场的人都向他们行礼。有人指着这个气度不凡的胖子,小声地说:“谢文东⑦来了。”我也吓了一跳。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谢文东,光复后,我在勃利城门口,看到他的人头那就不算了。据说那天日本人特意把他从佳木斯接来,是专门来辨认王司令的。谢文东披着大衣走过来,人群给他闪开一条道。爬犁上的王司令样子太惨了。胡子眉毛全是白白的霜雪,眼珠子冻成了两个白冰球,往外鼓鼓着。头发冻得粘在爬犁上,脖子歪向一边。谢文东走到爬犁跟前,弯下腰去仔细看了看王司令的尸首。直起腰时,阴着脸说:“给他准备口棺材,听见没?”他拍了拍沾在裤脚上的雪,走到那两个陪他来的日本军官面前:“没错,是赵尚志。”
“啊!”在场的人鼓起掌来,围着小张又喊又叫,像是一帮张牙舞爪的妖怪。
……
我在兴山警察署一直关到大年初六,挨了好几顿臭揍。他们压根也没问我王司令的事儿。这世道哪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我知道这是因为跟那个警察头子犟嘴的结果。到了放我那天早上,没想到小张来了。这小子还在那儿装好人,说他不知道我被抓起来的事儿:“这扯不扯,老弟咋能让你受这个罪!”小张这回神气起来了,换了个皮帽子,穿得像个绅士,手上戴着个大金镏子,身后还有个小跟班的。不过他穿得再讲究,也盖不住他身上那种油头粉面的汉奸气。这时候我咋看他咋不像好人。我当初咋就没看透这个王八蛋!
小张领着我到警察署后院,从一个驼背老头子那里领回了我的马。那马看见我,高兴得咴咴直叫,跑过来直蹭我的脸,眼睛潮乎乎的。这乱世里,畜牲都比人有人味儿。我一看我的马瘦了,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我说:“老伙计,你也跟我受苦了。这人要熊,连马都跟着遭罪。”
小张这狗日的,不知又要耍什么新花招,要不他咋会想起来找我。这小子笑嘻嘻跟我说:“老哥,不管咋说,我得谢谢你。我小张能有今天,多亏你帮忙了。走,今天是大年初六。我请你两盅。
两盅?他咋寻思说了……我一声没吭,一边儿赶爬犁一边儿住外走。到了大道上我一甩鞭子,回头对小张说:“你有钱有酒自己慢慢溜儿吧,满子我忌酒了。”
马爬犁一下子蹿了出去。我不知道身后的小张是个啥嘴脸。因为这辈子,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人了。
……
这事儿一眨眼过去好几十年了。解放后,沟里人都知道我当年拉过赵尚志的尸首,可那段真正的秘密我谁都没当谁说过,要是说了,“文化大革命”那阵儿,我还不得叫红卫兵打死。有阵子,赵尚志的哥哥来这沟里给他弟弟立碑。从编历史的那伙儿人嘴里,我才知道皮货商叫刘德山,那个狗日的小张叫张景玉。他们成了中国的千古罪人,和秦桧一样,上了历史的骂名录。真的,我就是骨头烂成泥儿,也忘不了这俩损种,是他们教我知道啥叫坏人,啥叫汉奸,啥叫中国的败类。
你说人到了快死的岁数,从前的事儿反倒清楚起来。这段时间我老是做梦,梦见自己年轻时候赶着马爬犁在雪地上飞一样跑。梦里的事儿,全都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像真的一样。梦里的那个山,那个雪,那个林子。那才叫真正的山、雪、林子,现在的秃山荒林子跟那时候没法比……梦里头我身子骨飘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等我半夜醒过来,浑身上下没有好受的地方。硬邦邦的身子又酸又痛,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只好半宿半宿坐着抽烟。这时候,我心里的怪念头就全出来了,脑子里翻来复去只琢磨一件事儿:那个赵将军临死前,心里放不下的,到底是件啥事儿呢?
注:
①班別夫:又名班别夫斯基,是当地以一沙俄哥萨克头领命名的地名。清末,中国东北边境空虚,俄匪纷纷越境盗采黄金,班别夫斯基为一匪首。
②黑小子:东北土语,指黑熊。黑瞎子亦同。
③皮趟子:指打黄鼠狼的人住的窝棚。
④小烧儿:指白酒。
⑤酒咬儿:东北土语,指下酒的菜。
⑥跑腿子:东北土语,单身汉的意思。
⑦谢文东:东北土龙山民众抗日起义领袖,东北抗联第八军军长,后兵败投降日本,光复后投蒋,任国民党第十五集团军上将总司令,1946年被人民政府处死。
(原载《北方文学》1999年第10期,责任编辑:乔柏梁)
作者简历:全勇先,朝鲜族,男,1966年生于黑龙江。现为黑龙江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过长篇小说《独身者》,中短篇小说集《恨事》《昭和十八年》等。
长篇电视连续剧《悬崖》获第18届上海国际电视节白玉兰最佳编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