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力娇
他们三个人走在烈日炎炎的午后,树木繁多,荆棘遍地,山高路险,一点儿都没有找到出口的可能。原始森林本就虎狼出没,蛇蝎潜藏,处处暗含着杀机,他们又是一阵死拼滥打后误入歧途,生还几乎无任何指望。
开始进入森林时,他们是四个人,组成个有阵容的小分队。两人在前面搜寻,后面一人断后,中间夹个柔弱瘦小的豆多,防止腹背受敌。可是井上一不小心跌入了山涧,就剩他们三个战战兢兢摸索着前行。三个人中只有豆多是女性,她是认识路的,她知道从哪个方向走能顺利到达小弯山,过了小弯山就是淫水河,见到淫水河就可以校正方位了。但是豆多就是不说,任他们用枪托砸她的脑袋,她的嘴唇也不欠动一条缝隙。她宁愿陪他们去死,也不想让这两个日本鬼子活着出去。
新兵左江爱吾是个急性子,他几次都想把豆多杀掉,这完全是因为拉着她走路太费力气。豆多的双手被绳子缚在背后,仅靠双脚是站不稳的,不是被藤蔓绊个趔趄,就是脚下一滑跌倒在青苔上,还得爱吾不时地照看并扶住她。可是队长西岭山田晃着光秃秃的脑袋,百般不让,说留着她会有更大用处。
左江爱吾本是不该卷入这场逃离的,他是给山田送一封信,让他迅速转移,放弃阵地。信交到山田手里还没等转身,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的堑壕里炸开了花,待火焰烟尘熄灭以后,十几个人的队伍就剩断了脚趾的山田和去搬手榴弹箱的井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爱吾救了山田的命,他要不是过来见爱吾,也一样会被炮火送上天空,胳膊腿挂在树上,宛若红光闪烁的灯笼。
可是山田不领这个情,他把冒着青烟的枪口对准爱吾的脑门想崩了他,说他是丧门星,说他是敲响丧钟的人。他不来他的兵好好的,他来了,他们一个个都见了阎王。爱吾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等死,但山田并没有毙他,山田是个办事常想着后路的人。
豆多是他们半路上捡的,是他们路过隐藏在森林中的抗联密营时,在四面透风的小木屋里俘虏的。豆多好似正在病中,头发蓬乱,两根辫子上的头绳早就飞了,身上热得像火炭,正打着哆嗦。看到他们闯进来她迷迷糊糊地想掏枪,但是晚了,爱吾一个虎跳拦下了她,卸下弹夹一看里面就一颗子弹,原来这个女抗联是想打死自己的。山田看到豆多那一刻两眼放光,仿佛找到了生路,他的表情告诉爱吾,有了这个女人,就不用担心走不出森林了。
豆多二十多岁,偏瘦,眼睛不大但机灵。脸虽多日不洗,黑一道白一道的,却掩藏不住她与生俱来的白净皮肤。其实豆多不叫豆多,叫什么山田和爱吾也不知道,搜身时见她挎包里有一捧黄豆,就索性叫她豆多。一捧黄豆多珍贵呀,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口粮、活下去的最基本的保障,别说一捧,就是几粒他们也会觉得很多。要知道山田和爱吾的米袋里早已一粒粮食也没有了,未来的几天他们都要寄希望于这一捧黄豆。
他们继续往前走,道路越来越艰难,尖利的刺槐已经无情地刺伤了他们的脸,刮破了他们的衣服,山蚂蝗叮在他们的背上不下来,得先找到它的头盘,用指甲挑开,再挑尾盘,它才能自动脱落。
爱吾平日里是吃不了苦的人,来满洲之前他还是个狂热的日本中学生,没学会打枪就被拉上了战场,当了通信兵。此时他又累又乏,手臂酸得抬不起来。而豆多又不老实,总是企图挣脱他的手,目的只有一个,想找个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地点,结束自己的生命。爱吾就不明白,中国的女人怎么都这么傻?当了兵后会连死都不怕?难道她们的人生就只有一种选择?把活着当儿戏以死相抵?这些问题爱吾百思不得其解,如小虫子一样在他心里爬来闹去。
他问过他的战友们,战友们也和他一样年轻不谙世事,他们无从解答,把脑袋摇得跟个破柳罐一样。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兵给他讲了一件事,说有一次他们攻克了一个山头,一个中国女兵一边在冰天雪地里生孩子,一边向他们还击,孩子生出来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打死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又打死了自己。爱吾问,那她怎么不投降呢?如果投降她和孩子都能活呀。老兵听他这么问摇摇头,叹口气,起身就走,走挺远回过头告诉爱吾,在她们眼里,有一样东西比孩子更重要,比自己更重要,那就是山河。
山河?爱吾懵懵懂懂,越发迷糊。
现在爱吾明白了,豆多就是那个把山河看作重于一切的人,不然她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不利用呢?比如她把他们带出森林,不就立功赎罪了吗?不就顺理成章地活下去了吗?可是豆多一点儿都不把这看成机会,她不想那样做,豆多只想带着他们往森林的纵深处走,往背离人烟的大山的心脏里走,让他们被野兽吃掉,被蛇蝎毒死。
山田看出了豆多的意思,他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这样他少了些开拓道路的麻烦,也好让断了的脚趾更舒服些。森林是没有路的,所谓路,就是他们凭借自己的身躯和双脚开辟出的,这要耗费他们太多的体力。好在山田踏着他们的脚印走,也省事多了。
狼嚎和虎啸声不时响起,从某一座山后面传过来。每听到这高低错落的警告,豆多的脸上都会泛出会意的笑。她知道离虎狼盛宴的时刻不远了,她甚至看到它们欢快地啃着他们的骨头,包括自己。就如大旱天气天空突来的闪电,令人既恐惧又惬意。
眼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赭色山石,醒目而耀眼,四周是少有的空地。爱吾提出休息一会儿,山田痛快地同意了。不是因为爱吾的提议多么有道理,而是他着实太饿了,太想吃点什么了,他空空的肚腩太需要一些填充和补足了。
可是吃什么呢?打野物吗?山田抬头看了看天,烈日像个仇恨婆婆的丑媳妇更加肆虐残暴了。尽管身体炽热得如开了锅,可是汗明显少了,尿也明显少了,都不如身邊的棵棵大树,它们的肚子里肯定保留着供它们在极端环境里生存的水分。
动物们也和他们过意不去,按说森林应该是盛产飞禽走兽的地方,但此时却静极了。仿佛是知道一伙强盗闯进来了似的,鸟兽们能躲的躲,能藏的藏,一律不见了踪影。除了一声声远处传来的虎啸狼嚎提醒他们危险尚在,整个山林跟死了一样。
豆多在被俘前参加了一场战斗,八家子那边发现了日本鬼子。队长冬木领着她们穿过密林,翻过小弯山,涉过淫水河,拦腰给了鬼子致命一击。五十几名鬼子死伤过半,她们也由十几个人骤然减员。有几个重伤员为不连累队友,几个人凑到一起,拉响了手榴弹。他们是含笑走的,他们知道如果不这样,余下的战友会陪着他们一起牺牲。
豆多和子莲不在受伤的范围之列,是剩下的十名抗联战士之二。她们是涉淫水河时感冒了,夜晚的淫水河水温骤降,她们又赶上女人的经期,在水里时就腿抽筋,好不容易上岸后又发高烧。两个人像约好了,战斗一结束同时撑不住了。队长冬木命令她们在密营里养病,等好一些后去五撮房与她们会合。机枪手槐米给她们扔下一捧黄豆,供她和子莲吃三天的,平均下来每人每顿也就几十粒,这已经是非常优厚的待遇了,其他的同志却只有靠野果充饥了。
豆多的病比子莲严重,她总是呕吐,在营地躺了一个上午,吐了一个上午。最后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高热让她满嘴唇都是白皮。子莲去山上采了药,她懂中药,认识板蓝根、金银花、蒲公英,她把这些植物采回来让豆多嚼着吃,又从泉眼接回水给豆多喝下去。一小时后,豆多才感到浑身的热度退了一些。就在这时她们听到密林前方的树林哗啦哗啦地响,还夹杂着人的喘息声。豆多忙让子莲从营房后面的墙壁钻出去,躲进树林。墙壁是木板的,风雨侵蚀早就腐朽不堪,一碰就东掉一块西掉一块。
子莲出去后豆多再想出去已经来不及了,豆多索性用身体堵住了子莲刚出去的洞口。这样豆多才觉得子莲安全了。她们早有约定,遇到紧急情况逃一个是一个,保存有生力量去消灭敌人,哪怕是一条腿被鬼子拉住,也要自断其腿以求逃生。
豆多为保护子莲掏枪晚了一些,叫爱吾的那个鬼子兵就蛤蟆一样扑到她的身上,井上端著步枪逼近了她,山田手持短枪在门外注意四周的动静。豆多故意磨蹭一会儿,给子莲足够的逃走时间。觉得没有问题时,这才站起身一声不吭地与他们走了出去,井上迅速从腰间抽出绳子缚住了她的双手。
井上二十多岁,长相标致,鼻眼周正,个子高挑,这样的身材当演员才对,可惜战争把他带入了死亡之地。跨上这片土地的士兵,每天都有枪口对准他们,哪怕正在吃饭,到了死的时候,也绝不会让他当个吃饱的鬼。
爱吾是会中文的,在学校学过一阵子汉语。这会儿他对山田嘀咕几句,开始命令豆多给他们带路,如果走不出森林,他们就会要她的命。井上的枪托已经向她的肩部捣了好几下。但是豆多没听他们的,还是选择了和子莲相反的方向。那里是森林的腹地,豆多抱定一个信念,和他们一起周旋到底直至同归于尽。
子莲的药太好使了,现在的豆多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并且烧也完全退了。但是由于腹内空落,她还是有些虚弱,她后悔那些黄豆没让子莲带走,如果给了子莲,那小鬼子在她身上就什么也捞不到了。
山田嫌生吃黄豆味道不好,就让井上给他架火烤豆子吃。森林里是不缺干树条的,井上只转了个身就拾了一大把拇指粗的干树枝。井上点火时问山田,炊烟引起抗联的注意怎么办?山田说,那也不能当饿死鬼啊,饿死鬼都是无缘佛,我不想当无缘佛。无缘佛在日本是指野鬼,山田最不想当野鬼了。
井上听了山田的,火很快燃了起来,火苗高达一尺。山田脸色不悦,让井上少添柴,井上立即把粗树条掏出几根用脚踏灭,可是火虽小了,黄豆却无法烤熟,放上的一把黄豆都掉在火堆底下了。这让井上手忙脚乱,山田气得直摸枪。
豆多忍不住笑出了声,豆多是笑井上太笨,日本鬼子虽鬼却也是个笨蛋。井上见她笑知道她是在嘲笑自己,就愤怒地走过去把豆多提了过来,摔在火堆旁。山田示意把她手上的绳子解开,爱吾上前做了。被解开绳子的豆多搓了搓僵硬的手,指了指爱吾头上的钢盔。爱吾看了看山田,山田没反应,他得到默许,把头盔摘下来给了豆多。豆多摘掉上面的带子,把钢盔放在火堆上,又把黄豆倒入钢盔里,用木棍快速地拨动。一会儿豆香出来了,噼噼啪啪地乱蹦,再一会儿就出锅了。豆多出其不意地把熟黄豆扣在地上,爱吾忙一粒一粒地去捡,山田则一个耳光抡过来,把豆多打倒在地。他大叫着,我们是猪啊?井上忙向山田说明缘由,说黄豆如不及时出锅会苦的,余热会把豆子烧焦的。
爱吾这时把熟黄豆恭恭敬敬送到山田跟前,山田这才不顾体面一颗接一颗地吃起来。爱吾和井上只是尝了尝,熟黄豆眨眼的工夫就一扫而光。
肚子里有了点儿食,山田的情绪好了一些。他让井上带着豆多去找山泉,弄回一些水。没有水,他的胃里就像着了火。豆多和井上走后,他和爱吾则坐在树下休息。对这一带豆多再熟悉不过了,她和冬木打游击时曾无数次来过这里,哪儿有山泉她了如指掌。豆多是由冬木带出来的,她们是姐妹,比亲姐妹还亲,她们都抱定一个信念,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
泉水在双子山的下方,要去那里有两条路,一条是远路,一条是近路。远路要走一个多小时,翻过一座山;近路只要十五分钟,但是近路险,贴在山体上,又陡又滑。一条窄山石是路,路下面是山涧。
对于焦渴如焚的井上来说,走近路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他对豆多做出了走近路的手势。豆多在前面走,井上在后面跟,钢盔戴在井上的头上。他的腰间还挎了两个空水壶,一个是山田的,一个是他自己的,豆多身上背的是爱吾的。
他们双双到了那块窄山石的旁边,豆多小巧的身子贴着崖壁很容易就过去了。豆多指指山涧,又摆摆手,意思是不让井上向下看。井上点头,学着去做,也很容易就过去了。
泉水又凉又甜,从山体汩汩流出,两个人先把自己喝饱了。井上喝得惬意,还情不自禁地看着豆多笑了笑。然后他们才往水壶里接水,接了满满三水壶,泉眼毫不吝啬,宛若一个天然大乳对着他们毫无私心地敞开。豆多手里还多了个盛水的钢盔,是井上的钢盔。井上把装得满满的水壶交叉地背在身上,他还检查了一下环扣,仿佛怕它不结实掉了似的。也许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他们回来时,不再那么紧张了,神经松弛了下来,井上还跑到草丛中撒了泡尿。然后依旧是小巧的豆多在前,高大的井上在后,他们轻装上阵。
渴得跟着了火似的爱吾来接他们,黄豆让山田等不及了,他命令爱吾快去快回,别把他的胃变成快干的汤锅。爱吾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他们相距三十米,用不了几分钟,他就能喝到豆多钢盔里沁凉的水了。
爱吾一阵高兴,甚至对豆多的印象也没那么坏了。心里庆幸,多亏没弄死她,如果她死了,找水源的事山田一定得派给他。
可是爱吾高兴得太早了,事实上他并没有喝到水,喝水的愿望被一个能把人吓掉魂的惊险场面替代了。在他的眼前,走在石壁前的井上像要出去玩儿一样,宛若一只矫健的老鹰,从悬崖上蹁跹而下,直奔百尺深的崖底。
大火把菜籽村烧着了,火足足燃了三个时辰,把天都染红了,地都烤烫了,焦煳味无孔不入。井上和队友是负责打扫火场的,看还有没有中国居民藏匿在某一个角落里不肯离开。上方有命令,归村并户,中国村民一律搬迁到统一部落,集中管理,密切监视,不给抗联留下任何可落脚之地。抗联那伙子顽寇在他们眼里太猛了,炸了他们的军火库,毁了他们的飞机场,袭击了他们的司令部,而这些村屯,没一处不是他们的强大后盾。粮食由他们供给,衣服由他们缝做,甚至草药也由他们上山采撷。如果这些村屯不破坏掉,那么抗联就会把他们破坏掉。这是你死我活的拼争,必须壮大有生力量,消灭残渣余孽。
井上是小队长,山田大队长把任务下达给他时,他的腰板儿挺得溜直,发誓保证完成任务,绝不留后患。
菜籽村人口不多,也就几十户人家。它的后面是山林,房子依山而建,为抗联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从林子里一出来,哪怕跌个跟头,都会跌到老百姓的院子里。门前又守着一条大道,运输方便。道两旁的树木如大象的鼻子,兢兢业业地呵护着他们。抗联的人白天在森林里休息,一到夜晚就从山上溜下来,如入无人之境。十几天前,井上他们已经把这个村子烧了一遍,只差没做彻底清查,转眼间村民又把房屋修好,住了进来。这一次山田下狠心了,不但房子一间不剩,人也一个不剩。反正大日本帝国要给满洲人换种,变成日本人的天下,留着他们也是祸害。能杀一个是一个,比一百年后杀一百个来得直接又实惠。
井上那天在村里的一个小型烧锅喝了几口酒,就跟着了魔一样,见人就追。他先到村子里杀了一圈,忽然想起村西的私塾,他想那里肯定会藏着人。私塾这时已经变成一堆废墟,房屋倒塌,檩子红成炮筒,桌椅燃得连腿都不剩。井上的刺刀在废土中扎了几扎,不见异样。刚想转身去别处时,看到一面未倒的墙壁上写着日文,大日本共荣圈,天皇万岁!这让井上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此时是在日本。打愣后方想起,有日文也还是在满洲,满洲的孩子是不准许学中文的,他们一律学日语,这是关东军的规定。
如果不是停留了两分钟,井上是不会发现不远处的大缸里藏着人的。这是一口直径三尺的大号缸,齐腰高,用来冬天腌酸菜的。私塾的学生每天中午都在这里用餐,菜多缸大。一块青石板严丝合缝地盖在上面,成了它的屏障。井上開始没注意到它,听到吱的一声微响后,立即明白,那青石板太重太厚了,里面的人需要透气。
井上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走过去,用刺刀挑下青石板,这才看到里面有好几个中国孩子。井上不容分说照着他们一阵乱刺,孩子们吱哇乱叫。但随着井上的不断换位和用力,那叫声渐渐地小了,没了,最后连像耗子一样吱吱的呻吟声也听不见了。井上不死心,伸头看去,他看到里面还有一双惊恐的又亮又黑的眼睛在望着他。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的肩膀上已挨了数刀,但还活着。见井上的刺刀又一次向自己刺来时,小女孩惊恐之下喊出,欧妮桑!
但是晚了,井上的刺刀已经刺穿她的头骨,小女孩再也喊不出欧妮桑了。
这一声欧妮桑震动了井上,让他多少有点儿走神。他提着枪走出那个院落时,那女孩的呼叫已从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它跟上了他,弄得他很是失落,也很不是滋味。井上不住地摇头自语,太晚了,中国的小女孩,太晚了,我本是可以留你一命的,可是你太晚了。井上无奈地搔了一下头,落寞地离开了。
井上不知道,虽然他发狠对付了那口比他的腰还高的缸,他到底还是给一个人留下一条命。那个人在缸底,被五个孩子压得严严实实,致使她喘不上气来。但为了上面能盖上青石板,她只好暂时委屈自己,让五个孩子坐在她的头上身上。她总不能让自己坐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吧?那会把他们小小的脊梁压断的。为了孩子,这个人却歪打正着保护了自己。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豆多,是刚刚才十五岁,体重不足八十斤的豆多。
豆多本是一个人进大缸里的,后听到那几个孩子吓得哇哇直哭,围着缸乱转,就推开青石板把他们接进去,又费很大的力气才把青石板合上。井上的刺刀只在她的大腿上刮了个边儿,其他部位完好无损。而当那五个孩子的鲜血流淌在她的身上和脸上时,豆多就成了泪血交加的人了。
井上他们平了菜籽村后,菜籽村就从地球上消失了。菜籽村除了剩下豆多一个人,其他全无踪迹,跟没存在过一样,也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夜晚来临时,四野极静,偶尔的轻风抚摸着尘土,豆多告别了废墟进山了,与她一起进山的,还有她从缸里的缝隙中窥到的井上的模样。但是几年下来,不论是豆多还是井上,他们谁都没有忘记那句欧妮桑,那句充满惊吓和祈求的欧妮桑。
欧妮桑在日语中是哥哥的意思。
井上有两个妹妹,其中一个是哑巴,另一个也只会叫欧妮桑,不会叫爸爸妈妈。井上参军时,两个妹妹撵他到村头,一个挥手,一个喊他欧妮桑。井上对欧妮桑这个称谓有着神经质的反应。不,确切地说,是对和妹妹一样大的女孩有着神经质的反应。豆多比井上的妹妹大不了多少,个子几乎一般高。豆多带他过崖壁时他甚至想,应该由自己先过,而让豆多后过,因为毕竟那是一条危险的通道,只有一尺宽落脚的地方,还向外斜坡,但最终井上还是让豆多先过了。山田队长说过,不能对支那人心软,杀人要成为自动反应。
豆多到泉眼喝水的样子很好看,她先是掬了一捧水自己喝了。她渴坏了,从昨晚发烧到现在她一口水都没喝。豆多喝足了水,见井上站在那里发愣,就指指他头上的钢盔,井上会意把钢盔摘下递给她。豆多接了少许的水刷了刷,又接了半钢盔水递给井上。有了豆多的试水,井上放心地喝了。然后他开始用水壶灌水,准备给山田和爱吾带回去。两个水壶灌满后,井上交叉地背在左肩一个右肩一个。豆多也斜挎在肩上一个,此外她又接了半钢盔。
他们开始往回返,这期间是井上在前,豆多在后。在后面的豆多总是偷看井上的枪,那是枪身有防尘盖的三八式步枪,6.5毫米口径,5发弹仓供弹,是各交战国口径最小的步枪,也是枪身和军刺最长的步枪,适合资源较为紧缺的岛国和身材矮小的日本军人使用。豆多就想,正是这罪恶的枪,杀死了大缸里无辜的孩子和菜籽村数百名民众。
不管豆多怎么想能有一支枪打死眼前这个日本鬼子,可是她都不会有任何机会。高大的井上虽在前面,后面就像长了眼睛。他不时地回头看豆多一眼,觉得她不应该不老实,也没有能力不老实。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想着各自的心事。
接近崖壁时,豆多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无论如何要把他推下去,置他于死地,为死去的孩子们报仇。可是井上后脑上的眼睛似乎看透了豆多的心思,到崖壁跟前时,他站下退后了一步,依旧让豆多在前边带路。豆多小心地敛心静气地走了过去。
到了崖壁的另一端,豆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而且她还看到远处的爱吾奔他们而来,速度快得如一只兔子,几乎一眨眼就能到达他们面前。井上也看到了爱吾,他一边走在独木桥一样的窄石上,一边想,再走几步爱吾就能喝上他背回的山泉水了。爱吾喝水的声音,一定像中国的老公牛。
就在这时,离井上五米远的地方,也就是井上的正前方,豆多回过头来,出乎意料地轻轻地唤了声,欧妮桑!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直射井上的心脏。但也只有井上一个人听到,远处奔跑的爱吾一点儿都没听到。他厚重的皮靴踏在山路上,有如擂响的战鼓,盖过了一切细小的声响,混淆了他眼里一切可及的视物。紧接着爱吾看到了脱离崖壁的井上,速度迅速,姿态舒展,样子急切,如一只翱翔的老鹰,倏忽间飘了下去。
这一刻爱吾傻了,他不知道井上什么时候才能抵达那绿树掩映的彼岸。
山田怎么也不相信井上是因为走神掉在山崖下面的,高高大大的井上,只有在战场上可以丢掉性命,其他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都没这种可能。他把豆多踢得满地乱滚,皮靴上的硬边直奔豆多的骨骼,瘦弱的豆多终于在他暴力的殴打下一动不动了。爱吾毕竟年轻,有一点儿恻隐之心,他对山田说,不怪她,我亲眼看到井上是自己掉下去的,她离井上足有五米的距离,并且她在前,井上在后,不构成她把他推下去的可能。
山田这才消了一口气,喝完了钢盔里的水,命令爱吾弄醒豆多,继续赶路。
山越来越高了,林越来越密了,里面又闷又潮。山田的肚子里没有水还好,有了水肠子就开始不老实了,和吃进去的黄豆串通一气,弄得他不得不手捂肚子前行。脚也跟着疼了起来,炸掉的两个趾尖在皮靴里感染了,神经一跳一跳地出他的洋相。尽管他换了死去戰友的皮靴,把自己炸烂的皮靴扔在了阵地上,但还是忙中出错,选错了号码。刚穿上去时大小可以,现在脚肿了,装不下了,他恨不得把它脱下扔掉。
豆多的手又一次被缚住了,这一次捆得比较紧,有些不通血液,很快就有些肿胀。爱吾几次都想给她松一松,都迫于山田一张严肃又扭曲的脸,而不敢越雷池一步。事态告诉他,山田随时都会把这个女抗联杀掉。
夜来临了,四幕闭合,森林成了一座座黑色的山峰,天光吝啬到极点,一抹亮色都没有,基本看不见路了。山田让爱吾问豆多哪里能避开野兽可以宿营,豆多把自己疼痛的身体靠在树上,她四周望了一圈儿,终于说,就在这里吧。爱吾问,安全吗?豆多说,就是狼多了点儿。爱吾哭笑不得,没有把这话传达给山田,而是进一步问豆多,找一个没有狼的地方不好吗?你也能活命呀。豆多轻蔑地看他一眼,说,没有狼还叫森林吗?没有狼的地方都有虎豹和狮子。
爱吾只好对山田说,这里安全。他们各自坐下,人终于歇了下来,心也跟着安静许多。这才听到森林开始有了动静,树叶的摆动,风的吹拂,石子的碰撞,像是什么动物爬行的声音,呼啦一群鸟惊飞的声音,动物的跑动声等。不听这些声音还好,听了就全身毛骨悚然,爱吾用磕磕绊绊的汉语问豆多,有蛇吧?它们不会夜里出来吧?
豆多正打瞌睡,她太困乏也太饿了,身上的踢伤火烧火燎地疼痛。她回答爱吾,有蛇,而且蛇不全是昼行夜伏,昼和夜都活动的也有,比如金环蛇、银环蛇、烙铁头都是晚上活动。
爱吾有些战战兢兢,问,那它们为什么晚上了还不好好休息?
豆多说,它们怕强光,偏喜欢白天睡觉,夜间出来。
爱吾都有点儿要哭了,他不自觉地浑身一阵打颤。按说他还是个孩子,年龄和豆多相差无几,没有见过森林。在他看来他们现在到了绝境,活不活命已经很难说了。山田听不懂中国话,这让他有了向豆多摸清底细的机会。
爱吾说,你不会是想让蛇咬死我们吧?豆多不想理他,森林里哪里没有蛇啊,不过是你没看到罢了。但想想她又说,你把山田干掉吧,干掉他我就带你走出森林。
爱吾说,那怎么行啊,他是我的队长。
豆多就不吭声了,她知道这个柔弱的日本小兵没有这个胆量,他和死去的井上不一样,如果能成功地策反井上,情形会和现在不一样。
想起井上豆多的心情不好起来,她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什么让他走了神。为此心里也有些不安,井上愣神那一刻她看得真切,那一抹惊讶和无助,眼神涣散而绝望,都让她很揪心。但一想起死去的那几个孩子,还有井上的刺刀像扎装满面的面袋子一样的噗噗声,豆多立即又咬牙切齿起来,小鬼子,去死吧!
山田开始拉肚子了,炒黄豆太硬,他吃得太急,泉水太凉,他又喝得太多,他开始一遍一遍地解裤带。黑夜不用掩饰人的眼目,他大便的地方离他们宿营的地方也就六七米远,臭味飘了过来,山田丝丝哈哈的哼哼声他们听得真真切切。爱吾站在山田的旁边,不断地给他递纸,陪着他站成一棵规矩的树,豆多则惬意得想开怀大笑。
后半夜,狼开始集结了。狼的叫声从不同的方向响起,显然它们知道了森林里来了不速之客,那是它们上好的饮食。山田由于肚子痛睡不实,听到这一声比一声■人的狼的嗥叫,吓得推醒了爱吾。爱吾怕豆多跑了把豆多捆在了树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像死猪一样睡得正香。山田推他的肩膀,爱吾扑棱一下醒来,山田说,去问问那个女共党,狼的怎么办?爱吾问了,豆多说,点火,除了点火没别的办法。这可难坏了爱吾,怎么点啊?哪有干树枝啊?山田告诉爱吾,把她解开,押着她,让她捡树枝。
星星这会儿出全了,一颗一颗,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像要随时掉下来一样,把墨黑色的天空映成了藏蓝色。一钩弯月也不失时机地爬上了东天,探头看人间发生的一切。豆多在林间捡着干树条,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大抱,他们回到了山田的身边,想点燃它防狼。可是山田警告他们,就三根火柴啊,三根用完就没有了。爱吾不敢点,他没把握,他让豆多点。豆多本可以不点,或是故意不让这三根火柴燃起来。没有火,狼必来,狼来了,山田和爱吾必然葬身狼腹,但豆多不想这么做,她还有一件事没办完,她不想现在死,就是死也得死得像点儿样,不需要狼来帮忙。
山风很大,一口一口向他们伸着舌头。豆多的第一根火柴被舔灭,山田八嘎一声大骂起来。爱吾不敢得罪豆多,他两头讨好,小声对豆多说,你得点着啊,不然会没命的。豆多对爱吾说,你坐好。爱吾就坐好,坐好后,豆多凑了上去,凑到他跟前,和爱吾形成个夹角,挡住了山风。火柴顺利地把枯树叶燃着了,接着是干树枝,不一会儿锅一样大的火堆熊熊燃烧。那边的狼暂时沉默了,但不一会儿又嗥叫起来,不过终究是没有向他们发起进攻。
拂晓的时候山田醒了,身边不见了爱吾和豆多。他一阵慌乱,正要喊,看见爱吾押着豆多一人抱着一些野菜回来了。山田一阵欢喜,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细一想,明白了,爱吾这哪里是押解俘虏啊,分明是在谈情说爱,枪不是端着的,而是背着的,他们俩看起来比以前亲近了许多。
豆多想要做的那件事是她想去野猪谷,把一张图放在一棵枯死的树洞里。这是一张城里关东军的布防图,对这一带各个关键要冲进行的整体描绘。有了它,抗联端掉关东军的老窝就有了依据。这是她在爱吾的书包里偷出来的,那天炒黄豆,她就看到爱吾的书包里有这张图,是山田放在他那里保管的。山田自己是不背包的,都是爱吾帮着他经管着。豆多瞄准了这张图就一直动着想把它偷出来的心思,到底在采山菜时实现了这个计划。
双子山背后就是井上掉下去的地方,豆多告诉爱吾在这座山的另一方就是那眼泉,就是野猪谷。爱吾明白井上这会儿就躺在野猪谷,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豆多说,你可以去看看他,怎么说你们也是同胞,一起上战场,一起背井离乡,又一起患难与共。爱吾就犹豫了,豆多又说,我们去采山菜的时候路过那个地方,到时我带你去。爱吾不置可否,爱吾犹豫的原因是他想起,他还在井上那里借过钱呢。当时井上数都没数就拿给他三十元,而他这会儿岂能无情无义。
早饭吃的全部是野菜和山杏,饭后还是需要水。山田的脚已经肿得穿不进鞋子,爱吾就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缠在山田的脚上,代替了鞋子。山田不想向前走了,他知道走也没用,豆多不会把他们带出去的,中国人大大地坏了,不管男人女人,见了日本人都成了不要命的野兽。
而现在急需解决的问题还是水,他让爱吾带着豆多去取水,豆多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顺口答应他再弄些野果。山田对野果不野果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他有点发烧,特别想倚着树干睡上一觉。爱吾看出他的不耐烦,和豆多一起出发了。
几乎就是模仿井上,豆多在前,爱吾在后,这回爱吾是端着枪的。他们开辟荆棘,躲开刺脸的杂树,磕磕碰碰地前行着。树木的衍生能力太强了,昨天他们■出的路,一夜间就恢复了原样。草木重又茂盛葳蕤起来,一点儿都看不出曾经走过。他们来到了那天井上掉下去的那条只有一尺宽的险路前,低头看,爱吾看到了那个深深的山涧,腿肚子一阵抖颤,不敢前行。豆多顺水推舟地说,你若不想走这条路,我们可以换一条,从野猪谷穿越到达那眼泉。爱吾信了豆多的,此时哪怕豆多说的是假的,他也愿意跟着她走,只要不重复井上的路。
去野猪谷耗费了他们一小时的时间,到了谷底抬头望,悬崖的顶端让爱吾头晕目眩,高高的近百米陡峭的山顶,几棵茂盛的老松屹立在上方,但此时从下看去,它们却如一支步枪大小,少了在上面看它时的雄伟。这让爱吾想到井上掉下来也不会是全尸,说不定会四分五裂,找到胳膊找不到腿呢。
正像爱吾担忧的那样,豆多只在深草中看到了一只靴子,从靴子的新鲜程度和号码,豆多断定是井上的。爱吾也猜出是井上的,他顿时头晕起来,豆多却没有这种生理反应,她只说,这只靴子还踢过我呐。爱吾就把头一扭率先在她前面走了。这会儿他们路过一个树洞,这是熊住过的树洞,不过自被雷劈过后,熊就再也不住这儿了。
这树洞对豆多来说用途太大了,豆多如同看到了亲人和战友,愿望瞬间得以实现。她趁爱吾在前面走时,办成了自己一生最快意的大事,这大事对未来消灭关东军会起着重要的作用。
回到山田的身边时已是中午,太阳已经到了树顶,山田迷迷糊糊睡了好几觉。他们俩给山田带回了泉水和野果,豆多还为山田带回了井上的一只靴子。這只靴子里的绣有樱花的鞋垫被她掏了出来,丢在了野猪谷,不出一个时辰,山风就会把它吹得不知去向。
山田看到靴子有些皱眉头,它恰巧是自己坏掉的左脚的,但一想还要走很远的路,就不再嫌弃和犹豫而是穿上了。井上的脚比他的脚大两号,又没有了鞋垫,山田穿着绰绰有余。他喝足了水,吃了一些野果,又捡了一节树枝做拐杖,他们就又一次上路了。多疑的山田特别叮嘱爱吾把豆多的双手捆上,他想,能想到井上的这只靴子适应自己这只伤脚的女人,一定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再强悍的男人都会栽在她手上。
爱吾这次捆豆多没捆太紧,他给豆多留了一些余地,让她那双手不至于肿胀充血,采野菜时不听使唤。
天更热了,八月的森林不只是闷热还落着雨一般的水点儿,时不时掉到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如同虫子的屎。豆多在前边走,走在一个不算陡的山坡上。这是一座小山,树木不很密集,多半是一些孳生的小白桦树,豆多盘算着怎样才能把他们带入野狼聚集的地方。到了那里,不费吹灰之力,这两个鬼子就会被生猛的狼撕了吞了。当然自己也难逃狼口,不过那又有什么,她的事已经做完了,没有牵挂了,用不了三天,那张图就会被子莲取回去,送到另一个联络点,那她也就死而无憾了。
几只山鸡在树林里觅食,它们太美丽了,几乎无可挑剔。母的体态妖娆,活泼逗趣,公的五彩缤纷,稳健有力。这要是平时,山田会动它们的心思,可现在他头晕脑涨,目眩口干,对任何野物都没了兴致。忽然他想起一件事,立即把爱吾叫住,紧走几步拉过爱吾斜挎在肩上的挎包。这一拽爱吾就明白他是不放心他的那张布防图,就打开背包准备找给他看。但是爱吾失败了,他没有找到那张宝贝一样的地图,那张图生生地不见了,山田和爱吾都大惊失色。
山田顿时怒不可遏,大嚷,图的哪里去了?爱吾一时回答不出,只有后退着躲开山田,又恐他掏枪毙了自己,几乎就差没向豆多求援了。豆多却暗自高兴,看到爱吾吓得满头是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她就越发高兴了。但是毕竟爱吾太无辜了,几天的相处,她发现这个日本小兵并不坏,采野菜时他甚至跟豆多说,他是被他的老师诱骗出来的,如果不是相信老师的话,他根本就不会来满洲。此时豆多动了恻隐之心,她扭头对山田说,图是我偷的,没他什么事,已让我放在联络点了,说不定这会儿都到了抗联的手里了。
山田大骂八嘎,向着豆多开了一枪,子弹打偏了,顺着豆多的耳边滑了过去。爱吾早吓得哆嗦起来,他干脆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个没经过风雨的日本中学生,对此时自己闯下的大祸,不知如何申辩。
爱吾一耍赖,山田也颓废极了,他也坐下了,牙齿不住地咬动,这个可恶的女八路,他简直想把她撕着吃了。如果说走不出森林他会没命,那么现在就是走出森林他也一样会没命。他不知自己怎样向上方交代,也许过不了多久,据点就会被抗联一个个端掉。忽然沉默的山田不自觉地笑出声,这让爱吾一愣,也让豆多一惊,觉得山田一定是想出了什么坏主意。事实也正是如此,山田命令爱吾把豆多带到他跟前,他从靴筒里拔出匕首,亲自把豆多手上的绳子割开,之后和颜悦色地对豆多说,女共匪,这回你如意了吧?布防图你也搞到手了,我们也走不出森林了,看不出你还能一石二鸟。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的死期也到了。
豆多不看他,由着他流利的日语在耳边乱飞,反正她现在死了也够本了,就由着他了,爱咋样咋样,一切都无所谓了。
爱吾机械地站在一旁,腿还在不住地抖,山田的凶狠他是知道的,国内的战报经常报道他,称他为战神,他不知这个战神下一步能做出什么。
山田把匕首在手中不住地旋着圈,有时眼看着刀尖要扎着他,他却出奇地握住了刀柄。过了好一会儿,他拖着残脚点燃了一堆枯树叶,又让爱吾放上一些枯树枝,火立即就噼噼啪啪燃了起来。
爱吾往火堆里放树枝时,山田的怒气小了些。他不再埋怨爱吾,他觉得这是命,不在于爱吾是否粗心,而在于他们不该出现在这片土地上。想明白这些后,他像一个老者给小孙子讲故事一样,语重心长地对爱吾说,知道你为什么败给这个女抗联吗?就因为你把她看成了“人”;知道这个女抗联为什么战胜了我们吗?就因为她把我们当成了畜生。
女共匪,女八路,女抗联,被山田叫了个遍,叫什么他都不解恨。他接着对爱吾说,那么是谁让我们当了畜生呢?是日本军方,我们一踏上这片土地,我们就注定丧失人性,注定做畜生才会做的事,由不得我们。干活儿是畜生的事,又由不得畜生,你不觉得我们连狗都不如吗?
爱吾狐疑地听着山田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他有时正话反说,有时反话正说,分不清哪是对错。山田不知爱吾这么看他,他进一步温和地对爱吾说,去吧,把她脱光,绑在树上,我要让你看一出好戏,一出你从没看过的戏。我这一生什么都享用过了,就差女人的那个东西没享用过,菲律宾那边的老友们早就告诉过我,怎么将它剜出来,怎么把它套在死囚的头上,晒熟当饼干吃。可是我却从没有去做,因为没有哪个女人得罪过我,也没有哪个女人有资格让我享用我的手艺。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可能不久于人世了,我要亲口尝尝子宫的味道,这可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在南洋创下的奇迹哦。
爱吾吓坏了,他知道山田的狠劲儿,也知道这个传说的残忍,取活人的子宫,让被取者看着自己的器官被吃了。他不想听,也不想做,更不想开这个眼界,他恨不得找个石缝儿把自己藏起来。
豆多知道自己最严酷的时候来临了,她打定主意以死抗拒。
爱吾在山田的紧逼之下,把豆多捆在了一棵青杨树上,并一点儿一点儿开始扒她的衣服。做这些时,他的眼睑低垂,不敢抬头看豆多,东一把西一把不得要领。应该是先脱衣服后捆绑,他是先捆绑后脱衣服,这样他忙起来十分费力。
终于豆多的衣服被扒了下来,豆多因长年征战,营养严重不足,乳房干干瘪瘪,瘦瘦小小,根本看不出是男还是女。山田远远地瞧着一阵狞笑,自语道,支那的女人都不像女人,一点儿都不如大和民族的女人有性感,这样的干巴瘦怕是连孩子都养不活啊。
他眨动着狡黠的小眼睛,光頭在太阳的直射下直冒油。他忍不住又告诉豆多,你可不要想我是要强奸你啊,我对那个不感兴趣。你要想我会怎样吃掉你,怎样用两根手指把你的那东西摘出来,让你眼睁睁看着它怎样入我的口,怎样嚼得津津有味。我这样做不怪我呀,要怪还是应该怪你自己,是你把我们带入森林的陷阱,我们就要把你带入幽深的胃肠,然后再从肛门把你变成粪挤出去!
山田说完,走到豆多跟前,在豆多的小腹上捏了捏,很享受地说,子宫,少女的子宫,它像鸡蛋一样大小,却比鸡蛋有营养百倍。对了,我还要告诉你,这种吃法还有个很美的名字,任你怎么猜都猜不到,还是由我来告诉你吧,它叫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豆多的日语不十分精通,有些生僻的词要费一些劲儿,但她还是听明白了山田的意思。豆多的眼泪出来了,她破口大骂,骂山田是魔鬼,骂日本是魔鬼窝,骂一百年后那里发生海啸淹死他们,让他们绝种,一个都不剩。豆多骂累了,无力地倚在树上,想着自己该如何粉碎山田的阴谋,不让他得逞。不错,豆多是想过死,但她绝没想过会这样死,死得没有体面和尊严。
山田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他的脚又痛了。他把匕首扔给了爱吾,示意让爱吾代他去做。爱吾拎着匕首过去了,他不敢不过去,不过去死的就是他而不是豆多。
爱吾走到豆多面前,这个胆小的士兵,眼里汪满了泪。那边的山田不耐烦了,他拔出枪,向着他们的方向开了一枪。爱吾的匕首吓掉在地上,就在他欲弯腰去拾豆多脚下的匕首时,豆多趁机踹出一脚。这一脚力量太大了,后坐力让爱吾不偏不倚撞向了后面的山田。他们双双倒地时,愤怒的山田失去了理智,举枪向豆多连射,豆多在即将接受子弹那一刻哈哈大笑,她想,太好了,中计了吧?让你吃,可够吃,再吃你就是“黑老鸦”吃死尸了。
山风呼啸,天空骤然暗了下来,太阳用黑纱蒙住了脸,不想看人间悲惨的一幕。黑云压境,大团大团的树,在山风的催逼下,翻腾成狰狞的海。
子莲在豆多被三个日本兵带走时,她躲在一棵树后把一切看得真真切切,这时她要举枪射击一定会暴露目标。因为她不能保证一下射中三个敌人,一旦有漏网的,一定会给他们创造反扑的机会。那样她不但救不了豆多,还会搭上自己。搭上自己没啥,就是方圆五十里的情报链就断了。日本鬼子猖獗,抗联损失惨重,“归村并户”让有生力量减少了三分之一,情报传递就靠她和豆多了。队长冬木走时特别叮嘱她俩,就是你们中有一个眼睁睁被日本鬼子抓去,也一定要以大局为重。抗联战士死不足惜,为劳苦大众解放才是我们真正的目的。
子莲想起冬木的话,她黝黑的小圆脸上立即泪珠滚动。
子莲出生在中医世家,父亲是共产党的交通员。家里的福瑞祥中药堂是党的联络站,却因为日本人进住而不得不停止活动,情报任务自然就由中学刚毕业的子莲承担。由固定变成了游走,由集中变成了分散,这就苦了子莲。富家女儿在森林里摸爬滚打,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换了别人,早会告终。但子莲是好样的,从十六岁穿梭在抗联密营,到百座大山都留下她的足迹,子莲已成为坚强的抗联战士,冬木最得力最放心的助手。
子莲望着豆多被押走的方向,明白豆多的用意,她坚信凭豆多的本事,她不会让这几个日本鬼子活着走出森林,哪怕同归于尽。灌木丛是最没有记性的植物,此时被人的脚步踏倒,不一会儿就会抬起头来。豆多他们走过以后,树枝迅速恢复原位,树叶重又摩肩接踵,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子莲也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很快她就忘却了悲伤恢复了常态。仿佛牺牲对她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不需要记住一样,前方的路才是最重要的。她现在要去黑龙岭,那里是她第一个取情报的地方。在那里她会找到一棵树,一棵样子有点古怪的橡树。它长在崖壁上,头却努力探向崖顶。从它身边路过时,枝丫会碰到行人的头。没有人敢打它的主意,因为它的位置有点险,想亲近它的树干会跌下山去。子莲就跌过一次,不过子莲运气好,加之体轻,一棵小树笑盈盈地托住了她。
情报员和子莲约好了,这棵树是他们固定的交换情报的地点。
两小时后,子莲来到了这棵树下。她环顾左右无人,打秋千一样攀上了它的树枝,取出了别在树身上的情报。情报写在桦树皮上,没人能认出上面写着什么,这是乌鸦泡的张饭勺子送出来的。张饭勺子不识字,因此桦树皮上画的都是牛和马,鸡和羊,龙和蛇等。子莲会把这些动物变出文字,再送到一个离队伍最近的密营。
子莲是情报的领导者,在情报中她是指挥官。她聪慧、果决、悟性好,再难懂的内容她都能破译,且每一次都准确、清晰、透彻、不含糊其辞。这一次张饭勺子画的是房子和大火,还有月亮,旁边又画了三个人指头。子莲就明白,小鬼子要洗村了,时间是三天后,月亮出来的时候。日本鬼子不敢白天在这一带猖狂,他们怕抗联,总是毛头竖尾,神色不安,就选择了黑夜,是想出其不意。
子莲觉得这份情报重要,她直奔野猪谷。按说情报送到那里是越格的,因为那个地方太显眼,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启用。但时间紧,子莲顾不得这些,她向野猪谷进发。
子莲走了一条抄近去野猪谷的路,这是一条虎狼和野猪频繁出现的路。子莲送情报心切,个人安危已经不在考虑之内。她穿山越岭,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在第二天中午到达了野猪谷。情报被她放在一块岩石下面的缝隙里,那是蛇常爬行的地方,每五小时必有抗联的同志来取一次,子莲不担心洗村的事被耽搁了。
子莲在谷底找到了山泉水的下游,想喝个饱,她的嗓子已经渴冒烟了,胃也有点疼。这时候她想起了父亲常开的药方,麦门冬汤。若有它,喝上一碗,嗓子会立马生津,胃也不会再疼,人就像沐浴在久旱后的沥沥小雨中。
子莲的父亲是他们那一带有名的医师,信奉张仲景。张医圣的《伤寒论》和《金匮药略》他倒背如流,挽救过无数的人。他行医经常是不收钱的,草药来源于莽莽青山,那里的植物都是他的天然宝藏。子莲从五岁起就和父亲进山,对所有的药草都烂熟于心。十岁的时候父亲忙,她就自己去。有一次遇到一只大狗,狗一直坐在她前方看著她采药。她一高兴,扔给它一只带露水的附子草,却把大狗吓跑了。其实那是一只狼,那狼刚吃完一只狐狸,撑着了,坐在那里边看她边歇着。但附子草是狼最怕的植物,这让狼不想再看了,它要回去喂它的崽了。
子莲的父亲上山也不完全是为了采药,他也去黑龙岭和野猪谷做些别的。子莲那时小,没去问过,但现在她明白了,父亲于十年前就是一名老联络员了。
比父亲厉害的是哑巴舅舅,父亲只会用药,哑巴舅舅却会外科手术。他医道很高,比如断胳膊断腿,先天性尿道畸形和隐睾,跟腱撕裂等他都能妙手回春。子莲就亲眼看过他给一名被蛇咬的村民截肢,咬的是手,他却把他的一整只胳膊全截掉了。乡民没了臂膀,对舅舅却感激涕零,逢年过节都要来看看舅舅。
舅舅无家室,闲暇一直在大山里转悠,为父亲采药。
子莲和舅舅不能交流,她问父亲,咬的是手,为什么非要连胳膊一起截掉?父亲说,要了胳膊就没有命了。子莲说,为什么?父亲说,这要去问那条眼镜蛇了。子莲后来明白,眼镜蛇是有剧毒的,当然这是懂事以后的事。
舅舅也有给被眼镜蛇咬过的人只截手不截胳膊的,却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
那是小鬼子浅野健,他被抬进福瑞祥时一只手肿成了榔头。舅舅比划截他的胳膊,浅野健用另一只手给了舅舅一个耳光,结果只截掉手的浅野健只活了一个晚上,蛇毒就爬满他的全身。山田队长想枪毙舅舅,翻译在一旁证实,是浅野健自己要这么做的,舅舅才侥幸活命。
也就是从那时起,福瑞祥从没消停过,日本兵的一个小队住了进来。这个小队的队长就是山田,他很奇怪,狼都不怕就怕蛇。有一次发现自己的铺下爬进一条筷子粗的小白蛇,吓得好一阵子睡不着觉。他觉得只有在福瑞祥住最安全,即便被蛇咬了,也能及时救治,不至于像浅野健,一命呜呼。
子莲在野猪谷的小溪旁喝完了水,坐在石头上休息。她的兜里揣着软枣子,拇指大,绿色的,猕猴桃味。子莲最喜爱吃它,酸甜酸甜的,都是她自己爬到两丈高的树上摘下来的。张饭勺子的情报送出去了,她轻松了,下一个任务是在天黑前赶到转山子,那里同样会有外边送过来的情报。
在没去之前,她想睡一觉,免得攀山时精力不充沛。就头枕双手,躺在一块暖融融的石头上闭上眼睛。忽然她听到一种微小的声音,却很有节奏,如水滴,一滴一滴从高处落下,落在身边尺宽的溪流中。就睁眼寻去,这一看,子莲吓得一骨碌坐了起来,就地一滚,落在不远处的浅沟里。她迅速拔出枪,向着目标瞄准,心脏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足有半分钟时间,子莲看明白了,一具死尸高高地倒挂在树上,一只步枪耷拉在离他不远的树杈上。如果这个人突然活过来,伸手抓枪给她一枪正够距离。
日本鬼子?!
子莲从着装上判断出这个人的身份,认定他一定是从山顶上掉下来的。只有去龙眼泉找水喝才会走这条路,才会从高处跌到这个位置。子莲仔细看去,她大胆地推测,这个小鬼子还没死,只是晕了过去,不然不会有血水从他的嘴角一滴一滴地落在他下方的溪水中。一想起自己刚才还喝了那水,说不定把他的血也喝到了胃里,子莲不由得干呕起来。
但是子莲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在父亲和舅舅的身边长大,死人的事她见多了。参军五年,身边牺牲的战友不计其数,别说倒挂在树上,就是落进井里也不足为奇。子莲想到这儿,把手枪别在腰间,从石头旁拾起她的攀山绳,她想绾个扣套住小鬼子的脖子,把他弄下来,看看他到底死没死。死了好扔到深沟里去,别污染了溪水,别在这儿悬着吓坏了采山的山民。
绳子没有套到脖颈,倒是套在了小鬼子的一条腿上,但试了几试根本拽不动。这小鬼子一定是把另一条腿卡在了树杈里,否则他身体的重量在他下扑那一刻,早落了下来,根本不能悬在半空。
子莲想了想,她放弃了拉他下来的决定,而是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然后离开那棵树十几米,运力助跑,一口气蹬上了树的半腰,再双手抱树,两腿盘树,只几下就蹿到树顶,来到小鬼子的身边。
对付这种事,子莲是有经验的。她先摘下树枝上的步枪,扔到树下。又摘下自己套在小鬼子腿上的绳子,结实地捆在他的腰间,另一头牢牢地系在粗枝干上,这才去扳动小鬼子卡在树上的腿。然而令子莲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小腿已经断了,骨茬儿露在外面,夹住它的那根虬枝又粗又大,子莲根本没有力气扳动它。
这一刻子莲真想放弃了,但她还是用食指试了试他的鼻息。和她猜想的一样,小鬼子还真有一丝气息。子莲掏出枪,想打断那棵碗口粗的树枝,但她舍不得子弹,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子弹比油还珍贵。就改了主意,掏出匕首,想豁开靴筒,掏出他的脚。可是在割皮靴之前,有一个重要的事得做一做,就是给他绑上止血带。他倒挂在树上时,血是向上涌的,流动受阻;放下他后,人是平的,血免去攀升,自然欢畅。于是子莲从兜里掏出一节旧绑带,在他的大腿处紧紧地缠了两道,用力勒,系上扣,直到认为可以了,才准备割皮靴。
然而奇迹来了,子莲根本不用做这吃力的活兒了。由于绑止血带时她变换了他的体位,小鬼子的身体在一点点下沉,导致那镰刀一样挂在树上的马靴不再忠于职守,“死尸”自己脱靴子了。
多亏子莲提前在他腰间系了绳子,让他成为一个头向上脚向下、悠悠荡荡悬在空中的人,不然非摔成肉饼不可。子莲见自己成功了,脱口而出,算你命好,遇上好人,若是当初少打死几个中国人,说不定会活下来。子莲开始往下倒绳子,使这个带有活气的小鬼子飞快地接上了地气。
树叶哗啦啦与小鬼子一起落了下来,子莲看到他顺利地躺在溪水旁的草丛中,这才将绳子一扔,从树上薅下那只死沉死沉的大皮靴,愤怒地扔在地上。小鬼子很年轻,看上去没几年兵龄,他眼睑紧闭,脸色紫红,嘴唇翕动,一定是在阎王爷门前据理力争呢,想多活几天。
天色向晚,太阳转西,森林在逐渐进入阴柔,子莲必须在天黑前把这个“死尸”安排个地方。子莲想,你是我的俘虏,中国人优待俘虏,否则我一枪毙了你多省事。就把他的枪藏在不远处的石缝里,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包住他的伤口,准备把他弄回三里远的一个隐秘的石洞。
交通员们为了夜宿方便,隔几里都有一个石洞用来休息。如接力赛一样,里面备足了铺草、油灯、火柴及一些草药和碗筷等。有时候碰巧还会有一点点吃的,干馒头、硬饼子、烂野果什么的。谁在这里打尖都是先吃要坏掉的,补进来一些新鲜的,给后面的战友留下补给,以备不时之需。
子莲要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一个掩映在一人多高绿草中的石洞。如果是平时,三里路子莲用不了十分钟,她是飞毛腿,走森林是她的长项。别人走路要走盘山道,九曲十八弯,子莲不用,她腰间的绳子很能帮她的忙,通常都能把她从这座山悠到那座山。天上的老鹰常不明就里地在她头顶盘旋,想弄明白怎么回事,但它们绕了很多圈儿,最终还是不能确定她这个不明之物。
可是现在有了这个日本鬼子拖累着,情形就不一样了。子莲的体重才一百斤,这个“死倒儿”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重。这害惨了子莲,就如一只小耗子拖着上百斤的大猪,致使子莲围着他干转圈儿,想不出上好的主意。忽然她瞥见小鬼子另一只脚上的皮靴,这大家伙至少也有五六斤,顿时生气地把它扒下来甩到崖下。少点儿是点儿啊,她叨咕着,又卸下他肩上的军用水壶和子弹夹,一起放在刚才藏枪的地方。
队长冬木若看到这些稀罕物,不知得多高兴呢。
可是即便这样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真要把小鬼子拖到山洞,他的身体怕就成鱼骨了。最后子莲不得不用藤条绑木爬犁,八根胳膊粗的枯木组成个床框子,上面铺满树枝和青草,让小鬼子安全地躺在上面,别让砾石舔了他的肉。可这样一来,子莲肩头的重量就有二百斤了。
把小鬼子弄到山洞时,子莲差不多累虚脱了。山洞里的天光已经微弱,子莲把小鬼子放在狼皮褥子上,就来到洞口,心里想着为他站岗,防野兽进来,却头一歪睡了过去。半夜里她被一阵呻吟声惊醒,坐起后点上煤油灯,才明白声音是小鬼子发出来的,他喃喃地吐着日语。子莲在学校里学过日语,她明白小鬼子是在喊妈妈,原来他是在做梦,并没有真正醒转过来。
子莲想,就看你能不能撑过这一夜了。
天一亮,子莲出去采药,采三七、红花、没药、当归、白及、透骨草等,回来后她把它们嚼碎,嚼了满满一大碗,敷在小鬼子的断腿上,又把九反生、血斛竹、北细辛抹在他的嘴里,同样是嚼得碎碎的,小鬼子居然咽下去了。做完这些,子莲该出去工作了,转山子的情报还没取出来。想想,又掏出纸笔,给冬木写了封信,告诉她,她捉到一个日本鬼子,正昏迷不醒,是处死还是养着。
写完这几个字,子莲笑出了声,之后她小巧的身影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中。
子莲回到山洞时心里是盼着小鬼子醒来的,可是他没有醒,还在昏迷。伤口并没有化脓,只是肿得很粗。这让子莲赞叹自己的医道,用药及时,不然小鬼子非得败血症不可。时间正值下午,夕照日又浓又烈,把山洞映得很亮。子莲细看这个日本小兵的脸,觉得他的长相很俊秀,个子很高,就是把他的伤脚断下去,他也依然是个高个儿。
就情不自禁地搜查他的衣兜,想知道他一些信息和叫什么名字。这些东西都在小鬼子的上衣口袋里,子莲很容易找到了它们。一个皮夹子里放着几张又皱又脏的日币,另一个夹层里放着他的全家福照片。是五口之家,两个比他小的女孩,父亲和母亲,男孩就是他了。子莲把照片和眼前的这张脸对比,觉得是这个人,只不过他那时的年龄要小一些,十三四岁的样子。
照片的后面写着他的日语名字,鹤田井上。
子莲端详着这个名字,心里想,名字倒是起得不错,就是喜欢杀人,要是你们日本人见到我在树上挂着,早一枪把我撂了,还能救命?就忍不住推了一下他的肩头,叫道,喂,小鬼子,醒醒吧,你命好,活下来了。然而眼前的小鬼子依旧睡着,不睁眼睛,不过气喘得匀了些,有劲儿了些,不像昨天那样气若游丝了。
子莲唤不醒他,就去烧开水,泡干馒头。水是用钢盔烧的,架在炉灶上,很快就烧好了。馒头泡水很出数,半个泡了一碗。子莲觉得味道不太好,有些霉味,就把早晨摘的野山杏放里煮,这下好吃一些了,就一边盘算下一步工作,一边把它晾凉,准备过一会儿吃。这当儿,就听一个声音嚣张地响起,马胡子,杀给给!后边半句音调很长,像挥舞战刀指挥士兵向中国人冲杀。
子莲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那个小鬼子吼出来的,就上前踢他一脚,骂道,我救了你,你还骂我马胡子,还要杀了我,我让你再骂!接着又一脚,这两脚踢得太重了,踢到小鬼子的伤腿上,小鬼子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醒来的小鬼子看了看眼前的子莲,愣怔了有一会儿,惊慌地环顾左右,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想起了自己怎样从悬崖上跌下来。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睁开后问子莲,是你救了我?子莲完全能听懂他的话,回答他,对呀,你有福哎,碰上了我,捡了一条命,不然你挂在树上,老鹰会把你的肉一点点啄去的。小鬼子有几分沮丧,又问,你是抗联?子莲回答,对呀,就是你梦里喊的马胡子。
小鬼子沒再问,想坐起来,胳膊肘已经支了起来,往回收腿时,发现腿不听他使唤,又看到腿被包着,便颓废地瘫了下去。子莲忙把他放正,喂他草药,谁知这回他把嘴闭得紧紧的,撬都撬不开,人也缩成一团。子莲道,喂,小鬼子,这么不经事啊,不是上过战场吗,战场上说死人就死人啊,不是没被吓死吗?
可是不管子莲怎么说,小鬼子就是不吭声,他口吐白沫,脸色苍黄,子莲用指节碰了下他的额头,烫得把手缩了回来。子莲想,原来是在发烧啊,怎么早没发现?
对于这个叫井上的日本伤兵,子莲有些黔驴技穷。她饭都没吃,忙出去找人。原始森林方圆百里是无人烟的,想走出去到各村屯找郎中,根本就是实现不了的事。但是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有一个人不用走出森林也能找到,这个人就是子莲六十岁的哑巴舅舅止安。
止安舅舅一年有十个月时间在大山里转悠,不过是居无定所。子莲对舅舅的认知,只局限在春夏秋冬他都为福瑞祥中药堂采药,却不知他还有一项任务,就是默默地照顾子莲。这是父亲的旨意。父亲支持子莲加入抗联,做党的交通员,但他更想让子莲平平安安,止安舅舅当然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旦想快速找到舅舅,子莲又犯难了,到哪里去找呢?
她问过舅舅住在哪里,止安舅舅耍滑头,他把胳膊向着天空一划拉,子莲就明白,他是想说天下皆住处,子莲就不再问了。
原始森林有一片黄菠萝林,大的连着小的,小的连着大的。舅舅每回采药回福瑞祥都给子莲的妈妈带回一捆黄菠萝树皮,用来做染料,给下人们染工作服和柜台的布帘。当然它也是名贵的中药材,叫黄柏。此时子莲一下子想起了那片黄菠萝林,那里没准儿就是舅舅住宿的地方。
黄菠萝林离子莲住的洞穴十几里路,子莲一溜小跑,翻山越岭,半个小时的工夫就到了那里。止安舅舅不但哑,耳朵也不好,喊他是没有用的。子莲就边跑边撒摸,却没见到舅舅。子莲甚至连每一棵树后都看了,确实没有啊,连他来过这里的迹象都没发现,看来到黄菠萝林找舅舅本就是个错误。
子莲有些失落,但她也劝自己,不必焦虑呀,没找到就没找到吧,不就是个日本鬼子吗?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呢?留着也是祸害,死了算是报应。
正要肯定自己的想法时,一只手把她的裤角拉住。子莲吓得一下子跳开了,以为是蛇,回头看去,见是止安舅舅正倚着一棵白桦树犯迷糊。子莲大嚷,这又不是黄菠萝林,干吗睡在这儿呀?想想,觉得自己好没道理,子莲就忍不住笑了。
舅舅看着她静静地咧嘴,打哑语道,是不是有事求我呀?子莲就把自己找他的用意比划给他,舅舅明白后,立即起身,背上背篓,跟着子莲,一前一后去往子莲的山洞。
舅舅乍一看到小鬼子时,愣了一下,转身想走。日本兵总是打他,时不时就一巴掌、一拳头外加一脚,见到他上山采药从背后向他开黑枪,舅舅记住了这些事。这会儿他不想帮子莲的忙了,聋哑人办事没商量,他认同什么就是什么,改变不了。子莲忙拉住他,讲明这是她抓的舌头,救活他为抗联带路找军火库。舅舅清楚后,高兴极了,双手举起来,做轰隆轰隆爆炸状。子莲连忙点头,并协助他给井上看病。
舅舅治疗井上的抽风病简直手到擒来,首先保证他的呼吸畅通,让他平躺并解开他脖子前的衣扣。为防止咬舌头,又不让舌头向后坠堵住呼吸道,就把一节筷子粗的树条,放在牙齿之间压住舌头。然后用指头掐唇上方的人中穴和双眉中间的印堂穴,双手一起用力。
很见奇效,井上的身体开始舒展了,不再拘着了。
这些都做完了,舅舅让子莲出去,到山洞外面去。由他解下自己腰间的酒葫芦,把酒倒进碗里,又倒进一点热水,开始给井上进行物理降温。把这些液体淋到井上的脑门和全身。舅舅做得仔细,直到井上的身体像被抽了筋一样,彻底软了下来。
舅舅不让子莲看,子莲却全都看到了。她还看到这个叫井上的小鬼子,活过来之后就开始哭,哭得悲悲切切,连汤带水。子莲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杀人如麻的鬼子兵,会哭成这个样子。
舅舅什么时候对井上改变印象的,子莲一点儿也说不清,反正她被他支出去采药回来,鬼子兵井上的伤脚已经没了,替代它的是一个用衣服袖子包起来的大圆包,包里絮满了舅舅为他敷伤的草药。
截肢了?子莲心里万分吃惊。
舅舅对此平静如水,嘱咐子莲喂他按时吃药就走了,走前对小鬼子竖了竖大拇指。子莲很诧异,直到送舅舅走出山洞时,她也没弄清舅舅的用意。舅舅走后,子莲来到井上的身边,想安慰他几句。井上却不看他,脸扭到一旁,不住地啜泣。子莲见不得别人哭,怎么说也是自己花力气弄回来的命,不同于一般的鬼子。就淡化了仇恨的情绪,对他说,别哭了,你要是想回你们的部队,等你伤养好了,我送你回去,只是你以后不要再杀中国人了。
子莲以为井上听到她的特赦会停止哭泣,不想他哭得更响了,又哭了好一会儿,他把枕边的一个包递给子莲,说,请你为我埋了吧。凭感觉子莲明白那是他的脚,就不解地盯着他,想进一步听他的理由。井上一边抽噎一边说,如果我的伤好了,我就留在中国;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只脚埋葬的地方。子莲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回你的国家?你的部队?井上说,部队是回不去了,回不了部队何谈回日本?子莲说,怎么就回不了部队?到处都是你们的军队,城里住的就是你们的宪兵队,我把你送出森林,你不就回去了吗?井上说,哪有那么简单,回去也会没命的。子莲错愕,追问,理由?难道怕他们知道你是俘虏?
井上却告诉子莲,他的部队不要没有脚的士兵,许多断胳膊、断腿、瞎眼的,都让队长偷偷地给毙了,留一个伤员代价太大,麻烦太多,国家不需要残兵,需要英雄。
止安舅舅是第二天早上回山洞的,从走到回来才用了十四个小时。他利用这时间回了趟城里,取回了医疗器械和消炎药,此外他还没忘记去崖壁采了一种药,一种叫人血草的药。这种药很神奇,开黄花,发现一棵就是一个家族,又谁也惹不得,一旦弄折它的枝叶,它就会不依不饶地流出红色的血,和人血一模一样。这种草药用价值很高,它的根部对治疗外伤出血效果非常的好。
止安舅舅把井上的伤口用清水洗净,又撒上一些消毒水。井上虽疼得龇牙咧嘴,晕过去几次,但他到底是挺过来了,因为舅舅提前半小時给他喝了几口烈酒。井上挺得住,舅舅才不慌不忙。舅舅有条不紊地给他处理了昨天没处理好的伤口,用一根针在井上的皮肉上缝来挑去,恰到好处地把里面的骨头和肉全都包裹起来。
舅舅告诉子莲,用不上二十天,伤口自然就长好了。
人血草很管用,井上用了之后神色好多了。有老药医壮胆,他不再哭了。他称子莲的舅舅为老药医,天下第一神医。他不住地竖起大拇指,他和舅舅你竖一下,他竖一下,互相表达着诚意。井上还告诉子莲,他的两个妹妹也和老药医一样,是个哑子。其中有一个只会叫哥哥,不过她现在已经死了,再不能叫他哥哥了。是饿死的,日本连年征战,子弹要花钱,大炮也要花钱,航母更要花钱,国内的民众都无粮可吃。母亲来信,说他们已经半个月没有喝上一顿粥了。
子莲面子上表示同情,心里却说活该,早该饿死你们这些王八蛋。
不过有一点她总是想问问井上,问问他日本明明是侵略别人,为什么还要那样理直气壮?他们是怎么想的?怎么抢了别人的东西一点儿不心虚?井上开始是不想说的,后来觉得子莲不过是想弄明白道理,就直言不讳了。他说,日本军方是这样告诉民众的,世界上好的土地和能源都被劣等民族占着,还落后僵化,又没先进的技术,而我们有先进的技术,却无用武之地,技术在我们手里浪费了,资源在你们手里浪费了,所以要拯救,要改变,要统治,要称霸。
子莲眼睛都气得立了起来,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对井上说,那你呢,你怎么想?井上说,我和他们想的不一样,我想谁的就是谁的,抢来的东西早晚要还给人家的。子莲听了这话,心里的火熄了一些,说了句,算你有良知。
有老药医照顾井上,子莲可以一心投入工作了。她一直在大山里跑,有时三天都不回来一次。每一个联络点她都不放过,送出了许多重要的情报,也接到许多重要的信息。
这天队长冬木的信到了,告诉她几件事,一是密切注视山里的动向,日本鬼子开始在山底下修要塞了。要塞就是地下城,四通八达,应有尽有,是冲着苏联去的。但也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民工大量死亡,不死也不让活着出来,怕泄密,战争更残酷了。二是告诉她吴茱萸牺牲了,是被日本鬼子绑在树上企图奸污害死的。有联络员在野猪谷发现了她被绑在树上的尸体,衣服都扒光了,胸口中了两枪。三是立即处死手里的小鬼子,民族仇恨,不能牵扯精力,不能姑息养奸,不能敌友不分,轻装上阵,必要时会调她奔赴主战场。
子莲带着这三个信息回来了,心情有些闷闷不乐。闲聊时,井上曾多次提到豆多,子莲也对上号了,豆多就是为掩护自己而没有逃出来的吴茱萸。但她曾乐观地估计吴茱萸能活下来,没想到,她到底死在小鬼子手里。一想到这么好的战友从此在这个世上再也见不到了,子莲真想一枪打死眼前的井上。虽不是井上打死的吴茱萸,但井上打死过其他的和吴茱萸一样的中国人。
止安舅舅出去采药了,人血草不好采,他出去就得一小天。
子莲回到洞里后,倚在自己的铺上不吭声,井上看出来她有心事,就说,你是不是想打死我,想打死就打吧,反正我现在也是个没用的人了。回不了部队,也去不了共产党那里,还耽误你的工作,不如这一切都早点结束。
说着想扯掉自己腿上的包扎布,子莲忙叫住了他,不让他蛮干。井上停下后,子莲说,豆多牺牲了。井上听了眼睛都直了,他想了想说,一定是山田队长向她开黑枪了。豆多机灵,很容易会逃脱他那关,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子莲说,现场并没有山田和爱吾的尸体,他们一定还活着。
井上说,不一定,山田的脚已经感染了,他自己不懂药,爱吾又太小,还是个学生兵,一听山里的老虎叫吓得都尿裤子。
井上的形容让子莲的心情好了一些,她说,只要他们还活着,就逃不过我的手掌心。说着开始擦枪,把个左轮手枪擦得乌黑锃亮。
井上看她擦槍,说了句,我的枪在摔下来时是在肩上挎着的,你救我的时候看到了吗?
子莲看了一眼井上没吭声,继续擦枪,井上就知道她看到了。过了一会儿井上说,你看到你先帮我保管着,哪一天你信得过我了,你就给我。我以后就想在山里生活了,有了枪好防身啊,好打野物充饥啊,老药医也不能总照顾我啊。
子莲又看了他一眼,却说,不能给你,你的枪比我打得准,我怕你向我开枪。
井上纠正道,怎么会?你是我的恩人啊,哪有向恩人开枪的?
子莲说,日本鬼子谁说得准,中国人没招他没惹他,不也杀死无数吗?
井上不吭声了,他也心情不好起来。想了想他像是对自己说,生抢硬要是不对的,不给就杀也是不对的,这都怪日本太穷了,土地太少了,一百年后能活下来的人,十有八九要分散到各个国家,日本就没了。
子莲听了他的话想,所以你们就要抢先把别人的化为己有,用别人的命保自己的命。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对井上说,知道自责就好,以后就别做日本人了,那个王八蛋国家哪里好?又穷又坏,又狠毒又刁钻。
井上听了子莲的话不但没不高兴,还喜上眉梢,他问,这么说,你不会杀我了?我以为我的伤好了后,你得杀了我呢。
子莲皱了皱眉头,继续对井上说,你以为我们中国人像你们日本兵啊?一天不杀人手痒痒啊?我们有我们的规矩和人道。其实这是井上在试探子莲,也是试探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现在好了,子莲无意中的流露让他心里踏实了。他说,那太好了,那我活着就有意义了。
子莲这当儿又想起冬木队长的指示,她一时没有主意,这是一件很让她为难的事。可是井上不知道子莲心里的压力,他高兴之余对子莲说出了一个让子莲惊愕不已的猜测,井上说,豆多……豆多……豆多一定是偷了爱吾背包里的布防图,那是山田队长的宝物,也是关东军的宝物,山田队长准是一怒之下才毙她的。
子莲重复道,布防图?
对,是布防图。
子莲的脑子快速运转着,如果是吴茱萸偷了布防图,那她一定会把图送出去。凭着吴茱萸的机智,做这点儿小事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她会送到哪儿呢?忽然子莲想到了野猪谷的树洞,她这几天把它忽略了,也是因为她在那里救了井上,而潜意识认为那是个不祥之地,就放松了对那个紧急联络点的启用。
子莲想到这儿,一个高儿蹿了起来,二话没说向野猪谷奔去。她心里急速地盘算着,倘若真能找到那张图,队伍又能准确地开始新部署了,小鬼子就等着瞧吧,飞机场一炸,弹药库一毁,补给一断,够小鬼子好看的。
一想到小鬼子,子莲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这么大的事算不算井上立功呢?冬木会不会放他一马呢?自己希望冬木放他一马吗?当然希望;自己不希望冬木裁决他吗?当然不希望。那么该怎么办呢?自己该做什么呢?冬木会做什么呢?一系列问题冲击得子莲头疼,她索性就不想了,寄希望于那张图了,反正有图比没图要好。子莲在内心祈祷着自己能拿到那张宝贝,那样,她会把自己的想法连同它一并交到指定的联络点,请求队长冬木赦免井上。
那棵树越来越近了,一只不知深浅的野猪在树干上悠闲地蹭痒痒。
井上的腿伤在第二十天时好了一些,能出去晒太阳了。老药医给他弄了一副拐,是两个浑然天成的果树杈,树杈的一方夹在腋下,虎口那个部位还有一个小树杈,刚好给井上的长胳膊当把手。子莲看到这副拐这样天造地设,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井上本是没有心思笑的,但一看到子莲笑得很投入,觉得她的投入也是很好笑的,也跟着笑起来。
井上说,你不是不高兴吗?不是没找到布防图心情沮丧吗?怎么会笑得这样开怀?他这样一问,子莲马上不笑了,看舅舅在给井上煎草药,忽然子莲想把心里的“结”对井上说说。井上自把自己的脚丢了以后,对世界重新思考了,对日本的侵略行为也扭转了原来的态度。他告诉子莲,日本已经外实内空了,外面看着很霸道,不可一世,可是内里已经耗尽了元气。摊子铺得过大,满洲这边还没站稳,太平洋那边就要开战了,兵源不够,关东军的大部分师团都要调到那里去。
子莲说,要怪就怪日本太贪,按说一个满洲就够他们忙的了,还要吞并世界。日本总共才多少人啊,没出生的孩子都算上也不够上太平洋战场的,况且苏联边界还扯着他们的一条腿,一样要耗费人力削弱战斗力啊。
井上说,还让你说对了,孩子还真上战场了。不过不是没出生的,是刚刚才十四五岁的,十二三岁的也有,他们都在满蒙青少年义勇队做预备军,一旦战事需要,他们一样被调兵开赴前线。
子莲撇撇嘴,说,我看呀,你们日本很快就要完蛋了,他们完蛋你怎么办呢?
井上说,要是战争能快点儿结束,我还有望回日本;要是再有十年八年,我怕是撑不住了。井上看了一眼莽莽森林,一脸的惆怅。他想起了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得了一种病,叫拔毛症,总是下意识往下拔自己的头发,不能自控。医生说是由于连年战争,压力太大,无法治愈。现在她的头发已经稀疏得能看到頭皮了,可是她发呆时还是不管不顾地往下拔。井上把妈妈这个病告诉子莲,是想让子莲问问老药医,是否有办法可治,但他看到子莲好像心里装了块石头。
致使子莲有心事的是队长冬木,冬木来信,警告她别儿女情长,多少同志都牺牲在小鬼子手上,血债要用血来还,防止这个小鬼子是装死的狮子,一旦时机成熟,会连你一起吃掉。
想到这儿,子莲对井上说,我们队长对你的态度没有改变,怎么办?
井上故作轻松,说,好办呀,你打死我就完事了。
子莲就瞪了他一眼,嘟哝道,要是打死你,还不如当时不救你,那多省事啊。
井上看得出子莲不想打死自己,他大受感动,在心里很感谢这个中国女孩子,也感谢那个叫他哥哥的叫豆多的中国女孩子。说来也怪,连井上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处境变了,一切的想法都变了呢?和队长山田在一起时,他的耳边整天都是杀呀杀,具体为什么无穷无尽地杀,他都没想过。他就如一个机器,只要山田一声“杀给给”,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那么是什么让他觉醒了呢?是因为遇上豆多和子莲吗?应该是。如果不是豆多把他吓掉了山涧,他就遇不上子莲,更谈不上对战争和人性的颠覆性认识。这很重要,重要到他明白了人为什么而活。
为什么而活呢?
日本有不少人是日本共产党员,他们的反战情绪他早有耳闻,只是他从没往心里去。现在他似乎懂了,他们做的,和中国共产党是同样的事业,都是为人类解放的大事业。
想到这儿井上对子莲说,依我看,你们中国共产党,不管是谁,只要可以为人民的苦难消灭侵略者,都会成为你们的抗联战士对吧?
子莲说,对呀,抗联的任务就是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说完觉得总在井上面前称呼日本鬼子有些不妥,应该换个他能接受的名词。
井上并没有在意子莲的称谓,他继续自己的思路,说,我有个主意,我们俩一起收集情报,找出关东军的薄弱环节,由我来指定目标,你负责寻找,并把情报送出去,我们不就立功了吗?不就拯救了中国劳苦大众了吗?不就能在一起战斗永不分开了吗?如果冬木队长还想处死我的话,看在我立功的分儿上,你也有理由谎报你已经把我处死,而心里不再那么难安了吧?
子莲的脸一阵发烧,眼睛一阵发亮。她从井上的话里听出了许多信息,这是多么好的行动方案与出路啊。若不是要保持抗联战士的尊严和遵守抗联的纪律,子莲真想像个谈恋爱的小姑娘,拉起井上的手,和他一起走在抗战的路上。可现在不能啊,她是战士啊,井上不管怎么说也还是日本鬼子啊。子莲一副正经的样子问井上,可是你有什么样的情报能让冬木队长心动呢?
井上想了想说,去年夏季,我们雇佣了五百名中国劳工,在尖山子的山体里挖了一个几百间的房子。房子很大,设施很全,通风口,竖井,下水道,样样都有。里面囤积了够三个师一年吃的粮食,还有弹药。其中枪支与手榴弹就近千箱,炮弹不计其数,迫击炮好几百门。山田队长管这叫要塞,不过他说这是小规模的,更大的在边境,那是山,山底下都有洞,洞洞相连,四通八达,简直就是地下世界。
子莲听到这儿,急切地说,这太重要了,你早该和我说。
子莲觉得井上谈出这些,是把自己救了,也把他自己救了,她有些激动。
井上说,现在我是觉得和抗联亲近了,而以前,抗联是我的敌人,不一样啊。
子莲百感交集,她沉思着,忽然她说,五百名劳工都知道这事,那这事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只要找到他们中的一个,就很容易了解到地下要塞的方位、结构、布局,出口和进口。
可是井上马上打消了子莲美好的设想,他急急地摆手道,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一个也找不到了。那些劳工修完了工事,都被埋在地下涵洞里了,半个都没跑出来。
井上没说他就是执行枪决的士兵之一,没说他们把劳工骗到涵洞里说发工资,然后早已隐藏在岩石后的十挺机关枪,突突突同时向他们开火,一批倒下去,一批又上来,一批又倒下去,直到再也没有人出现,机枪才停了火。井上那天唯一的感受是,虎口震麻了,很多天他的一双手都停不下颤动,都像在不停地开枪。哪怕他把它们浸在水盆里,它也一样会把水震起波纹。
当硝烟散去,他们清点人数,正够数,不多不少五百人,血流成河啊,之后,山田队长点燃了炸药包的引信,一阵轰鸣,涵洞坍塌了,覆盖了那些尸体和永无回返的魂灵。
子莲的脸沉了下来, 她的火腾地在胸中燃了起来,拔出枪指着井上的脑门儿,愤恨地问井上,依你们日本帝国的逻辑,你帮我找到这个地下储存库后,我就把你杀掉,对吗?
井上不吭声了,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用草棍在地上画着什么,子莲看到,那是日语,大意是,你不会的,中国人不会的。
子莲把头掉过去,默默地流泪了。
八月,雨下得大。天没有整天都晴的时候,基本都是停一会儿下一会儿,且一下就是大暴雨。坐在山洞里看从天上垂下的麻绳一样的雨线,密得就像子莲家的中药堂夏日里挡蚊蝇的门帘。这样的雨极容易引起山洪,子莲怕山洪暴发,把她和井上的“家”搬了,搬到另一个高处的山洞。如果没有井上的存在,子莲从没想到这里是家。在她的意识里,大山到处都是她的家,也都不是她的家,她习惯叫它们“停脚儿”的地方。停停脚就走了,下次来还是停停脚,而现在不一样了。
止安舅舅十分会看门道,他已经不拿井上当外人了。看出小外甥女很喜欢这个叫井上的日本小兵,就时不时背起他的背篓去山里采药。他要采最好的药,让这个日本的孩子快些好病。落下残疾没啥,他一样会教他一些生存的方法,比如以大山当家,与虎狼为邻,以野果为生。如果可以的话,他还会开垦出一块地,种些玉米和谷子,维持三个人的生活没问题。
而子莲不像他那么想,子莲的心思在于说服队长冬木,只有队长冬木同意井上活着,她才会让他活着;队长冬木不允许,她还是要听从冬木的指令,杀了井上。因此这些天她一心想把井上说的位置画在一张图上,然后按图索骥,等找到那批军火和粮食,她相信冬木会同意井上加入他们的队伍。那样井上不但活了下来,还会和她在一起,打日本鬼子。
井上由于不熟悉满洲的山山水水,具體的方位他说不清楚。他很认真地在油灯下给子莲画着图:是从一条公路进入,拐向一条小路。汽车摇摇晃晃,大约是向南的位置。走了一个小时,走到一些群山之间,其中最高的那座山,两边有峡谷,峡谷上方是树林,峡谷下方的灌木丛中有洞口。五百人三班倒,晚上也干活儿,头上有瓦斯灯,干了小半年。里面的面积大约有两千六百平方米,竖井有三个,通风口有八个。最主要的是洞穴里还打了几口井,然后又由运输队往里拉了四百军车的物资,从车上的苫布下露出各式各样的箱子和武器。下雨天这些车就不走了,就站在那里等雨停,雨停后再由那五百劳工把货物扛进地下仓库。
井上一点儿一点儿仔细地和子莲描述着,不肯漏下一点儿蛛丝马迹。子莲也认真琢磨,遗憾的是井上的腿伤还没好,寻找的工作只有落在子莲和舅舅两个人身上。
第二天天刚亮,子莲草草地吃了点野果粥就上路了。她依旧身上背着她的攀山绳,手枪别在腰间,她祈祷自己能有个好的开端。井上拄着拐杖送她到洞外,没脚的一只腿像个木桩在裤腿里悬着,看得出井上很担心她,子莲说,回去吧,轻易不要到外面来,一旦遇上野兽,你一个人不是对手。井上点点头,看着她和舅舅一起出发了。
子莲的身影很快消失得看不见了,井上的心就有些隐隐作痛。这痛是担心,是让他很难安歇的担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子莲做的每一件事他都开始牵挂,都好像与自己有某种联系。按说他为子莲描绘的要塞地况是完全属实的,他应该有成就感才是。可是没有,一点儿没有,有的就是恨不得自己也和她一起并肩作战。
这一天井上的日子非常不好过,他度日如年。
他心里明白,子莲急于立功完全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活下一条命。可是活下来真就那么好吗?不能回日本,也不能回部队,更不能去抗联,子莲能在大山里照顾他一辈子吗?中午的时候有一只小白兔误入了山洞,龟缩起来就不走了,井上第一个想法就是捉住它,给子莲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但是他的腿脚不灵活,一动就痛,到底是眼睁睁地让它溜掉了。
傍晚在井上的睡梦中来临了,太阳还没落山,子莲却回来了,后面跟着提着一只野鸡的舅舅。野鸡五彩缤纷,子莲也五彩缤纷。子莲披着晚霞,站在洞口看着他笑。
井上问,找到了?子莲摇摇头。
井上问,没找到你笑什么?
子莲说,虽没找到,却能进一步肯定你说的是事实。
井上问,何以见得?
子莲说,只是方向反了。我站在一座较高的山上,分析你说的方位,忽然觉得有一个地方非常像你描述的样子。那个地方叫和平山,只有和平山的土质和岩层可达到你说的程度。那么大个洞,没有巨大的承受力是擎不住的。
井上高兴得咧开大嘴,他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
子莲又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舅舅找到为他妈妈治拔毛症的草药了。只要把她的强迫症治好,她就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拔头发了。
井上听了后,眼里旋起了一汪泪。
舅舅上了年纪,觉少,一夜都是舅舅为他们看野兽。雨一大,动物们也是青睐山洞的。
早晨雨停了,阳光普照。天蓝得跟洗过一样,大树们抖着激灵,把一头的雾水淋了下来。寻找的工作又开始了,子莲的心里盼望能快些找到那个地下仓库。情报说,抗联缺粮少药,快坚持不下去了,接连打了好几场败仗,败得很惨。子莲得到这个消息,寻找的心情就更迫切了。
子莲这次走没有回头,她想着心事。井上追了出去,他问了句,和平山在哪个方向?子莲不经意地挥了一下手,井上明白那一定是东北的方向。
他在心里极力回忆着那个和平山的样子,和那里的土质与岩层。倒是想起了自己在洞里摸过四壁沁凉的石头,硬硬的,花岗岩一样。不像他平时看到的其他的山,其他的山岩层大多都抗不住大雨和山洪的袭击,有时半面山说掉下来就掉下来了。黄黄的土层半岩半土地露在外面,秃了头一样,一半绿,一半黄,似乎永远长不出青草来。
忽然井上想起来一个标记,那山顶上有一棵松,被雷击断的,没有树叶,只剩烧焦的树干,炮筒一样昂向天空,远看又像一头亢奋的狮子,没日没夜地对天吼叫。
井上想把这一发现告诉子莲,可是子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向着空旷的山林喊了两声,四野都是他的回声,可就是没有子莲的回应。这当儿井上是真坐不住了,他也想去和平山,帮助子莲做点什么,哪怕只帮她校正一下方向,目测一下哪里有那棵松,他的内心也会有些许的慰藉。
但是山路太难走了,雨路未干而且滑,遇到野兽也没有枪支反击。
一想到枪支,井上的心像炸响一个闷雷,自己的步枪呢?子莲会把它放在哪儿呢?会给抗联吗?可能性不大。那么是藏了起来?可是会藏在什么地方呢?野猪谷?原来住的山洞?想来想去又都不太像。但是这却勾起了他躁动的情绪,去找枪,一定找到它,有了枪做起事来就方便多了。可以不怕野兽,可以不怕抗联,可以不怕饿死,可以……可以的事数不胜数。
井上顿时茅塞顿开,枪的回归像火种,把井上的心照得通明瓦亮。
野猪谷还是像原先那样绿意浓浓,高高的崖壁举头可见。井上来到这里已是中午,中午的太阳把森林烤得灼热。天空没有云彩,看来几天的连阴雨算是过去了。雨要是再来,老天得重新集结整合,需要一段时间。井上觉得这是上天在照应自己,给自己活路。井上先是来到托住他、使他能生还的那棵树下。
这是一棵老榆树,枝繁叶茂,腰身肥大,树冠似氤氲的海,背微驼,皮斑驳,至少有百年的沧桑,却依然笑容满面,曼妙慈祥。望着它,井上想,你是我的神啊,使我从近百米的高处跌下而不至于丧命。这是多大的馈赠啊,我将如何报答?如果把我的身体化为泥土伴你一起生长,我愿意;如果让我的下半生一直走在朝圣你的路上,我愿意。
太阳把岩石晒热了,井上坐上去休息,那条冰凉的坏腿涌上一股暖流。这是受伤以来没有的事,一度他都以为这条腿死了,再也不会复活了。
井上是形象思维很强的日本小兵,他坐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想象着子莲断断续续地给他讲述的,他接近死亡时的情境。他倒挂在树上,像个巨大的蝙蝠,一条腿钉子一样钉在树上,只有筋和皮连着,死死地卡在两根老枝中间。她没有辦法挪动他一百五十斤重的身躯,只想采取下策,可是上天没让她这么做,而是让他自己脱了靴子。讲到这儿,活泼的子莲笑成一团,而他却差点哭了。
井上对子莲很敬佩,若是换了他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他是想不到舍其局部保其全部的。当然,最主要的还不在这儿,最主要的是他要是知道此人是中国人,他会抬起枪让他死个干净。这就是区别啊,这就是侵略者与被侵略者,日本士兵与中国士兵,大和民族与中华民族的区别啊。井上想。
井上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把问题追问得深透,接着他又模拟子莲当时的处境,展开一系列分析。子莲不可能载着沉重的他,还要背着他的枪走,这些分量加起来,对那时的子莲来说,有如泰山。她能把自己的皮靴扔了以便减压,再把自己的枪扔了会更轻松。但是枪对她来说是宝物啊,她能把它扔在哪儿呢?
他开始搜索四周的草丛。
几天的阴雨,路两旁的蒿草猛窜到一人多高。草上满是露珠,不一会儿就把井上的衣裤打透了,一条残腿加重他的难度,伤口也跟魔鬼一样来找他的麻烦。但井上还是拿出绝对的毅力把这片草场找完了。没有啊,根本没有那支枪。
再也想不出藏枪的地点了,井上沮丧地倚在草中的一块岩石上。这块岩石由于背阴,没有先前那块岩石温热,井上一坐上屁股像被咬了似的凉了一下。他欠起身回过头,想看看这是块什么石头,让他如此不舒服。这一看,井上看到了枪带,自己步枪的枪带。一拉,竟拉出整个一条枪,乌黑锃亮的枪口,还有子弹夹。井上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高兴得抱起枪亲了又亲。
有了枪,井上再想问题就和原来不一样了,强硬重又回到他的身上,他俨然又是一名帝国的军人了。这让井上有些迷茫和怀疑,吃不准此时的自己是谁。还需要回山洞吗?他问自己。还要见子莲吗?他又问自己。这个问题足足折磨井上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他只想这一个问题。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子莲回来见不到他一定会找他。找他首先会找他的枪,发现枪没了更会尽其所能挖地三尺找到他。子莲找他可不像他找子莲,子莲连大山里的哪棵树长的什么样都知道,连和平山的方位都能判断出来,还愁不知道自己的去向?
井上把这些想了一百个来回,最后他决定背着他的枪回山洞,等晚上子莲回来,给子莲一个惊喜。他想子莲一定会嘲讽他不愧是个帝国的军人,虽然那是他不愿意听的,但只要出自子莲的口,不管什么话,他还是觉得十分熨帖。
井上拿定主意后,起身背枪想往回走。就在这时,他听到两声枪响,枪声很悦耳,在山谷间回荡,似很远,又似很近。接着他又听到喊叫声,抓住她,杀给给!抓住她,杀给给!
喊“杀给给”的一定是日本兵,日本兵里喊“杀给给”这句话的也不多,井上只听过山田队长这么喊。山田队长不懂汉语,只要是他想杀人,他就喊这种半文半白的协和语。
井上的心一下子缩紧了,难道山田队长还活着?难道自己听错了?
手里有了枪,子弹又上了膛,井上就没什么胆怯的了。他费力地爬上一个山包,想从这里观望枪声和喊声是从哪里来的,结果眼前的场景让他吃惊不已。山谷里,子莲肩背着绳子在拼命地跑,后面一个日本军人在死命地追。刚才的那两枪就是他开的,能喊抓住她,一定是他还有同伙。
井上一边判断一边搜寻,果然看到在子莲的正前方的一棵树后还隐藏着一个日本兵。他在向子莲瞄准,而子莲根本就不知道有他的存在。子莲还在向前奔跑,却越跑越接近那个目标。那个持枪的日本兵一定很胆小,他迟迟不敢开枪。
井上想起来了,爱吾,爱吾就是个胆小的士兵。他每到开枪时都要迟疑不决,但到底是不是他井上已经来不及想了,再有三十米子莲就要奔到他跟前了。
井上不由分说举枪就射,井上的枪法在班上是无人能比的。这会儿他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对方的头部,对方倒下去了。枪响让子莲一愣,但她没来得及分辨就一头扎入深草中。后边的日本兵向井上射了两枪,都没有射中井上。井上的枪膛里一共就五颗子弹,现在剩四颗了,井上必须节省使用。他一动不动地躲在岩石后,等待机会。
静默了好一会儿,对方好像消失了,子莲也好像消失了。
其实这会儿的子莲就在离他一箭远的地方,她在找枪,找她藏在石缝里的井上的枪。她自己的枪在攀和平山时掉在了山涧里,她这会儿就指望着井上的那支步枪呢,不然她不会拼着命往这个方向跑。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她要找的枪早已先她一步被人拿走了。
剩下的那个日本兵在深草中匍匐,分析着对手的形态,待井上伸头向他那边窥望时,他看出是井上。山田既惊喜又愤恨,他向着井上喊,井上,我认出你了,你打死了自己的兄弟,帝国是不会饶过你的!
井上愣住了,他听出是山田,他还活着?要不要向他开枪?
见井上没反应,山田知道他在考虑,考虑就证明他还没被完全赤化。就进一步蛊惑他,井上,你不是让那个女共匪推下山涧了吗?怎么还活着?仇我可是替你报了,你不要不识好歹!
井上觉得受了侮辱,反驳道,你说错了,不是她把我推下去的,是我自己掉下去的。我不想跟你干了,干够了,跟日本帝国干够了。什么破军队,就靠抢别人的财富发家!
山田没想到这才几天,这小子就变成了支那人,满嘴喷粪。他气得心脏像吊着个兔子乱哆嗦,恶狠狠地骂,八嘎,我本可以一枪崩了你,但我得让你死个明白。日本生活在岛礁上,没地方长粮食,眼见着别人吃得满嘴流油,你不想登上大陆吗?你能眼睁睁让自己让家人饿死吗?不抢,不抢支那人会把土地白给你呀?所以就得杀!杀!杀!杀光,烧光,抢光!
井上捂住耳朵,他不想听了,山田的思想早把他的耳朵磨出了老茧。自从子莲救了他的命后,他整个思想都反向着生长了。他气愤地问山田,仅仅是找吃的吗?仅仅是征服中国吗?不是还想征服亚洲和世界吗?那也是为了粮食吗?吃得完吗?吃不完烂粪啊?
山田振振有辞,说,那我不管,我只知道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忧患意识与现实主义是我们的精神之源。可世界对我们太不公,一些劣等民族占据着大片肥沃的土地,却不能充分利用。而我们拥有先进的技术,成熟的经验,团结的意志,却只能守着贫瘠望洋兴叹。我们不应该反抗吗?不应该推翻吗?这是我们的责任!
井上说,别胡诌八扯了,别为自己找借口了,你的理论是,就你活着,别人都死!就日本活着,全世界都死!
他们争执的时候,子莲已经发现自己藏的枪不见了,并且明白是井上所为。现在又听到山田对井上训教,而井上最终很有可能被说动,就焦急地对着井上喊,井上,开枪啊,打死他!
井上没有听子莲的,他还在犹豫,他需要考虑。他无法想象他会死在自己的枪口下,他是他的同乡啊,坐着同一条船来满洲的,回去也要一起回去的。井上的脑子里,像钻进个山蚂蟥,难受极了。他甚至想,不如让山田把自己打死算了。
可是子莲的话又像迫击炮弹一样逼了过来,井上,杀了他!他手上有多少中国人的血债你是知道的!他也在找地下仓库,也在找那些粮食和枪支,一旦找到了,又得有多少無辜的生命死在他的枪口之下!
井上的脑袋都要爆炸了,他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倾向哪一边了,就向着子莲的方向砰的开了一枪,让她住嘴。这一枪很说明态度,山田乐了,他放心地从草丛中站了出来,夸赞着井上,我就说嘛,大日本帝国培养出来的军人,怎么会便宜了支那猪,更不能死在自己人手上。
山田的露面打动了井上,井上也站了出来,他尽力把身体站得笔直,他们的距离就差三十米远,脸上的表情都看得到。山田一边说,一边向井上靠拢,突然他抬手一枪,射向井上。井上打了个愣,身子歪了歪,枪瞬间掉在了地上,人向后仰去,山田的子弹射中了他的胸部。
井上倒下后,山田狂笑着欲上前查看,那个女抗联没有枪他是知道的,他亲眼看见她的枪落在了山崖下。
山田哈哈笑着走了上来,他的那只断趾的脚已经有好几天没知觉了,如一块木头被井上那只大皮靴带动着。他高兴极了,兴奋异常地嚷道,敢背叛大和民族,哪个会饶过你?做梦去吧!
可就在山田提着枪向井上走来时,草丛里立起一个人,他猛然扑向山田,柴刀落在山田的脖颈上。子莲看到,是自己的哑巴舅舅,此时像一只山鹰一样牢牢地落在了山田的背上。山田顿时化为了一块石雕,他想扭过身来,却没有成功,最后连动都不动了。
这边的井上没有看到这激动人心的场面,他眼望着蓝天,蓝天此时无比纯净,从没有过的无瑕和湛蓝。树上的鸟儿欢呼胜利一样跳跃鸣叫,一条盘在树上的蛇向他这里觑了一眼,惊吓了似的,嗖的一下离去。有两朵云自由自在地飘到他的头顶,很像妈妈的白围巾和白裙子。井上喃喃地说,子莲,别忘了拔毛症的药方,把它送给妈妈。说完,很安详地睡过去了,这一睡他将不再醒来。
远处的和平山上,那棵枯松,像炮筒一样直指天空,鸣放着哀伤不绝的礼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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