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0月,我在韩国安养高川的一家高丽电子公司里打工。每天夜里工作十二个小时。那是个阴暗、潮湿、弥漫着焦煳塑料气味的私人小工厂。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躺在工厂附近的一个山坡上,准备了一些食品,打算过一个孤孤单单的周末。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位中等身材,满面红光的老人。他穿过一片树丛,气喘吁吁地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见我抬头看他,十分热情地向我点头致意。
他从一个小背包里拿出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又摆出鱿鱼丝、罐头、纸杯和几罐啤酒。看样子这是个很会生活的老人。他的脸健康红润,神情乐观和蔼。搭了几句话后,他热情地邀我过去共享美味。
当时的我胡须满面,神情沮丧,穿着军装一样的工作服。长时间的体力劳动,孤独感,还有思乡的情绪一直困扰着我。秋天来了,我的故乡黑龙江已是凉气袭人,而这里的阳光却依然带着暖意。半岛的秋天美得让人心酸,我蜷在草丛中,回想着几个月来发生在这异国他乡的一切,想着因出国欠下的那些债务,想着已经年老的父母,想着如何尽快结束这一切。老人终于听出我的异乡口音,当他得知我来自中国时,兴奋地上下打量着我:“中国?啊,中国人,您是中国人。年轻的时候,我在中国满洲呆了七年,您看不出来吧?我是日本人。”
这时我才稍稍听出他的韩国语和我一样不大纯正。不过他说得很快,很流利。他说:“您是在中国侨居的朝鲜人吗?那您住在……”我说:“我住在佳木斯。”他说:“啊,啊,佳木斯,我太熟悉了。黄色的二层楼火车站,还有松花江,还有‘福顺泰,我去过好多次。”老人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双手递给我,他在说地名的时候,用的是有些生硬的汉语。我见那名片上写着“木场正雄”的字样,他是一家商社的董事。
木场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坦诚、热情,面相和谈吐很让人舒服。我坐了过去,也把口袋里的食品和一瓶烧酒拿出来。我想这是两个异乡人的周末,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互相寒暄了一阵之后,老人喝下两罐啤酒和半瓶白酒,看样子他的酒量很大,他说:“我在韩国待了好多年,我的儿子在这儿有生意。”“哦。”我心想,这是个经历不凡的老人。我对他在中国的经历很感兴趣。听我一问,他叹了口气,说:“那都是些不光彩的事,想起来很惭愧,说不好你会反感。”我说:“那是战争的时候吧?能不能给我讲一讲?”
木场老人迟疑了一下,说:“对,那时我在中国服役,我认识过一个国兵,和你一样都是随开拓团迁移到满洲国的朝鲜人的后代。这样吧,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给你讲讲这个人。”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能让木场老人过了半个世纪依然记忆犹新?从他有些感慨的表情来看,我想他一定和这个人打过不同寻常的交道……
我叫木场正雄,是日本北海道人。战争开始时,大多数适龄青年都得服兵役。我们兄弟三个都先后当了兵,后来大弟弟战死在中途岛,小弟弟战死在马来西亚,只有我侥幸在中国生还了。当时我们的部队驻扎在富锦县,后来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就在我们连队服役。我还记得他年轻时候的样子,非常瘦,脸色苍白,眼睛细长,他的身体可是糟透了,一天到晚生病,咳嗽,虚弱得不成样子。后来,他不得不回国养病,早早退了役……谁想到他三十年后竟当上了日本首相,成了显赫一时的大人物。
我当时在连队里当教官。我的马骑得非常好,枪法也准。我和从秋田来的岩本君被抽去训练新征来的国兵。我在新兵里认识了一个姓常的朝鮮人,国兵们都管他叫“常高丽”。他是从长白山脚下来的,大概他的父辈从朝鲜移居到了南满。他读过书,还能讲几句日语。他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细胳膊细腿,个子倒不矮,只是看着太弱,一看就不是当兵的材料。文气、清秀,看着像个学生。征兵的也真是瞎了眼,这样的人别说打仗,我看他杀个鸡都费劲。
常高丽生错了年代。那个年月,世界一片混乱,处处流血、战乱,人命像狗命一样不值钱。宰个人、砍个脑袋,像切个西瓜那么容易。胆小、文气、懦弱的男人注定要受气挨打,被人欺侮。
岩本君一开始就看不上他。人们都喜欢勇敢、强壮、豁达开朗的人。可他那可怜巴巴的小细胳膊,眼光还哀哀的,话又不多,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样子总不能讨人喜欢。他的脑子大概挺聪明,能读书写字,像他这样的人,在国军里并不多见。当时大多数的国兵都没有什么文化。
我第一次见常高丽,是岩本君在站台上打他。那年我们奉命去新京(长春)接兵,途经哈尔滨时,我们在站台上休息,常高丽不知怎么得罪了岩本,岩本气得满脸通红,嗷嗷叫着劈头盖脸一顿拳打脚踢。这个满洲兵用双手死死捂住脑袋,头也不能抬一下。岩本打累了,揪着他的头发,一直把他扯到一棵树前,按着他的脑袋撞了几下。常高丽顺着树干就瘫在地上,怎么揪也揪不起来。
岩本气喘吁吁地说:“这混蛋不听命令,我让他站起来,这杂种用白眼珠子瞪我……”
“活该!”我说:“当兵的不听命令还了得。” “站起来!”岩本狠狠踢了他一脚。
常高丽害怕了,支撑着站起来,腿肚子直发抖。我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就跟岩本说:“让这小子到我那节车厢去吧。”
这个满洲兵乖乖低着头,跟在我身后,还不时用手擦鼻子和嘴上的血。
我带他去自来水管前冲洗了一下,让他上了车。火车开动后,这个满洲兵很害怕,坐也不敢坐,一个人低头站在角落里。一看我过来,就紧张得不行。不敢抬头,却不时用眼角偷偷看我。
我示意他坐下,他才怯怯地坐在铁闷罐车角的一堆干草上。后来,他捂着头倒在那儿,身子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开饭的时候,有的国兵替他盛了一饭盒高粱米饭和白菜片,推醒他让他吃饭。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接过来放在地上又倒头睡去。直到终点站,那米饭一口也没动。
我心想,这下岩本把他揍得不轻,看样子这个可怜虫得好好习惯一下军人生活啦。
到了富锦,新兵接受了六个月的封闭式训练。从队列、射击、拼刺刀开始,把这些国兵折腾得不轻。当时我们的军人训练十分严格,日本军人也经常挨打,更不用说满洲的国兵了。我们把不及格的国兵分成两排,喊口令让他们互相打耳光。“左左——右右——左右右左”,整个操场上“噼噼啪啪”,样子滑稽得很。刚开始士兵们都打得很轻,被我们一骂一吓唬,只好用一点儿劲。只要有一个稍稍一用力,被打的人总得加点儿劲找回来,这样耳光就越扇越重,到最后两排人都是鼻青脸肿。
第一次互相打耳光,常高丽说什么也不动手,只是呆呆地站着。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打过人。任凭岩本怎么暴跳如雷,他就是那样脸色苍白地站着,直到岩本又暴打了他一顿,他才迫不得已服从命令。不过他扇别人耳光的样子很滑稽,好像怕烫着手似的,伸出去比划一下又马上收回来。岩本说:“这小子总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也有点儿道理。常高丽真是个怪物,他总是自己找罪遭。大概不受罚他心里不得劲儿。
岩本三郎性格暴躁。他最痛恨支那人慢慢腾腾的那股劲儿。他说这是“大陆性格”,不像日本人,我们是真正的“海洋性格”,静时心若止水,动时雷厉风行。而这些国兵永远都是慢慢吞吞,让人看了心里堵得慌。
常高丽大概是挨罚最多的人,我也打过他几次,但不像岩本那样狠。岩本是打心眼里看不上他,总是找茬收拾他。他一天到晚鼻青脸肿,眼泪汪汪。越是这样岩本越生气,骂他是“草包”是“娘儿们”,成天变着法儿收拾他。
那些天,所有士兵都收操吃饭去了,只有常高丽一个人嘴里叼块石头,身子踉踉跄跄地在操场上跑。叼石头跑,大概是我们发明出来的最独特的惩罚方式。那阵子,常高丽的嘴上总是叼块石头,像一只孤伶伶的水鸟。
“跑十圈!再跑十圈!”岩本大声叱他。一次,常高丽实在挺不住,告饶了。岩本最恨没有骨气的男人。你越告饶他越生气。一发火,常高丽又跑了十圈。后来我看他口吐白沫,实在不行了,摆手让他停下来,他瘫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足有十几分钟。岩本说:“好的士兵是管教出来的,教育士兵就像教育孩子一样,棍棒底下出孝子嘛。”我倒不像岩本那样恨常高丽,我只是觉得他太懦弱了,他的天性就是如此。让他一下子变成一个勇敢的士兵,既不现实,也不可能。因为他压根就不是那块料。
新兵训练的第三个月,常高丽实在挺不住了。那阵子他神情恍惚,面目浮肿,有一次还差点上了吊。
那天夜里,我和一个国兵的连长在兵营里查铺。发现常高丽的铺上被子乱糟糟的。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蒙着脑袋睡觉。那个国兵连长伸手一掀被子,“啊”地叫了一声,原来被子底下是一个卷起的草帘子,常高丽不见了。再一看北边的窗子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我们都出了一身冷汗。我连忙吹响哨子。兵营的岗楼把探照灯打开了。四下一片通亮,值星官和刚爬起来的士兵们都吵吵嚷嚷四处寻找。
不一会儿,兵营大墙北的一棵老树下,突然有人发现了正往脖子上套绳索的常高丽。大家慌成一团。人们大喊大叫围了过去,有的抱住常高丽,有的爬到树上去解绳子。这时,脸色苍白的常高丽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连踢带打,一群人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才使他安静下来。
按说,部队应该关他禁闭,但那个国兵连长一再说情,匆忙赶来的岩本君想了半天,总算同意了。
岩本非常蔑视地看一眼坐在地上、浑身直抖的常高丽。骂了一句“窝囊废!”然后转身走了。从那以后,我们都知道这个常高丽心眼儿小,怕他万一真自杀了,不好交代,所以岩本也不打他了。生气了只是骂他两句。他也不再给大家添麻烦。其实但凡有一点儿活路,谁也不会去自杀。这样一来,常高丽的日子好过了许多。最起码,没有人再随便打他罚他了。一段日子下来,他的气色竟好了起来,脸上也带了点儿血色。
有一次,我拍拍他的肩膀,用漢语说:“好好地干,打的不会!好处的大大的……”
常高丽其实是个挺通达情理的人,他挺感激我,还主动帮我擦皮靴、收拾马鞍什么的。干什么事都不能太过分。皇军是人,国军也是人,常高丽倒是知恩图报的,谁对他稍稍好一点儿,他都记着。另外,他也是个聪明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时日本人统治天下,他何必跟我们过不去呢。他胆子小,打打杀杀那一套不行,干活儿却很勤快,喂马,扫地、帮厨子做饭。其它的日本教官他不太害怕,只是怕岩本。迎面看到岩本挂着战刀过来,他马上站到一旁,等他过去才敢继续走路。
后来常高丽不知怎么把那国兵连长的太太给弄明白了。连长太太见他会来事儿,特别喜欢他。那女人心眼很好,年龄有三十左右,长得人高马大的。国兵们见了她都很亲热,开玩笑管她叫妈。其实正常人都是同情弱者的,而冷酷的军营生活把一切常理都给弄颠倒了。连长也受太太影响,走到哪儿都带着他。他把连长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手眼又勤快,很让连长满意。
半年的新兵训练结束后,我和岩本都回到原部队。常高丽分到大营靖安二团七连。那个国军的连长和太太到底没有忘记他,让他当了勤务兵。他们处得越来越好。有好几次,我看到连长和太太上街,常高丽跑前跑后,帮着买东西,拿东西,忙忙乎乎。在饭馆里吃饭时,连长和太太让他上桌一起吃,他红着脸死活不肯,一本正经站在一边给连长倒酒、添菜,像个小跑堂的。岩本君说:“没看出来,这小子原来是个马屁精。没准他还能混个一官半职的,支那人最喜欢这种投机钻营、会巴结的人。”
木场老人的讲述,有些地方让我不大舒服,不过他的表情十分真诚,笑容像孩子一样单纯,身上还有一种上了年纪的人那股慈祥劲儿,我喜欢这样的老人。另外,我那个懦弱同乡的命运吸引了我。我想知道这个被奴役、被污辱的不幸者是如何在那个黑暗岁月中挣扎着生存下去的,生活到底会把我这个苦命的同乡,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木场老人喝了一口酒,用雪白结实的牙齿,一下子撕开半条干鱿鱼丝,又开始了他的讲述。
当年,我们驻扎在富锦城外的乌尔古力山。乌尔古力,满语的意思是“看得见大江的地方”。
这是个让人伤感的地名。我们这些身在异乡、生死未卜的士兵们,每当太阳下山就忍不住爬上山顶去看那气势恢宏的大江、落日、一眼望不到头儿的三江平原,和平原上傍晚时分蒸腾的雾气,让人感觉到这个陌生国度的辽阔和伟大。在这样的河山面前,征服者也是渺小的。
乌尔古力山也叫五顶山。它的巨大工事,蜿蜒在完达山支脉的山山岭岭之间。这样的防御体系,主要是为了对付北面的红色苏联。日本军部称它为“不沉的航空母舰”。它与虎林的“虎头要塞”遥遥相对,成为一个遏止红军进攻的大铁钳。它可以粉碎任何来自陆地、水上或空中的强大进攻。
成千上万一批又一批的中国劳工死在这乌尔古力山,没有人活着走出漫山遍野的高压电网。最后,为了军事工程的保密性,我们一次就处理过上千名劳工,都埋在乌尔古力山的山坡上。那些劳工都是山东热河及中原一带抓来的“浮浪”,白骨堆积成山。一共死了大约两万人。想一想真是惭愧。我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五年前我和儿子到过哈尔滨,在临江的一个宾馆里住了一个星期。我真想去富锦看一看,可又实在没有勇气。我们在乌尔古力山造下的孽,一辈子也洗刷不掉……
我和那个常高丽还真有缘分。乌尔古力山下有一片草场,我常到那儿遛马,经常能碰到常高丽。他当了连长勤务兵后,伺候几匹大白马。有空就牵到草场上去。这个常高丽伺候人有两下子,伺候马也有一套。他养的马又高又壮,毛像缎子一样油亮。他三天两头就给马洗澡,马鬃让他修理得整整齐齐、精精神神的。
春天的草甸子上,到处开着漫天漫地的黄花。我和常高丽碰到一起,有时候聊聊天,抽抽烟,吃点东西什么的。说朝鲜语的人学日语快,他能结结巴巴地讲一些日常话。他对我们很敬畏,有时候也多少流露出巴结的意思。因为这个,国兵里也有骂他是“二鬼子”的。常高丽天性善良,他不是那种轻易与人为敌的人。一段时间后,他也逐渐地适应军中生活,脾气也不那么古怪了。见到我们总是先微微一笑再说话。
他是个会来事儿的人,能看出眉眼高低。除了岩本外跟他打过交道的日本人都挺喜欢他。当然,大家多少对他还是有些不尊重。因为他是那种人人都说他好,人人都需要,而且人人又都有些看不起的人。
那一年夏天,有个中国劳工想逃跑,从树上跳过了电网,被我们在草场边上抓到了。他的腿被击伤,走不动路。被我们一刀砍下了脑袋,准备拎回去示众。我们七八个人往回走时,路过一片瓜地,几个人摘了几个大西瓜,在路边大吃一通。这时正好看见常高丽牵着马往这边走。岩本说:“我好好耍耍这小子!”说着把人头藏到身后。我们几个都憋不住笑,一声不吭看着常高丽。常高丽最怕岩本,他远远看见岩本,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强装笑脸打招呼。岩本说:“你的……西瓜的米西。”
常高丽笑着客气道:“不吃不吃。”“喂,”岩本一扬手把身后那颗人头甩了过去。常高丽还真以为是什么西瓜,伸手一接,“妈呀!”一声把人头扔得老远,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在地上。常高丽吓得浑身发抖,眼睛瞪得老大,半天都沒缓过神来,样子真是狼狈。我们几个笑得直不起腰,干脆捂着肚子坐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看着常高丽牵着马落荒而逃的样子,我们开心极了。大家争相学着常高丽狼狈不堪的表情和动作,觉得比看了一场卓别林的电影还过瘾。
大约有十多天,大家没看到常高丽来遛马,岩本哈哈大笑着说:“这杂种吓破了胆。”以后,又能见到常高丽。大家觉得逗他有意思,远远地喊他过来,对他说:“你的……西瓜的米西?”常高丽吓得直摇脑袋:“不吃不吃。”士兵们就又都哄堂大笑,大家越觉得常高丽有意思。有一回,有人把半纸袋日本糖给他。他感激不尽地接过来走了。第二天,我在一个臭水泡里看到了散落在稀泥中的糖果。常高丽真是吓破了胆,他大概以为我们又要用什么诡计耍弄他。给他糖他都不敢吃。
不过,常高丽也不是什么本事都没有。他的马骑得非常好。我和他比过几次,都不相上下。一问,他说他从小跟父亲在长白山打过猎,还专门给阔人放过马。怪不得他的马术高超。那一年秋天,日军和国军举行赛马比赛。不巧他跟岩本分到一组。按常理,岩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可那天常高丽成绩平平,最后冲刺的时候,他好像是有意抖了下缰绳,被岩本超了过去。我看得出来他是因为害怕岩本,有意让了一下。结果很多国兵也看出来了,他们朝常高丽吹口哨,起哄,弄得常高丽耷拉着脑袋,好不难过。
……
昭和十八年,初夏。
北部边境的局势有些紧张。这时候,上头命令迎接满洲国军事视察团。他们要检查乌尔古力山的防御工事。我们忙乎了差不多一个月。整修营房,准备仪仗队,加修工事,安排日程。忙得一团糟。军官们生怕接待上出了差错,一个个火急火燎。据说这次视察团成员有满洲国最高军事顾问、陆军中将楠木实隆及满洲军事部大臣刑士廉,还有第七军区司令赫幕侠等军界要员。
参加阅兵的马队都经过严格的挑选。我和岩本君任值星官,负责安全保卫。常高丽被抽到马队,负责伺候检查团成员。那几天,把常高丽忙坏了。他跑前跑后,张张罗罗,连马鞍上的皮革都重新打了油。缰绳上的铁环都用砂纸打出光来。他很能讨好那个国兵连长。检阅的那天一大早,看见连长的胸前没戴勋章,还特意骑马赶回去从他家里取了回来,亲自给连长一个个佩戴好。
那天,进入乌尔古力山工事以前,我和岩本等人负责搜身,上头下令所有团以下军官不得佩带枪支、军刀等武器。我们例行公事,挨个从头摸到脚。连那个国兵连长也不例外。常高丽这些天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一听说由他负责给视察团牵马,按岩本的话说,常高丽激动得半宿没睡觉。我们对他例行搜身时,他还用不标准的日语结结巴巴地问,视察团什么时候到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是骑马还是坐车等等,兴奋得脸儿都有些发红。岩本拍拍他的肩膀,挖苦他说:“好好伺候将军,伺候好了说不定能提你个一官半职。”常高丽过去后,岩本狠狠地呸了一口,说:“没出息的家伙。”
一小时后,视察团的汽车到了。楠木将军走下车来,他个子不高,体态略胖。戴着白手套,穿着笔挺的军服,很有风度。楠木将军先是简短致辞,然后观看了对视察团的欢迎仪式。上午九点,常高丽毕恭毕敬地把他扶上马背。楠木将军一手拄着常高丽的肩膀,好不容易才上了马。常高丽瘦弱的身躯被撑得微微发抖,好像禁不住将军的体重。将军在马上坐定后,还很和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笑笑。常高丽紧张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牵着缰绳在前面走,生怕做错了什么。
进入乌尔古力山的主峰,道路崎岖不平。两旁黑森森的树林,把太阳都给遮住了。满洲的深山老林,总给人神秘莫测的压抑感。到处都有黑色的乌鸦在低飞,盘旋,哇哇怪叫。据当地老百姓说,我们来了后,这个地方的乌鸦一下子多了起来。黑压压连成片飞来飞去。那年月,乱尸岗子那么多,病死累死打死的劳工随处一扔,可养肥了那些乌鸦。这些鬼鸟个个又大又肥,也不怕人。黑漆漆地站在树上盯着你,恨不得连活人也一口叼了去……
那天,漫山遍野都是穿黄军装的士兵,满天飞的都是黑色的乌鸦。大家谁也不敢喧哗,山坳里只有马蹄踏在石头上的声音和乌鸦的哀叫。队伍到了五顶山小西河子,地势陡增,前导队传来命令,“全体下马!徒步上山。”楠木将军掏出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朝马前的常高丽微笑着点了点头,意思像是让常高丽扶他下马。
常高丽回过头来,注视着楠木,脸上表情神秘。楠木将军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时常高丽的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对准楠木的胸口。“嘭嘭”两声闷响,将军一下子从马上掉了下去。那匹白马一惊,扬脖子长啸一声,在山谷里荡起回响。山谷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在场的人们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落在马下的楠木将军身上,惊恐地看着他的胸前快速浸出的鲜血,老半天都没人发出声音。常高丽往前跃了一步,一下子跨上马背。他扯了一下缰绳,那白马在地上转了个圈。他又朝跟在他身后几米远的满洲国军事大臣邢士廉开了一枪。邢士廉身子一歪,一头扎下马去,摔在地上。常高丽一夹马肚,那马“嗖”一下蹿了出去。白马快得惊人,一下子跃上土坎,再一眨眼,已经跃过前导队。这时才有人醒过腔来大喊:“抓刺客!”
大家如梦方醒,七手八脚地上马,叫喊,一窝蜂地往前追。追了几十米,在一个土坎前几匹马撞到一起,人仰马翻。这一下子,把满山谷的乌鸦全给惊飞了。黑压压地铺天盖地,像是要遮没日月。那地狱般的情景就像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常高丽打马跃上山脊后,又突然拉转马头。他一只手挥舞手枪,掉过头来又打马朝人群冲过来。人群纷纷躲闪,退让。转眼之间,常高丽的马闪电一样冲了下来。到了土坎上,他用力一拉缰绳,白马朝着高压电网奋力一跃,借着山坡的高度,一下子飞了过去……
士兵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树林中,谁的手中也没有枪,有枪的也没子弹。有几个骑手,也想打马从电网上跃过去,可冲到眼前又勒住了缰绳……一伙人折回原路,想绕过电网去追常高丽。
大家七手八脚把楠木抬到一块石头上,看见将军脸色惨白。他艰难地喘息着,很快吐完了最后一口气。眼睛半睁半闭,看着天上飞舞的乌鸦,握紧的手无力地伸开不动了。另一边,那个军部大臣面带痛苦,手上脸上都沾了不少鮮血,看样子他也伤得不轻。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瞬间。在场的所有人脑子里都出现了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该去做什么。
岩本的帽子掉在地上,被人踢来踩去,他顾不上去捡,只是嘴里一个劲儿叨咕:“是常高丽吗?你们没看错吧,是他吗……是常高丽吗?”当时我和岩本的表情大概都像个傻瓜。过了一会儿,看见那个国兵连长,他满头大汗,坐在地上,两眼发直发呆。那是昭和十八年六月十二日上午10点20分。满洲国最高军事顾问、声名显赫的陆军中将楠木实隆在异国的乌尔古力山,遇刺身亡。……乌尔古力山的大营里乱了套。我和岩本不知挨了长官多少个耳光。岩本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发誓如果抓不到常高丽,他就剖腹谢罪。我们全都跪在将军的遗体前,热泪长流。长官告诉我们,如果不能抓到凶手,值星官和责任者都得上军事法庭。那时候,还是选择自杀更好一些。
所有参加检阅的国兵都被软禁起来,特高课的人也插手此事。他们当天就逮捕了那名国兵的连长。
特高课的人,很快查出了手枪的来源。
原来,事件发生的那天早晨,常高丽借给连长取勋章的机会,谎称上头有令,说连以上军官必须带枪保卫将军。连长太太想都没想就把枪和勋章交给了常高丽。临走常高丽又拿了两个弹夹。连长太太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不过她当时说了一句:“不是团以上军官才可以配军刀吗?”常高丽回答说:“谁知道,上头一天一个命令。”他匆匆忙忙,没有再做什么解释……她太信任这个年轻人了,根本就没往坏地方想。常高丽就这样骑马走了,他把枪和子弹放在了马粪兜里。再加上我们对他也实在太大意了,让他蒙混了过去,真的,谁会把他放在眼里呢。军部调动了富锦、绥滨、同江的所有兵力封锁了水陆交通要道。我们连队里所有认识常高丽的人都被编入追捕队,日夜搜索山林、村庄和那些没人光顾的塔头甸子。
第二天中午,我们在邵店村外的一片白桦林里发现了大白马的尸体。那匹马死在泡子沿上,没有外伤,是活活累死的。马头上盖了些树枝。不知为什么,常高丽卸去了马鞍,把它丢到一旁。他大概不想让那马带着鞍子去投胎。常高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搜遍了所有的地方,军官们一天到晚暴跳如雷,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指着我们的鼻子嗷嗷叫喊。岩本君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他急得满嘴大泡,夜半还偷偷掉过泪。我们一个个被常高丽搞得失魂落魄,晚上连觉都不能睡。
就在大家觉得已经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常高丽又幽灵般地出现了。我们在呼毕达拉一带搜索,突然接到情报说常高丽就躲在江边的树丛里。事件发生后,他先是逃到一个农民家里换了衣服,又要了些干粮准备偷渡到江北,然后转道去苏联。他昼伏夜出,神出鬼没地躲过搜捕队的追击,来到松花江边。江边看鱼亮子的是一个姓陈的人,他和一个小伙计看常高丽行迹可疑,衣服底下还藏着枪,就使了个眼色,扑过去按倒了他。常高丽体力不支,搏斗了几下就被结结实实地捆住了。那个姓陈的和伙计一起,找了辆马车把他拉到乡里去领赏。这个常高丽也真不简单,在乡警署门口,他也不知怎么偷偷弄开了绳子,又一次奇迹般地脱逃了。不过消息说他现在肯定没有逃出多远,估计还在江边一带。
搜捕队的人精神一振。不到半小时,所有人马全部赶到江边。那里是一大片树丛,不算太密,长得也不高,藏身不很容易。大批的军警几乎同时赶到这里,全副武装成百上千的士兵,黑压压一个挨着一个拉成大网,铺天盖地搜过去,那阵势,连老鼠都别想逃脱。
终于,我们在一片野蒿和灌木丛之间的开阔地上发现了他。
远远望去,常高丽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他站在江边,手里拿着一个镰刀头。面对成百上千的军警,他一动不动。那天的风很大,水很凉。江水和乌云连成一片。
指挥官命令大家停下来,暂时不要过去。因为他怕常高丽自杀。指挥官找人向他喊话选中了我和一个特高课的中国人。因为我和常高丽较熟,从心理上不容易给他造成很大刺激。指挥官让我见机行事,一定要先稳住他,千万要抓活的。我放下步枪,在裤兜里偷偷藏了只手枪,一步步慢慢朝他走过去。一边喊着,一边两手交叉着挥舞。当时我非常害怕,越往前走,腿肚子越突突。我怕他会突然掏出手枪或是手榴弹。从枪击事件发生后,我就觉得他这个人太可怕了。你不知道他会突然干出什么事来。
走到离他五十多米远的时候,他认出我来,朝我点了点头。他面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发青,没有一点血色。逃命的日子大概不很好过,他显得更加清瘦。常高丽穿了身蓝衣服,破破烂烂,不过他那种文静软弱、不动声色的表情还没有变。他声音不大朝这边喊了一句:“喂,楠木死了吗?”我用日语结结巴巴地说:“将军已经殉国了。”他又问:“那个军部大臣呢?”
我毕恭毕敬地回答:“大臣,大臣……他受了伤,正在医院里。”
特高课的那个中国人开始朝他劝降,尖着嗓子喊着什么,看样子他也很紧张。常高丽理都没理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看他一眼。
我也不管他有些话能不能听明白,用日语大声对他喊,我说:“常君,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投降也并不可耻……”当时我胡言乱语,只是一个劲儿重复劝他放下镰刀,让他慢慢走过来。他一声不吭,看着我们,又像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仿佛是个陌生的局外人,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特高课的人小声对我说:“见机行事吧。”我们刚刚试着往前走两步,常高丽就把镰刀往地上一扔,然后转过身去,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步步朝江中走去。我到现在也忘不了他那从容的步态。怎么说呢,他就像是一个刚刚收割完庄稼的男人,信步走向自己的家中,或者像一个刚刚结束会考,轻松走在路上的学生。他那么安详、从容、优雅、不紧不慢……
“站住!站住!”我掏出手枪对准他的背影,拼命叫喊,紧张得双手直抖。
他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江水没过膝盖、大腿、腰际、胸口……他的脚步有些吃力了,身体摇晃着。可他没有丝毫犹豫。我的手抖得更厉害。我尖声喊叫,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么。那一刻,我的头脑里又出现了一片空白。
他就这样在数千名荷枪实弹的追捕者的目光之下,信步走向江中,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一瞬间,所有的士兵全都鸦雀无声。上千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四周竟死一般寂静。
在江水没过他肩头的一刹那,他伸出手来,张开手臂往前一扑,在一片浪花中沉了下去,再也没有露出头来。就这么一下,一切就都结束了。江水很快恢复了平静,连一点波纹都没有。
那一片白茫茫的松花江水,好干净呵!……这就是当时轰动世界的五顶山事件。
再过两年零两个月,日本投降了。五顶山事件也很快被人遗忘。那个事件给我们的打击是巨大的。我们不得不对被征服者的柔顺和屈服重新认识。从那以后,岩本再也没有打过中国人。日本军部对这事件的报复也是巨大而可怕的。这个青年人所在的连队被就地遣散到其它队伍中。他所在的那个班的士兵全部以各种借口被枪决。那个国兵连长最后死在特高课的电椅上。事件平息后,一大批日本军官被撤职。受了伤的军部大臣邢士廉也受了处分。我和岩本蹲了好长时间监禁,如果不是战事紧急,我们肯定要以渎职罪被军事法庭审判。我和岩本尝到了自己监狱的滋味。
在黑暗的监禁室里,我和岩本全都胡须满脸,狼狈不堪。那些天,我们一直在谈论那个不平凡的年轻人和他的那些惊人的举动。说实话,我们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怎么能是他呢?换了谁我们都能相信,可是偏偏是他……怎么会呢?岩本说:“你记不记得新兵训练的时候,让国兵互相打耳光,开始他就是不打……还有那天他上吊。那么多的树,他偏偏选了靠在墙边的那一棵。现在想起来,他哪里是要自杀,他分明是要越墙逃跑。”
我说:“是啊,还有那次他把我们给他的半袋糖扔到泥中……”其实他是受羞辱和愤怒的驱使,可我们当时谁也没有感觉到他胸中燃烧的仇恨。 有人说:“岩本君,你庆幸吧,那天他没有一枪崩了你。”
岩本把头低下了,叹了口气说:“他是个心藏大恨的人。我在他眼里也许根本不值一提。
……
木场老人讲完了他的故事。
暮色已至,秋风又起。那天,我一直把他送到去水源的大巴士上。分手时,他依依不舍地拍着我的肩膀,祝我早日娶到一个漂亮太太,挣上一笔大钱。他告诉我说人生要经历许多苦难、不幸和挫折,每个人都得经历屈辱和痛苦。一个男人要勇于承受这一切。你尽管不能很快适应环境,但毕竟语言还通。境遇总会比那些孟加拉、菲律宾或巴基斯坦的打工者要强许多。一个人要胸怀大志,把一切苦难埋藏心间。无论地位多么低下,生活多么不公,都不要去理会。你只要坚持往前走下去,总会有时来运转的时候……
等我一人慢慢往回走时,看见黄昏已经褪去,夜晚正在降临。远处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反射着一种淡淡的光辉。
我在想五十年前,木场老人年轻的时候,他是个让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寒而栗的日本鬼子。现在他是个慈祥的长者,充满了爱心和同情、宽容和睿智。要把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形象联系起来,再有想象力的人也会感到困惑。
歷史呵,时间……
附记一:
1997年的秋天,我专程赶到富锦市。看到雄伟的乌尔古力山,看到当年的工事依然保存完好。当初的兵营遗址,树林中残存的一段黑色电网,以及埋满中国劳工尸骨的山坡,依然在沉睡中散发出历史的气息。我也看到山脚下的农人在收获,拖拉机发出巨大的轰响,我看到松花江水,依然奔流不息……
在富锦市富民乡(原呼毕达拉)的一个不易被人找到的敬老院内,在院子中央的一个水泥台上,我终于找到了一块石碑。上写:爱国志士常龙基殉难地。
碑文如下:
常龙基系辽宁省西丰县人生于一九一七年四三年被征为国兵是年拨防来富锦五顶山大营靖安二团当勤务兵四三年五月日本驻满州顾问楠木实隆在伪军事部大臣邢士廉和第七军区司令赫幕侠的陪同下由新京暨长春来五顶山检查工事龙基见时机已到智取连长手枪随队进入检查要地当其不备将楠木击毙进入山林中日军调动富锦所有兵力各处进行搜捕龙基几经辗转下山准备渡江去苏联来到三合不幸被特务捕获于押解途中再次智脱虽经过斗争但情况紧急于此地投江殉节时年二十七岁
一九八九年十月立
附记二:
《黑龙江历史编年》第641页:
1943年6月12日伪满军事部大臣邢士廉和军事部最高顾问楠木实隆到富锦县五顶山视察,受阅伪军部队中一名士兵突然向二人射击,在追捕中这名士兵投江自尽。
(原载《北方文学》1998年第5期,责任编辑:乔柏梁)
作者简历:全勇先,朝鲜族,男,1966年生于黑龙江。现为黑龙江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过长篇小说《独身者》,中短篇小说集《恨事》《昭和十八年》等。
长篇电视连续剧《悬崖》获第18届上海国际电视节白玉兰最佳编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