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临轩
大 地
回想起停电那一天,简直就是一个噩梦。不但楼体是黑的,整个小区也是黑的,一点儿光亮也没有,想从22层楼下去,电梯已经“死机”,只能沿着平常几乎不曾走过的楼梯,往下摸索。他和妻子下楼没有问题,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往下一点点捱就是了,关键是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在卧室里,她是需要看护的,离不开人。下,还是不下,这令他左右为难。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大约四十多分钟,终于来电了。但是他和家人都觉得,这四十分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从那一次停电起,他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搬离高层,另找住处,找一个多层住宅,最好不超过四层的,当然平房最好,但是在市区里,平房的可能性为零,所以这是个妄想。
他开始寻找低楼层的房子,他要把自己从不应有的高度降下来。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在售和预售的新楼盘,竟然没有多层的,无一例外,几乎全部都是高层,即使有所谓小高层,也在12层左右,就是俗称的小洋房,价格不菲,要不就是别墅或变相的别墅。去二手房市场,只能到老旧小区里去找,那里确有他所需要的多层,但是老旧小区的环境又大多不是很好,这令他陷入纠结之中,他是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新房子了,或者换句话说,他试图逃离高层,回到低处去,却求告无门。
他是从平房时代走出来的人,本能地向往楼房,终于住上了楼房,但是又感觉不够,还要住得更宽敞更高级一些,当时,以为楼层越高,就越是高级,越是高大上。后来,他就真的住进了日思夜想的高层大宅。高层住宅的最初日子,是令他兴奋的。他俯瞰全城,整个市区尽收眼底,奔流的江水也从窗前流过,江桥飞架,有车水马龙正在上面流淌。到了夜晚,万千璀璨灯光,放眼一望,真是人间天上,仿佛银河落在了人间。而他的家宅,就置于银河的岸边。那种开阔宏大的气势,令人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君临天下。
但这种感觉其实是虚幻的,当把目光收回屋内,这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宅,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市民家庭。虽然可以时时观景,但是随着日子的不断拉长,审美疲劳出现了,而来自日常生活的种种不便,却越来越频繁地显现出来,最初的那种心灵震撼,渐渐归于平静,直至停摆。现在向外望去,无论怎样的天气,不同天气带来怎样不同的景象,大都经历过了,心中早已波澜不惊。
现在他来到一家二手房中介公司里,此前他在网上也查看了一些房源。中介者说,你的要求有点小复杂,但是也并非绝对办不到,新楼盘,高层是绝对的主流,然后就是邻近郊区的准别墅,多层住宅这样的产品本来就属于凤毛麟角,都卖光了,已无存量,就只能看看有没有这类产品中的老住户想要出手这样的房子,所以我们得给你留意着,一旦有,第一时间联系你。
他走出中介,来到街道上。此时正是五月,天气极为异常,迟迟不肯入夏,寒冷却成为主旋律,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就想,今年的季节怎么变得如此不伦不类,房地产市场似乎也是这个样子,人们现在不得不忍受着高层住宅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生活,而当初,他和大家一样,也是对高层趋之若鹜。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因为对于几代人来说,平房的记忆,就是对贫穷的记忆。平房意味着破败、低矮、阴冷和潮湿,意味着夏天漏雨,冬天挨冻,意味着煤子、干草垛、土炕、铁炉子和冒着黑烟的粗而短的灰色烟囱,意味着父母在烟熏火燎中沧桑而又晦暗的面孔。而楼房则代表着高级的生活,代表着城市和体面,高楼大厦就更不用说了,纽约和香港成了最早的大都市模板,后来所有的城市,似乎都成了纽约和香港的翻版,遮天蔽日的高大建筑,完全吞噬了城市空间,令城市高空拥堵不堪。下面的街道,是机动车的拥堵,而在上面,是大楼们的拥堵。天和地,都被这两类大宗物件填满了。好多年过去,都市化终于从狂飙突进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开始放慢了步子,但是还不够慢,就像有一种什么惯性在推动着。
这时,他已经走在了江边,不知不觉他又要回到高处的那个家了。仰起头,他用眼睛艰难地搜寻着自家的窗口,实际上,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来。除非他停住脚步,耐着性子,用最原始的办法,一个一个楼层数,从上往下,或者从下往上。有时候,他真的这么数来着,妻子说,你可真无聊。他说,我得确认自己家的准确方位,我得知道自己的家到底在哪儿,这怎么就无聊了呢?后来他对妻子说,你在咱家阳台上设置点什么东西,作为一种标志,这样我就能从这些相似的鸽子笼里,把咱家从中挑出来,也省得我数着找了。妻子觉得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尽想些没用的,就说,我挂一把扫帚吧,就像当年地下党设个暗号一样。他嘟囔着说,太高了,扫帚那么小,会看不出来的。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他感到气闷的是,整个江边现在全都建满了高楼大厦,其中大量的是高层住宅。浩浩荡荡的一条大江,早已被遮蔽得水泄不通。当初,有些高层建筑在打地基的时候,并非没有遭到质疑和诟病。但是什么也挡不住开发商们雄心壮志冲云天的汹汹气势,而且展开了疯狂的逐高竞赛。最初是十多层,后来是二十层,再后来就是三十层,直到四十多层。越到后来,人们住得越高。江风已变得很是无奈了,它从江面上起飞,但是很快被高楼压了下来,在楼的间隙中疯窜。江岸的风声是暴躁的,它拼命摇撼着楼体,撕扯着楼窗,风擦窗子,声音是凄厉的。钢窗不断加码,从三层或者四层,似乎可以挡住風的进入,但是无法抑制它不间歇的怒吼。那不是风在吼,也不是马在叫,而是大自然的厉声呼号。
有一些邻居,确实在陆陆续续搬离高层,他已经注意到了,一些房子已经开始空置起来,所谓人去楼空。但是,这种现象还没有演化为一种大的趋势,但是种种迹象正在显现。他的一位邻居对他的妻子抱怨过,这高层虽然风景不错,但是住着不舒服,风声整夜不停,刮到窗子上,像老鼠一样吱吱叫,让我夜夜失眠,真是无法很好地休息。
现在他已站在自家住宅楼的下面了,看不见什么人,也看不见车,因为车都在地下车库存放。他看到两位一袭黑衣的年轻保安,威严地站在小区门口,为他们日夜值守,令他想起自己居高不下的物业费。
楼下的空间或许连小广场也算不上,非常局促,它只是供居民快速通过的窄窄通道,虽然也有花坛,甚至还有几棵树,但是和大楼的超级体量相比,它们至多算得上盆景,小花小草一样,很难提振人的精气神儿,它们只是小小的点缀,弄一个花花绿绿的概念,仅此而已。他住在这里,不像是家宅,倒像是个旅人,来到了一家大规模的酒店下榻。他站在这封闭起来的地面上,似乎就是站在天井底部,抬眼向上望去,可以看到楼顶部巴掌大的一小块天空,十分方正,就像一个通气孔,但是它实在太高远了,无法和地面上的人交换呼吸,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分明觉得那股热气只是围绕着自己的脖颈转了一圈儿,便在低处消散了。
他现在进了单元门了,电梯目前安好,正常运行,它就要承载着这个一百多斤的身体升向高处。这个密闭的立起来的箱体,一丝风也进不来,眼下为了防疫,物业已经在电梯口贴出了温馨提示:“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至多两人同时乘坐电梯。”两个人其实也未必安全,但是没有法子,也只能规定到这个程度了。他在电梯里,大气儿也不敢出,口罩很严实地戴着,封住了鼻口,只剩下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睛。电梯门很快就打开了,他拿出自家的钥匙,开门的时刻,他似乎听见屋里面老母亲因为病痛而发出的呻吟声。他脑子里闪过的一个念头是,如果母亲需要马上送医院,而电梯碰巧又停电了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这个被高层绑架了的中年男子,就像处在一个困局里,还在继续寻找着离地面更近些的房子,那似乎是他唯一的正确答案。他反复对中介说,请你们快些帮我联系新房子,我是一天也不想在这悬空中生活了,那简直就是在空中游荡,找不着落腳点。难道你家没地板吗?中介经理傻傻地追问。他不能和中介多说什么了,他只是知道他需要重新回到地面上,或者离地面近些,可以感受到土地鲜活的呼吸和俯下身来就可以吸纳的自然的气息。他甚至想,假如次日醒来,江边的高层建筑一夜间消失了,一条大江重新露出奔腾不息的原始面目,而城市的天际线,也能大幅下调到稍稍高于视线的位置,那该是多么畅快的事情。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竟沉沉睡去。
虎图腾
大约十多年后一个日光刚刚开始倾斜的下午,我陪着啸尘重又坐进了武装到牙齿的观光越野车,也就是坐在移动的大铁笼子里,来探视而不是参观车外面那些久违了的老虎。老虎们三三两两,懒洋洋地散卧在无遮无拦的旷野上,它们像是这片近乎无毛的土地上难以理解的点缀,总感觉有些怪怪的。毒花花的太阳,此时将其酷热的光线瀑布一样狂泻下来,洗劫这片干巴巴的旷野,老虎们没处躲没处藏。
越野车的出现,老虎们并未感到兴奋,即使有工作人员抛出了两三只活蹦乱跳的鸡,它们似乎也无动于衷。只有近处的一只小老虎,冲过来叼走了其中的一只,然后向旷野深处走去。剩下的两只鸡,缩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陷入对陌生环境的茫然无措之中,但其他老虎甚至连往这边望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天气实在太热了,老虎们被晒得蔫巴巴的,和想象中威风凛凛的山林之王的称号完全搭不上边儿,它们无可奈何地呆在尘土飞扬的平地上,就像没了脾气的大家猫。
啸尘叹了一口气,他说离开这么多年了,看来一切还都是老样子。当年,他就是因为再也看不得这样的情景,又无力改变,才选择了远走他乡。但是作为一个曾经的养虎行家,这些年虽然辗转多地,换了不少工作,但是内心中他竟从未摆脱掉老虎。他说,老虎总是在梦里和我纠缠不休,让我不得安宁。
啸尘说,当初决定在大城市里建一座虎园,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原来设置于山区的东北虎繁育中心,已经养不起越来越多繁育出来的老虎了,不得已,经过多方论证,考虑到老虎具备充分的科普、旅游与观赏价值,决定采用“以虎养虎”的方式,解决养虎大难题。这样,老虎就破天荒地进城了。
老虎成了“城里人”以后,就像进城的农民变成了农民工,进城的老虎也不得不成了打工仔,自由的好日子彻底结束了,虎园成了老虎的打工场所,而非栖息地,老虎身上的高贵气从此荡然无存。当然,虎园也设置了野化训练单元,但实际上是做不到的,因为老虎不可能有放归山林的机会,况且,虎园被设在平原地区,这本身存在着各种不得已,但也的确是违反老虎天性的,因为它的先天生存环境应该是山林,现在,居然是古语说的,虎落平阳了。
后来,仅仅在虎园打工还不够,为了提高收入,老虎还要被押解着奔赴各地,去做巡回演出,给自己挣一份口粮。老虎所到之处自然都是大受欢迎的,场面壮观热烈,收入也还说得过去,认养老虎和捐赠款物的好心人也不少。但是说到底,这些和老虎自身的天性有什么关系呢?每当看到老虎出场,观众往笼子里面扔各种活物,人们的喊叫声一浪高似一浪,啸尘说,我就忍不住站在一边哭泣,心开始流血,我是真看不下去。关键是,我作为一个管理者,还得时时刻刻扮演着经理人、经纪人的角色,我还得和那些赶来看虎的人们讨价还价,他们还都自以为是最爱老虎的人呢。
那时每天我带着老虎,带着虎队,哪里人多,哪座城市大,就去哪里。我们这样四处奔波,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老虎其实也受不了,但是它们又不会说话,无法提出抗议,都弄得病恹恹的,纵然是山林之王也没用。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迫害老虎的恶魔,将来会是害死老虎的刽子手。最后,我不得不辞职,一走了之。我想,眼不见,心就不烦了。
下午三点钟后,虎园就不再往里面放游客了。我和啸尘呆在越野车里,很安静,没有人打扰,老虎也暂时无人骚扰,它们还在那儿呆呆地卧着,没有起来走动的意思,我担心地猜想,它们的习性是不是都被改变了呢?啸尘一直望着那些老虎,就像望着自己的亲骨肉。
我说,你离开这些年,虎园的状况似乎倒也没有恶化,后来的管理者,也在为虎园的存续发展尽心竭力,那些管理员们,工资不高,但是都在坚守着,对老虎也都是满怀感情的,养护、训练从未懈怠过,其中的酸甜苦辣,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的。啸尘没有接我的话,他指着车外面的一马平川说,这里的平地树木长了二十多年了吧?一年年往高处生长,每年都要长高一点,但是无论如何,它们还是稀稀拉拉的,怎么弄也变不成大森林。我也抬头望出去,正好看见了园外的旷野,在紧贴着虎园边缘的地方,一条铁路隆起,横陈成一条直线,正有高铁从上面快速经过。从火车车厢里,旅客可以透过车窗看得见虎园,甚至老虎们的踪影,也可以一眼瞥见。
我发现,啸尘不再是当年那种整日精力充沛的样子了,如今的他眉宇紧锁,很少舒展开来,透着些许疲惫,这一切恐怕都与老虎有关。当我们离开虎园,走在返回万家灯火的城市路上,他发现虎园实际上早已不是身处郊外了,而是淹没在这些年来不断扩展出来的新的建筑群落当中,成为城区一个不起眼的组成部分了。我说,啸尘你看,我们人类就睡在老虎的身边,老虎和人类的卧榻之畔,都在彼此容忍着对方酣睡,甚至都可以听得见对方的鼾声,我们和老虎简直亲密无间了。啸尘说,老虎肯定无法容忍,但是它被人类软禁了,已失去了摆脱的自由。我说,人类是爱老虎的,你看为老虎已经做了这么多,什么招数也都想了,人工繁育、野化训练等等。其实不是,啸尘有些激烈地说,老虎和宠物可不一样,它是动物之王!人类不过是以爱的名义,把老虎圈起来,当成了自己的玩偶。我反问,那又能怎么办呢?
一路搭着话,我们回到了市区,在一家饭馆里坐下来。啸尘说,先不着急点菜,我让你看点东西。他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我赶紧坐过去,两颗脑袋凑到了一起。我得说,虽然自以为了解这位老朋友,但我还是被他震撼到了,电脑里几乎没有别的,都是关于东北虎保护的各种文档。他打开其中的一个,我看到,这是一个关于建立东北虎大保护区的规划建议书,是他自己撰写的。我坐回来,笑着说,这得开一个学术研讨会了。
啸尘说,你一定是觉得我疯了,我自己也覺得自己疯了。为什么一定要请你陪我去虎园呢?因为只有你这个老朋友,能把我从虎园拉回来,不然,我自己忍不住就会去找过去的同事,和他们谈老虎,你想想,他们天天和老虎打交道,再被我揪住谈老虎,没完没了的,他们得多烦。所以,只好请你陪着我了。
你是不是这样干过好几次了?我问。啸尘不答,看来就是默认了。而且我也注意到,在虎园转的时候,他过去的几个同事只是和他客气地打招呼,没怎么往前凑,我当时还有点儿不高兴,觉得对远道而来好久不见的啸尘,他们是不是不够热情。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我说,你是对虎太痴迷了。啸尘说我也改不了了,你想想我当时为了不碰老虎,工作都不要了,还不就是为了解脱出来?结果还是不行,这些年我换了好多工作,都和动物保护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发觉,我还是忘不了老虎的事情。
那就干脆回来干老本行。我说,既然割舍不下,就不要再纠结了,回来放手干吧。啸尘说,不是这么简单,我的想法其实有点儿大,已经不大合乎我现在的身份和角色了。我的这个规划书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找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不可行,我觉得其实是可行的。问题是我该怎么才能说服他们呢?这成了我的心病。啸尘的想法是,在整个东北地区,把长白山、大小兴安岭这三大山脉,视为一个绵延的不能割断的大森林整体,统一规划成一个巨大的自然公园,把现有的村落、人口都迁移出去,把全部自然资源统统留给动物,这片巨大的区域,就恢复成了真正的动物王国。国家现在已经开始这么做了,当然先从局部开始,但是只要动手做了,就不算晚。虎园这么多年下来,已经繁衍数百只老虎了,数量不多,但是也不是太少,可以组织各路专家论证,拿出个大科学计划,把老虎们陆续放出去,但要认真划分区域,好好布局,老虎的活动半径是以百公里计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这阵势,当然就是放虎归山哪!
啸尘的规划书做得很是系统详尽,或者,你也可以将其视为规划书方式的另类乌托邦,是一个书面化、条理化的白日梦。但是你无法忽视它,无法不给予足够的尊重,至少,你要倾听他这番心神的付出,那是度过了多少个日夜甚至春秋啊。啸尘不是坐在家里幻想,他无数次只身奔赴深山老林,去实地考察,甚至专门调查了三大山系的村镇和人口存量,这些都是用数据说话的。这时,我觉得啸尘就是一个身体力行的动物学家,是一个在大地上给梦想安家落户的实干家。我知道,他原来所学专业实际上与此毫不搭界。当年,上面派他参与虎园筹建和初期的管理工作,也是很偶然的事情。如今,他曾经工作过的部门已经裁撤,他的那些前同事都已流水一样,消失于岁月深处。他说他曾经找过他们中的几位,与他们谈及他想做的事情。但是对方大都迷惑不解,他总是一次次被问道:你不是早已经离开虎园了吗?言下之意,你还管这事干吗?
这一次,啸尘带着他的手提电脑,带着他放虎归山的梦想,在虎园里又出入了一回,然后再度消失了。也许他常常会一个人偷偷地跑回去,去探望他魂牵梦绕的老虎们,却又不想再打扰到别人,也包括我,因为我又好久没他的音讯了。想到这些,我的心就禁不住隐隐作痛。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