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祭之路

2020-09-08 06:18朱明东
北方文学 2020年25期
关键词:加格达奇塔河大兴安岭

朱明东

大兴安岭的美藏不住我的伤怀。

每年,一到草木疯长时,我都要选一天时间,赶个大早去260多公里的塔河县去给祖父、父亲和母亲上坟。到坟前,给已故亲人培几锹土,烧几张纸,磕几个头。而后,再乘车于当天返回。屈指算来,这习惯已十年有余。

像往年一样,今年的上坟也准备得很充分。选好日子,提前买票,找出迷彩服,把闹铃设在丑时区,再提前就寝,努力睡去。还好,睡得算安稳。如约醒来,却见妻子一直未睡。原来,怕我睡得沉,闹铃叫不醒,硬生生地看了半宿《大学》。那样生涩的古文,她居然读得进去。穿戴整齐后,蹑手蹑脚,背包下楼。

一进候车室,电子屏幕上却赫然滚动着:KXXXX次列车晚点!预计晚点多久未写。问候车室里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嫩江段遇洪水,正在抢修。列车最快到这里也要10个小时以后。其它次列车呢?其他次的列车也要经此线,一样的。得,看来去不成了。我心中沮丧,只好选择退票。退票后心却不甘。这要去不成,塔河的朋友和亲属也跟着打乱计划,提前委托购买的水果等贡品怕也要坏了。这些不说,落空既定的事,岂不让另一个世界的几位老人失望?去,这个时间只有火车,却去不成;不去,似也不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下意识给妻子打电话,一通抱怨。妻子劝我先回家,等天亮坐长途汽车去,待第二天再上坟。我说那岂不是延误了上墳的日子。此时,天下起细雨来。我手握电话,不知不觉徘徊到车站出租车停靠区。

几名出租车司机见有生意来了,纷纷把头探出车外:“师傅去哪儿?”“要车吗,几位?”我心想,实在不行,就打的去,即便多花冤枉钱也比这般心烦意乱强。我问:“去塔河多少钱?”“哎呀,塔河?那么远,260多公里,至少500元。”几个司机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不约而同报出了这个价。我对扎堆火车站趁人之危宰客的出租车本无好感,见他们这般样子,满脸厌恶。好在天黑,又下着雨,他们看不清我的表情。我说:“300,我回来另外坐车。”我有些果决。一个司机:“哎呀,哪有那个价,500元是最低价。”另一个司机说:“空车也得这么多钱。”其他几个司机随声附和:“一去一回,光油钱都下不来。”细算下来,也确实得大几百。一个司机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要是行,咱们现在就出发,稳稳当当开,3个小时就到塔河。”这句话算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心里就想着赚钱,没有安全意识,这样的车谁敢坐?我仔细看了一下车,又打量了一下司机的面相。车似乎有8成新,状态应该不差;人50岁不到,很和善的样子。相由心生,为非作歹之徒不会如此罢?

我给妻子挂电话,说打的去。电话那边半天没吭声。我“喂”了一下,妻子幽幽道:“我跟你一块儿去。”“别的了,太折腾人,还是可我一个人‘造吧。”我知道妻子担心什么,遂补充了一句:“放心,不会出啥问题。”我挂断手机转到车后,记住了车牌。我开了车门,坐在后座。以前,自己坐车,一般都喜欢坐副驾驶位置,这次例外,毕竟安全第一。我把车牌号发给了妻子,定神说道:“走吧。”车在城边加了满满一箱油后,冒雨驶入阴沉的夜幕中。

我跟妻子说过,上坟的事情我来做。所以,这些年,一般都是我只身前往塔河。其实,我在塔河满打满算才生活了13年。这13年,是我从少年走向青年最美好的时期。待我离开塔河去湖北工作时,祖父已去世,理所当然安葬在塔河。我调湖北时父母尚为壮年,待我调回大兴安岭,父母皆步入老年。每每想到自己那么多年不在父母身边尽孝,心里就疼。除了无奈外,只有自责陪我一生。我是调回了大兴安岭,可工作地却不在塔河。多次留父母在一起,父母却以种种理由在塔河生活。我再怎么不懂情理,也知道塔河是全家人的大本营,可我真的难以接受他们那般固执的选择。我知道,真正的原因,除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外,还有一群割舍不断的孙儿。

加漠公路起点路面宽阔,车一出城,就撒着欢儿向前奔。我跟司机说:“师傅,咱们慢点开。”司机答应着,车速慢了下来。我心里刚刚踏实些,手机收到妻子的短信:“天没亮,你别睡。”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在陌生人的车上,跑这么远的路,就是天亮了,我也睡不着。媳妇,谢谢你,我的困意早已飞走了。我眼睛紧盯着司机的一举一动,后视镜里,司机也不时地偷看我几眼。我俩的神经都有些紧张。车踏实地向大岭深处奔驰,我的心却有些忐忑。过了好一会儿,雨停了,车窗的刮雨器也住了。天色熹微,东方渐白。我按下车窗升降器,一缕清风吹散了车内紧张的空气,我和司机都打起了精神。我没话找话,问司机开多久车了。司机说12年。司机问我这么急去塔河干啥,我说去上坟。司机问给谁上坟,我说给父母还有爷爷。司机在后视镜里重新打量了一下我,半天才说:“你真是孝子贤孙。”“不,我不是孝子,也不算贤孙。”我感叹道。后视镜的目光有些疑惑。真的,我不是也不够。我把目光投向窗外。

雨后,山色空蒙,云层散乱,大片大片的雾在岭间低垂萦绕。天真的亮了。祖父去世那年,我21岁。出殡时,灵幡是我扛的。心有伤痛,却有父母支撑。祖父走后,每年多是父亲骑着自行车到墓地扫墓。父亲没有攀着自己孩子跟着扫墓,似乎做儿子的,才是扫墓的不二人选。而我,在父母膝下心存依赖,总以为有父亲去扫墓就够了。婚后没几年,自己携妻带儿到湖北打拼。这一去,就是8年。在湖北时,每年总有那么一次,父亲来电话里要说一句诸如“前几天给你爷爷扫墓了”的话。我看不见父亲的神情,但每次都能感受到父亲说这话的心情。1999年春节探亲回乡后,我硬是说服父母跟我们同往湖北。我心想,湖北离大兴安岭这么远,想回来一次也不易。我窃喜自己和父母终于在一起生活了。父母对湖北真真的不适应。没过多久,就有些不安心了。不是“听不懂当地人的话”了,就是“室内室外一个温度人可咋呆”了,要不就是“这里的大米哪赶上北方的好吃啊”。反正就是这也不适应,那也不习惯。不到3个月,他们就开始张罗回塔河。清明节到了,父亲更是不安:“不行啊,我得给你爷爷上上坟。”我劝慰他,说那里有哥哥和弟弟在,他们会替您去的。父亲眼一瞪:“那能替吗?”

司机可能怕困,打开了车载音乐,一首时髦的网络歌曲开始在车内低徊:“是不是我们再撒撒娇,你们还能把我举高高;是不是这辈子不放手,下辈子我们还能遇到。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听话,不再让你们操劳……”去湖北后,父母对我们在湖北的生活环境很不满意,经常打电话动员我调回大兴安岭,当得知加格达奇区人民政府在四处选拔秘书时,就急不可耐地给我打电话进行动员。我迟疑,不想往回调。父母就三番五次打电话哄我:“回来吧,你若回来,我们就去加格达奇和你们住,一起生活。”我和妻子都信以为真,最终在2003年选择了打道回府,从3000多公里外的湖北调回了大兴安岭。我很乐观:加格达奇距离塔河260余公里,来回不远,父母都能够得着,不消说天天在一起,但经常来加格达奇还是能做到的。可是,我想错了。当新家安顿好后,父母却又张罗回塔河。我急了:“说好的和我们住一起,可把我骗回来了,你们又要走!”父母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劝慰我,说他们过些天还来。“新房装修好了,生活用品都置备完了,你们却说走就走。太不守信用!”我情绪有些失控。父母讪笑着,却穿衣下楼。“唉,你们真的不会享福!”我的眼泪都出来了。我心里清楚,不是父母不会享福,是他们难以放下塔河,难以放下在那里生活的其他儿孙。那几年,每次回塔河探望父母,我都埋怨父母,怪他们不知保重身体,总操一些没用的心。每次,我都动员他们到加格达奇和我们一起生活。一次,父母在加格达奇呆了些天后,又要回塔河。我急了,把父母随身带的东西藏了起来。母亲找了半天没找到,情急之下拿起笤帚疙瘩就朝我打。我赶紧“物归原主”,一百个不情愿,硬着头皮送他们去车站。没想到,这一别,却是我和母亲的生死诀别。

“我看人很准,你很孝顺。这世界能有多少人起这么早打着的去这么远的地方上坟?”司机自信地点着一支烟。“不算,老人生前我没尽啥孝……”我都戒烟半年了,此时却伸手向他要了根烟点上。白色的烟,顺着车窗迅速向外散去,远处的云雾压得更低了。此时此刻,我的心情跟窗外的景致一样阴郁。母亲走时,我正在呼中参加扑火。闻之噩耗,悲伤欲绝。从火场直接赶到塔河,待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我喃喃地和父亲说:“爸,这回您该跟我们生活了吧?”父亲却说:“你妈刚走,我怎么也得在塔河陪她呆一段时间。”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爸,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尽孝的机会吗?”父亲安慰我说:“会的,会的。”可父亲最终还是食言了。没过多久,大哥和两个弟弟相继离开塔河去青岛做生意,父亲理所当然地随同前往。父亲说:“青岛气候好,适合养老。在那里,我还能帮他们照料一下。”我早已无语。气候也好,生活环境也罢,青岛当然比大兴安岭好许多,可您非要我始终在想你看你时,都要坐很长时间的火车吗?我情绪低落,不知所措。我谁也不怪,更不怪父亲,只怪自己还不争气,不能创造适合父母在身边养老的条件!那个阶段,我就像大兴安岭上的一枚最孤独的秋叶,虽不孤独,却苍凉无助。“爸,你也都走了,就剩我们一家三口在大兴安岭了。”我一下子哭了起来。车行驶着,我的泪水在伤感的音乐中肆意奔涌。

司机默默地从衣兜里掏出一盒面巾纸,拽出几张头也没回地递给我。又旋即关掉音乐。为了缓解我的情绪,他和我攀谈起来。“我们这个行当是个小社会,一天累死累活赚不了多少钱,可有乐子啊,知道不?经常遇到稀罕事。”我擦干眼泪,自言自语:“这个时代还有啥稀罕事。”他说:“咋没有?你打这么远的车去上坟,就是稀罕事。”我说,这不很正常吗,有什么稀罕的?他说:“你不知道,你这不算远,我最远都跑过北京。”他开始跟我讲起他跑出租时遇到的奇闻怪事。他说,上个月的一天晚上拉了一个酒蒙子,问他去哪儿,他说去阿里河。“那可是跨省啊。”我说。“可不是吗。可阿里河也没多远,一个小时的路,去就去呗。我也没多想,就拉着他去了内蒙的阿里河。等到了地方,咋喊他都不应。黑咕隆咚的,这要是出点儿事可咋办。我拿起一瓶矿泉水喷他脸上。别说,还真管用,他喷着酒气醒后,摇摇晃晃下车后却反问我这是哪儿,我说你不要上阿里河吗?他却急了:‘我啥时候要上阿里河的,我家就在麗河小区!我说,可你前面有个‘阿字,那人急了‘你管方向盘管车轱辘,你还管我啊啦!”我噗嗤乐了,司机也跟着乐了。我问:“后来呢?”司机边摇头边说:“算我倒霉,又免费给他拉回了加格达奇。白跑了两个小时。”说完,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刻,我和司机彼此戒备的心都放了下来。我决定,上完坟,就坐他的车回来。

司机也许是怕困,刚吸完一支烟,就去摸第二支烟。一摸还摸了两支。回头要递给我,我摆了一下手,司机一边点着烟,一边按着播放器,找到一首轻松的曲子放了起来。车内,音乐就像海浪一般不停地汹涌着。我和父亲在青岛海边照过一张合影,海风吹拂,海潮在我们脚下翻滚着激荡着。那一瞬间,我们爷儿俩笑得都很开心;那一瞬间,我们爷儿俩都幸福满满。父亲看似身体硬朗,可2015年初冬却因患脑中风,引发脑出血昏迷。得知父亲病危的消息时,加格达奇的上空飘起了雪花。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上我的心头。我心里不住地喊着:“爸,你可要挺住!母亲已不在了,要是父亲再走了,以后遇到啥事,我该向谁去诉说啊!”我和妻子、儿子星夜从加格达奇往青岛赶,到青岛时,父亲已深度昏迷。我静静地守候在父亲的病床前,一遍又一遍,轻轻地呼唤着父亲:“爸——爸——”这样过了许久,忽然间,父亲那被我紧握的手抽动了一下,慢慢地,他微微睁开了双眼。见是他的二儿子,浑浊的眼睛登时一亮。他拼力地看着我,满眼都是笑意,满眼都是慈爱。我感谢上苍,在父亲弥留之际见到了我:“爸,没事的,你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的”,说完,眼泪又簌簌流淌。父亲爱怜地看着我,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似要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又昏了过去。是年夏,我曾来青岛看望父亲。那时,父亲就已行动不便。我搀扶着父亲在幽静的小区中散着步,和他说一些轻松的事。父亲一直关心我的创作。他感慨地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靠自己努力,从没让我和你妈妈操过啥心。”我说:“可我没在您和我妈跟前尽过孝。”“你没让家里操啥心,就是我到青岛这些年,你们那样紧张,还不忘给我买空调,买电视,这不是孝是啥?”我还想再说些什么,父亲却激动起来:“不让老人操心,就是最大的孝。”父亲的手臂向上扬了一下。他知道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更记得我多次极力挽留他和母亲在身边的那些事……

听轻松的音乐容易犯困。我犯困不要紧,司机可不能犯困。我建议司机选择方便处靠边停一下,方便方便。雨后初霁,晨风翠岭,一派盎然。眺望远方,云阴渐逝,天要晴了。大美兴安,承我心志,载我情怀,留我尊长,我岂能一再伤怀?既然选择了群岭,或悲或喜,其实已不再重要。生命的行走,其实就是情怀的释然,就是坦然的皈依。想到此,我精神为之一振,回头和司机说:“上车,我们往前赶。”

责任编辑  乔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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