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森
传说几千年以前,在如今蚌埠一带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水,绝大部分原住民只好远走他乡去讨生活。
大禹治水的时候,走到这里才发现原来是一座大山横躺竖立地拦住了大水的去路。
禹在荆山脚下召开部族会议后,决定劈山引流入海。
为表示决心,他与当地(涂山氏国)女子结婚并安家在山边。
因忙于治水,他三过家门都没有进去看看新婚妻子。
最后,他带领老百姓把山凿断了,积水成河而去,千里泽国变成了无垠沃野。
至今在淮河南岸的涂山上还有禹王庙,山断之处还有凿山的痕迹。
山断以后,隔河的荆山顶上就有乳白色的泉水流出,还经常有白色乌龟随水出来遥拜对岸涂山顶上的禹王庙。
为此,此泉起初取名为白龟泉。
白龟泉的泉眼很小,但却潺潺不断地流了几千年,即使山下赤地千里,白龟泉眼也从来沒有干涸过。
泉眼旁边长着一棵奇形怪状的山榆树,据说也已有上千年树龄了。它巨大的树冠始终罩盖着泉眼,不知它与泉水长流是否有关。
也许它本身就是一株护泉的神树吧。
有一天,“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云游至此,他见此泉通天,就以他自己的道号为名、围着白龟泉盖了一座道观,取名“纯阳道院”,并把道院交给一位即将成仙的道士李慎羽管理。
李道士看泉水白白流失是欺罔天意,他想要顺应天意造福人类。
他决心等待这一时机的到来。
武则天当皇帝时,李慎羽认为时机已到。他站在道观门口往下一看,什么也没说就去洛阳了。
他向武则天要了几棵石榴树苗,回来以后就把它们种在白龟泉泉水流经的荆山脚下。
从此,荆山脚下的石榴就成了贡品。
宋朝苏东坡慕名来此时没有看见白龟,但泉水的确是乳白色的,他就把白龟泉改名为“白乳泉”。
因为以后再也无人见过白龟,所以,一直到今天,荆山山顶上的泉水还是叫白乳泉。
吮着白乳长大的石榴隶属怀远县管辖,世称“怀远石榴”。
1950年以后,皖北革命残废军人学校(简称“荣军学校”或“荣校”)就建在白乳泉下面的这片贡品石榴园周围。
不过,那时白乳泉的水已经不是乳白色的,而是清澈见底的透明水了。
盛满一杯泉水,水面会高出容器一个铜板厚度。在水面上再放一个铜板,水面会陷下去些,但不会溢出来。
那时,那里还不是景区,也没有游人。
夏天,我经常去泉水流过的山沟里洗衣服。
我会把湿衣服摊在山石上、再光着身子在泉水中泡澡,等衣服干了才穿着衣服离开。
用泉水洗过的白衬衫格外地白,还可以香好几天。把衣服穿在身上,不仅有余香,连皮肤也很滑爽,比现在的任何护肤霜都好。
我工作的二队离荣校总部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处隔着一片很大的石榴园!
走正道去校部要围着石榴园转很大的圈子,而走山路时,只要穿过石榴园就到总校了,比走正道近了许多。
所以,这条窄窄的山路就成了荣校师生往返校部的重要通道了。
为此,校长笑散同志在各种会议上都反复强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准荣校任何人私自采摘石榴园里的石榴,否则,必予严惩。
这里的石榴个个硕大无比、皮薄欲碎,籽粒晶莹剔透、红润欲滴,似珍珠、赛宝玉、水分很多、味甘如饴。
每到初夏季节,整个石榴园里的石榴花在绿叶的映衬下,像一朵朵小火苗;当微风拂过时,又像一群穿着短红裙的小女孩在舞蹈。
我常常因此赖着不走,一个人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
结果的季节,我看着它们一点点地长大。
果实成熟的时候,满园挂满一只只火红的“圆灯笼”。我很想轻轻地摸摸她们,但我不敢。
不仅仅是因为有禁令,更主要的是我怕万一不小心时会弄疼她们。
在石榴园里,我经常会听到石榴落地的声音。巧的时候,我身边的树上也会突然掉下一只熟透了的红石榴。
但是,我们荣校师生不仅是我,所有的人都不会去采石榴。
即使石榴滚到我们脚边,我们也不会有人弯下腰去拾石榴。
我是被笑散校长点名去总校教唱歌的人。每个星期六早晨,我都会风雨无阻地从我工作的二队去总校执行任务,来回都要从石榴园中通过。
有一次,我走进石榴园以后听到了琴声。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是谁好雅兴忘了吃饭、跑到石榴园里来拉二胡?
我循着琴声走去,看见一位穿着军装却留着西式头发的、瘦削的人,正背对着我坐在山石上尽情地操琴。
我认出他是沙洲!
沙洲是回民,他也是荣校的文化教员,但他不教文化课,而是负责全校的文娱活动。
他在学员中挑选了很多对文娱感兴趣的同志培养成各连队的文娱骨干,并派他们回到各自连队开展文娱活动。而他自己也组建了一支有十几个人的荣校文娱宣传队、经常到各连队向伤残学员表演。
我站在沙洲后面已经很久了。
此时的沙洲已进入了他的音乐世界。
他根本忘了这个世界、当然也不知道我已站在他的后面。
我没有惊动他。
树上的石榴已经成熟,沉甸甸地把树枝都压弯了。我轻轻地依在石榴树的树干上看着成熟的石榴,静静地听着美妙的二胡曲。
我真的飘飘然了。
但是,最后我还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悄悄地离开了他。
因为二队食堂还为我留着午饭呢,我不去吃饭,炊事班的同志就不能休息!
不只是沙洲,我还曾看见单元也在石榴园里拉钢锯。
单元复姓单于,是我们血花篮球队里的主力队员;他用钢锯拉出来的曲子的音色特别迷人。
以后,我才发现在这一段时间里,午休时,在石榴园里练乐器者,绝不是一、两个人。
在这一年中秋节的前两天,沙洲还把他的民乐队拉到石榴园里来排练。
在农历八月半前的一段时间里,正是石榴采摘期,农民在采摘中常有遗漏在树上的、掉在地上的成熟石榴。
“艺术家” 们无一例外地绕开石榴走,没有任何人触摸石榴。
这一年中秋节当天的午休后,校部来了很多人聚集在我们二队前面的大操场上、准备布置晚上的团圆晚会会场。
在我们二队曲队长的统一指挥下,他们到各队食堂去把餐桌和凳子全部移到大操场上来,还拆了好几张床,用床板在大操场上搭起了简易舞台……
傍晚,笑校长到我们二队来了,他是提前来检查晚会准备工作的,我们二队的同志们特别高兴……
其实,笑校长要与伤残学员们在一起过中秋节的消息,我们前几天就传开了。
不一会儿,其他连队的学员也排着队,唱着军歌来了。于是,大操场上歌声不断。
那时,我最起劲。因为我要指挥二队的同志们挑战或应战其他兄弟连队的“拉歌”。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月亮显得又大、又圆、又亮。
几个连炊事班的同志们忙得团团转,他们把月饼、大石榴,抬到大操场上、一桌一桌地摆好,荣校的学员们惊喜地发现,每张餐桌上还有一瓶白酒。
在平时,荣校是禁酒的啊。
大家正在议论时,笑散校长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总校各部门的首长们。
顿时,大操场上沸腾了,掌声不断、口号声不断……
当笑校长在警卫员搀扶下走上“主席”台时,我奉令指挥全场高唱《志愿军战歌》……
刹那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响彻天空,惊得操场旁边树上的入林鸟儿们四处乱飞……
一遍唱完又唱第二遍、第三遍……我看到许许多多人在流泪,我也流着泪,跟着大家一起唱。
这时,已用不着我指挥,大家都在用心唱这支他们已经唱了无数遍的战歌。
他们唱着这支战歌走出国门、奔上战场!在战歌声中,有的同志牺牲了,而他们也因伤残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壮志未酬啊!
同志们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唱……
笑校长看我已无力控制场面,就跛着脚走到我身边,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我侧面看见他的眼眶里也含着亮晶晶的泪水……
他在竭力掩饰他的激动……
全场安静后,他讲的第一句话是“战友们,你们看到桌上的石榴了吗?”
“看到啦!”全场大声回答。
“是什么石榴?”笑校长又问。
“这还用问吗?‘怀远石榴啊!”
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后,一片笑声……
笑校长也笑着追问:“哪来的啊?”
下面的回答是多种多样的,有的说“买的”, 有的说“送的”……
笑校长说:“是怀远人民慰问的!”
他的话引发了全场热烈的,似乎再也无法停下来的掌声!
笑校长话锋陡转:“要是我们平时在果园里随便摘石榴,怀远人民还会慰问我们吗?”
“不会”“绝对不会”……
大家几乎是大叫着回答!
笑校长让警卫员拿来一只大石榴和一把大菜刀,他要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亲手把它切开。
大家都不知道校长想干什么。
在冷冷的月光下,全场屏住呼吸,连林中鸟儿的梦呓声都能听见。
校长切开石榴,举着半个石榴走到舞台口问大家:“石榴籽是怎么长的呀?”
大部分人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有少数人说“是挤在一起的”。
笑校长大声地重复说“说得好,石榴籽是挤在一起的,是紧紧地挤在一起的!”
接着他又说:“军人和老百姓就像石榴籽,应该是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的……”
大操场上先是肃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接着又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大家彻底明白了校长在告诫我们要永远把人民放在心窝里。
在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里,在荣校师生团圆的时候,在以后的任何时刻、任何岗位上,我们都要与人民紧紧地、相依相拥在一起……
笑校长讲话以后,示意警卫员把酒端上来。
他倒满三杯后,高举第一杯酒说:“首先,建议大家把第一杯酒献给我们阵亡的战友!”
他庄重地把酒向地上撒去,月光下像是撒出一把珍珠……
会场上传来打开酒瓶的声音,一杯杯纯净的白酒洒向大地。
笑校长举起第二杯酒说:“把第二杯酒献给人民!”又诙谐地加了一句:“还有怀远石榴。”
他把酒向空中撒去。
月光下,每滴酒都是透明的、无瑕的,它们欢呼着奔向月亮、奔向人民……
大家在一片笑声中,学着校长的样子把杯中酒泼向天空。
这个动作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有不少学员把酒泼在附近伙伴的头上、身上了。
在一阵嘻嘻哈哈、吵吵闹闹、骂骂咧咧声中,笑校长举起第三杯酒,用他最大的力气、最大的声音喊着:“这杯酒敬我们自己:我们过去没丢脸、现在不丢脸、将来也不要丢脸!”
校长仰着头、高举酒杯、把杯中酒慢慢地倒入口中。
细细的酒流在月光下像一条银色的山泉,流入了宽广的胸怀……
全场一片欢呼,所有会喝酒的人都学着校长,对着天空、把裹着月光的酒慢慢地、细细地倒入口中……
那天,笑校长特别高兴。他在两个警卫员的保护下,跛脚走到每一张桌上去敬酒。
许多同志都哭了。
校长的眼眶也红了,但他硬是不让泪水流出来。
他含着泪与许多人握手、搂肩、甚至额头碰额头……
我理解他们从战争中走过来的生死情怀,我跟在校长后面也不断地擦眼泪……
夜深了,笑校长要回总校了。
临走前,他又折回用铺板搭成的舞台上。
沙洲带领的荣校民乐队在聚会的两个多小时中,一直用音乐烘托着中秋之夜。
笑散同志走到他们面前双脚立正,向他们行了个标准军礼。
民乐队的同志们站起来也加入了送别人群。
我们一直把笑校长送上汽车后才散去。
我忽然觉得我的手中好像握着什么东西,抬起手来才想起那是笑校长讲话时,交给我的另外半个怀远石榴。
当我高举手中的怀远石榴献给月亮时,紧紧相拥着的石榴籽,在月光下多像是粉色的,透明的、亮晶晶的珍珠啊……
我禁不住感叹:多好的人民、多好的荣军、多好的校长啊……
当我再次高举手中的石榴献给月亮时,依旧紧紧相拥着的石榴籽,在月光下似乎变成了红色的、透明的、亮晶晶的心状物体了……
它们多么像人民和人民子弟兵一颗颗水晶般的红心啊。
我为有这么好的战友、这么好的领导而感动。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毫不掩饰地让泪水尽情地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