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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姜琍敏,一级作家,曾任《雨花》主编。已出版各类文学著作27部,多次获奖。
一
沈炜在一条无尽的长廊上慌里慌张地追着。他前面飘飘若仙地走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应该是雯雯吧?但雯雯留的是短发,这女子却是一头长发。而他总也追不上她。女子飘逸的长发始终轻拂在眼前,而长廊尽头则漆黑一片看不到丝毫光亮——正在这时,他睁开了眼睛耳边有持续而悦耳的“沙沙”声,仿佛老家人蚕房里无数春蚕在噬咬桑叶。没错,果然是雨声,气象预报真准!
他顾不上多想那个梦了,麻利地穿上衣裤和运动鞋,又把隔夜备好的宽大厚实的塑胶雨衣套上身,翻出床垫下藏着的带拉链小包,塞进胸前内袋,蹑手蹑脚来到走廊拐角处的公共卫生间。一眼看见女厕门边蹲着个黑影,正是雯雯。沈炜低声说:进来。说着蹲下身,让一声不吭的雯雯钻进背后雨衣中——这也是他们早就策划好的。卫生间这片没监控,而雯雯又很瘦小,躲在雨衣里,别人不细看,是发现不了雨衣里会有两个人的。
不一会,沈炜就背着雯雯来到康复院大门口。按照惯例,门卫会打开铁门,让他出去。因为他知道,沈炜不久就会回来,并且多带一份早点给自己。当然,这次他上当了。
闪出门外的沈炜吁出一口长长的浊气。一直狂烈地顶着嗓眼跳动不已的心,终于落回心窝里。
背上的雯雯挣了一下想下来,但沈炜却说了声:“别动。”双手更紧地抱着她,顺着铁门前两边长满杂草和花木的水泥路,拼命快跑。不一会,就把他们身后那两扇大铁门甩在了清冷的雨雾之中。这两扇沈炜急欲告别的大铁门边,墙上有一块方形的金属牌子,上面刻着:“精神康复院。”
二
十年前,沈炜还是自由身。
遗憾的是,这种后来才意识到无比宝贵的自由感,当时却像须臾不可或缺的空气一样,呼吸着它时,沈炜丝毫也感觉不到。直到失去才意识到它的可贵。相反,那时的他,满心充塞着无边的失落、绝望甚至时不时袭上心来的暴怒,像一张密不透气的无形之网,牢牢捆绑着他的身心。
自从降生到这个后来让他无比厌恶的人世,他品尝了太多的委屈、困惑和缺憾。他从没体会到完整的家庭之乐,甚至也没有完整的父爱、母爱。
父母离婚后,母亲带着他回了江西老家,却不到三年就一病而去。外公、外婆疼他,却因只有几亩薄田而没法给他像样的生活。父亲有时会在过年前来接他到南京住几天。离家前曾和沈炜和睦相处的哥哥,大起来像突然变了副嘴脸,看待他越来越不顺眼。还因为听不惯他的乡村土音,逼着他必须说普通话。说普通话难免露出点乡音,哥哥便讥讽他是个土八路、乡巴佬。
沈炜升上高一那年,外公也撒手而去,患有严重风湿性关节炎的外婆只好打电话叫来父亲,千叮万嘱地把他“交回”父亲。
总以为重新成为城里人的日子会舒坦些,却不料长期疏离和城乡文化差异形成的隔膜是如此深重。他和父亲之间始终横亘着一条跨不过去的河流。父亲内向的性格和拖着两个儿子的压力,使他总是寡言少语,经常茫然望着天花板,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大他5岁的哥哥一度似乎懂事,不再骂他乡巴佬了,却很快因为谈朋友、结婚而对这个凭空飞来啃食父亲的弟弟,产生了更深的嫌厌。
虽然父亲让他从职校开始重读,他仍然磕磕巴巴才勉强毕业,在父亲帮他找的汽修店打了一年工后,他又无法适应那油污而刻板的生活,便自己找了家发廊去学艺。可是父亲大为伤感,经常责怪他不珍惜工作。日益积聚的沮丧、平庸的无助感,让沈炜迷上了网络,却又招致父兄尖锐的不满。哥哥训斥他自甘堕落,早晚是个败家子。父亲则常在他上网时来敲他房门,逼他睡觉。恨极时还会踢开房门,指着外面喝令他“滚回你娘那里去!”忍耐不住的他经常和他们争吵,却因此挨过哥哥几个耳光。
更大的矛盾也来自网络。沈炜在网上结识了一个女孩,他希望父兄接受他的亲事,哥哥却说网上结交的女人不可靠。父亲却让他把那个女孩带回来看看,沈炜真把女孩带回来后,父亲却说要和她单独谈谈。结果没一会那女孩就怒冲冲地从父亲房里出来,推开迎上来询问的沈炜,夺路而去。
沈炜惊问父亲都对女孩说了什么,父亲冷冷地回答说:没说什么。我就是把你和我们家的情况,实实在在告诉了她。我说你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我也是没积蓄的工薪阶层,所以我不同意这門婚事。别说没钱,连一间婚房也不会给你们——有本事你们自己去买房、租房结婚。反正,随你们便好了!
万念俱灰的沈炜狂吼着,头一次向亲爹挥起了拳头,父亲的惨叫惊动了哥哥——他结婚时,父亲把原来一套大房卖了,贴些钱换成两套70多平米的小房。一套给哥哥住,一套他自己和沈炜住。两套房在同一楼层,门对门——身高力大的哥哥冲进来只一推,沈炜就踉跄着倒在了屋角。但随即他就被沈炜抱紧一条胳膊,张口咬住,任凭他惨叫、踢打,就是不松口。直到哥哥和父亲双双向他求饶,他才把一大口血水吐在他脸上,冲进自己房间。草草收拾了些东西,又撕下一本书的空白页写了几句话:既然你们讨厌我,从此我不再给你们添麻烦。永别了!
他把纸片放在桌上,推开迎上来拦他的父亲,在他鼻子前摔上家门,扬长而去。
大街上阳光鲜亮,游云使带眼状斑点的阴影在马路上移动。黑与白、光与影分外鲜明,像两股凶悍的势力在角斗。匆匆奔走的沈炜,突然冒出一种怪异而恐怖的感觉。因为他感到心里有大雪漫卷,脑子里则像电子屏一样,反复闪现一行异常清晰的字幕:这里怎么有这么多人?为什么还有人在跟踪我?可他们不像我哥呀?
他越来越感觉不安。无论他走出多远,周围都有许多人在偷看他、试图包围他。他竭力加快步伐去找女朋友。然而女朋友不在家,也不在她打工的餐厅里。他心里沸反盈天,一遍又一遍狂拨她手机。终于接通时,女朋友尖厉地先喊开来:“请你不要再烦我,我不会见你的!一个得不到家庭祝福的婚姻是不可能幸福的,希望你早点找到称心如意的好老婆……”
想死之心,就是从这时盘踞沈炜心的。女朋友是他久已干涸的心田中难得的一小块绿洲,现在,他却突如其来失去了这块比性命还要宝贵的绿洲!那么,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也就失去了依凭。难道还要我再回到那始终让自己有寄人篱下之感、毫无生机的家里去吗?
沈炜双手插在头发里,埋头坐在餐厅外高高的石阶上,一个非常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来吧,跟我来吧……
他疑惑地抬起头望向周围,并没有一个人,但他反而感到一阵难得的轻松。对呀,她不去就不去好了,难道我一个人就不会去吗?
他这个想法不是臆念。几个月前,他和女朋友商量向家里攤牌准备结婚时就决定:只要父亲同意他的婚事,他们马上去办证。然后立刻选个好日子到上海去,坐上向往已久的大邮轮,去旅行结婚。为此他们暗暗办好了护照,沈炜也把自己的所有积蓄换成了美元——现在,这一美梦虽然破灭了,护照和美元还在自己双肩包里安稳地躺着。那么,我自己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电视里早就看到的,那如梦似幻的美妙航程,那蓝天白云浩瀚无垠的大海风光,不还实实在在地在那里吗?
三
邮轮鸣响长笛,驶出吴淞口没几个小时,光怪陆离的大上海和错落起伏的陆地就失去了踪影。眼前“惟余茫茫”,周遭只见暧昧迷幻的水平线。只有不屈不挠的海风在扑打着山一样巍峨的舰桥。大海,真的只是鱼虾们的自由王国吗?凭什么人就不能像它们一样在绿水间生存呢?
第二天晚餐时,很少喝酒的他,一气喝下大半杯红葡萄酒,而且,在他路过三楼赌场时,还意外萌生了赌它一把的念头:钱包里还有两千块美元呢。今后别说它们,就是这世上的任何财富、荣华、名利什么的,对于自己都如过眼云烟了。
正当他决心下注时,正好看见一个赌客在21点赌桌前,满面油光地把一堆筹码揽到自己跟前。他立马跑到账台前,数出两千美元,全部兑成筹码。
当赌客和庄家手中先后三张牌的点数之和,正好为21点者为赢。大家都不满或超过21点时,那么三张牌之和最大者为赢家。许多赌客因为估计自己的牌最后会超过21点,或者总和大不过庄家,而在头一两张牌时放弃了,这样可以少输些筹码。沈炜则压根儿不考虑这个。结果,开头他输多胜少,但很快就反转逆袭,一连好几把大胜。而惊心动魄的最后一击到来时,已经被胜利彻底唤醒的胜负心和贪欲,突然像斑斓大虎一样跳将出来。面红耳赤的他,竟毫不犹豫地把面前满满的筹码全部推到盘中。哇噻……在围观者的惊叹中,第三张牌落定,沈炜拿到一张7,总点数成了20点,刚好胜过庄家一点!
在看客们惊狂的簇拥下,沈炜狂喜地张开双臂,痛快淋漓地将大把大把的筹码拨拉到自己身前。见好就收吧,小子,别又吐回去!有个看客忽然在沈炜肩上拍了一把,惊出他一身冷汗。
一直全神贯注的沈炜,疾速环顾一下四周,猛地意识到自己已身处许多陌生人的包围之中,成了所有眼睛关注的中心。他的心蓦地绷紧了。眼前则一阵昏暗,又一阵金光乱闪,只觉得周遭舱壁像四面大山一样嘎嘎怪笑着,猛地向着自己压将下来。而他脚下的地面,却像被水泡软的饼干突然塌陷,身体在迅猛下沉!妈哎!他忘记了眼前的筹码,身子剧烈哆嗦着,使劲推开身边的围观者,转身就逃!
你疯啦?这么多筹码都不要啦?
快帮他收起来。
围观者中两个年轻人则抱住他不让他离开。沈炜挣了几下,脑海里的嗡嗡声却意外消失了。而庄家已将他的筹码收在一个纸袋里,微笑着递给了他。
他抱紧筹码,一溜烟跑到账台去兑换现金——这短暂的精神复苏,让他久已蛰伏在心底的欲念猛烈爆发:沈炜,沈炜!你发大财了!有了钱,还愁讨不到老婆?有了钱,还愁得不到快乐?
可是,收银员那有些扭曲的声音,却又像晴天霹雳般将他击垮:一共是4万零1百美元——随着点钞机“哗哗”的响声,沈炜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绿纸头,像眩目的天花在眼前乱坠,他的身子又无可抑制地痉挛,牙齿也在口腔里“咯咯”碰撞。他两只手同时伸出去,狼爪般攫住钱袋,往怀里一揣,双手捂住,想赶紧躲回舱房去。
但是两条腿依然不听使唤,身子醉汉一样晃荡。而且那些围观者竟都堵在门口,垂涎欲滴地逼视着他,不怀好意地向他慢慢靠拢。他慌忙掉头转向另一个方向。却又有越来越多人影涌现在前面。
你们要干什么?走开!他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那些人顿时不见了。不料他想乘电梯时,更可怕的一幕发生了——电梯门开时,里面竟站着几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大张利爪向他扑来。他疾速掉头,双腿像踩着松软的棉花一样,踉踉跄跄跑下楼梯。
他惊喜地发现,楼下空无一人,通向甲板的舱门大开着。舷栏外天高云阔、星光璀灿;海风把邮轮劈碎的浪花洒向甲板,也洒在他脸上,沁凉的感觉令他的心清宁了。
这里好,这里好。他下意识地摸出揣在衣襟里的钱袋。太好了,钱一分没少。那些人太坏了,个个都想抢我的钱。我的钱是要用来结婚过日子的,怎么能给你们?
这么一想,沈炜眼前倏地迸现一道照彻海天的电光,像一面巨屏般清晰地悬挂在星光乱颤的天幕上。屏幕上竟还闪现出女朋友笑吟吟的面容。沈炜惊喜地尖叫起来:嘿,你怎么也来啦?你是来找我的吧?
可是,他的惊叫似乎把女朋友吓着了,她的笑容倏然消逝。
哎,你别走啊,你听我说呀,我现在有钱啦!你看我赢了多少钱啊,都是美金,新括括的美金啊!
听他这么一说,女朋友的笑容又浮现出来,并且浮出屏幕,越来越大地向着他飘近来——沈炜更亢奋了:你看你看,我没有骗你,你看我的钱,你看这么多美金,全都是你的啦!
接好,接好,快接好啊!
说话间,他从钱袋里一把一把抓出美元,奋力抛向女朋友。一张张绿色泛光的钞票,宛如上下翩飞的蝴蝶,趁着海风,洋洋洒洒地漩舞在流云飞转的夜空中。可是,令他焦躁而沮丧的是,女朋友的脸竟又消逝了:哎,你怎么又走啦?你怎么还不相信我啊?
他绝望地呼唤着,一脚踩上舷栏中部的横杠,打算翻越舷栏去追她。就在此时,两个身影从他身后一跃而上,同时抱住了他——
早就从甲板监控中发现沈炜的异样,船方派出的两名保安及时赶到,挽救了他的生命。
几天后,邮轮泊回上海。接到电话从南京赶来的沈炜的哥哥,带着两个朋友,把眼色迷离、呆若木鸡的他扶上小车,驰回南京,直接送往精神卫生中心。
看看护士一直在张望,沈炜便站起来说:时间不早啦,小妹我们都回去睡觉吧。她愣愣地看了沈炜一会说:你多大啦,叫我小妹?
沈炜告诉她岁数,她伸手点了一下他额头,相当清醒地笑着说:回去睡觉可以,不过,以后你该叫我姐姐才对。
这个姐姐(后来沈炜知道她叫苏雯雯)的家人常来探望她。来得多的是一个头发稀少的中年男人,沈炜猜是她的丈夫。可有一回这丈夫刚凑近她,正躲在床上发呆的她,冷不防飞起一脚,把他踹了个趔趄。
观看这种种景观,成了沈炜每天基本的生活内容。但他最看不得那些家属带着吃食、用品和嘘寒问暖的关切来看望病人的情景。哥哥不看我就不看我好了,我还不想看他那张阴森森的鬼脸呢!可是,哪一天他才会生出善心,来把我接出去呢?沈炜不由得更加怀念以前自己厌倦的自由的日子。早知今日,当初我干嘛要那么作啊?这么一想,他又会悲凉万分地呆坐在活动室,久久沉缅在过去的生活记忆中。尤其是在老家时,那些贫苦却无拘无束的日子。和小玩伴在一起嬉笑打闹,下河游泳、摸沟里的螃蜞,甚至连母亲死前偶然对他的责骂,此时想起来也让他倍感温暖,禁不住潸然泪下。
白天还好些,那些个漫长无边的夜晚,对沈炜来说,尤其难熬。特别是无雨的冬夜,听虎啸龙吟般朔风动地而来,门窗“劈啪”,雨篷呻吟,耳畔“嗖嗖”如有利箭飞掠,心头瑟缩似万马狂踏,落英狼藉。再想到自己看不到头的现状,沈炜黯淡悲凄的心境,简直就像是夏日里的雷雨将至,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五
沈炜虽然觉得自己早就正常了,但仍强忍着不主动要求出院。因为他看见许多例子,病人越是声称自己治好了,要求出院,医生反而不轻易同意出院。所以,当有一天来查房的医生对他说:你没事了,可以走了,他并不感到奇怪或兴奋。因为此前他打过电话给哥哥,哥哥说一切服从医院,不肯来接他。所以他就对医生说:我走不了,我家人不肯来接我。
医生说:现在不同了,你就说是医生通知你出院。
不行啊,我哥哥的手机换了号,座机也停啦。
医生便教他说:那你给社区打电话,让他们劝你哥哥来接你。
沈炜便到护士站查到社区电话打过去,不料他们首先反问他:你是病患本人吗?那我们怎么能相信你的话?沈炜怎么解释也没用,只好央求护士给他们说,社区的回答又变了,说这是居民的私事。他有监护人,社区没有这个义务帮助他。
忍耐了一年多的沈炜再也不肯罢休,社区的电话刚挂上,他接着又反复拨、天天拨。结果,对方总算同意劝他哥哥一起来看看再说。
几天后,哥哥和两个社区女工作人员一起出现在沈炜面前。沈炜长久积压在心头的怒火忽地爆燃了,他跳过去揪住哥哥的衣领吼道:我问你,我和你是不是一个老子、一个娘生的?我早就好了,你就是不接我,到底安的什么心?
哥哥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脸疑惧、始终站得离沈炜远远的社区人员说:我说的吧,脑子坏了的人会好吗?你们看看,这像是好了的样子吗?
可能他是心里有气吧?
有气?有气的时候你们没见过,他以前在家就恨不得把房子都拆了!你们要是相信一个疯子会变好,那他以后到社会上,到你们社区去闹事,杀人放火或者又去跳海、跳楼的,一切都归你们负责!
两个社区人员面面相觑,说:你是监护人,当然应该你负责,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好吧,今天你们亲眼看见他是怎么个状况,今后我也不要你们负什么责,但是如果他不服我监护,再向社会上吵吵嚷嚷,拜托两位给我作个证,相信我不会骗你们就行。
可以,可以,两个社区人员说着,小心翼翼地绕过沈炜,向哥哥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
哥哥却难得地露出一脸大度的笑,一面柔声哄着沈炜,一面伸手挽起他胳膊坐电梯下楼。沈炜以为哥哥是接他回家,再也没想到,楼下停着的小车后排已坐着两个哥哥的同事,他们把他让到中间,一边一个夹着他,车子就风驰电掣驶走了。结果,他连家门也没见到,哥哥将他送去了精神康复院。
这个康复院坐落在郊区小镇边缘,四面围墙都插着碎玻璃,简直像监狱。万念俱灰又不甘心的沈炜,一有机会就问医生:精神病院都说我好回家了,凭什么又把我关到这里来?于是,来了两个医生对沈炜作了一次会诊。俩人随便问了点问题,也没对沈炜说个所以然就走了。但是后来沈炜在护士那里打听到,医生给他的诊断,仍然按照上家医院的,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这使他的心彻底凉了,无疑,哥哥会抓住这点不放,永远不接他出去!
唯一有点安慰的是,这家康复院和沈炜上次住的精神卫生中心不太一样,这里的管理和治疗没那么正规。如果说,之前那家医院是为了治病,这家则主要是缓解期或慢性精神病人的长期收容所。
这里的作息制度也和以前不同,病患们都是每天早晨6点起床,中午11点午饭后,午休到下午1点半起床,3点45分晚饭,4点半后按规定又要睡觉了。当然,如果你睡不着,又到别的病房串会门或者到活动室坐坐,院方也不会太干预。但多数人服了药都易瞌睡,渐渐也就习惯了院里的作息规律。这样算下来,他们一天的睡眠要超过14个小时。这么长期睡下来,再加药物作用,你就是不痴不傻,恐怕也会变成个麻木、迂呆的废人。所以,尽管知道希望不大,沈炜还是尝试着给社区、街道甚至给收音机里听到的市政府市民热线打电话求助,得到的都是温言软语的劝慰,顶多说是要咨询、调查后给他以帮助。但这帮助统统都像是凌晨窗外婉转悦耳的鸟唱一样,看得见而從来都摸不着。
至于康复院这头,也曾表示他的确可以回家,而且也不强制他服药了。但是,他们根据相关法规,执行的惯例是:“谁送来的谁接走。”否则,病患出去后出了什么事,他们是要负责的。所以,即便一个人符合出院标准,只要监护人不肯接走,康复院就不能放人。
沈炜的入院协议是他哥哥和康复院签的,沈炜能不能出院,就只能由他哥哥说了算。几年后,康复院也同情沈炜,出面和他哥哥联系,明确告诉他沈炜能出院了。但是哥哥的态度依然铁板一块:不接。他这个人不服我,而我家老子也死了,我接他回来,万一他再发病或者又去跳海跳楼的,你们负责吗?
康复院便派人到社区了解沈炜家情况,回来后都为沈炜抱不平,却也不再做他哥哥工作了。因为明白这是个死结——自从他们父亲去世后,对门那套本该属于沈炜的房子,早就被他哥哥租了出去,租金都收在他手里。无疑,如果沈炜一直住在康复院,哥哥既能甩掉监管包袱,更能一直收租,直至完全独吞这套房子。
不服气的沈炜又通过护士找到律师,企图通过诉讼获得自由。可是折腾了好长时间,也花了不菲的律师费,结果却又是败诉。
法院认定,沈炜哥哥强调他为保护沈炜,以防他出来后再度自杀的理由成立。哥哥将他安置在康复院,也尽到了作为监护人的职责。判决书还罗列了诸多理由,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理由:你毕竟是个精神病人啊,放你出来,万一出事谁负责?
沈炜不得不承受那个无情又简单的道理:没人会相信一个精神病人的话,也没人愿意为一个疯子的权益费心劳神,这对各方面都只有风险,没有利益可言。
眼前还有个让他不寒而栗的事实:在这个康复院里,有好些病友都已住了十多年!那么,如果哥哥永远不同意接我回去,我岂不真要在这里住到老、关到死吗?
看不到出路的沈炜想到了逃跑,可以说,这才是他有勇气在这里苟活的唯一支撑。而且和别的想逃跑的人不同,他逃跑的目的不是回到哥哥掌控的那个家中去,而是到天涯海角任何能自由生存的地方。而随着时日的推移,他也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目的地,那就是江西老家。老家虽然没了母亲和外公,但瘫痪在床的外婆还在,其他亲戚还有。他们不会不让自己在村上种点地,或者打点零工混口饭吃的。而且,哥哥的根本目的就是不让他回家,好独吞南京的家产,只要他躲到老家不回來和哥哥争家产,他才不会管自己死活呢。
想要出逃的病友并不只有他沈炜,但真正能够逃出去的极少。有几个人倒是逃出去过,可是没几天就又出现在康复院里了。沈炜发现那些被抓回来的病友都是病没好透的,或者脑子一热就翻墙或偶然得到机会就逃走的。但他们身上没有钱,脑子里没有也不可能有详尽的计划。结果在街上游荡两天,没有吃,没有住,想想还是回来吧。还有些病友直接逃回家去,结果转天又被家人送了回来。
沈炜明白,你即使翻过了康复院的墙头,外面还有看不见的墙头在等着你。如果想逃出去并真正在外面生根,就要沉住气,想好切实可靠的出逃之地,作好长远细致的规划,然后缜密准备,一举成功。
长远规划的第一步,就是要在里面活成个模范病人的样子。在这种地方,你只有活成一团棉花、一个滑溜的圆球,甚至一个千锤百打决不吭气、对人畜无害的模范病人,后面的一切才有可能。
渐渐地,沈炜在医护人员心目中留下了良好印象,觉得他是乖巧听话的老实人。护士们开始让他像上家医院的病头一样打打杂,跑跑腿。而随着病人数量不断增多,总务科长也想物色个得力的帮手。护士们向他推荐了思维正常,又年轻力壮、机灵能干的沈炜。
起先总务科长还对他存着些戒心,一年半载后,他几乎完全信任了沈炜。沈炜渐渐可以在院内自由活动;总务科长外出采买什么,经常还带上他一起去打下手。每次外出沈炜都有机会逃走,但是他非但不逃,还寸步不离地紧跟着科长,让他对自己更放心。
沈炜不想随便逃跑,当然是因为他的长远规划还没有完成。
长远规划的关键,就是钱了,没钱就无法在外面独立生活。但是,别的病友中条件好些的人家,每月都会给他们零用钱,而哥哥顶多在春节或者中秋来看他一两次,丢给他一两百块钱。这点钱全存起来,又能管什么用呢?后来当他偶然得知,当年自己在邮轮上抛洒剩余的两万来块美元,都被哥哥收下了,也曾在哥哥来时问过他,哥哥眼皮也不抬把他呛了回来:那都是赌资,早给公安没收了。
亏你编得出这种瞎话!沈炜怒发冲冠:邮轮的赌场是在公海上才开放的,输赢完全合法。港口公安不可能扣押我的合法收入,我的美元就是给你私吞了!
吼到激动处他流下泪来:哥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但有一点你肯定不会否认,那就是我也是一个人,也是你的亲弟弟。你能不能想想,在阴间里的爹和妈,会希望你怎么待我吗?
哥哥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惊异地盯着沈炜,不相信弟弟竟会有这种很逻辑的思想。但他还是跟他玩太极,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干巴巴地打了几个哈哈,逃也似地走了。
康复院有个小卖部,卖些日用品、小食品。东西大都比外面贵,还有不少一用就知是假货。而且,病友们最抢手的香烟,小卖部没得卖。因而抽烟的病友想抽烟,只能靠家属带,家属限制或不肯带的,就只能从别的病友那里买,或者求人从康复院外买进来。沈炜抓住这个商机,靠着随总务科长外出的机会,买些“红南京”“黄南京”之类抢手烟带进来,转手卖给病友,每条能赚个三五块。时间长了,有些不抽烟的病友也会请他带些康复院里缺少的小吃,如烧饼油条、小笼包、煎饼、烧鸭等,让沈炜又得到点小外快。只是这些小点心,沈炜几乎从来不吃。他得忍住馋虫的闹腾,把一点一滴都存起来。只有一次例外,他偶然看见一家工艺品店里放着一排外国彩绘人偶,巴掌大的一个,有老人,有孩子,还有圣诞老人,个个灵动而讨喜。他心一颤,就买了个怀抱着笑得天真烂漫小婴儿的母亲偶,因为她的笑容太像自己死去的娘了。回来后越看越欢喜,虽然要10块钱一个,他还是咬咬牙,又去买了3个玩偶来:一个老奶奶,是他心目中的外婆;还有一对小夫妻,是他梦幻中的自己和未来的老婆——他的床靠窗,有个窄窄的窗台。他把4个玩偶放在窗台上,无聊时就出神地看上一会,心里暖暖的,酸酸的。
除了“转手贸易”,沈炜还发现一个商机,那就是病友们理发不便。他就向总务科长提出,自己在发廊干过,希望承接康复院病患的理发业务。总务科长征得院长同意,答应每月给沈炜100块钱作为他的劳动补贴。
六
有一天,天气整天都阴郁恍惚。低低压向大地的天空,像一口倒扣的大锅,阴沉沉地郁积着这个冬天第一场大雪。
傍晚时分,沈炜到楼下时,周遭已像晚上一样黑乎乎了。雪花也明显大起来,院里昏黄的路灯光晕中,翻飞起微弱的亮点。痴痴地看了好一会,沈炜心里涌起莫名的甚至有些暖洋洋的情愫。现在的老家,会不会也在下雪呢?他闷闷地想:雪花就像一条大被子,把天地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啦。哦,这样的夜晚,这么静,这么美,要是整个世界就此让雪给冻住了,康复院和整个世界也没有分别了。从此,它们将永远定格在这个时间、这个样子上,那冰雕玉砌、玉树琼花、普天银光,岂不就成了个(未免有些阴森的)梦幻世界了吗?要是康复院这个小世界总能这么温情而动人,我就是不逃跑,永远活在这里,不也挺好吗?
耳边传来汽车喇叭响,康复院的救护车驶进院子,一个女护士和一个男护工跳下车来,随即一人抓着一条胳膊,连哄带嚷地把一个年轻女人从车里拽下来。
司空见惯的沈炜漫不经心地向那女人扫了一眼,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眼前蓦然升腾起一团绚烂明亮的烟花:我认得她!
他一步跳到那个女病患面前,开心得笑起来:你也到这里来啦,雯雯?我是沈炜呀,我们在精神病院不是好病友吗?
可是雯雯却受惊似地伸手推开了沈炜。虽然后来她说,她其实是认出了沈炜的,可那一刻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理他。可能是因为沈炜招呼也没打一个,就早早离开了精神卫生中心的缘故吧?
这个新病友确实就是雯雯,几年不见,沈炜重新看见她,仿佛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个相当文静而好看的女人。尤其是重逢时的第一眼,她那漠然的神情反而让她显得凄美而清丽。他记得,当年她说自己大他3岁,28岁。那么她现在应该有33岁左右了,但除了额头有点细密的皱纹,脸上还是很光表,更有一双精神康复以后乌溜溜的、笑起来总是弯弯的大眼睛。这时候的她就几乎变了一个人,变得安稳而很少生气使性,说起话来还经常透着点腼腆。
雯雯的命运和沈炜也有相似之处,她升初一时,父母离了婚。母亲带着她改嫁后,又生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高龄得子的母亲,感情的天秤一下子偏向了儿子。而且因为雯雯和继父不相容,关系长期紧张,从此雯雯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种种摩擦和矛盾使她母亲也日渐嫌厌她,直到雯雯结婚離家,彼此才获得解脱。可是雯雯对母亲为她找的这个丈夫很不满意,结婚不多久,小夫妻就陷入日益加剧的内战中。母亲始终认为是雯雯心性太怪,因而经常偏袒她亲手挑选的这个女婿,而责怪雯雯挑剔、自私。
积郁已久的雯雯,在抓到做着一个小公司老板的丈夫出轨的铁证后,和他大吵一架,双方又撕又咬,弄到彼此都头破血流。母亲闻讯赶来调解时,雯雯因为她还在“和稀泥”,而把她狠狠推出门去,并声称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母亲和继父都认为雯雯疯了,连哄带逼地把雯雯送进了精神卫生中心。
结果,雯雯被诊断为人格解体和中重度抑郁。
因缘际会,沈炜和雯雯就这么相识了。
其实,沈炜被哥哥转送到康复院来后一年多时,雯雯也出院回到了家中。一回家,无论母亲怎么劝阻,她铁了心地和丈夫离了婚。
可是离了婚的她,又因为没房子,只好住回母亲家。这正是母亲和继父不同意她和丈夫离婚的根本原因,因为这个家从此又陷入看不到出路的冷战之中。
另一个不良诱因是,雯雯出院后回原公司断断续续上了一阵班,便无法再去了。有人把她住过精神病院的情况散布开来,一时间她成了公司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疫”。这种流言加上她和丈夫离婚消息的“佐证”,很快像12级台风摧残着雯雯的命运。雯雯受不了这种前所未有的冷暴力与孤立,在家里又倍感压抑,结果病情再次爆发——她独自离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流浪了两天后,被派出所找到。母亲和继父毫不犹豫地又将她送回精神卫生中心。
又住了两年后,精神卫生院通知雯雯母亲,她可以出院了。
和沈炜哥哥怀着类似心理的母亲和继父,一致认为她的病不可能好。于是接回家“观察”了几天后,悄悄来到康复院,为雯雯办好入院手续,随即让院里派车来把她接了过来。
这就是我们的命呵!沈炜知悉雯雯的经历后,摇着头对她叹息。但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谁知道呢,说不定对我们俩来说,倒是老天爷的精心安排,命里注定我们要历经磨难,终结良缘。
当然,这是后来,雯雯正式成为沈炜女朋友后,他才这么说的。从那时候算起,一直到俩人出逃,他们又在康复院里同甘共苦地相伴了5年,也怀着同一个梦想,精心谋划和准备了5年。
从此沈炜利用自己的某种优势,明里暗里关照雯雯。护士们也因为沈炜的关系,对雯雯很体谅,她的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正常。后来她红着眼睛对沈炜说: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早点到这里来。比起在别处和家里受到的委屈,你和护士们简直是我的特蕾莎嬷嬷。现在就是我妈来接我,我也不想回那个冰窟里去了,只要你不走,我情愿永远住在里面。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恰恰因为丘比特的箭射中了他们,住在这里时间越长,他们的日子便越难熬。有时候沈炜觉得自己像是面对着一瓶美酒,却没有开瓶器而喝不成。又像是面对着一桌珍馐,却因为两手被束缚只能干瞪眼。
七
充满魔力的丘比特之箭,强悍而不可抗拒地令沈炜的长远规划转了一个向,他想尽办法也要带上雯雯一起逃跑。
雯雯的回答是:要是你这回再把我扔下,我就死这里算了!
想要两个人一起逃出去,沈炜就要设法存下更多的钱。沈炜之前的规划里,如果逃出去,自己一个人到东到西都没有太多牵挂,只要有点钱不至于饿死就可以。但有了雯雯就不一样了,他不能让心爱的雯雯跟着自己吃苦受罪。但他们的身份决定了,出去后肯定比一般人更难生存,哪怕是在老家,也必须有一笔存款,让他们能够先租块地或者开个小店过日子,起码还要让雯雯吃饱饭、穿几件像样点的衣服。甚至可能,今后还要有个庇护俩人世界的屋檐。
可是想要更多的钱,沈炜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有耐足性子,延长出逃的计划,想尽一切办法来存钱。好在沈炜自己基本不花钱,这里面酒不许喝,他也不抽烟。而对沈炜分外体贴的雯雯,了解他的计划后,不仅制止沈炜为她买水果或者从外面带小吃给自己,还把家里人给她的零花钱,一分不花都交给沈炜存上。这点上她的境遇要比沈炜好些,母亲到底是母亲,尽管她想过太平日子,也不肯接雯雯回去,但她常会来看雯雯,还给她带些零食、茶叶之类,雯雯也如数交给沈炜去卖给其他病友换钱。
他们所有的钱都存在沈炜那里。日后曾有人问过雯雯,怎么就不担心他卷走一起存下的钱远走高飞?雯雯轻蔑地冲他们撇嘴说:这个你们是想不明白的,我们早就合着一颗心了好不好。
确实如此,对于沈炜来说,要逃他早就有许多机会了。可是如果没办法带上雯雯,他也宁肯永远在里面陪着她!
沈炜对雯雯说的终极计划是:存过3万块钱,最好是5万块时,只要有机会就开始行动!当然,必须是十分有把握的机会,并且一定要一击就中。否则,一旦逃不成或被人抓回来,从此就基本绝望了。目前沈炜这种可以出入康复院的特权,其实也是脆弱的,出不得半点差错,所以他比以往表现得更加“模范”了。在这过程中,他独自开溜的机会很多,心中那渴望的自由也常常会向他谄笑,拼命诱惑他,但他还是沉住了气。时间长了,康复院的人几乎都把沈炜看作是“自己人”了,沈炜也刻意籠络轮流值夜班看门的人。他们知道他几乎每天凌晨4点半都要出去,给病友买早点赚外快。但因为沈炜每次回来都会送他们一份小笼包或煎饼、油条加鸡蛋,也就心满意足地任沈炜来去自如了。
沈炜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去附近镇上两家不同的银行,悄悄办了银行卡,把攒下的钱存进不同的卡里。
走得最远的一次,他搭上地铁,直奔市中心。这也是沈炜长远规划的一部分,一是去探探路,测试一下如何坐地铁,以及到高铁南站大约要花多少时间。沈炜还特地买了部智能手机,虽然攒钱不易,但沈炜明白要想顺利出走、出行,就需要随时关注新闻,了解社会动向。万一新闻里“通缉”他们了,也能及时应对。
时间真是心理的,你说它慢也慢,好像老牛拉破车,半天也挪不了多远;你说它快也快,几年光阴简直就像一个梦,浑然不觉就飘走了。沈炜渐渐开始焦虑:我可以随便进出,钱攒够了就远走高飞。可我要怎么带着雯雯这么个大活人,在诸多关口和众人的眼皮底下逃出去呢?
或许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吧,有天晚上在活动室闲聊时,沈炜心血来潮问雯雯:你的名字蛮好的,听起来顺耳,写下来也好看。雯雯笑笑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长脚雨。老爸灵机一动,决定就叫我雯雯。说这个字可以纪念那个多雨的日子,也寄托着老爸对我将来有文化、又文静的希望。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没出息的女儿大起来,既没有什么文化,还成了发作起来又跳又叫的……
雯雯眼圈红了,哽咽着说不下去。可是沈炜的心田中,却仿佛大雨中突发了一道闪电——多雨的日子!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下雨天出去买早点的情形,因为双手要提很多点心盒等,打伞不便,他就买了件塑胶雨衣穿。那件雨衣宽大又厚实,提着不少东西也足够容纳。那么,如果我们趁一个下雨的日子,让瘦小的雯雯躲在雨衣里,我背着她,假装是我一个人出门买早点的话……
八
身后刚响起关门声,沈炜背上的雯雯便挣了一下想下来。但沈炜却说了声别动,双手更紧地搂着她,顺着康复院前那条两边长满花木和杂草的水泥路,拼命快跑。省道就在前头,沈炜喘息着把雯雯放了下来。为了不引人注意,他把雨衣扔进路边小树丛,俩人共着雯雯带着的折叠伞,搂紧着快步前行。沈炜低头端详雯雯,这才注意到换去病号服穿上新衣服的雯雯,此刻也像换了个人一样靓丽,她的脸色也光亮了许多,含情脉脉地问他:现在我们自由了吧?
自由了,当然自由了。不过……沈炜没有说“不过”是指什么,他不想破坏雯雯的心境。而他自己心中,轻松自由的感觉分外强烈,同时却也有一种煞风景的不安还纠缠着他,使他不敢过于乐观。
平时总是车水马龙的省道上,现在却静悄悄,只有几辆大卡车间或呼啸而过。刚刚松了口气的沈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谋划太乐观了。现在才早上4点3刻,省道上和对面小镇都还是乌黑一片。除了几家亮着灯的便利店,和冒着诱人香气的早点铺,大部分店铺都没开。更糟糕的是,那时还没有网约车,他想搭乘的出租车也迟迟不见踪影。雯雯带着哭腔反复问沈炜怎么办,怎么办啊?沈炜竭力用轻松的口吻安慰她不要急,实际上自己已出了一头汗,和着伞下淌着的细密雨珠流进脖颈里。
时间就是生命,就是生机。打不到车,耽搁得越久,康复院的人发现后追来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他们被发现的可能性也不少,或者从哪段监控中发现沈炜的雨衣下似乎有人,或者是雯雯病房中有人发现她不在而报告……沈炜毅然改变主意,决定徒步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去。那儿虽然还较远,但走得快一点也不过20分钟,而且路上还有碰到出租车的机会。于是他蹲下来又想背雯雯,雯雯却使劲挣开他:我能跑的。
沈炜便拉着她的手踉踉跄跄拼命跑,然而,毕竟他们昨夜都因为抑制不住的兴奋而几乎一夜未眠,加之现在心情紧张与颠簸,肚子里还没吃过东西。所以,当他们远远看见地铁站的轮廓时,都已上气不接下气地快要瘫掉了。
哎哟,我要死了,我真的跑不动了。雯雯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软软地蹲下身去,捂着胸口对沈炜哀叹道:我会害你的,你不要管我吧。
这怎么行?沈炜也觉得支持不住了,肚子还不争气地一阵阵痉挛作痛。但他咬牙硬拉着雯雯站起来,挪到附近岔路口小邮局的门廊下,这里比较隐蔽,他想坐一会喘息一下再走。
沈炜在心里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们不应该休息的,说不定就在这多耗掉的几分钟里,他们就发现异常并追上我们了……
果然,当他们终于又咬牙前行,并跌跌撞撞下了扶梯,转过弯准备进站上地铁的时候,沈炜突然像被谁扎了一刀,“啊呀”一声呆住了。雯雯惊恐地顺着他的视线一看,立刻也“啊”一声瘫软在沈炜脚旁——前面不远处的安检口后,三个人,其中一个还穿着白大褂,正在那里东张西望议论着什么。
多年来的一切苦心和希望,逃出铁门后刚刚看到的命运之花,竟然就这么化为乌有!
沈炜知道附近有公交站,他们可以乘公交到火车站去;或者先在什么隐秘角落躲一躲,说不定还能打上出租车。然而他瞄了一眼瘫坐脚边的雯雯,心里便彻底凉透了。她的脸上毫无血色,且满是虚汗。很显然,就是他跑得动,身心俱疲的雯雯也跑不动了。
沈炜的血液像被火点着一般燃烧起来,短短的几秒钟里,他所有的脑细胞也都在疯狂地狂奔。一个前所未有的意念,像一把大铁锁,突如其来地锁住了他的神智——就在这一刻,安检口那里有人指着他们嚷开来。雯雯看见这一幕,忽然又蹦起来,拉着沈炜想逃。但是沈炜却按住雯雯说:别跑了。他们只要指着我们大喊一声精神病,我们就不可能逃得掉。
话音未落,那三个人已冲出安检口,向他们跑来。沈炜只来得及对雯雯说了一声:你缠住他们,我去办点急事就回去。
说着,他猛地在雯雯脸上亲了一口,掉头就往扶梯上跑。
这一回,运气开始眷顾他了,他飞也似地跑到公交站的时候,一辆车刚好在起步,他大喊着一步跳了上去。
一路上,沈煒两眼空洞地盯着车窗外,大脑却还在七上八下翻腾着。十年来的种种辛苦,憧憬、梦想过的点点片断,还有地铁安检口那虽然想到过,却从没真正相信过的可怕场景,风驰电掣般在眼前乱闪。
我完了吗?我再也没有正常生活的可能了吗?
不见得吧?他竭力找理由宽慰自己,心情反而更加沉痛:我怎么就这么倒霉?过去那短短的半生,带给我的只有痛苦,今后的生活也只剩下了痛苦。别人的痛苦有深有浅,有轻有重,我的痛苦却成了生命的基本内容!为什么会是这样?真的要到我所经历的一切人和事、一切希望和幻梦都灰飞烟灭了,我才能弄明白吗?
正悲哀着,忽听车上在报:高铁南站到了……沈炜蓦地跳起来:要不我自己跑了再说吧?但这念头刚一露头,就像微弱的火苗一样被他掐灭了:不行不行,难道我又要抛下雯雯吗?而没有雯雯的日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毕竟,沈炜心底里还挣扎着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是痴心妄想:他仍想回家去,最后一次尝试,力求哥哥同意他出院。万一自己能出院,再找到雯雯家人,求他们接雯雯也是有可能的……
车到中华门,沈炜大步流星往家跑。雨基本停了,还有丝丝缕缕的小雨点,飘拂在曾经那么熟悉的街巷上。而眼前的小巷明显变窄了,只因有太多私家车占住了一侧路面。路边还新冒出许多小店铺,隔夜没卖完的水果筐和蔬菜堆,蒙着塑料布,乱七八糟地绊着路人的脚步。
不变的地方还是有的,家门口那家便利超市,居然还跟原来差不多,只是里面的货架变多了。这个十年前几乎天天会光顾的小超市,现在也根本认不出我了吧?沈炜不禁叹息了一声:那时我还觉得事事不如意呢,其实这平常百姓的日子,真是太美好啦……
这些念头只是风一样闪了几下就无影无踪了。现在的沈炜没心思再考虑任何类似问题了。只是,他走过超市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他咬着手指沉吟了一会,果断回身拐了进去。
他意外地看见收银员身后的壁镜里,闪过一个身材瘦长、头发已经灰白的人影。他简直不相信那是自己:才三十来岁的人,怎么连腰背都有点弯啦?但他无心多想,掉过头去,迅速在货架前转了一下后,他选中一把尺把长的电工起子。付了钱后他拆开塑封,将起子往胸口一揣,头也不回地往家里去。
昏暗的楼道里寂无一人,沈炜喘息着思忖了一会,毅然跑上楼去。但想敲门的时候,沈炜又转了一个念头。他返过身先敲了对门家的门,这是他和父亲曾经住过的那个家。
不一会,有个中年妇女拉开拴着门链的房门,从窄缝里问沈炜找谁。胸膛剧烈打鼓的沈炜,努力挤出一丝笑来:请问这是沈晋的家吗?
妇女摇摇头,指指对门说:他是房东,就住对面。
沈炜很是失望,如果哥哥没有出租这房子,是不是接他出院的希望会大点呢?
他待中年妇女关上门,转过身去果断敲响哥哥的家门。开门的正是哥哥,他没等沈炜开口,劈头盖脸就嚷起来:噢!我还说你不会来家的呢……
沈炜明白,康复院给他打过电话了。但他顾不上考虑别的了,也不接哥哥话头,而是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扯住哥哥衣襟大声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开恩接我出来吧,我实在受不了啦,我还年轻呢!
哥哥怔了一下,使劲将他揪起来:你又犯病啦?医院不同意,我怎么能接你?
你明明知道他们早就同意的。
同意……我还不是为你好?万一你出来了又要去跳海跳楼的怎么办?
沈炜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从不认识似地怔怔地审视着哥哥的脸,这张脸和以前没多少两样,但沈炜向来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现在突然又变得异常狰狞而丑陋,简直就像幻觉中那些鬼怪的脸。
这么说你还是不接?
沈炜的嗓音骤然爆烈,身子也向前逼近了一步。
跟个疯子真是没理讲……算了算了,你进来再说吧。
你说对了,我就是疯子,我这就疯给你看——
楼道里响彻杀猪般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