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居

2020-09-07 07:23王忆
翠苑 2020年4期
关键词:武汉微信

作者简介:

王忆,南京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苏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自出生就身患小脑偏瘫,无法行走。出版作品有:散文集《轮椅上的青春》《在轮椅上奔跑》,诗集《爱,不能等》《等待春天》《爱,无止息》《在静寂里逆生长》。2016年获光明网高校三行情诗银奖等。

1

腊月二十九清晨,芸汐正在出租房里收拾准备回家过年的行李。这是位于武汉市区的一套两居室出租房,她和室友刘姗在这套房子里合租已经快两年的时间。芸汐甩着长长的马尾辫火急火燎地从房间跑到客厅,又从客厅跑到厨房,连洗手间也不放过,一上午反反复复好几趟,生怕遗漏了什么没能装进行李箱带回去。她的脚步踩在地板上“嗒嗒”地响,满是回家过年的喜悦。刘姗的反应倒是跟芸汐完全相反,她处变不惊地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电视遥控器,一手往嘴里塞薯片,看上去一点也没有要打算回家过年的意思。蕓汐又从冰箱里翻出前两天买的两袋真空扒鸡,这才注意到坐在沙发上的室友,她纳闷地停下问,这都快中午了,你怎么还不收拾收拾东西?就听刘姗满嘴“咔咔”嚼着薯片耸了耸肩回她,我不回去了,在哪过都是过,反正这月的房租也交了。她喝了一口水,又想到了什么提醒芸汐,你一会去车站得小心点啊,我听说最近好像是因为什么病毒,车站机场都查得还挺严。是吗?就是这几天在传的那个流感吗?平时忙工作每天忙到回家倒头就睡的她,压根没有时间注意流感病毒这件事。芸汐悻悻然地说,应该没事,我票都买好了,要是真有事,票应该是买不到的吧?刘姗一想也对,那就祝你一路顺风,新年快乐呀!

芸汐早在半个月前抢到了今天下午的高铁票,上午不到10点她就将房间里的行李一件件地拖到了门口,她边往身上背着包,边对刘姗道别。刘姗起身走到门口送她,问要不要送她到车站,芸汐高兴地连连摆手,我已经在滴滴上叫好车了。正当她要开门出发时,刘姗的手机新闻上出现了今日上午10点武汉开始封城的消息。什么?10点就要封城了?这回家的车票提前半个月就买好了,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假如今天走不了岂不是不能回家过年了!芸汐焦急地掏出手机查看今天武汉封城的消息,没想到居然还真有记者在现场直播封闭火车站了。画面上火车站现场一片混乱,所有人都拥挤在进站口,就在刚刚,进站口真的被封了。很多人哀叹着,多少天前就抢到了票,这下是走不成了。可芸汐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急忙换了鞋,提起行李自言自语地说,不行,不管它封没封我都得走了,去了再说……

当她拖着行李还没走到小区大门,便看到迎面开进来一辆救护车,这附近围了一圈的人,芸汐的脚步便有些迟疑,心想大过年的怎么有救护车进小区呢?怔了一瞬,又急匆匆地向大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发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料被社区人员拦下告知,小区现在就要被封,外面的人不得进来,里面的居民也不能出去。芸汐一手拖着行李,身后背着沉重的背包,焦急地问,为什么呀?我是要赶着去高铁站回家过年的。保安和社区人员火急火燎地说,现在病毒已经在武汉蔓延了,小区里已经有一户两人感染了,里面的居民都需要进行隔离排查,请你赶紧回去……芸汐还是不死心,她对着拦在大门口的那些人心急叫道:我是要回老家过年的呀,我又没感染病毒,为什么不让我走?拦在门口的人不耐烦地吼着,还不是你们这些外地人来我们这儿租房,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从外面带来的问题。正说着,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被抬出来,抬上了救护车,后面跟着一个女人也上了车,随即救护车发出“呼啦呼啦”声开出了小区。芸汐想低着头跟在后面混出去,却还是被手握着遥控的保安一杆拦下。紧接着那些人如同驱赶飞禽走兽般,把聚集在门口的人全都赶了回去。一个社区的领导,不知从哪儿掏出大喇叭就嘶喊:刚才抬走的就是感染病毒的,现在这种病毒已经扩散开了。你们谁不要命就从这儿翻出去,还想好好活着的,就赶紧老老实实回家待着。芸汐本来打算再据理力争一下,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号码就知道是滴滴司机打来的。她接起电话正要对司机说抱歉,让他稍等一会。电话里却比她先发出道歉:不好意思啊,您约的车我现在可能过不来了,路上突然交通管制,车在桥上走不动了,麻烦您取消订单吧。芸汐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一愣愣的,她简直要崩溃了。随着门口保安一声声催赶,她也只好愤愤地拖着行李返回出租房。

晚上被困在出租房里的芸汐和刘姗只能结伴过这个年。刘姗倒是无所谓,她父母很早就离了婚,她从小就习惯了独立。芸汐就不同了,自从三年前来武汉工作,她每年就盼着过年能回家看看父母,家里就她一个孩子,父母肯定很想她。刘姗在客厅里摆上一桌子菜,烧开一个火锅。电视从下午一直开着,她在外面叫了一声,芸汐出来吧,吃年夜饭了!房间里好一会儿也没人答应。她知道芸汐今天没走成心里不好受,刘姗推开了房门,芸汐情绪低落坐在床上揪着毛绒兔子的长耳朵,刘姗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走到床边一把拽起她的胳膊,说,好了,您这嘴都撅成车厘子了,赶紧吃饭去吧。就这么硬拉死拽,两人终于坐上了桌。刘姗问她,喝酒不?芸汐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喝,反正也回不去了!大过年的,除了热气腾腾的火锅和电视上的春晚,最有过年样的,还有此起彼伏的拜年微信声。刘姗一边捞着锅里的菜,一边翻着手机回复消息。再看芸汐,从一周前就盼着过年的人,这会儿连手机碰都不想碰了,就任手机在一旁响。

“手机一直响你怎么不回啊?”

“都是群发的信息没什么可回的。”

“那他呢,你的晖宁哥呢?你发给他了吗?”

“还没!”她抿嘴摇头。

“你可真行!一条微信你从圣诞节就开始酝酿,然后是元旦,这会儿都过年了,还没发出去。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何方的神圣?让你这么纠结又牵肠挂肚?我说,你俩平时联系吗?”

“算……联系吧……”芸汐的表情有些迟疑,然后“呵”一声笑说,“在微信朋友圈里能见着!”

2

杨晖宁是芸汐从小就仰慕的男孩,以前在老家他们曾做过七八年的邻居。他那时候就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是女孩心中穿着白衬衫的翩翩少年。记忆中他无论跟谁说话都是笑意满面,声音又是那么好听!总之,芸汐一旦跟人说起杨晖宁,她的眼睛里都能闪出光。他始终是一个完美到找不到一丝瑕疵的男神形象。芸汐一直记得,那些年每天早晨去上学时,如果恰好遇到他也出门,在开门一瞬间能跟他打声招呼,然后以顺道的借口,悄悄跟在他后面走上一段路,那么这一天她无论干什么都会神清气爽。后来在芸汐上高中的时候,杨晖宁从医学院毕业,举家迁到了武汉。临走前,她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硬着头皮加了他的qq号,有两年他们偶尔在网上联系。杨晖宁说自己在武汉又考上了医学博士,毕业以后就在这里的医院工作。那是2007年的事了,芸汐那年也即将大学毕业,当时就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毕业就来武汉发展。说是来武汉发展,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来这儿只是为了能离杨晖宁近一些。事实上,芸汐来到武汉的这三年,她也就只见过杨晖宁两次。第一次是她刚到武汉的时候,得知芸汐独自一人来这儿闯荡,杨晖宁尽地主之谊请她吃过一次饭,当时他已经是一名呼吸科的大夫了。第二次是五一小长假,其实跟上一回吃饭只隔了不到半年,这回是芸汐主动约了他,理由是自己有了稳定的工作,得回请一下他。每回杨晖宁见到她都会客气地叮嘱她,一个人出门在外,如果遇上什么困难一定记得给他打电话。芸汐听完才觉得心头一暖。不料他又摇摇头笑着补上一句,算了,你还是别找我了,做我这行的,能找我帮忙的准没好事。那天他们在一家西餐厅吃饭,四周环境很安静,吃饭节奏很慢,有好几个瞬间芸汐差一点就想开口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然而,就是这么奇怪,每次只要一跟他对视,芸汐就如同哑了一样,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这样,每当芸汐忙碌一阵闲下来时,都想要给他发个微信联系联系,可每天翻看他的朋友圈,更新的次数真的少得可怜。难得发一条也是转发医院的公号,可就算是这样,芸汐心里还是感到很欣喜,手指忍不住点赞。有一回半夜两点,偶然刷到杨晖宁发的一条朋友圈,这是一张难得的自拍。他穿着手术服,累得坐在医院长椅上,那还是个夏天。照片上面配文:连轴三台手术,爽!芸汐在下边评论,太辛苦了,早点休息!她原本想在后面加一个拥抱的表情,但对杨晖宁,她总是有些怯生生的害怕。这就像从前每次遇见他的时候,总要小心翼翼的。她很想多看他几眼,但每回都像是做了亏心事似地躲着他看自己的眼神。现在,就连微信上留个评论,都得反复斟酌打下的那几个字有没有问题,这句话会不会说得有些过了头,或是哪个字用错了冒犯了他。总之他始终是那个少年时期就认定的白马王子,他太好了,好到让芸汐的仰慕沦为了一种胆怯。所以,拥抱还是改成微笑吧。

年初一,除了玻璃窗上的贴花,四周没有一点声响,和父母通完视频电话之后就再没了过年的气氛。刘姗照例一觉睡到中午11点,芸汐坐在被窝里也懒得起来,她侧身翻看手机微信,杨晖宁的对话框被打开了好几次,她不想给他发送群发的拜年信息,但又不知道能发什么?他的朋友圈还停留在半个月前…… 听见刘姗伸懒腰、打哈欠走出房间的声音,芸汐也果断把手机扣在了床头柜上,掀开被子起床。两个女孩一对视,正想说中午怎么吃?这时就听到门外好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刘姗扒在猫眼上看了几秒钟,大惊失色,转身将芸汐拽回卧室说,完了,对门好像被封了!她们对门住着的是一个70多岁的空巢老人,他的儿子长年在国外,老伴几年前去世了,家里就剩他一個人。老人平时身体看着也算硬朗,一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只是脾气有些古怪,一般情况下刘姗和芸汐很少与他说话。对门被强制封了之后,老人在门里面大吼大叫了好几天,又是锤又是踢的。自从年三十那天封了小区以后,楼下每天都有人用大喇叭喊:各位居民,最近新型冠状病毒严重扩散,小区已经有多人感染,根据上级要求,小区所有人都不得出门,请大家自觉在家隔离。有发烧咳嗽的,必须及时通报就医。

3

凭什么让我们好好的人在家隔离!刘姗还一直感到糊里糊涂的,满是不爽。芸汐告诉她,小区早就被封了,看来情况比她们想象中的严重。等再刷手机的时候,满屏就都是新型冠状病毒肆虐的消息,现在这已经不是武汉的事情了,全国都惊动了。一连几天,对门的空巢老人不定时地吼叫撞门,气急了就开始骂娘。有几次楼下保安来看过他,老人在门里面撞,保安拿着棍子在门外敲,愣是说他过年前去了海鲜市场,怕他一个人出来乱跑感染了其他人,所以必须对他进行封门强制性隔离。第四天,又是同一个保安戴着口罩,用棍子猛敲了老人门上被钉上的木板,警告他,再喊就让警察把他带走。芸汐听了半天有些看不过去,打开门冲着保安嚷道,你凶什么凶?你们这样把人关在家里是违法的,人要是真的病死了,你们怎么交代?保安口罩遮住大半个脸,眼神里透露出拿着尚方宝剑的德行,哼了一声,上头有令,别说是他了,你们谁能出得去?好好待着吧你就。转眼一周过去了,芸汐她们已经快把冰箱里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眼看就要“弹尽粮绝”,刘姗急躁地直抓头问芸汐该怎么办?下楼去买东西,现在是不可能的事。叫外卖呢?也不可能。自从年三十前一天封了小区,别说是外卖了,就算是从外地回来的居民也不可能让他进来。不对,外地回来的人应该连武汉都进不了。对门的老人每天踢门吼叫的频率一天比一天降低,最近两天咳嗽声倒是逐渐增多。难不成,他真感染了病毒?芸汐蜷缩在沙发上犯起嘀咕。刘姗拿着最后一袋闲趣饼干递到她面前,说这应该是家里最后的干粮了。芸汐一脸疑惑,这就没东西了?是真没有了,两个住在出租房的女孩平时压根不可能开火做饭,家里有的都是一些即开即食的东西,年三十的火锅也是刘姗为过年提前预备的。芸汐这一周都反复看着杨晖宁的微信,好几次都在对话框输入了想要说的话,但在决定发送的那一刻,又按着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删了。她心里明白,除了过去在老家的那点交情,她是可以和杨晖宁再无交集的。如果有,也就只剩下自己心里那点不被对方所知的十多年的暗恋之情。网络新闻里,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持续更新新冠病毒新增的病例和死亡的人数,死亡的曲线统计图从几百到几千,不到10天这数字更新得比钟表还要快,仿佛是千年难遇的牛市K线图一般节节攀升。每当看到有关医生上前线的消息,芸汐都想再联系杨晖宁,他一定也冲上第一线了吧?情况这么严峻,医院是重灾区,他会不会被感染,会不会有事?不会,一定不会!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胡思乱想,然后一把抓起面前手机,不假思索在手机上敲出三行字:你是不是去第一线了?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等你忙完,我有话想跟你说……

就在她要发出微信的前一秒,刘姗面容憔悴地推开了她的房门。一向大大咧咧的刘姗吓得直哆嗦,发现状况的第一天虽然没有咳嗽,体温一直保持在38度以上下不来,即使吃了退烧药也只是有了暂时的缓解,没过多久体温又再次飙升。紧接着全身酸痛、毫无力气。不幸,刘姗这回也中了新冠的招。芸汐一看这种情况也不淡定了,她急忙给社区打电话,让他们想办法带刘姗去医院。可接电话的社工只是在电话里草草询问了情况,去医院的请求并没有回应,最后只是说一句让她先自行吃药隔离,千万别出门。又是一夜过去,刘姗的情况越发严重,不仅烧没退,又开始不间断咳嗽。她让芸汐赶紧找口罩戴上,以免传染给她,但是这种时候上哪儿找口罩呢,平时谁会囤口罩这种东西?来不及了,芸汐给她递了块冷毛巾,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我好像也有点咳嗽了,应该是已经被传上了,好在没发烧。刘姗懊恼地捂着头在床上急得直踢被子,这算是什么事?两个人明明什么都没做,还提前隔离了一周,撑到现在居然还是没能逃过这病毒的魔爪。刘姗愤怒地一拍床沿,说:肯定是被对门老头传的,就他跟咱俩离得最近。那天早上我跟你赶着上电梯,他非要挤进来。不等他,他就骂人,肯定就是那天的事。而这两天却没再听到老人骂人或咳嗽的声音。

这期间,芸汐接到了公司打来的电话,是通知她暂不复工的消息。又过了几天,公司再次推迟了复工时间。最后一通电话,是另一个同事打来的,告诉她说,可以不用来上班了,因为公司没了,老板也没了!这是新冠病毒肆虐以来,在网络之外,芸汐听到的第一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坏消息。

4

芸汐对社区穷追不舍连又打了几通电话,这次她非常严厉地告诉他们,自己和室友现在都发烧咳嗽,如果再没人来管她们,她就直接报警。果然不一会儿,社工人员戴着护目镜和口罩、手套、鞋套来了,可怎么说都不肯进去看看情况,只是透过门缝问了一下她们的症状,然后敷衍说现在没法送医院,就算送去了医院也不一定肯接收。芸汐一只手扒在门缝上问为什么不肯接收?要是死人了,你们管不管!没床位呀,你觉得这种形势下医院还会有空余的床位留给你们吗?说完这人向楼梯间的方向侧了侧身,像是要离开的架势,他又朝对门瞥了一眼,小声嘀咕一句,那么蛮横的老头都不闹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就不能扛一扛!而他却不知对门老头好几天都没有一点动静了。刘姗的精神状态越发差,一向神气活现的她,这几天整个人都像即将枯萎的百合花,面色泛黄,身体快蔫了一般。元宵节这天中午,她无力地睁开眼睛,看见芸汐用一条毛巾裹着鼻腔和嘴巴,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芸汐问:饿了吗?刘姗有气无力地咂巴几下嘴,点头说,好像有点,但是家里哪还有吃的了?芸汐从行李箱里翻出准备带回家的扒鸡,悻悻地小声说,幸好我没回家,不然把病毒带回去就不值得了。

封闭的第九天,刘姗的状况越来越恶化,接近39度的高烧持续不退。她脸色苍白,全身无力再也没法下床。她靠在床头,芸汐坐在她床边的地毯上。她们没有在各自的房间隔离,用芸汐的话说,反正都成这样了,隔一个房间又有多大效果呢?于是,两个无聊的人不知不觉中聊起了各自出来独立的原因。刘姗提起这些话的时候是那样一脸无谓淡然:我当初出来就是懒得跟我那个家再有瓜葛,那个家根本不值得我留恋,活在那种环境里不如在街边流浪快活。他们从小就没给过我好日子过,我爸,有钱有权是没错,可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富裕人家养出的孩子吗?他啊,从我有记忆起,要么就是成日成夜不回家,要么回家就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一不顺心,不是跟我妈吵架,就是摔碗摔筷,更别提喝了酒六亲不认的模样。后来,他终于也把我妈好端端的贤妻良母逼得不成人样。她也变得暴躁,我爸让她不爽,她就让我不爽!好嘛,你们都让我不爽,那也就别怪我让你们不爽了,最后不说你也猜到了。说到这儿,刚刚还仿佛是在说别人家事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弱无助的缘故,突然红了鼻子,委屈地说,当初一拍三散的确挺痛快,各自解脱各自自由。我跟你说,我还真是不怕死,反正人迟早是要死的,只是我一想到,要是哪天我真的死了,亲爸亲妈都不知道,我真就变成孤魂野鬼了!

在刘姗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流泪的时候,芸汐已经从地毯上起来坐到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抚慰着。而芸汐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她头一次坦诚地说:当初要不是因为杨晖宁,我也不会下决心来武汉。真正决定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来这儿到底做什么,好像那时候心里就是有一股劲儿,唯一的目标就是来见他。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有多傻,这十多年来,明知他心里不可能有我的存在,我还是固执地等待。我也不是不知道结果,就是觉得对他的那种真挚,是不可能在别人身上实现的。就算以后遇到再好的人,我想也不会再有人令我这么奋不顾身了。

5

从第十天开始,芸汐的体温也逐渐升高,咳嗽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此起彼伏。她趁刘姗睡着的时候又在厨房翻箱倒柜开始觅食,她不信家里真没一点吃的了。终于在顶柜上发现还有半袋开了口的米,她踮起脚尖去够,才刚够到米袋边缘,只听“哗啦”一声,那半袋米倾泻下来,直撒一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家里打来的。她的眼眶瞬间湿润望着屏幕,手指僵硬得悬在接听键上好一会儿,却一直没有接。芸汐心里突然觉得空荡荡的,好像被什么挖走了一大块。她欲哭无泪看着散落一地的米,也怀疑着杨晖宁对自己的意义。虽然并没有后悔当初一往无前的决定,但是这样真的对吗?那天聊天的时候,刘姗问她,我们就这么困在这里,假如这次真的没能逃脱病毒的魔爪,而你也没了机会告诉杨晖宁心里的感情,你真的不后悔当初来武汉的决定吗?她含着泪笑了笑,笃定地甩了甩身后的马尾辫说,因为他,我尽力而为了,就不后悔。

房间里传来一阵空灵的歌声:

世界上有很多的东西

你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你能带走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脾气

你曾拥有最美的爱情

你听过最美的旋律

再一次醒来,阳光赤裸裸照在脸上,打开微信,扑面而来的都是死亡的气息,陡然刷出一条凌晨4点的朋友圈,竟然是刘姗发布的一大段文字。总结出来却只有一句话:世间太悲凉,愿疾病带走我所有悲伤!吓出一身冷汗的芸汐,刹那间整个人从床上弹起,光脚直冲进刘姗房间。一推开房门便彻底懵了,她看到刘姗平躺在床上,脸和嘴唇都已经发白,双眼紧闭,裸露的一只胳膊悬在床沿下边。芸汐吓得魂飞魄散,喉咙干涸发不出一点声音,直愣愣地缓缓朝刘姗床边走去。她壮起胆伸出手去碰了一下刘姗悬在床边的手指,死亡的冰冷。芸汐强忍着惊恐和慌乱,打开手机胡乱按出一串号码。她背过身去喘不过气,身体坍塌般倒在地上。电话接通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响到最后一声的时候,终于有人说话了。芸汐顷刻间声泪俱下大哭,好不容易接上一口气对着手机里呼求:晖宁哥,你快来救救我们吧,她死了……她绝望的号啕声响彻了整栋楼,那凄惨的声音持久回旋。她趴在冰凉的地上哭得近乎窒息,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我好像还活着呢……

不到一个小时工夫,门外楼梯上传来一阵久违的脚步声,听上去似乎是上来了很多人。她们的门被敲开,打开门一瞬,一队全身武装的医护人员站满了楼梯间,他们从头到脚包裹严实,根本分不清谁是誰。有两个人直接进了屋子,很快把床上的刘姗抬下了楼。另一个人在慌乱中跟芸汐面对面一米的距离,她含泪直视护目镜里面的双眼,只觉得他满眼笑意,像极了那个白衣少年。他用手点了点自己面前写在防护服上的字:我也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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