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鹏海(泉州师范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现象学的哲学思潮兴起于20世纪初的德国,其开创者胡塞尔(E. Edmund Husserl),将“意识”放在了哲学思考的中心,并发展了一种方法,用这种方法可以同时展示思想的结构和内容[1]。这种方法成为现象学的精华,它不是一个理论性的指导学说,而是一种关于“现象”的“描述性”的方法,其基本的特点主要表现在方法论方面,即通过回到最初的意识现象,通过描述和分析观念现象的构成过程,以此获得相关概念的实在性证明[2]。这种思想方法与中国传统“道法自然”的朴素自然观颇为相似,强调的是回归“自然”,从人们所经历的“日常生活世界”中还原事物本质,有别于现代主义以来技术至上的无根性。胡塞尔的学生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运用现象学的方法讨论了建筑问题,其作品《筑·居·思》一文中揭示了“建筑”是集结了“天、地、神、人”四位于一体的,具有特性和整体的现象,引发了建筑界关于建筑“自明性”的广泛讨论。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出现了大量关于建筑现象学的论述,无论是段义孚的“恋地情结”,亦或是梅洛·庞蒂的“知觉体验”,还是舒尔茨的“存在空间”,都对建筑回归本源的探讨发挥了重要作用。
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通常被认为是建筑现象学的践行者,其作品通常注重建筑使用者的体验。彼得·卒姆托,1943年出生于瑞士,父亲是一个木匠,卒姆托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学习到了许多事物,对于材料有深入的了解。在学习了艺术和建筑之后得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古建筑保护,最后才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职业的经历磨砺了他对建筑事物和意识之间的敏感性,这与建筑现象学的思想不谋而合。他的作品规模不大,但其每一個作品都反应出建筑师对环境的关照,注重建筑基本元素、空间、材料和光线的感受,对于建筑的环境整体和基地条件有着全面的探讨和周密的计划。针对于海德格尔的“定居”问题,卒姆托认为,只有当认识到建筑与环境的意义,生活的空间出现,定居才会产生,这就是场所。环境中的建筑不是抽象、无特征的,正是建筑的引入,场址才变成可以发生真实、具体行为的“场所”[3]。2009年普利策建筑奖颁发给了彼得·卒姆托,颂扬了其在尊重当地环境的前提下,吸取建造地点的文化,探索永久性建筑的本质。普利策建筑奖评委会评价卒姆托说:“他有着敏锐的能力,不追求所谓的“时尚”建筑,创造出的作品远远不止一栋建筑。他的建筑凸显对场地的首要地位、当地文化遗产和建筑历史宝贵教训的尊重。他的工作专注、毫不妥协,他有一种罕见的天赋,能将清晰严谨的思想与真正诗意的维度结合起来,从而创作出永不停息的作品。”卒姆托的建筑作品反映出自身所附带的任务和本质,并以最自然的方式回归本质。每个建筑都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根据特定的使用功能而建立,而建筑应当成为解决从基本事实中提炼出来的问题,并且运用尽可能精确的方法表达出来的答案。
瓦尔斯温泉浴场是卒姆托建筑思想的集大成者,坐落在瑞士高海拔的阿尔卑斯山麓。瓦尔斯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小镇,在青铜器时代就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坐落在两山之间的山谷之中,瓦尔斯泉水自古就被当成圣水,至今仍享有盛誉。19世纪末,当地人发现了恒温30多度的温泉,在高海拔的山谷之中可谓是上天对瓦尔斯人的馈赠。随着交通逐渐发达,温泉旅游成了当地一项重要的经济支柱。瓦尔斯温泉产业几经沉浮,最终通过激烈的设计竞赛,卒姆托脱颖而出,他设计的瓦尔斯温泉浴场成为了小镇的标志,也使瓦尔斯温泉享誉世界,游人络绎不绝。如同从瓦尔斯山谷之中生成出来的一样,瓦尔斯温泉浴场建筑放弃豪华的装饰,回归自然环境,还原至洗浴最本质的体验中去。
环境作为建筑设计的开始,已经被许多人所忘却。运用现象学的思考方式:“回到事物本身”,建筑之为建筑的本质是什么?对海德格尔来说,人“存在于世”,是通过人们与世界上的事务关系来解释的,建筑要在自然环境中建造,以获得栖居而存在,便需要考虑建筑与自然环境之间,即海德格尔提出的“天、地、神、人”之间的关系。建筑既要从繁杂而流变的日常现象中汲取普遍而永恒的规则,又要探讨如何使具体的建筑实践能够从这些规则中获得确实的生命和意义[4]。面对上天于瓦尔斯的馈赠,卒姆托怀有敬畏与尊重。在初探项目基地时,卒姆托对浑然天成的自然环境,和基地中运用当地石材建造的传统民居显示出了极大地兴趣。想象着新建的浴场,温泉从古老的石缝中喷涌而出,人们沐浴在这山、水、石、林相互之间的和谐关系之中,才不负这环境的存在。
对于环境,卒姆托进行了深入的体验,并从环境中开始构思建筑。浴场建筑事实上属于瓦尔斯旅馆的配套设施,而浴场的存在不应该过多的占用瓦尔斯的自然风光,反而应该去揭示温泉与山背后所潜藏的古老力量(图1)。就如同温泉是从山眼里喷涌出来一样,瓦尔斯温泉浴场也应该是阿尔卑斯山的一部分,应该与温泉和山脉一样久远。在建筑材料的选择上,经过多番论证,最终选择了当地盛产的片麻岩,建筑的物质性实体与山体建立了地质学上的联系,也成为了与环境之间最深沉的关系[5]。富有地点性的建筑材料,与瓦尔斯的山体经历着同样时间的洗礼,消解了作为新建建筑的客体性。温泉从山体中流出,再流进这由片麻岩构建的浴场,不得不让使用者感动于山、石、水之间的相得益彰。浴场平面采用规整的方形,整个建筑如同从山体中生长出来一样,三面被山体包围,只有面向山谷的一面开放。建筑屋面种植着草皮,从旅馆方向看去是一片绿草山坡,而在浴场内的游客可以通过开放的一面看向更远的万尔斯的自然景色(图2),建筑没有专门的主入口,仅能穿过旅馆地下通道才能进入。建筑融入环境当中,在浴场内沐浴的游人也如同生长在这里一样自然天成,建筑得到了永恒。
卒姆托认为建筑与环境之间应该是一种并列的关系。就如同他在《建筑思考》里面所讲的:“建筑设计如果只是从传统中去获得灵感,重复场地的语言,那这个设计缺少了对当今社会生活的关注;但如果一个建筑设计将当代流行的建筑语汇随意的运用到场所之中而不去关注自然环境的力量,那这个设计也是与基地脱节的,而失去了场所本来应该拥有的感动。”[6]卒姆托试图通过对自然环境的体验,包括地形、历史、记忆的考察,感受自然环境中所潜藏的场所特性,回归本真,创造出“自然而然”的建筑。
图1:从酒店看向浴场
图2:人与山、石、水相得益彰
建筑的空间是“虚与实”的组织艺术,墙体的“实”围合出有用的“虚”,人们在这虚实之中体验空间。现代的工业与技术革命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人们开始推崇功能与技术,建筑成为了彰显技术、服务功能的工具,而忽视了作为使用主体的“人”的存在,后现代以来人们厌倦于抽象的建筑形式,重启对建筑意义的探索,追求人的身心体验和精神述求。科学技术不能用来定义人与建筑之间的关系,而应作为描述人对建筑空间体验的工具。如果说建筑具有意义,那么建筑所述说的或我们称之为意义的东西并不独立于建筑自身的“在”,而是人们对建筑本身存在方式的一种直接、在场的体验[7]。现象学回归建筑本质,关注身体在建筑空间中的知觉体验,这种体验不是让人作为观看的客体,而是让身体的存在,参与到设计作品的建构过程。卒姆托确切表示自己的设计融入了自身的知觉、记忆、体验、想象。初到瓦尔斯,卒姆托感受到了神秘和高远,这里的山与水、天与人之间的神秘联系都被他设计到瓦尔斯温泉浴场之中。
图3:浴场平面图——围合与开放
图4:卒姆托设计草图
浴场平面大致可以分为室外浴场和室内浴场两大部分,周围环绕布置着15个小石室,每个石室都是一个单独的浴室,浴室之间布置休息厅和过厅(图3)。从最初的设计草图可以看出,卒姆托非常注重建筑平面的虚实关系,背靠的山体为厚重的实体,面向开阔的山谷为最大的虚,在山与谷之间的浴场以小石室为基本单元组合成流动的室内外空间,将山的神秘与谷的自然美景融入建筑之中(图4)。石室表面是平整的片麻岩垒砌而成,片麻岩内部相互错开,再灌注钢筋混凝土,作为整个建筑的结构主体,将结构的内部掏空赋予水温各异、风格不同的浴室,使原本作为围合空间的结构成为使用的空间本身,增加洞穴的神秘感(图5)。石室上部都有不同长度的挑檐,通过有序的拼装形成建筑,挑檐之间留有8cm的横长缝,自然光线透过长缝照射进浴场,随着一日之中阳光的变化,光线在浴场内游走,使建筑成为一个流动的空间(图6)。浴场的水下设置了灯光,在水波粼粼中增强了浴者体验空间的动力。石室之间,空间并非是一些剩余的虚空,相反,它被设计成能唤起人们感官体验的装置:空间的折叠、展开,与浴者互动,挑战他们探索的能力,呈现不同的景观、氛围和惊喜;浴者的好奇和游走所产生的愉悦被整合在空间中[8]。在这里,建筑的空间不是抽象的概念或观赏的景物,而是人与空间之间的知觉感知和体验的互动场所。
图5:石室与片麻岩
图6:光影与空间
在卒姆托作品当中,建筑从来不仅是一个标志或符号,而是承载着生活和体验的空间。建筑是活的,可以交流与互动的容器。当我们第一眼看到瓦尔斯温泉浴场,它如同一个洞穴静静躺在山谷,但当我们将身体置于其中体验空间时,它又是动态的。正是在静与动的切换中,行为的发生唤醒了身体的各种感官,建筑参与了人的感受。在这里,内心的精神感受与身体的感官体验交织在一起,不能分离。置身其中,山与景的互动、水与石的交融、人与热的交锋、光与影的变换,都无时不感动着人的内心。在这里,记忆、感受、声音、味道、触觉、光影都寻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归宿。
瓦尔斯温泉浴场的设计过程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它吸取了建造地点的文化,从环境来,又回归到环境当中去,同时将沐浴这样一个充满个人感受的行为,融合进一栋建筑之中,并充分调动了人的感受。尽管卒姆托并未使用现象学作为其设计思想的依据,但瓦尔斯温泉浴场无疑是一个建筑现象学的代表作品。现象学不同于其他哲学思想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很多预设的思想基础,而是回归到事务的本来面貌,去探讨其本质问题。建筑作为一种人造环境,其原始意义是满足人类的某种需求,而并不为某种预设的“主义”而建造。现象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思考建筑的方法,他不是一个规定法则,无法用具体的建造手段直接实现,而是唤醒人们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尊重自然环境,从自然和生活的体验中去寻找建筑设计的灵感来源,探讨“因之为之” 的朴素设计思想。
中国的建筑发展历程不同于西方用石头书写的建筑史,它崇尚自然和“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然而当前的中国正在经历着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城市化,建筑建设项目,却以一种近于野蛮的方式,摒弃了天人合一的一贯思想。建筑的需求满足不了生产生活的需要,在大量、快速的开发与建设过程中带来的是城市面貌的相似性,缺少人情与地点的考虑。与此同时,现代主义之后的国际舞台各种建筑思想风起云涌,信息时代,时空压缩,在与世界对接的过程当中,当今的创作主体疲于接受新的思想,却无暇考虑自身环境与民族感受的真正需求。我们不为现象学而现象学,当然也不为做建筑而设计建筑。面对具体的建造地点和现实的使用需求,建筑与人之间的本质关系应成为我们思考的根本,无论使用怎样的设计手法,建筑创作都应以体现建筑与自然,人与建筑之间的和谐关系为前提,推敲建筑自明性,从而使建筑的存在可以立足于本土文化,经得起历史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