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玲
一
突然暗想,眼前这个姑娘怕是个狠心的人。
茶席上,茶艺“六君子”十分安然,茶盏里已然盛了几匙粉末。
在梵净山,我和茶一直是邻居。平日里见茶,有条形的、卷形的、圆珠的、团饼的,或者毫针的,样貌多姿。茶的心肠里藏了清香,茶的胸怀里印着山色天光。
我见不得茶的零零碎碎,更不忍想象茶的香消玉殒。
坐观的人多了些,姑娘不言不语,开始烹水。这才细细打量她:头发在脑后绾成单髻,着藕粉色棉衫,神态恬静,明眸皓齿,玉腕素手,这些都能与茶性相呼应。茶师,是那种能唤醒茶,与茶对话,与茶相知相惜的人,若过于鲜妍、惊艳或者高冷,倒是扰了茶的清净。
姑娘说之前的三道茶艺叫“罗茶”“候汤”“熁盏”,现在她要注少许沸水入茶盏。玉腕徐移。
请问这是干什么?
姑娘道:“调膏。”
对,就是这调膏,让我暗想姑娘是个狠心人。
茶为粉末,已经很碎很细很轻很弱,若是一粒两粒甚至一小撮,怕早被吹散在红尘里了。都这番境地了,姑娘还要在一茶盏里调教、磋磨她们?品茶如品人生,这种柔和中暗藏着严苛,像过于深爱带来的窒息,像过于期望带来的重压。
我开始担心茶。在梵净山,我和茶做了几辈人的邻居,即便相识相熟未必相知,而我的担心却是少不了的。
嗯,还是继续观看茶艺吧。
姑娘随即注汤,从盏畔环注,手势舒缓大方,毫不造作。她拿起茶筅(之前问过了,我们得知这个茶器叫“茶筅”)绕茶盏中心转动打击,姑娘说这叫“击拂”。明显感觉她的手腕还藏着力量,在这一汤里她蓄而不发(因为担心碎了的茶,我格外看得细一些)。又注第二汤,这回直注茶汤面上,急注急停,干脆利落,这姑娘的决断毫不迟疑。再“击拂”时,只见玉腕翻动,瞬间一手如千手,令人目不暇接。此时,姑娘腕中力道全发,持久击打,眼看着汤花升起。茶汤和汤花一绿一白,十分悦目喜人。再注第三汤,汤花密结,越发纷纭,随着不疾不徐、力道均匀的“击拂”,汤花云雾般涌起,盖满了汤面……
一汤,二汤,三汤过后,佩服之意如汤花升起,密布心间。我误解了人与茶这番对话、商酌、言和与重生。无知让人惭愧。现在,我只剩自我解嘲了。事实是,茶艺兴起于唐代鼎盛于宋代,自古饮茶有“唐煮宋点”一说:唐代流行煮茶(煎茶),宋代崇尚点茶,到了明清,人们开始泡茶清饮。今晚,在梵净山北麓的江口小城,惠风和畅,世间天上,人月相邀,姑娘刚才就是在为我们点茶。
茶为灵物,引人时空移转,仿佛能遇见古人。那不能不去听宋徽宗说茶,他在《大观茶论》的序言里描述了当时风尚:“天下之士,励志清白,竞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可窥一斑。北宋饮茶之风日盛,斗茶之风遍及朝野,自然,宋徽宗嗜茶,对当时流行的“斗茶”“分茶”更是乐此不疲,精于此道,他还总结了七汤点茶法。刚才,被我暗自误解的姑娘已为大家展示了“一二三”道汤,接下来看看宋徽宗对“四五六七”道汤的见解:
四汤尚啬,筅欲转稍,宽而勿速,其清真华彩,既已焕发,云雾渐生;
五汤乃可少纵,筅欲轻匀而透达。如发立未尽,则击以作之;发立已过,则拂以敛之。然后结霭凝雪,茶色尽矣;
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结,则以筅著居,缓绕拂动而已;
七汤以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可欲则止,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谓之咬盏,宜匀其轻清浮合者饮之。
帝王金口玉言,这算得上是对“点茶”的最高指示了。
席间,有人问什么是“咬盏”。
姑娘答:是汤花在茶盏里保持静态,久久不消退。如果击拂不当,汤花立即消退,露出水痕,点茶就失败了。
黑色的茶盏里,乳白汤花有静寂之美,似盈盈笑意,令人如在云上梦中,不知今夕何夕。恍惚能见到庆历年间创制小龙团贡茶、被誉为“庆历名臣”的蔡襄。这位政府高级官员除了精于书法(与苏轼、黃庭坚、米芾齐名,人称“宋四家”),他还是位茶学家,积极推动发展茶产业,潜心于制茶和茶道,并撰写《茶录》。书中,蔡襄说:“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点茶用盏,蔡襄推崇福建建窑烧制的建盏,尤其是建盏中的兔毫盏。建盏为黑釉茶盏,釉面呈现细条纹或点状结晶,纹路如白毫状的就是“兔毫盏”;隐隐如银色小圆点的为“油滴盏”;如鹧鸪羽毛斑纹、玳瑁花纹的则是“鹧鸪盏”“玳瑁盏”。宋代茶人最爱用兔毫盏。
这又要说到宋徽宗,他把咬盏的汤花叫做“云脚”。苏轼将盏中茶汤称“水脚”。云脚,水脚,斗茶时为了看得清楚明晰些,北宋朝廷十分重视建官窑,福建省建阳县水吉镇的建窑成为宋代名窑。
无所事事是贵族的特权。这话是奥斯卡·王尔德说的。而我想说,幻想是旁观者的特权。“靖康之乱”后,北宋灭亡,宋徽宗赵佶这位糟糕的皇帝、杰出的艺术家,除了在书坛创下瘦金体,还是史上唯一御笔谱写茶书的皇帝,他的《大观茶论》成为史上研究茶文化不可绕开的著作。总是会想,对茶事痴迷到极致的人,即便昏庸,也会少了残酷暴戾的脾性,该是内心良善柔和的人。国破家亡,算是赵佶对权位的一个交代;人走茶未凉,如今的人们对赵佶是轻易恨不起来的。
月上柳梢头,今夜,这个为大家点茶的姑娘,她多年事茶,怕是早已掌握了“七汤”要领,领悟了茶与人生。茶席上的茶盏釉黑、纹如毫毛,姑娘说是仿造的兔毫盏。到明代崇尚泡茶清饮后,建窑就开始没落,建盏真品已成世上稀有,难得一见。没事的,仿兔毫盏也不会影响点茶,汤花依旧白如霜密如雪,好久都没露出“水脚”。闲话间,姑娘在茶的汤面绘制了一幅图,人说的“水丹青”就是它了。
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正如苏轼说的“人生所遇无不可,南北嗜好知谁贤”。那我们还是别扫了宋徽宗赵佶的茶兴:“宜匀其轻清浮合者饮之。”
诸君,且饮一盏茶吧。
二
点茶用的是梵净山绿茶,不是叶茶,而是碾磨过后的茶粉,说是叫抹茶。
日本的静冈、爱知县西尾、京都宇治、福冈八女等是抹茶的名产地。忍不住摘錄了一串飘香的名字:抹茶瓜子、抹茶蛋糕、抹茶布丁、抹茶饼干、抹茶糖果、抹茶面包……还有抹茶牛奶、抹茶拿铁、抹茶酸奶……更有抹茶面膜、抹茶肥皂、抹茶香波。
一口气念完这些,深感抹茶已经将日本人的生活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呼一吸全是抹茶味儿。
抹茶带着时尚气息,漂洋过海,从日本的茶道中脱身寻来。梵净山北麓的江口县将成为抹茶的“根据地”。小城工业园区里已建起宽敞的生产车间,竖起高大的牌子,上书“中国抹茶之都”。抹茶,这就要在这里的丘陵、山顶上竖起旗帜,领跑贵州茶饮新时尚,成为贵州饮品中的精英。
捧起茶盏歪来歪去地看。抹茶,颜色十分翠绿,鲜明浓艳。细闻了,茶香里回旋着一股生腥气。形状、色泽和茶汤都不同于我们熟悉的炒青绿茶。炒青绿茶的叶片和汤色是嫩绿清淡的。若以颜色论,即便是拿碧螺春、竹叶青来相比,抹茶都是要胜出许多的。
可以肯定,抹茶是绿茶,不是炒青绿茶,而是蒸青绿茶。
陆羽在《茶经》里记录了蒸青茶的制法:“晴,采之。蒸之,捣之……”蒸青法盛行于唐宋,以蒸汽将鲜叶蒸软,揉捻、干燥而成。宋徽宗的《大观茶论》、蔡襄的《茶录》都提及点茶中的“碾茶”工序:将蒸青绿茶,碾磨成末,工艺精微,每次碾磨都有具体的数目。毫不犹豫,“抹茶”即“末茶”。湖北、江苏是中国蒸青绿茶的主产地,在这“茶江湖”中叫得出名号的就有湖北的恩施玉露、当阳的仙人掌茶、江苏宜兴的阳羡茶。如此,蒸青茶哪能只是日本有?中国才是蒸青绿茶的故乡,也是抹茶真正的“娘家”。
抹茶的娘家住在山里。这座山是天目山的余脉,位于杭州余杭,叫径山。在唐太宗贞观年间,僧人法钦好几年都在参悟“乘流而下,遇径而止”的预言。一天,法钦来到径山,便遵了这个预言,在山里创建寺院。寺院旁,法钦种上几株茶树,每年采摘制茶,用来供佛。佛祖慈悲,不久茶林蔓延山谷,异常芳香。自此,径山寺香火不绝,僧侣上千,信男善女无不纷纷前往朝山拜佛。径山茶宴、陆羽旧居、天目盏、禅茶一味……那么多的风物、风范与风雅,似星子散布在径山之上,无不引得世人对其憧憬之、向往之。
正是宋代,日本僧人纷纷来中国求法问道,他们首选径山。我同样抄了一份名录在此:
广心禅师:南宋咸淳年间,到浙江余杭径山寺研究佛学,将径山寺的“茶宴”和“抹茶”制法带到了日本,日本的蒸青绿茶由此发轫;
千光荣西:将天台山茶籽和制茶法带回日本,写成《吃茶养生记》,成为日本的“茶圣”;
希玄道元:将径山茶宴礼法带回日本,制定了《永平清规》;
南浦昭明:将虚堂智愚赠送的一套径山茶台子与茶道具,以及七部中国茶典,一并带回日本,开启了抹茶在日本的发展历程。
明白了,日本茶道的源头在径山,茶是中国茶,道是中国道,这上面的四位高僧已是铁证。真是有点“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意味。
这一口茶,吃得人心里竟松松落落的。
那日,从顾炎武的《日知录》、汉末的《桐君录》、陆羽的《茶经·八之出》里再次得知,西南地区是茶的故乡,贵州是茶的故乡之一。“黔省各属皆产茶,惜产量太少,得之极不易。石阡茶、湄潭眉尖者皆为贡品。”从《民国贵州通志》里可以看出贵州茶的品质珍稀、宝贵异常。事实上,有唐以来,黔地的贡茶还有印江团龙茶、贵定云雾茶、贞丰坡柳茶、镇远天印茶、普定朵贝茶、开阳南贡茶、大方海马宫茶等。不过,种茶要看天意,不是每个地方都能让茶生长得下去。武陵主峰梵净山地处黔东,是世界自然遗产地。茶世代根植在这里,她们将生性放置于云遮雾绕之后,往往品质优异、滋味好、香气高。石阡坪山茶、印江团龙茶就深得此山滋养,成为朝廷贡茶。
风清晴好时,我要去江口县的骆象茶园里待一会。茶园高低起伏,顺着山势绵延开去。站在亭阁上眺望,翠色入眼,满目生机,洁净无尘,清风徐来,一时间,我只想把平日里的不堪和负累连同愉悦一起交付出去。交付出去就是了。只剩平静,仿佛能听到泠泠水声,能闻到茶香氤氲。
这一天,曾启发在茶林间来回穿行忙碌,他要将长长的遮阳网盖在每一行茶树上。二十天后,茶就可以采摘了。曾大哥说,蒸青绿茶在采摘前必须要遮阳,茶才会有一种“遮盖香”。从亭阁上下来时,我突然想起了清人袁枚,他在《遣兴》中戏称:“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骆象茶园里的“遮盖香”倒是暗合了此意。人知茶,茶也知人,谁说不是呢。
幸好,抹茶寻到了梵净山,寻到了梵净山下的骆象茶园,算是回家了。
三
当年,李六郎中从成都寄新茶给白居易,他以诗唱和:“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白居易对品鉴茶相当自信。除了诗歌,他一生离不开的有三样:琴、酒、茶。自称蒙山茶是与他混得烂熟的老朋友:“琴中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
我自然是不敢和古人比,只有对“别茶人”“茶中故旧”相互间的这份相知相重仰慕不止。但我和茶是芳邻。
我反复地说,几乎是逢人就说:“在梵净山,茶是我的芳邻。”这话一点不假。
在以梵净山为中心的山山岭岭上,茶居住了千百年。在山下的江口、印江、石阡、松桃等十大城池里,也都能见到茶的族群和身影。我的家族也都在梵净山中,我们学着茶一样,将根茎盘错交织在这片山水里,不易拔脚远离。
朝晖夕阴,像世上所有做邻居的,我和茶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见一片一片的茶芽划一叶扁舟,出没在云雾和绿波里。茶见我赶着一群山羊、几片云朵、数只麻雀和自己的岁月,在山路上和清泉边游走。为着与茶是邻居,我已把柴刀放置了好些年。刀的暴戾脾气,让刀变得越来越迟钝、颓废,我也不去理睬。我和茶带着各自的命和运居住山中,行走阡陌。我们相安无事。
知道这位芳邻的曲折身世,是从《尔雅》《晏子春秋》《尚书》等传世经典开始。起初,“茶”非“茶”,这些经典著作各自为政,称呼五花八门:荼、槚、茗、诧……几乎“茶”就是中原人眼中的“荼”,一种野菜而已。要感謝唐代的陆羽,是他于《茶经》为天地间的这一精妙之物正式冠名,写为“茶”字。
在苏轼眼中,“从来佳茗似佳人”。世人对这位“佳人”的呼唤更是带着相知相惜的情味,比如苦口师、离乡草、不夜侯,涤烦子、清人树、凌霄芽,甘露、森伯、香乳、玉蕊、琼屑,等等。戏称茶为“水厄”“酪奴”的人,怕是世上最无情趣、最无清骨也最无傲骨的贫乏之辈,听了就让人忍不住要狠狠剜他们一眼才能解恨。在茶的众多别名、雅称、美称包括戏称中,深得我心的还是元代杨维桢在《煮茶梦记》中记录的一段梦:“乃有扈绿衣若仙子者,从容来谒,云‘名淡香,小字绿花。”淡香、绿花,绿花、淡香。小绿花,像极了山里人的乳名,亲切得很,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嘛。从此,我就叫这位芳邻“小绿花”了。
提起芳邻小绿花,我总是兴奋得说个不停。想来,明人许次纾会站出来呵止我:“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
茶与水,向来有鱼与水之说,有才子佳人之誉。《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在栊翠庵给贾母烹茶,用的茶是老君眉,用的水“是旧年蠲的雨水”。与黛玉、宝钗喝“体己茶”时,她用的又是梅花上的雪。一部《红楼梦》读完,最不能忘记的就是“梅花上的雪”,从天上下来,不沾半点泥污,唯有幽微清气。一场雪恰好遇见了这茶,也恰好遇见了这几个人。
由此可见,古人对烹茶用水的讲究。不先说水,就不敢开口说茶;不先说水,对茶的任何评论都是肤浅苍白的。
每天在梵净山转悠,见过不少清溪、深涧和瀑布,见惯无奇。在天为雨露,在地为江湖,我得其恩泽,却无信心将此处山水的优劣说得清楚。《汉书·地理志》和《水经注·沅水》记载:“沅水又东径辰阳县南,东合辰水。水出县三山谷,东南流,独母水注之。”说的是,梵净山古时叫“三山谷”,此山多清泉,汇集而成辰溪,是武陵五溪之一,又名锦江。很喜欢“农夫山泉”进梵净山寻觅甘泉时拍摄的一个短片,他们夸赞山泉时说:“我们不生产水,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这话真是不假。唐代诗人孟郊也对黔地的山水点赞称绝:“旧说天下山,半在黔中青。又闻天下泉,半落黔中鸣。山水千万绕,中有君子行。”
翻阅《煎茶水记》,唐人张又新启迪我们:要想有好滋味,最好在原产地用本地的山水烹茶,否则,将失去一半的真味。江口县是进入梵净山的东大门,三两佳友在此点茶,借用茶圣陆羽的用水主张“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自然要取一勺甘洌的山水来用。眼见茶艺姑娘也严格掌握着“三沸”水的讲究。待茶醒来时,陪着她的依旧是本地山水,再怎么沸腾,茶也不会焦躁、不会自轻,该打开多少甜,就打开多少甜,该关闭多少涩,就关闭多少涩。啜一口,悠长的滋味里自然多了一种熟人间的情味儿。难怪唐代的时候进贡茶叶,还必须将银瓶里装满当地的水,一起特快专递到长安;难怪还有“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龙井茶,虎跑泉”的民谚和碧螺春太湖水、径山茶苧翁泉、君山银针柳毅泉等说法。
点茶虽然是微清小雅,然而品茶如品人生,若人同此心,心同此趣,会是乐事、韵事,如果道不同志不合,相对而坐,岂不是白白糟蹋了茶?周作人喜欢:“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郑板桥喜欢:“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松风下,花鸟间,凉台静室,素手汲泉,竹里飘烟,这是去诗人和学者那里吃茶,心性人品相近的几人,共一缕清香,也不枉朋友一场。
旧时,在民间茶是不能乱吃的,吃茶是婚俗。稍微宽裕的人家,男方给女方下聘礼时必定有茶。女方一旦接收了聘礼,就是“受茶”“吃茶”,算是定了这门亲事。林黛玉接过凤姐递来的茶时,就被凤丫头开过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那堂上众目睽睽,黛玉是又羞又恼。湖南与贵州相邻地界上的一些少数民族有一首民谣:“小娘子,叶底花,无事出来喝盏茶。”男女未嫁娶时,人们唱着歌谣,以茶相邀,借茶传情。到如今,大家坐下喝茶时,没有人会担心这盏下肚,终身大事就“板上钉钉”再无反悔了,一旦有这样的犹豫怕是要成笑话的。而客来奉茶、以茶会友以及相互赠茶的习俗却从未改变。
茶是我的芳邻,我当然羡慕那些有茶的美好姻缘。
冬夜里,梅花开了,疏影横斜。林觉民牵着陈意映来到后园,二人拍下梅花上的雪,烹一壶“梅雪茶”。一声“意映卿卿”与那年的茶香氤氲在陈意映的记忆里,陪她度过人生中孤苦悲痛的最后时光。书房里,茶已煎好,为了看谁能有幸喝到第一口茶,李清照与赵明诚玩起了猜谜游戏。一个说出某段内容,另一个就要说出在书的哪一页。赢了的那一个端起茶盏时十分得意,一忘形,反而打翻了手中的茶,令输了的那一个捧笑不止;洗净铅华后,“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后来嫁给了江北名士冒辟疆。小宛十分能饮茶,见家中茶叶少了,自己忍着尽量少喝。花前月下,碧沉香泛,小宛却要为丈夫细细烹茶。小宛去世后,冒辟疆著《影梅庵忆语》,追忆昔日良辰,长叹“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居家过日子,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排在最后,是生活余韵袅袅的尾音,是家人心领神会的谦让,也是日常不言不语的体恤。一盏茶,让多少家常可以徐徐沟通,多少情感可以缓缓表白。
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贬任江州司马。他写信告诉朋友,自己要在庐山香炉峰下搭建草堂,然后住下来,因为他舍不得这里的云水泉石。白居易在草堂边种植了茶园——“药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鹤是交游。”茶,不仅是白居易的知音,还成了邻居。在喜欢的地方同住同活,自称是“别茶人”,这样一来我更信服白居易了。
在骆象茶园,曾启发种植茶、管护茶亦收留茶,与茶同住同活,除了琴、诗和酒,我都快要把他误认为是白居易了。他们都勤事耕种,不同的是曾启发留下来是因为父母过世。当时,将二老安葬于这大山中之后,他突然感到了人生空空如已,直到来到骆象茶园。坐在茶园的最高处,满目茶树,鸟鸣山幽,绿风清凉,觉得自己如草芥一般,也许一生将碌碌无为,曾启发心生一丝惭愧。就这样,他决定不再远走,留下来照顾这片茶园,还可以时常祭奠父母。一天又一天,曾启发在茶园浇灌、除虫、遮盖、采摘,父母仿佛依然在村头村尾,双老似乎还能听见自己骨肉的走近。故乡不同于他乡,定居故乡者一直与世代的前辈们为邻,一直是广义上的守灵人,事死如事生。
寒宵兀坐,手持一盏茶时,我不敢想象:看上去,一个人就要在一个地方生根,仿佛要终了一生,却没有一棵踏实的树来做邻居。人的悲哀也许就在这里了。
在庐山香炉峰下,茶是白居易的知音、邻居,茶陪着更多“别茶人”。
在骆象茶园,说曾启发照顾茶,其实是茶一直陪着他。
在梵净山,茶是我的芳邻,茶也一直陪着我。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