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风吹起窗帘的一角,露出藏青色的乌沉沉的一块天空。没有开灯,屋里有霓虹错错落落的投影,屋外魅影迷离,笑语如喧,夜幕下的哈尔滨是个热闹的都市,有着无穷无尽暗夜里的暧昧和奢靡。阿里缓缓说完了那位坐在屋顶的男人的故事,我急切地追问:“那么,现在呢?”他站在窗前,将窗帘掀起,茫然地盯着天和地的尽头下某个遥远的方向笑道:“我不知道,离开大兴安岭许多年了,兴许他已经死了。”他凝神了一会儿,指着那昏暗不明的天际,“你看,那里就是兴安岭的方向,如果没死,他一定还在那里,坐在屋顶上。”
他应该还在那里,阿里坚定地认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不愿离开的热土,不论繁华或荒僻,不论脚步走得多远,灵魂依旧驻守在那里,生了根,化了石,碎成尘土,托作蝼蚁,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纵使魂魄归来处,长歌当哭时,魂牵梦绕、不忍离去的依旧是那里——
那年非典,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一年我第一次尝到了贫穷和饥饿的滋味。听说了北京的疫情,学校提前停了课,门口的小饭馆和酒吧都关了张,家教学生的家长也委婉地跟我说,让我跑来跑去太麻烦。暑期打不了短工,家教也接不了活儿,人心惶惶,谁还会雇佣一个大兴安岭来的穷大学生?哈尔滨本地学生早就不来了,外地的学生们也陆陆续续回了家,吃完了宿舍里能搜刮来的所有泡面,食堂也关闭了。只有再等等,兴许家里还能寄些钱来应急。可是三天后,母亲给我来了一个电话,却不是接我回家的消息,父亲在工地上不慎摔伤了腿,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也断了。母亲是个一辈子没出过大山、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遇事则乱,事乱则慌,她手足无措,在电话里哭天抢地地不断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我原本已是心慌意乱,想到了某一处,此时忽然得了大主意,用饥饿了三天的肚子憋足了中气告诉她:“娘,哭什么,还有我哩!”
厚着脸皮向几个要好的朋友凑了一点钱买了回家的车票,一路风尘仆仆,辗转辛苦,终于到了家。为了给父亲看病,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只剩下一张火炕,一副破桌椅,冷冷清清的灶台上堆着几个残碗,只有灶下那咕嘟嘟煎着的草药稍有点热腾腾的人气。父亲躺在炕上,头发白了大半,昏黄的老眼里滚着浊泪,拉着我的手打量着,半晌无语,只是连连叹气。母亲见了我亦止不住啼哭,真正的家徒四壁,钱粮告罄。“爹,娘,俺休学了,俺要进山去。”闷了一会儿,我说。母亲吓了一跳,说:“你个学生嫩娃娃,咋去得了那地方?”父亲怒眼圆睁,强撑着爬起来操起一把炕帚子抽著我,怒道:“休学?你个畜生跟老子说休学?俺们祖祖辈辈好容易供出个大学生,天大的荣耀,你休学!你回去,家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老子俺还硬朗着呢,一时半会死不了!”
在家里歇了两天,我慢慢地做老人家的工作,天大地大,山水养人,我自小在山里长大,山里一草一木一禽一兽都是宝,只要有本事能识货,不但饿不死,还能赚钱养活家里人,等家里宽裕些了,我再复学也来得及。如此几番劝说,母亲的口风先松动下来,她一个妇道人家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得不指望我养活生计。父亲原本坚决不许,见我心意已决,捶床长叹了一声“愧对列祖列宗啊”,也就随我去了。我跟村头沾亲带故的老山把式详细打听了地形状况,当晚打点好铺盖干粮,翌日便跟着他去了大兴安岭,寻了一处看山人屯集柴火干草的木棚安顿下来,简单修葺一番,补了木料,糊了窗纸,砌了土炕,好歹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容身之处。
山里的生活清苦困顿,我学着附近的山把式,在窝棚周围的平地上辟出一块地种上了苞米和黄豆。野菜苞米是果腹的惯例,下套逮住了兔子獾狸狍子,或河沟里网了鱼,方可以开些荤腥,那也不能太放肆,留一些托人捎给父母。若一时寻不到人托付,就学当地山民的办法,用盐腌好,挖了鱼鳃剖了鱼背风干,再拿坛子封存起来。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采山菌蘑菇,挖野果药材,下河捞鱼网虾,都是平日大城市里吃不到的山珍野味,拿去半山的集市换一些日常用品和油盐酱醋,或者卖给走山串户的收购客。再混熟悉些了,我也给自己弄了一杆立管老枪去赶山,起初打不到什么猎物,和老猎人巡了几趟山,摸熟了动物的气味和出没,领教了几次枪法,日日练习着,臂力和眼力渐长,每次进山也不会空手而归了。山下的采购们顶喜欢新鲜野味,卖给餐馆是暴利,送人也体面,城里人尤其喜好,于是我又多了一处进项。
山里零星住了几户人家,和我一样都是为了生活临时落脚谋生的苦人儿,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行踪不定,长久定居的山民少见。唯有一户住得离我十分近,就在不远的山崖处,住的也是一单身男人,听说在此居住了十多年。他干瘦得像个鬼,灰白的乱发掩面,胡子拉碴,常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分不清颜色的翻领球衣长布裤,背着鼓鼓囊囊红白蓝化肥袋做的背袢(一种自制的背包),一把烂草绳捆在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和一把白桦皮刀鞘,后腰系着一条狍子皮口袋,脚上趿一双裂了口的解放鞋,肮脏的脚趾头露在外头。他白日里极少露面,柴门紧闭,不闻声息,夜晚我收工回来,他的窝棚里也是黑漆漆的,不见生火点灯。好几次我以为他已经下山了,可偶尔极清早出工或黄昏赶早回来,我却看见有个佝偻的身影坐在屋顶上。有一天傍晚,漫天火烧云,血色的云彩堆在天际翻腾,像一堆熊熊燃烧的火焰,红得汹涌澎湃、触目惊心,倒映在江里把一湾江水都烧滚了。他那简陋的窝棚在这红色的背景里只是寥寥几笔碳色的速写,而屋顶上他孤零零的背影更是显得渺小微弱,风景画里不值一提的一个小黑点,很快就被火焰吞噬而尽。出于礼貌,我向他遥遥招呼了一声,一只小兽忽地从不远处草丛里受惊后窸窸窣窣遁走,这些声响他似乎都没听见,凝望着远处的大江一动不动,像一块长在了屋顶的石像。黑夜来临后,他没入黑暗中再也寻不见。
六月里是渔汛,山民们都纷纷下江撒网,独有他不下水,只在江边垒起一堆堆奇形怪状的石堆,围着石堆打转,嘴里念念有词。有一次我路过时不小心动了他的石堆,他怒发冲冠,像困兽一样沉闷地对我嘶吼着,却从不动手伤我。我赔着笑跟他道歉,他不依不饶,依旧嘟嘟囔囔地生着气。远远的山坡上站着一只狐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有个鄂温克的老山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说了几句:“新来的娃娃,大学生,不懂事,您老莫要怪!”他瞪了我一眼,哼了一句,垂着头走开了。
看着那些石堆,我起初不解,帮我解围的鄂温克老山民说:“我们鄂温克人要是丢了驯鹿,也堆这样的石堆子,不要寻,驯鹿自己能走回来。”
原来他是在招魂。
他有家人么?
以何为生?
为什么要招魂?
招谁的魂?
我全然不晓得。
“招谁的魂?还能有谁?他自个儿的!”老山民这样说,见我还是懵懂不知,嘎吱一笑,解释道:“看见那只狐狸没?萨满娘娘说他冲撞了狐狸,就被狐狸勾走魂啦!”
山里人的习俗,狐狸、黄鼠狼和蛇是不能打的,在远古时期,它们曾是令人崇拜的图腾,如今依旧有灵性,一旦冒犯了,便会对人降下灾祸,勾走魂魄,让人神志不清。当然我是不大相信的,可是山里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再看看疯子的情形,大抵又真有那么回事。
“狐狸黑天白日老跟着他,他魔障得厉害,整日里在屋顶上收不回来魂,请了萨满娘娘下神也不中用!家也不要了,庄稼地的活也不种了,鱼也不捕了,猎也不打了,人废了,不中用啦!一个人搬到山里,跟狐狸做伴,十天半个月打着个獐子狍子犴达罕,都托我们去山下换了米面烧酒和纸钱!纸钱!孝敬了狐大仙!可不是魔障了?早些年他老婆带着女儿还上山来看他,后来日子过不下去了,改嫁啦,疯子,谁还敢跟他过哩!”
可是“疯子”一般很安静,除了在屋顶上长久地凝望江面和在江边堆石子,并没有扰民滋事之举,山里人淳朴厚道,容得下他,我也觉得他身世悲苦,不免为他叹息。此后每每收获了多的山珍野味或者药材,我便悄悄地匀出一小份挂在他门口,让他换口粮买点酒喝,或者买点纸钱。第二日留心去看,他果然已经收起来了。天长日久,疯子似乎也心安理得,并不见对我的馈赠有所表示,仍旧不理不睬。偶尔傍晚狭路相逢时,我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叔”,他并不正眼瞅我,眯着眼睛望着天上,见有野老鸦斜斜地飞过,他左手叉着腰,右手比画成手枪,嘴里“砰砰“两声,摇晃着脑袋扬长而去。不远处那只狐狸依旧阴魂不散地跟着。
他是疯子,我自然也不能跟他计较,我依旧赠送,他依旧收下,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下去。
一个秋日的下午,我进山采药,暮色渐浓,我误入了一处荒林,鬼打墙地在生路野径里滚爬了半天,后来按着老规矩寻到水源,顺流而下直达江边,终于摸到归路。那一背袢药材实在累人,我在溪水边的小树林里歇脚。头顶是黑蓝的天空,天际还有一丝奶白的光明,没有月亮,没有风,没有鸟鸣兽影,连个赶脚的鬼影子都没有,整个世界像闷在蒸锅的年糕,粘滞而窒息。万籁俱静,静得让人有些惶恐。我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的气味在弥散,有些微弱的、不易觉察的悸动不属于平常,我的心猛然紧缩。四下里望去并没有什么异象。那树丫上亮着的圆溜溜、小月亮似的是猫头鹰的眼睛,鬼火一般惨亮,平日里不觉得,今晚特别让我心慌。一只野老鸦斜刺里撞过树头,嘎嘎几声惨叫撕裂了这如死一般的寂静,惊得我猛跳起来。
“呸,呸,呸!活见鬼啦,唬出一泡子骚尿!”
但是撒了一泡尿,洗了一把脸后,我的心神还是定不下来,太阳穴突突地乱跳。
今晚有什么事发生,一定有什么事!
抖抖索索地,我摸出一支纸烟叼在嘴里,擎着打火机点火,或许是紧张,连着“啪啪”按了几下也没点着。此时,阴风簌簌,横扫过对面一丛灌木,呼啦啦一阵枝叶乱响后,一个咻咻喘着鼻息的黑影从那杂草掩着的沟塘中忽然蹿了过来,低头拱背直扑向我的胸口。汗毛倒竖,血液猛然冲入我的头脑,暴涨的血管在耳朵里、在心里、在整个躯体里嗡嗡作响,全身绷得都要炸裂了,叫喊声闷在胸腔里撞来撞去,就是冲不破喉咙去。极度的恐惧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慌乱中被一截树桩绊倒,腿脚虚塌塌地瘫软了,根本爬不起来,也动弹不了。
那热哄哄的臭气和血腥味扑面而来,血红的眼珠子几乎就要逼上了我的眼,我本能地抬起胳膊想要推开,甚至都来不及感觉到那獠牙划破皮肤的剧痛,便绝望地等着它把那锐器插进我的胸膛——
近在咫尺,这一次在劫难逃。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结局,一声枪响之后,这堆庞然大物抽搐几下,轰然坍塌在我身旁。
有个瘦削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端着枪,冷静地用袖口擦了擦枪管。
是疯子。
我直直地躺着,甚至不敢确定我是不是还活着,过了一会儿,才惊魂未定地推开死去的野猪,挣扎着飞快爬到一棵樹后靠住,仰头大口大口喘着气,出窍的神魂一点点落回了心腔子里。右胳膊一阵阵发热发痛,有血汩汩地流出来浸湿了衣服,那是方才被野猪獠牙划伤的,我死去的神经被这刺痛着的温热所唤醒了。
疯子矫健地跳下来,跪在我身旁仔细查看我淌着血的胳膊,从腰间系着的狍子皮口袋里摸出一段白癣皮(一种药材),用石头捣碎,敷在伤口上,不多时,血就止住了。他捏撮着一小把“马粪包”粉末(一种菌类,可以消炎)撒在伤口上,然后撕下我的一截袖管包扎住伤口。
我跟着他去验看那死去的野猪,五点五毫米口径的猎枪正中野猪的耳根子。
一枪毙命。
我惊讶地望着他,他却并不看我,仿佛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值一提。他炯炯有神地瞅着那死去的东西,目光就像磨过的刀一样凌厉。我嗫嚅着说:“叔,这东西可咋办?”
他从背袢里抽出一些桦树皮,砍了一截粗树枝,扎成一把火把,从油纸包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火把交给我,然后蹲在野猪旁,从桦树皮刀鞘里抽出一把尖刀,摸到野猪的肚皮中央处,用刀尖轻轻一划,再用刀刃四处一剔,飞快剥下一张完整的野猪皮来铺在地上。这时便好开膛破肚,割下心肝肺来放在野猪皮上,大肠弃去不要,再把前腿、后腿、股部、两肋和猪头按关节缝儿熟稔地剔下来。他一面分,我一面装,心里赞叹他那手艺如庖丁解牛一般行云流水,可见是个深藏不露的老山把式。
处理好野猪,他从猪肺上割下一大块来扔去一旁,叉腰站着,似乎在等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然而我很快得到了答案,那只狐狸倏地出现,叼着猪肺,又很快地溜走了。他这才满意地拍拍手,示意我可以回家了。
我们各自背好肉块,他另扛着野猪皮,举着火把,我跌跌撞撞跟着。他一路沉默,只是隔一些时候便回头望着我,仿佛在问我要不要歇一歇,我靠着树干喘一口气,让背上的沉重稍微轻松一会儿,便咬牙摇摇头,一路强撑跟着他走了回来。眼见着快到窝棚了,我又累又饿,神魂未稳,经不住那劫后余生的欣喜和轻松,腿脚一软,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醒来已是深夜,我正躺在他的窝棚里,他佝偻着背在床下做饭,屋里弥漫着浓郁的饭菜的鲜香,让人牙齿和舌头直打滑。他的屋子很小,家什也简陋,木头垒成的窝棚,留下一扇门和一面窗,窗户用白色塑料膜糊了两层,日子久了,颜色早已不甚分明,夜风一吹,簌簌作响,像扑棱着翅膀的野鸟;灶台在窗下,用几块石头砌的,支起一口豁了口的大锅,灶下的柴火正旺;靠里墙垒着一面土炕,炕上摆着一张自制的黑色炕桌,桌上摆着酒葫芦,通体光滑莹润,可见是随身了许多年,被那双糙手摸熟了摸透了的,还有一只青花瓷的酒杯和一双干净的筷子。我正在四下里打量着,他端来一碗肉汤、一碟爆炒野猪肝和一大碗苞米粥,我已是饥肠辘辘,加上一整日的劳累和惊吓,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还来不及细细品尝,那碗滚烫浓稠的肉汤已经囫囵滑到肚里,香喷喷的苞米粥就着软嫩细滑的炒猪肝,我觉得每个细胞都透出了畅快和惬意,快活得想直哼哼。疯子蹲在地上一面喝着苞米粥,一面看我狼吞虎咽地吃喝着,默默地起身又给我盛了两碗。待三碗苞米粥下去,我心满意足抹了抹嘴,松泛松泛筋骨,确信自己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了。
疯子蹲在灶旁熬着药,火光映着他苍老肮脏、布满皱纹的脸,像是刀刻斧凿的石像一般面无表情,乱蓬蓬的发须下有一双老眼黯淡无光。我正想向他道谢,他把一碗浓浓的车前子放在炕桌上,示意我喝下。他再次查看了我的伤口,又换了一次药,他便拿着酒葫芦很快转身爬去屋顶了。
屋顶的天空是冻住了的晶莹剔透的墨青色,仿佛上头更有一层辽阔清朗的天,而星光只是从缝隙里漏出来的一点光。天与地的尽头浮出一线暗红的微明,是混沌记忆里影影绰绰、欲说还休的裂隙,若撕开了,就会有前尘往事蜂拥而来。身后起伏着苍茫的山峦,山里空气清冽甘醇,混有水草泥沙的甜腥味,这令人陶醉的故乡的气味。
男人盘着腿面江而坐,我站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叔”,他只是稍微偏了偏头,把酒葫芦递给我,我尝了一口,辣得连连吸气,咳嗽不停。他见了,咧开嘴露出一星难得的笑意,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目光又钉在了遥远的江面。我在黑暗里搜寻着那只神出鬼没的狐狸,虽然看不到,我能感到它就在我们身边。我也坐下来,温柔的夜风轻抚着疲惫的躯体,涛声是声声阵阵不断涌来的催眠曲,睡意慢慢侵袭,我在他的屋顶上直睡到天明,醒来时,身上盖着一床破被子。出工前我的伤口已无大碍,他又让我喝了一碗车前子。卖了野猪肉,我替他送钱过去,他死活不肯要,我悄悄把钱放在炕桌下,可是第二天清晨我打开门,那叠钱就从门缝里掉了下来。
我几次当面跟他道谢,他还是如往常一般,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了,仿佛那晚的事从来没有发生,或者他从未放在心上。但我隐隐知道从那天起,这个老练的山把式时常在明里暗里帮着我。
他带我赶山采山,练习枪法,他熟悉野兽们出没的线路和蹄印气味,大草甸子里横着棍子能得知哪些人和动物走过;只有对山里极熟的猎人才能跟狡猾的狐狸建立微妙的联系;野猪是不轻易攻击人的,除非异响惊动了它,所以在山里要时刻备着火柴,而打火机是不用的;狍子胆小又傻笨,在秋天的晨雾里去溪水边喝水,等它放松了警惕,用草绳或者粗一点儿的鞋带儿打个死套都能套住,或者大喝一声,把它吓得呛水而死,而冬天,猎人的尿都要存起来冻成冰,狍子爱舔尿冰;他知道极其珍贵的灵芝生在松林里有死水有漂茷(音译,洼塘中带土漂浮的水草)的隐蔽地方,站着死去或倒在水外面的松树干或树枝上,而活树下头不长灵芝;他分辨得出哪些野蘑菇可以养人,哪些可以药人,辣碗子和黄米团子好吃但有毒,须去皮用水焯去毒,倒去水,水亦有毒不能吃;他晓得那些奇特的药物作用,谢白可以入药壮阳,黄瓜香可以治抽风,剧毒的狼毒草可以提炼出来做活络心血的药,旱烟叶焙干喷酒包住患处一天一夜,可以把脓肿拔出来;黄芪和黄芪混子长得虽然差不多,黄芪混子是没药效的,根茎部多绒毛;一般的药材长在向阳的山坡上,而被鄂伦春人称为“救命草”的、治疗肝胆疾病的狼舌草却喜阴不喜水,生在阳历八月的沟塘子边,极难发现;细鳞鱼、花刺子和金钩子都是“七上八下”的,农历七月由江入河,八月由河入江;没有渔船或者下不了江的时候,他教我用自制的鱼靶子系上渔网和细绳,绳子挽手中,魚靶子带着渔网让水流冲去更远的水域,这“水里放风筝”的法子往往都是满载而归。
这是他对我微不足道的馈赠的一点回报和心意。
有时候,我几乎以为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一个如狐狸般精明的猎人,但是,疯子,自然也有许多疯事。
他怕水,身在江边,却从不见他下水游泳或者驾船打鱼,即便教我水里放风筝,他也绝不会轻易碰水;他不吃鱼,怕鱼,每逢有善良的山民可怜他,替他送鱼去,他必定跳起来,将鱼扔出屋外,嘴里呜哩哇啦地高喊着将人吓跑。有一回我捕了几尾细鳞鱼,好意煮好给他送去,他骇然地瞪着碗里,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大叫一声夺门而出,待我回过神来去找他,已不见了踪影。夜里在屋顶遇到,他似乎又忘了这事,喝酒,静坐,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可是八月十五后的某一天,我路过一个背山面水的山坳,见他盘腿坐在一处小土包前,四下都是荒草丛生,唯有这个小土包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土包前立着从中劈开的半块木桩,风吹日晒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的字也模糊不清了,土包后种满了一大片山丁子,结满红彤彤的果实,乍眼看去,又是一片红艳艳的火烧云。他倒上一杯烧酒,摆上一盘煮熟的花翅子鱼,在木碑前用石块压上一叠纸钱。他垂首静默地坐在那里,敬一杯酒便仰头自饮一杯酒,狐狸在山凹立着,是他的伙伴,是他的影子,是他的魂魄。山风呜咽着吹过,整个山林的树木都随风呼啦啦倒下去又立起来,风弱时如泣如诉,风紧时又如惊雷滚滚。
他并不怕鱼?土包里埋葬的是谁?是他心底死也不能触碰的秘密?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我分明看见他抹去了几滴浑浊的老泪。
大多数的时候,他是静默本分的,静得就像游离于世外的幽魂,像天地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来过。
往后的日子依旧过得辛劳清苦,因为有了这位缄默又奇怪的朋友,我倒也觉着十分安心,晚上歇工后总要去他的屋顶陪他坐坐。我从不问他的过往,他也不问我的来处,彼此都沉默,对着浩瀚长天、滚滚江水想着各自或愁苦或欣悦的心事。一个疯子,一只狐狸,一个前途未卜的我,各自孤独,又相依相伴,并不寂寞——我也成了屋顶上的男人,风景画里另一个卑微的小黑点,这或许就是我们共同的命运,被这个世界所放逐,所遺忘。他每次从葫芦里倒上第一杯火苞米烧酒都要郑重地泼在屋顶上,第二杯给我,第三杯方才自饮。我也渐渐爱上了那辛辣醇厚的味道,喝完那杯烈酒,通体舒泰,毛孔尽开,微微透出辛辣痛快的汗意,把一天的辛苦都冲尽了,带着这微醺入睡,总是黑甜沉酣的一个好觉。
第二年寒春过后,五月开了江,开江前后是繁忙的打鱼季节,江面四处可见鳞光斑斓,这时候的鱼最肉鲜味美,煎烧炖煮都是上等的菜肴;六一前后采蕨菜,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几天,山里的蕨菜肥美鲜嫩,铁青菜,紫根儿菜,花秆儿,广东蕨菜,采购们青睐,外地人喜欢;七月雨季来临,漫山遍野的木耳地菜可供采摘;直到八月初,各地的人都来大兴安岭采甜酸可口的蓝莓,八月十五之前,半湿地里到处散落着各式蘑菇,榛蘑、毛尖蘑、鸡腿菇、草蘑、油蘑、云盘蘑、小黄蘑,星星点点开得跟繁花似的,让人眼花缭乱。大山就是这样,丰富厚实,给予我无穷无尽的宝藏和恩赐,而我,只是索取。
我离开大兴安岭是在这年采蘑菇的季节,那时父亲腿疾已愈,能下地干活儿,家境渐好,我不但还了欠账,还攒了一点余钱,虽是不宽裕,若省着点用,也足够复学,去哈尔滨继续闯荡一阵——作为新时代的大学生,我不能像父辈那样在山里终老一生。
那晚,我又去了他的屋顶,照例喝完酒,不待我开口道别,他低声说:“要走啊?”他的嗓音沙哑含糊,像是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胸口,从胸腔里尽力迸出一丝气息来。
“叔,我要走哩,下山念书去。”我点点头,鼻子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等放假了回来看您老!”
他躬身下了屋顶,不多时,提来几张硝好的狍子皮和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交给我。他连比带画着说:“这个好,这个好,做一件大哈(皮大衣),齐哈密(毡靴)还有米汤哈(皮帽子),好,好得很哩!”
我只得接受了,道了谢,他乐呵呵地搓着手,仿佛看到我穿着温暖的大哈、齐哈密和米汤哈在校园里念书的样子。我再瞧了瞧袋子里头,不独有平日我送给他的,他舍不得吃,还有些柴胡、赤芍、苍朱、圆朱、升麻、玉竹和土参等,最底下还掩着灵芝和黄芪和狼舌草等珍贵药材,这一次我决意不肯接纳,说:“叔,太贵重,您自己留着,俺不能拿。”
他慌乱地直往我手中塞,反反复复叮嘱着:“卖钱,念书。”
推脱了好久,我只得收下,沉重地点一点头,怔怔着想说些什么,始终哽在喉头说不出口。又沉默了半晌,我说:“叔哇,别苦熬着自己,下山吧,过点小日子去吧。”
他摇摇头,抿了一大口酒,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晌,才哑哑地说道:“不下山啦,不下山啦,春生在这里,俺哪里也不去啦!俺要陪着他呀。好多年了,俺心里忘不掉呀。春生,俺从小的光腚娃娃,他总说呀,俺胆子弱,属狍子,他最胆大,心又细,脑袋又灵光,他是属狐狸的,有大仙护体哩,各路妖魔伤不着,他还说哩,有他,啥事不怕,土匪熊瞎子都不敢近他!闯关内进河口,他救过俺好几次命,挖心掏肺的骨肉兄弟呀,可是后来……”
后来,秋末的一个夜里,这两个贫苦而胆大的山民偷偷越过边境去俄罗斯境内的大河口撒网捕鱼,多挣些钱以补贴家用。两夜奋战让他们收获颇丰,细鳞鱼、花刺子和金钩子满舱,心中喜不自禁,决定最后再干一票便收手。这晚,他们一到对岸河口就被四艘巡逻艇围住,对方不由分说开枪射击,在春生拼死掩护下,他得以顺利跳船,趁黑游了回来,而春生则被打死在船上,死后还被残忍地剖开了胸膛,扔掉了心脏,半个月后,通过各方的交涉,他领回了春生残缺不全的遗体……
“就在那里,你看,春生家里人把春生埋在那个山坳坳里。俺哪里都不去,就住在这里陪着他,让他也别孤单,别害怕。萨满娘娘说春生死在外国,心也丢在了国外,家里立了牌位也受不得享,有外国的小鬼拘着他,魂只怕也回不来,就算回来了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永远是孤魂野鬼哩。俺就想啊,不怕,不怕,俺每日里就在这大兴安岭上,就在这屋顶等着他,这样高的顶子,他总能看得到俺吧,找到俺吧……”
临走的前一天,他终于开口求了我一件事——把春生的墓碑换了,“俺不识字,学不会写。”他难为情地说。我在木桩上写下了“刘春生之墓”五个大楷,敬了一杯烧酒,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他看了墓碑很是欢喜,连连说:“念书好,念书好,春生就识字!”
第二日清晨,天空渐渐明朗起来,朝霞漫天,像那日的火烧云烧透了半边天,红得排山倒海,惊心动魄。我背上行囊,回头望了望屋顶上的男人和半山坡上的狐狸,在虚空里朝他挥手致敬。万丈霞光里听得屋顶上传来萨满跳神的古老歌谣:“左手拿起来文王鼓,右手拿起来二郎神的竹芥鞭。文王鼓驴皮幔,里边拴上横三竖四八根线,四根朝北,四根朝南,这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
“我至今还记得他,记得那个屋顶,记得满天的霞光,记得那天他唱的歌谣,有些故事定格在记忆里,怎么也抹不去,忘不掉。”阿里说,凝视着大兴安岭的方向挥了挥手。
他又向我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春生的魂有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倒是我,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像着了魔、丢了魂似的,爬上屋顶,向着大兴安岭的方向遥相致意。哈尔滨的楼房这样高,他大概也能看到我。”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