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恺
西夏始祖研究主要集中在族源、祖先人物和族姓几个方面。族源研究有羌族说和鲜卑族说两大观点。羌族说以克恰诺夫为代表,他梳理了羌族以及后来宕昌、党项的民族起源,认为从羌、西羌、宕昌和党项的发展经历了母系氏族、父系氏族、阶级社会和唐古特国这一过程[1]34-40。鲜卑族说以汤开建为代表,他从汉文及西夏文中的党项非“羌”材料、发祥地、“七骑士”和八部、风俗习惯、族姓几个方面论证了党项源出鲜卑[2]109-122。针对西夏文献中经常出现的始祖“黑头”和“赤面”,克平认为“黑头”是西夏上等人,“赤面”是众百姓[3]177-189。关于始祖与族姓的关系,佟建荣认为“以传说中的某一人名为部族、家族的姓氏,是党项人对共同祖先追认或对源于同一祖先的构想,其中以兄弟名或先人名中用字组成的姓氏、姓氏裂变及与其他字组成新姓氏等现象,又反映了部族早期发展变迁信息”[4]156。
关于西夏神话的研究较为琐碎。克恰诺夫整理了西夏的“文化祖先”,其中涉及诸多神话[5]1-12。李玉峰引用《圣立义海》等材料,认为西夏农事信仰对象主要有天体自然(天神、山神、水神、龙神),神灵信仰(谷神、牛神),祖先信仰,敬重冬至和农事占卜五种类型[6]64-67。针对具体的西夏始祖神如“([泊])”,研究中尚存争议。罗矛昆将《圣立义海?八月之名义》中“”翻译为“供养谷神[波女]”[5]53,也就是说他认为被供养的对象是名叫[波女]的谷神。而克恰诺夫则认为被供养的对象是谷神和名叫[芭]的鹤神。[5]10
在以往研究中,尚未将西夏的始祖与神话作全面关联论证。研究多侧重于对党项族源的考证,而忽略了西夏本民族自我认知中的始祖概念。西夏的始祖文化又渗透进了诸多神话因素,而现阶段对西夏始祖神话人物的解读还不够充分。从各民族神话来看,始祖神话是构成整个神话体系的重要环节。一些传说中的人物身兼神、人、祖先等多重身份,以这些人物为节点,可以梳理出一个有等级阶序的神话体系。西夏的一些始祖神话人物间关系紧密,这其中就包括有父子亲属关系的[泊]和[吴]等,也有一些始祖最终成为一支族姓的名号如[米]和[播朱]等,这些人物共同构成了西夏独特的始祖神话体系。
关于[泊]的身份,可以肯定他是西夏本民族的一位英雄人物。《圣立义海?人人名义》中载:
谋略韬深:如[泊]大略,能拓广土,韬深才高,为艺成就。[5]66
《圣立义海》把人分为上上(圣人)、上次(仁人)、上中(智人)、次上(君子)、次次(人人)、次中(廉人)、中上(士人)、中次(俗人)、中中(奴人)九等,[泊]所处的第五等人,需要具备刚柔皆能的素质。从“人人名义”其他条目“勇捷善战、争斗敏捷、匕利寻战、张射破敌、体魄刚勇、战略皆晓、委吏选将、教人中义、治理军马、治晦养韬、能治吏役、居奉宫室、敬仰三宝”中可以看出,这一类人应属于军事家或政治家。关于前四等人的叙述中,并没有具体的人物为例,而唯独[泊]出现在第五等人中,足见其地位的特殊性。从整部《圣立义海》的书写方式来看,所载具体人物几乎均来自党项族,汉族或其他外来文化人物在书中只记其事或将其事化用,充分体现了该部类书突出本民族文化的创作意图。在这样的背景下,英雄人物[泊]应是西夏首屈一指的本土军事家和政治家。
[泊]同时也是西夏的一位祖先。《文海》中有两则材料:
从《文海》的释义来看,[泊]又是西夏人对祖先的称呼。那么这个英雄人物就并非现实存在,而是远古传说中的始祖。在传说中[泊]被塑造为西夏人的祖先,这同时又包含了一定的神话性。而在《新集锦合辞》中,[泊]则完全进入了神话体系:
[泊]为天的女婿,以此建立的婚姻关系提升了党项民族的威望。天神的儿子自然是这位天女的兄弟,[泊]的后代也因此与天神的儿子结成了舅甥关系。[泊]的身份被进一步提升,成为神与人联结的纽带。汉族神话中有“天仙配”,而党项的“天婿”神话在与其关系较为紧密的羌族神话中也有体现。在羌族神话中天女木珠姐是天神木比塔的三女儿,她与羌族青年斗安珠成婚[9]5。羌人自称“玛尔人”,意思是“天人的后代”[9]5,这一点与西夏神话所反映的内容同样吻合。
[泊]在西夏始祖神话体系中并非孤立存在,[吴]与之建立了明确的亲属关系,如《文海》和《圣立义海?日之名义》中载:
[吴]也是西夏的一位祖先,并且是[泊]的儿子。与其父相类似,[吴]也有多重身份,在现实层面是党项远古时期的一位大族领,在神话层面他又是住在太阳里的神,其人物神话性较其父更加明显。
太阳的神话形象在西夏文献中还有“金乌”[13]10,84。此外在《圣立义海?日之名义》和宫廷诗《臣子修治歌》中有:
日圆乌助:阳乌三足,助日供热。[5]51
金乌疾逝,东升西落时流疾。[14]253
这显然是吸收了汉族太阳神“金乌”的神话,西夏人兼容并包地将[吴]和“金乌”均视为太阳神。在汉族神话中,帝俊有三位妻子羲和、常羲和娥皇,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13]286,320。帝舜的神话形象也与帝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将二者混同的情况。正史中称党项羌为三苗之后,党项人在追溯祖先时,也称自己为三苗之后,如拓跋守寂墓志铭中所载[15]81,这基本上是对西羌族源构建的一种继承。三苗曾与共工、欢兜、鲧作乱,舜巡视天下后请尧流放“四罪”,三苗被迁往三危[12]28。在党项、西羌的族源构建中,将自己的祖先追认为与尧、舜同时期的三苗,其根本目的是为了建立与中原各族同源共祖的血脉联系,提升本民族的地位。这种心理在党项人内迁后反映比较强烈,以至于在后来的构建中频繁提及与汉族关系更为紧密的北魏拓跋。尧、舜等上古人物在西夏确实受到了极高的尊崇,在西夏文献中多处可见尧、舜治国的典故。如果西夏人也将舜与帝俊混同,那么太阳也可以看作是舜的儿子。一个需要值得关注的点是“睫”也可以指“虞(掌管山泽林田的职官)”[16]34。而舜又称“虞舜”,封伯益为虞,这反映出统治者对人赖以生存的自然资源的重视。可以肯定的是“帝俊、羲和、金乌、尧、舜、三苗”这样的父子亲族神话体系必然对西夏的神话产生了影响。
在二元太阳神体系中,本民族的[吴]祖地位高于“金乌”,有一些线索可能反映了[吴]与羌族太阳神的联系,如《文海》中释义:
在《文海》中另一些人物与[泊]也有关联:
除了[泊]与[吴]所建立的明确亲属关系外,以天神为联结点可见西夏的始祖神话体系又延伸出其他脉络。在《圣立义海?舅甥名义》和《文海》中:
围绕“甥逃舅界”,可见西夏始祖神话体系中的人物关系十分复杂。对应西夏的“白高九兄”,在汉族神话中天皇氏生地皇氏、地皇氏生人皇氏,而人皇氏兄弟九人分掌九州,羌族神话中斗安珠与木珠姐也生子九人[9]5。如果将这些神话杂糅可先试拟出一个四等级体系:第一级以天皇氏、木比塔为代表,对应西夏的“天神”;第二级以地皇氏、木珠姐、斗安珠为代表,对应西夏的[泊]和[韦耨];第三级以人皇氏、斗安珠九子为代表,对应西夏的[吴]、[怛]和“白高九兄”;“拓跋”以及作为“白高九兄”外甥的[播纽]和[郎兮]兄弟自然进入第四级,那么[播纽]所杀天神子(不一定是[韦耨])就应为第二级。在神话中提到了孝心,可能是指[播纽]对“白高九兄”的孝心,也可能是指“白高九兄”对天神子或天神的孝心,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在西夏的神话中存在着等级阶序,并以亲属人物关系来体现。
《圣立义海?舅甥名义》里的另一则神话中也出现了始祖名:
这些族姓同时又是先人名,或者与先人存在亲属关系,有的同时还是官名。[米]与[皮婆]所构成的舅甥等级尚不能盲目置入西夏始祖神话的四等级体系。但众多先人名族姓与拓跋、[播纽]、[郎兮]等性质相似,无论等级是否明确,这些族姓都表明了对祖先的一种追认。祖先无论是神还是人,族姓都是西夏人可以触及的真实存在,那么第四级的意义就充分体现出来,由各族姓完成了从神到人的血肉联系,神话得以扩散至现实层面。在现实生活中,西夏人对神灵、本民族始祖、本族祖先的祭祀供养便是受这种体系影响的直观体现。
由以上几组人物可见西夏确实有以等级阶序形式构建的神话体系,这种形式可能是受汉族、羌族始祖神话的影响。西夏人有对汉族具体神话形象如“金乌”的直接吸收,也有对“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这样等级形式的模仿。羌族神话无论在规模还是结构上都远没有汉族神话广博和严谨,但是作为和党项族源联系更紧密的民族,其神话中的形象符号在西夏文献中则多有体现。如木珠姐在羌人与戈基人(吉嘎布与嘎日睹)的战斗中抛下三块白石变成三座大雪山挡住了魔兵,另一则喀与蔡嘉宝的神话中也出现了白云石[9]19-21,41-43,这与西夏三座大山、供石神等相吻合,羌族有午牛崇拜而西夏则祭牛神。但也不应该忽视任何与西夏相关的民族来刻意与某一民族附会,如鲜卑神话中也有首领“诘汾”与天帝女儿结婚繁衍后代的故事[18]3,藏族神话中猕猴与岩魔女的故事可能与党项被称为“猕猴种”有关,甚至在印度神话中也有梵天之子苏利耶为太阳神的神话。即便是对于结构相对严谨的汉族神话,也是多线索共同发展的,如“帝俊”和“天皇氏”即为两系。因此西夏的神话体系也不应该是单一刻板的,目前只能针对可见材料作有限的梳理分析。此外需要指出,西夏同各民族神话所普遍反映的情况一样,多以神的亲属或社会关系而建立体系,这种阶序并不像为人设九品这样等级森严。以父子、兄弟、夫妻、舅甥、主仆等关系形成的神话,更加倾向于人性,更利于在神人界线模糊的过程中构建出本民族独特的始祖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