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7日,新冠肺炎疫情来势汹汹,张定宇在武汉市金银潭医院综合病区楼协调工作。
8月11日上午8点多,金银潭医院行政楼的工作人员陆续来上班,保安操着武汉方言指导大家有序停车。距离武汉新冠肺炎病例清零已过去近5个月,大家不再焦急奔跑,一切回到疫情前。金银潭医院在武汉北三环边,《环球人物》记者走进门诊部大厅,角落处正在维修,墙面斑驳,地上还落着些灰。这座医院看起来不太起眼,却被称为“全民抗疫阻击战最早打响的地方”“风暴之眼”。它是最早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医院,院长张定宇是武汉最早统筹治疗救治的人之一,组建隔离病区、采样检测、动员遗体捐献、推动尸检,为了解病毒、救治病人创造了条件。
也是在11日这天,国家主席习近平签署主席令,授予钟南山“共和国勋章”,授予张伯礼、张定宇、陈薇“人民英雄”国家荣誉称号,表彰其为抗击疫情作出的贡献。
张定宇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三层,楼里没有电梯。对他来说,上楼梯很费劲。他身患渐冻症,脊柱神经出了问题,双腿肌肉萎缩,几乎没有支撑力。前几个月,他跛着走,还能迈出步伐,上楼梯时同事上前扶,他还会拒绝:“不用,我自己来。”最近,他只能走小碎步, 胸向前倾,踉踉跄跄往前踮,也就不再拒绝同事的帮忙。一段十几阶的楼梯,在别人搀扶下,要走三四分钟。
金银潭医院能顶住“风暴”,为其他医院提供经验,并非偶然,是张定宇在每个环节都“快了一点点”,才阻击了病毒这个看不见的敌人。
曾被称为“风暴之眼”的金银潭医院已恢复往常。(本刊记者 陈霖/摄)
疫情期间,张定宇(中)在防护服写上名字,指挥全院抗击疫情。
今年4月,张定宇被提拔为湖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副主任,有人质疑:“凭什么?好像没做什么大不了的。”言下之意,他只是个院长,为何能升到省卫健委领导。
法医刘良听到后,为他叫屈。“张定宇和所有院长处理同一种紧急情况,但没人做到他那样。”刘良是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法医学系教授。疫情早期,刘良认为尸检能了解病毒的影響,找到多家医院想做解剖。“所有人都说做不了。当时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毒,解剖风险非常大,一旦病毒泄漏,可能造成更大规模感染,这个责任太大了。”他辗转找到了张定宇。
“我记得你!”张定宇说。20多年前,张定宇还在武汉市第四医院工作时与刘良有业务往来,刘良不记得他了,张定宇倒是能记住接触过的医务工作者。张定宇肯定解剖的意义,但他是搞临床的,不太懂解剖病理,就问刘良:“这个能保证安全吗?”刘良做了几版方案讲解,张定宇记下解剖所需的条件:负压环境防止病毒外泄,设备尽可能少,以免搅动空气造成病毒传播……
2月15日,武汉市卫健委同意解剖事宜时,张定宇已做不少准备,立即将一间负压手术室作解剖室用,还动员遗体捐献。当天,刘良率团队在金银潭医院进行全球首场新冠肺炎遗体解剖。事实证明,病理解剖解释了关于呼吸道的疑惑,为接下来的救治提供了关键参考。
回忆惊心动魄的那几个月,刘良很感慨:“在那种情况下,最关键是谁愿意突破。很多人等着‘天上掉馅饼,等政策下来再去做。但张定宇是主动想办法,很有担当。而且他不鲁莽,不是脑袋一拍往上冲,他尊重专业人士,问清楚才去推进,有勇有谋,我非常感谢他。”
最近,张定宇为应对复工复产后可能出现的疫情反弹专门腾出了医院的南楼。疫情期间,他把每栋楼的每层设为一个病区,每层由一名中层干部负责,他们就叫病区主任。确立病区也是他“快半拍”的结果。
去年12月29日,金银潭医院收治首批患者,那时病因不明,张定宇怕这病传染力强,赶紧让人清空一栋楼作消杀,备好床头柜、凳子等。刚备好,病人就急速增加。那些天,他常盯着统计床位的电脑系统,“哗”一声,一层楼就满了。张定宇说:“自己只是‘快半拍,尽量在心理上做好准备,而不是等局势逼迫我们做决断。”
张定宇是在2013年成为金银潭医院院长的。在老员工心中,他和前几任院长都不一样。
余亭是金银潭医院结核科主任,在这家医院工作了20年,疫情期间担任南四病区的主任。他说:“张院长搞业务出身,任何业务都唬不了他。”张定宇参加工作后又在职读博,取得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博士学位,刚到金银潭医院任院长时就抓学习,让医生护士学临床指南,逼医生考职称。余亭记得:“当时我还是住院医师,他一来,我整个人都变紧张了。”大家常参加考试,不及格就脱岗学习,不得看诊。余亭笑称:“这很没脸的!”张定宇建立科研平台GCP(国家药物临床实验),让医生做研究、发论文。余亭就在这个平台做了结核感染T细胞检测的研究,运用到临床后效果很不错。
医院的业务水平和应急能力提高了,才在突如其来的疫情中扛住了“风暴”。
张定宇经常发脾气。同事和朋友都说他像爱咆哮,狮子般的吼声响彻报告厅、办公室、楼道……
疫情早期,医护人员不太熟练救治程序,张定宇冲着重症医学科主任吴文娟吼道:“没认真学,你们都好水!做得稀烂!”因为抗疫压力大,吴文娟哭了。她曾参与H1N1、 H7N9的救治,见过很多大场面,都镇定处事,那次却被张定宇吼哭了。向记者回忆时,她笑道:“有时我们没做那么‘稀烂,但他要求什么都做到最好。他觉得如果我们扛不住骂,那也成不了事。”
医院刚开展唾液的核酸检测服务时,余亭突然接到张定宇的电话:“你知不知道唾液(核酸)怎么查?”余亭回答说,把口漱干净、吐口水、查唾液。话音刚落,他就听到电话里传来拍桌子的响声,随后是张定宇的“狮子吼”:“知不知道你在瞎说?!”张定宇要求每个中层干部熟知检测步骤,一听余亭没搞明白,就发脾气了。他找来病毒所的博士辅导所有人。很快大家懂了——把口漱干净,拿专用海绵放嘴里嚼3分钟,再吐到试管里。
同事和搭档怕张定宇,但私底下提起他,都很心疼。2018年,张定宇确诊患上渐冻症。这是绝症,患者会因肌肉萎缩逐渐失去行动能力,就像被渐渐冻住,最后呼吸衰竭而死。此症的萎缩时间因人而异。在记者了解到的病患中,从确诊到离世有一年的,四五年的,也有几个月的。当时,张定宇不想让同事分心就没说,想查房又不愿同事看到自己跛脚,就趁深夜没什么人拖着脚过去瞧一瞧,后来跛脚瞒不住了,便笑说关节出了问题。他睡觉会抽筋,一晚抽几次,常被抽醒,没法睡安稳觉。
张定宇在金银潭医院里。
2020年2月18日,张定宇的妻子程琳到医院捐献血浆。
一次,吴文娟偶然发现医院有塞来昔布这种药。塞来昔布用于免疫抑制治疗,金银潭医院用得少,此前从不引进。她一问才知道是张定宇在服用。“我当时觉得奇怪,他吃这个药干什么呢?但这个药也能止痛,或许他是拿来缓解关节疼痛吧。”吴文娟就没放在心上。
今年疫情早期,医院每天涌进几百号病人,医护人员试了各种办法,有些病人也没好起来,刚抬走一个,又来一个。一些医护人员崩溃大哭。张定宇想安抚大家,给他们鼓劲,就把所有中层干部叫到会议室,从自己的病情说起。说着说着,“狮子”突然变温柔了:“我都这样了,还能扛得住,你们也加把劲嘛!”然后对大家深深鞠躬。大家振作了,不少人也哭了。向记者聊起这事时,吴文娟突然不说话了,把头稍撇过去,眼角开始泛红。
张定宇这样理解自己的病:身体残疾了, 但思想没残疾,还能指挥调动。“命也许说没就没了,所以要格外珍惜时间。”10年前,张定宇就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
2010年,还是武汉市第四医院副院长的张定宇向“无国界医生”组织递交申请,通过重重考核成为湖北省第一位“无国界医生”。“无国界医生”是国际医疗人道救援组织,为因武装冲突、流行病和天灾等无法就医的人提供医疗援助,有来自全球的优秀医生和专家加入。张定宇本业是麻醉科医生,赴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的蒂默加拉医院援助时负责麻醉工作。当时,他和同事穿着民族服装,每天早晨坐车去医院,按当地习俗,男女不能混坐,男同事坐前排、女同事坐后排。
那里曾由塔利班和巴基斯坦政府交替控制,当时仍有战火,平民流离失所,死伤无数。2011年1月22日早上,张定宇接到电话:“有警察被炸伤,正送往这里,请立即准备。”原来,袭击者在路边藏了引爆装置,警车路过时突遇爆炸。张定宇眼前的重伤警察左上肢的骨胳和肌肉已被炸飞。他有200多斤重,呼吸有障碍,张定宇赶紧给他注射镇静剂,在咽喉做局部麻醉,才插管成功,让他呼吸顺畅。外科医生切开警察的腋动脉,在腋窝发现了一块黑色的泥巴,泥土和残留的人体组织黏在一起。最后,救援队对他进行截肢,才救了他。
“无国界医生”是张定宇最难忘和深刻的经历之一,因为他领悟到,一名医生要学会应对所有情况。
一次,一名25岁的孕妇要剖腹产,突然抽搐,她躺在手术台上,剧烈扭动,张定宇无法为她进行量血压、测心率等麻醉前的准备工作。但情况危急,张定宇便和另外4名医务工作者使劲按住她,其中一人抽空注射镇静剂,然后输液、麻醉、上呼吸机,妇产科医生做手术,张定宇负责降血压和抗惊厥治疗,合力完成救治,患者母子平安。进行麻醉时,病人有时会突然抽动,医护人员就要撑住病人肢体,免得他们摔下手术台或伤到自己。而在武汉方言里,用力按压叫做“蹭”(三声),张定宇觉得和动词“撑”的意思、读音有点像,就说自己在“撑麻”。这场“撑麻”没按正常流程先测血压、心率,但张定宇想,若固守程序才去治疗,病人可能已经身亡。“紧急情况下,医疗救助可能‘无章可循,要权衡利弊轻重,作出对病人伤害最小的决定。”
麻醉医生不只是搞麻醉,还要会做具体治疗。“麻醉医生不是技师,他必须首先是医生,不要让‘这不是我要做的思维框住自己。”今年疫情期间,许多麻醉医生进入重症病房进行插管等工作,成为得力助手。
在3个月的“无国界医生”经历中,张定宇体会到紧急援助就是在“抢时间”。这个意识在张定宇回国后持续发酵。他回到武汉的第二年,出任武汉市血液中心负责人,开启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2012年,张定宇任武汉市血液中心主任。许多人觉得献血离自己很远,但它于公于私都是好事。一袋血可能救多个人。血会被分离出血浆、红细胞、白细胞和血小板,各起作用。像血小板能止血凝血,病人若大出血就需要它。张定宇的妻子曾感染新冠肺炎,后治愈,当时发现康复者血浆有抗体,妻子便去献血。另外,病人需要输血时得缴费,若此前献血达到一定量可免除费用。
张定宇发现,血液中心全年的采血量中大部分来自个人志愿者。他和大多数员工都献过血,还鼓励当时正读大一的女儿捐了300毫升的血。不过,血液短缺是世界性难题,许多国家到了夏、冬季,人们因太热或太冷不愿出门,个人献血减少了,出现缺血问题。武汉许多医疗机构用血紧张,病人急需血液时,要么缺某种血型,要么还在运来的路上。张定宇认为,血液中心不只是采血供血,还要能调动人们主动献血。
张定宇找到李梦涛。李梦涛是湖北省的“献血牛人”,今年45岁了,在武汉的长丰万国汽配城经营一家汽配公司。他的母亲曾因病严重失血,输血1600毫升才脱险,他意识到捐血很重要,便开始献血。截至今年8月11日,他已献了300次血。当时,张定宇问李梦涛等志愿者骨干在动员献血时有什么困难,得知他们要自掏交通费前往献血点,还要买饭,便不那么积极。张定宇对他们说:“我在巴基斯坦虽是做公益,但国家有补贴。同样道理,无偿献血值得称赞,不能让你们贴钱做贡献。这样,对全市的献血者,我们提供交通和午餐补贴。”
果然,志愿者变多了。张定宇还让每名志愿者骨干對口负责一个片区,动员人们献血,李梦涛负责汽配城。一天,张定宇接到李梦涛的电话,得知汽车城的人想献血,可是献血点在8公里外,很不方便。在那之前,武汉大部分采血车只在特定地点,有的市民离得远就作罢了。李梦涛问:“能不能把采血车开进汽配城?”张定宇很爽快:“可以!做个大胆的尝试!”2013年8月21日,采血车开进汽配城,31人无偿献血,献血量超过1万毫升。这个尝试沿用至今,采血车开进社区、单位等,调动了人们的积极性,也解决了武汉季节性血液短缺。
近日,武汉又到了最热的时候,张定宇会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和好朋友在路边吃大排档,吃着羊肉串、拍黄瓜,聊聊工作、开开玩笑。以前他常骑行,最久的一次骑了70公里,这让他觉得很青春,得病后不能控制双腿,便不骑了。但有件事让他觉得很幸运,这病没影响脚踝,脚还能踩离合器。今年6月的一个晚上,吃大排档时,他笑呵呵许了个愿:想开车带妻子去西藏旅游。
他还是一只乐观的狮子。
张定宇:1963年生,河南确山人,临床医学博士,毕业于华中医科大学同济医学院,现任湖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副主任、武汉市金银潭医院院长,曾荣获“全国卫生健康系统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先进个人”称号,2020年8月11日被授予“人民英雄”国家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