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新 朱永芳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的晚年作品,也是《稼轩词》中突出的爱国篇章之一。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年)三月,已在江西乡间闲居近20年的抗战派元老——辛弃疾被宰相韩侂胄任命为镇江知府。本以为能有所作为的辛氏很快发现:想“立盖世功名”的韩,只是用北伐做幌子,捞取政治资本,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朝廷并无充分的准备。深感失望、气愤的词人登上京口(南北朝时镇江旧称)北固亭,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名作:诉说他的生平志意与理念,抒发其慷慨悲壮的英雄情怀。
用典就是“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刘勰《文心雕龙·事类》)。善于用典是辛词的一大特色。在“永遇乐”(104字)——不算大的篇幅之中,辛弃疾用典多达五处。这还不包括“宋文帝北伐”的典中之典——汉代霍去病击败匈奴,封山而还的典故。繁富的用典并非作者炫博矜奇,不是 “掉书袋”;而是军旅词人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需要。是他托古喻今、借古讽今的需要。这首词“是全宋词里用典故的作品的最突出的一首”(夏承焘《宋词用典举例》)。
词作开篇紧扣“怀古”展开,写京口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孙权(字仲谋)。孙权年仅19岁便继承父兄遗业,在京口建“京城”(建安十四年,即公元209年),以区区之地,抗衡曹魏,保家卫国,独霸江东。史学家陈寿评价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三国志·吴志·吴主传》)词人多次写词称赞孙权,如他在《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一词中,曾借曹操的话——“生子当如孙仲谋”来表礼赞与倾慕。“名以正体,字以表德”(《颜氏家训·风操》)。词人不称其名而称其字,除了音律上的要求之外,其实也正好借此表达他的推崇与景仰。可惜像孙权这样的英雄现已无处寻觅了。词人热情赞颂孙权不畏强敌、以弱胜强,既有对这位“京口名流”的无限景仰之情,也有对“英雄无觅”的无比怅惘之思,还有对明君圣主的深切企盼之心,更有对苟且偷安、醉生梦死的南宋朝廷的无情鞭挞之意。作者抒发的是思古之幽情,吐露的是对现实的感喟。
接着作者浓墨重彩书写京口历史上另一位传奇人物——南朝宋武帝刘裕(寄奴是其小名)。刘裕祖先由北方移居京口,他生于京口,“家贫,有大志”(《宋书·武帝纪》),从“寻常巷陌”崛起,在京口起兵的他讨伐桓玄,平定叛乱;两度挥戈北伐,所向披靡,威震四方,先后灭掉南燕、后秦,收复洛阳、长安以及淮北大片土地,最终取代东晋,建立刘宋王朝。“伐北奇功属寄奴”(南宋·李壁《再和雁湖十首》)。这些令人振奋、激动人心的“励志”史实,词人把它高度概括在“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词句中了。辛稼轩缅怀坚定北伐的刘裕、颂扬其吞灭强敌的气势,自然有他对寄奴的敬仰与追慕之情,更多的则是表达了词人希望朝廷能采纳他的北伐主张与策略,自己也能像刘裕一样挥师北上,恢复中原的强烈愿望。这也是词人“英雄梦”具象化的艺术表达。这充满激情的热烈讴歌,也暗含着他对朝廷君臣将帅不思进取、碌碌无为明确而含蓄、委婉而深刻的抨击。
下阕换头的“元嘉草草”三句,是对上一典故“刘裕北伐”的自然衔接与延伸。这样由对英雄豪杰的追慕,自然过渡到写仓促用兵导致失败的教训。对比之意明显,昭示之思显豁。“元嘉”为宋文帝刘义隆(刘裕三儿子)的年号。刘义隆虽有宏图大志,但好大喜功,求胜心切,没做好充分准备,便草率用兵。还想建立霍去病封狼居胥山那样的丰功伟业。他曾三次北伐,都没成功。特别是元嘉二十七年(450年)的最后一次,败得更惨。急于求成的刘义隆命令王玄谟北伐。王草率北伐,结果又一次铩羽而归,而且还招致北魏拓跋焘大举南侵、饮马长江。宋文帝在第一次北伐滑台失守后,就曾写诗慨叹:“惆怅惧迁逝,北顾涕交流。”(《宋书·索虏传》)。辛氏援引刘义隆草率北伐,只落得“仓皇北顾”(“北顾”照应了词题中的“北固亭”,该亭又名“北顾亭”)这一惨痛史实,是在告诫南宋朝廷,尤其是韩侂胄等位高权重者:要以史为鉴,吸取教训,切不可草率用兵!如若草草从事,后果不堪设想。此典议古论今,表明了词人既主张积极北伐,又反对轻率冒进的正确思想。可是急于事功的韩侂胄根本听不进辛弃疾的逆耳之言,执意仓促北伐,结果大败,再次上演了一幕“仓皇北顾”的悲剧,韩也因此丢了性命。这个寓议于叙的典故反映了爱国词人政治上、军事上的远见卓识,后来的史实完全证明了作者的预见。
“瓜步山头庙,堂因魏武兴。”(宋·梅尧臣《登瓜步山二首》)佛狸祠的由来也与刘义隆北伐失败有关。元嘉二十七年,魏太武帝拓跋焘(佛狸是其小名)击败了王玄谟,南指扬鞭,率军追到瓜步山(今属南京六合区瓜埠镇),在山顶修建了行宫,后改为祠庙,称作“佛狸祠”。祠堂内外神鸦飞舞,社鼓喧闹,当地百姓竟然年年在那里迎神赛会。词人用佛狸祠“故事”,“以拓跋比金人也”(清·宋翔凤《乐府余论》),形象表明了人们已经淡忘了血与火的历史;表达了作者深深的忧虑与不安:如果再不坚定北伐,恢复中原,中原民众抗金意志衰减,苟安于异族统治,忘却了国仇家恨。辛氏以叙运典,含而不露地表达了他对南宋当局“只把杭州当汴州”(南宋·林升《题林安邸》),不图恢复的不满与激愤。词人强烈的忧时伤世之情溢于楮墨之外,这怎能不令读者唏嘘?
词人最后用廉颇暮年还期望被重用的故事作结,与开头“英雄无觅”的慨叹相呼应。这样首尾圆合,振起全篇。战国时赵国名将廉颇,因受谗被免职而入魏国。可是“赵国数困于秦兵”,危急之时又想起“以勇气闻于诸侯” 、为秦所惧服的的猛将廉颇。赵王有意再次起用他,就派遣使者问讯。勇武不减当年的廉颇为了展示其老当益壮,当着使者的面,一顿饭吃了一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赵使者受了廉颇政敌郭开的贿赂,回来之后做了歪曲汇报,对赵王说:“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同“屎”)矣。” 赵王信以为真,不再起用这位老臣宿将(事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辛弃疾写这首词的时候已66岁了。他以廉颇自况,表明自身状况与处境,抒发其老当益壮,仍不忘杀敌报国的雄心壮志。“凭谁问”三字笔力千钧,既含蓄又明晰地书写了他壮志难酬的愤懑、英雄末路的惆怅。满腔忠愤溢于言表,“悲壮之至”(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南宋词人姜夔认为:诗词“一篇全在尾句”(《白石道人诗说》)。词人以问语作结,典议一体,它言此及彼,含蓄蕴藉,意味深长,促人深思。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
统观整首词,不论写景、叙事,还是抒情、议论,除了“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三句追忆往事外,其余全在隶事用典中展开。五个典故,除结句以廉颇自喻外,都与镇江的历史掌故紧密相关,与题中“京口”“怀古”吻合。这些典故相互关联,同时又各有侧重。孙权、刘裕的事典,在表明作者一贯的北伐信念、恢复版图的坚定决心的同时,也切合词人对明主、英雄的向往和追慕,暗讽朝廷不思进取、偏安江左的无耻行径。“元嘉草草”典故则是对当局者轻率冒进含蓄而明确的警告,包含着辛弃疾对北伐复国的战略思考。说到佛狸祠,今昔对比,强调恢复民心、收复河山的紧迫感。最后用廉颇的故事与孙权、刘裕的功绩相互照应,寄寓词人的无限感慨。是他对明君贤才的期盼,反衬出南宋当局懦怯无能、忍气吞声的可耻表现以及抗金将士得不到重用的悲哀现实,凸显了词人渴望建功立业的迫切愿望与浓烈而绵长的英雄豪杰情结。
辛氏这首以典构篇的名作,也为后人留下了动人的词坛佳话。据与词人同时代的岳飞之孙岳珂记述:稼轩自己最满意的词作,除了《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外,就是这首《永遇乐》了。在一次宴会上,他“遍问客”,希望宾客对他这两首得意之作“摘其疵”。“勇于言”的“年少” 岳珂,对《永遇乐》词提出“微觉用事多”的看法,稼轩“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曰:‘夫君实中余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其刻意如此”(参见《桯史·稼轩论词》)。这一段趣闻在彰显辛弃疾能虚心听取意见、创作态度谨严的同时,不也从另一侧面表明了作者用事的精妙:自然无痕,恰到好处,想删改也改动不了吗?我们不否认辛词部分作品有为人诟病的用典过滥问题。不过就这首词而论,这些并非堆垛的精到用典,古今一体,针对性强,极具暗示性和启发作用,增添了词作的容量,丰富了作品的审美内涵,提高了表现力与感染力,深化了作品主题。这首词典故尽管“用得这么多,但对作品的内容说,完全是有利无弊的,完全是应该肯定的”(夏承焘《宋词用典举例》)。综上所述,有“词中之龙”之称(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辛弃疾慷慨纵横,不为“故事”所使,紧扣题旨,熔铸史料,俯仰古今,堪称用典妙手。他挥洒自如,自然巧妙地给古人、古语、古事“赋予了充沛鲜活的生命”(叶嘉莹《论辛弃疾词的艺术特色》),注入了抚时感事的情感内容,激发了读者言语之外的不尽联想。作者通过精心组织、巧妙安排,把成串典故化为气象阔大、雄浑悲壯的意境,变为一幅幅气势磅礴、生动鲜活的历史画卷,词人把对历史的咏叹与对现实的感慨合而为一,寓议于典,典议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这些钩连古今的典故,用得圆转流丽,自然妥帖。使得全词含蓄深沉,寄慨遥深。“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南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真可谓言简义丰,意深味隐,尽显曲折含蕴之美。这是辛弃疾驾驭语言,“极咏古能事”(清·李佳《左庵词话》)的过人之处,也是该词最为突出的艺术特色之所在。明代文学家杨慎认为“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词品》)。的确不是虚美的夸赞,而是公允的评价。
(邵建新,江苏南通人。江苏省平潮高级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常务理事,江苏省诗词协会、南通市诗词协会会员。
朱永芳,女,江苏南通人。江苏省平潮高级中学高级教师、南通市高中语文学科带头人、通州区高中语文兼职教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