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壮国
我六十八九岁,小说家、还是教授、还是硕士导师的王清学也该六十三四岁了。他住秦皇岛,我住大庆,应该相互刮拉不着,非也。王清学父母生活在安达,安达离大庆身挨身。我家女掌柜张小兰在秦皇岛买了一户三楼小居室。我跟王清学见面唠嗑是说不准哪天的事儿。
这个凌晨,习惯拿手指头在电脑键盘上三指禅或者二指禅的我,就在脑海里绕呼绕呼一个念想,得回忆回忆我和清雪(他的笔名、微信名)曾经做过的浪漫的事。
记得我俩在大庆市当专业作家的时候,王清学对大兴安岭向往憧憬,我对小兴安岭情有独钟。这么想着山林草塘,我要写的话题来了,水灵灵的——去看迟子建。
塔河县北面的一個小林场,迟子建的家。我和王清学从县城出发,走十几里砂石路,到了名叫“永安”的小林场。几栋红砖房,打听,迟子建真在家。那时她是从加格达奇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我和王清学都是三十岁出头的老共青团员。仅因为这以前省里文学杂志在兴凯湖鲤鱼背上举办的一个小说班,初识了迟子建。她发表或者将要发表小说《沉睡的大固其固》,让我俩都觉得走十几里去看望才女是必须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第四年或者第五年,《北方文学》杂志还叫做《黑龙江文艺》,小说组资深编辑鲁秀珍和岳治成外加年轻编辑宋学孟再有美女编辑孙苏,举办了兴凯湖畔的小说笔会。王清学是那个笔会的正经学员,迟子建是笔会最年轻的学员。笔会当时没叫笔会,叫学习班。
我参加的是乌苏里江散文学习班,我们班结束得早,我就跑兴凯湖的鲤鱼背“投靠”小说去了,鲁秀珍老师没撵我,也没要求我好好听课讨论。我就起大早到闸门钓嘎牙子鱼,钓着四五条,能够在早餐午餐给加一盆嘎牙子鱼汤。这让我很高兴,因为小说班学员都夸,鱼汤真好喝。
在那个班上,我跟迟子建肯定打招呼了。仅凭打招呼就可以随便去看看迟子建吗?我有点心虚,所以坚决拉上王清学。王清学一开始还问我,咱们去好吗?我说,塔河县离迟子建家的永安林场才十几里,咱俩都不去,以后不一定哪年哪地方碰见迟子建,要搁我,我得追问,都到俺家家门口了,你俩太不够意思啊。
那是大庆科协搞的一次文学小活动,我和王清学外加大庆写小说写诗歌的一伙儿,进了大兴安岭。塔河县一个诗人周绍庭说,迟子建她家,县城东北十几里,她爹是永安小学校长。
进了木板障子小院,我和王清学跟迟子建还没说几句话呢,少女她老爹校长下令:“闺女迎灯啊,你去菜园子摘豆角,爸要跟你两位作家哥哥喝两口。”迟子建是正月十五出生的,她爹给起的小名迎灯,跟诗里的诗眼似的,晶晶莹莹,又有文采,又有乡情。
我们拜会女作家的行为,校长给扳道岔了,变成拜会女作家老爹。酒后怎么走十几里回到塔河县城,至今回忆不起来,当时就在大脑里断片了。
我想说的是,平时你看见谁不自给,就得早早地去看看,去拉呱拉呱。像我就挺“狡猾”,跟狐狸有近亲。在迟子建还没发表中篇小说《北极光》的时候,还没得鲁迅文学奖的时候,没当上黑龙江作家协会一级作家的时候,该看看就给看了。我的第一本诗集的名字,我的新浪博客和微信称呼都是“望月的狐”,用了三四十年,含义是,我是狐狸,诗歌是月亮,可望而不可“及”啊。
写这篇一走一过不惊不奇的小随笔,心里也隐隐作痛。文里提到的迟校长和鲁秀珍主编已经鹤翔九天。这篇小文章写完大半年了,不敢投稿给《黑龙江日报》,也没敢给大兴安岭文学杂志《北极光》。我害怕一旦发表了,让迟子建看到,我不乐意惹好人心里难过,哪怕瞬间。眼下我再有俩月就进入七十岁门槛,一狠心,谁怕谁呀生生死死谁还没远远近近地见识过呢?
我发现三十多年前我太瞎胡混了,应该好好采访迟子建在漠河出生又在永安林场度过少年青年,都有哪些故事,应该打听打听迟子建老爹怎么从哈尔滨来到大兴安岭深处,投身林区的教育事业,多少酸甜苦辣呢。就知道大固其固是永安林场的鄂伦春语老名,小固其固是塔河的鄂伦春语老名。
沾沾自喜轻飘飘骄傲的是,迟子建成了大作家也好,成了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也好,我和王清学再跟她碰面,那久远久远的温馨会在记忆里飘过来。她老爹语录:“迎灯啊,你去园子里摘豆角……”
红的蓝的相思果
如果相思这种情愫必须在人间找一个物件方能寄托的话,一定是浆果。“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唐朝王维的这首诗,其实已经把相思物给永远地定位了。但是我估计南国红豆不是浆果,不是谁想吃就吃的那种甜蜜酸凉的东西。不然,依照现代的农业科技又是大棚又是化肥又是遗传基因,还不整得红豆可哪都是,市场摊床上咋呼着卖,家户客厅里满盘子装,谁逮着就大把嚼吞,管它相思不相思呢。
想想葡萄、草莓、樱桃等浆果界美人们的下场,她们无论哪一种都有资格承载人间相思之使命,但是都被人们用嘴用舌用牙齿用肠道随便祸害得一点都不相思了。
大小兴安岭的人民依据唐朝王维的思路,找到了相思寄托物,都是野生的不声不响的浆果,一种是大兴安岭的特产,土名“雅格达”,当代商家起名叫做“兴安红果”;另一种是小兴安岭的特产,叫做都柿,中国翻译家在翻译契科夫小说的时候,把都柿叫做“醋栗”。这些年时兴喊它的学名了,蓝莓。
红的蓝的,她俩都是匍匐地面的谦虚分子,不在山野里咋咋呼呼,体贴母土,凝聚日光,转化地气,让自己酸苦生活变得甜美。前者小果鲜红,入秋之后,历经霜雪,也仍鲜红。后者小果蓝紫,外面凝一层薄薄的白霜。雅格达很甜,都柿当然也甜,但是甜里浸透着酸。离开大兴安岭就没有雅格达果了。离开小兴安岭,也难找到都柿果。但是大兴安岭可以有都柿果,小兴安岭却一定没有雅格达。
要得到雅格达或者都柿果的亲切接见,必须进山,必须在沟塘的灌木中寻觅,必须微汗津津的时候或许在草丛中侥幸地与她俩近便近便。你得到了,唇齿问尝受天地之精华,你也就从此对她俩相思了。
有一回是大兴安岭的隆冬,森林里大雪覆盖。在原始大树不稀罕成长的地方,在小灌木委委屈屈相互依偎的地方,雅格达果娇媚地自在着,她们就坚强地附着在冰雪浅层,没怅叹自己多才多艺却身居贫寒,没埋怨世道不公放逐美人。小小的椭圆叶子极绿翠,小小的红晶之果极娇娆。那时候陈修文在大兴安岭地区当宣传部长,还没有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任职。诗人陈土果也活得意气风发,在大兴安岭宣传部当副部长。大作家贾宏图带领我们几个作家走进大兴安岭,陈土果把我们领到冰雪奇景跟前。
我惊呆了,站在雅格达跟前,不由得不跪下俯首。天地造化,我觉得今后根本别提什么诗歌了,看看雅格达,咱还好意思穷嚼瑟个啥呢?写这段,也有我对病逝许久的诗友陈士果的丝丝缕缕疼痛的相思。
对于都柿果的记忆,总是跟我年轻时打钐刀联系在一起。把长长的钐刀把别在腰间,两条胳膊变成刀把的一部分,整个人体在挪步中像迪斯科那样摇摆。我总是猜想,最早发明迪斯科舞蹈的人,一定先抡过钐刀。没有音乐伴奏就容易累,累着累着,眼前一亮,会扔掉钐刀扑倒到草地上,因为你面孔跟前是蓝汪汪的都柿果!你小心翼翼满怀感激让甜酸的都柿果安慰你焦渴的喉咙,你会觉得打羊草的劳动比任何劳动都高贵。
雅格达与都柿果含糖高,酿造果酒,它俩能够把相思境界提升到迷醉的高度。大兴安岭出产的红果酒,小兴安岭出产的蓝莓酒,还有红果饮料蓝莓饮料,谁饮谁得相思。
我心目中的相思果跟女人无关。觉得拿世面女人跟雅格达或者都柿果来比喻,一方面容易让女人羞恼,另一方面也怕糟践了那两个山神之女。
我对她俩的祈望只是别销声匿迹,一定坚强地活在北方的大山里,也别被栽培进塑料大棚,别堕落成谁有钱谁就可以大把吞咽的食品。其实我的这段文字有一点偏执。
谁能够阻挡商品经济无所不能的浸透、淘洗、冲刷、拍击呢?谁能够拦住农林科技的实验、培育、推广、繁茂呢?有朝一日红的蓝的相思果也会跟樱桃、葡萄、草莓一样,老百姓的菜篮子,老百姓的水果盘都会盛满她俩的娇媚颗粒。
吃的时候,人们还是多多少少有一点怜惜之心才好。
孤胆英雄
在大兴安岭腹地塔河县一个名叫十八站的林业局,我和我的诗友们见到了一个活着的烈士曹发庆。那天,他家那个小平房里挤满了人。老曹家冷冷清清悄悄静静了多少年又多少年,他们老两口和他们相处多年的邻居谁都没料到一下子能来四五十人。当时的黑龙江作家协会主席贾宏图带着一大群作家站在炕下,炕上,曹发庆端端正正盘腿坐着。
七十多岁的老英雄虎威犹在。他是个大骨架子人,似乎坐着都比我们站着高。他戴一顶白色的小圆帽,穿一件白色的小褂,一声不吭,那种沉默好像雪的沉默。
满屋的人都睁着眼睛看着他,唯独坐着的他闭着眼睛谁也不看,他已经没有了眼睛。
甚至他的那些老战友误认为他早就没有了生命。
他从前战斗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十八军就拿他当烈士祭奠了整整四十年。曹发庆所在的那个英雄连队,每天点名总要第一个念他的名字,“曹发庆”,全连战士齐声回答:“到!”每当清明节,那些当年一个战壕里喝凉水嚼黄豆的弟兄,那些后来成为师长旅长再后来离休的老军人们,如果愿意回忆往事的话,或许能隐隐约约记得有个全身鲜红破衣褴褛从死人堆里站起来的大个子,手里那杆枪刺刀都拼弯了,摇摇晃晃向他们走来,他叫曹曹曹曹什么来着?
我们看到了他从不轻易给人看的一块小手绢,上面别着七枚银质军功章。他还有一个几十年没舍得穿的白背心,是已故大元帅罗荣桓在烈火硝烟中亲手奖给他的,那上面印着四个字:“孤胆英雄”。
大作家魏巍和曾经给魏巍提供素材的那个志愿军部队犯过一个小错误,让我们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活着的烈士李玉安。这回不知又是哪个部门没整明白,在地方的档案里曹发庆活着但是没人知道他是英雄,在军队档案里他是英雄,他却死了,这样我们又偏得了,多了一个活着的烈士。
曹发庆知道自己活着。惹论死,他少说也死过七八次开外,而活着就得活出个人样来。他不拿自己当英雄,四平那一仗他们连百十号人最后只剩下仨,倒在血泊里永远站不起来的那帮哥儿们哪个叫出来不是英雄?他从朝鲜战场上躺着担架回到祖国(可能就在这时候他的生死簿子被谁一不小心给弄错了),住进医院,从医院出来就复员转业到了大森林里的十八站。
他看过粮库,打过更,反正组织上让干啥他就干啥,从来没在心里动过这样的念头:不管咋着我也叫做人民功臣,怎么着也该给我落实一个级别吧?扛麻袋装车,别人扛一个他扛俩。跟他一道干活的人都影影绰绰听说他是功臣,悄悄议论他也悄悄照顾他。他在雷锋事迹宣扬之前就已经很雷锋了,那时候没人为他写事迹材料,写电视专题,写报告文学,写诗写散文,连一篇豆腐块大的小消息也没有。涨工资他也不争,提干他也不找,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他一直保持股级干部直到離休。
九十年代大兴安岭地区老干部办一位同志按照离休干部花名册挨个家访,就从几百里外的加格达奇访到了十八站老曹家。大概老哥俩唠得近乎,那人才有幸看到曹发庆的小手绢(上面钉着七枚军功章)。老干办向地委汇报,同时又同三十八军联系。三十八军先是来信后是来人,说曹发庆那是我们军的孤胆英雄啊,我们军一有新兵入伍就讲曹发庆啊,我们有个英雄连队全连点名头一个就点曹发庆啊,于是寂寞了四十多年的曹发庆在晚年被热闹包围了。
我们得给英雄的家换成楼房,哪怕他住了好几十年小平房住惯了,从此不再有个小院能溜达溜达能晒晒太阳听蝇子嗡嗡叫,能种几垅青菜能养一群鸡鸭。我们得给英雄上台做报告的机会,尽管他本人可能更愿意安静和沉默,但是教育下一代太重要了。我们得给英雄安装一台电话,纵然他想说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把名字嵌在石碑上再也不能说话了。
英雄一旦被确认为英雄就得学会忍受,忍受那礼赞的蜂和仰慕的蝶缭绕着撩扰着。
那天,黑龙江的作家们激情万分地包围了曹发庆,用真诚和眼泪小心翼翼地编织成诗,哽哽咽咽地念给他听,他就那么端端正正地坐着,沉默着,原谅着我们。
而我们当时并未意识到自己不知深浅不识轻重,老想把这七十多岁参透生死看破荣辱的大智大贤拖进我们的警句与抒情,老想让他享受赞叹和掌声。那天我们近似蛮横地剥夺了他的午觉。
事后好多天,以至今日好多年过去,让我回想起来还是疚愧难当,但是转念一想(阿Q就专门善于转念一想),不管咋说我们对于英雄还没麻木僵硬到针扎不疼火烧不烫那种程度,而且事后还能将心比心自问自醒,还没堕落到不知耻不要脸丧尽天良的程度,说明我们还有救。
我写这篇小文章的时候,是在三十年近四十年前的一个热泪盈眶的夜晚或者凌晨。2020年元月,黑龙江省第七次作家代表大会上,我碰见了文学朋友铁了二三十年的鲁微。我打听十八站,打听曹发庆。听说在十八站正要建一个篆刻着“曹发庆”三个大字的碑陵了。那里变成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了。我多么想,多么想,在七十岁的时候,再去一次十八站。把我这篇小文章埋在一束黄菊花白菊花里,献在老英雄的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