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明霜失神地望向无月的天幕,黑暗里有数点淡绿的荧光,如鬼火般幽幽飘近一一那是群狼的眼睛。她想逃,可身体竞无法动弹。她埋怨命运,为何对自己如此残忍。
为与萨仁部结盟共抗西秦,明霜被父皇送来和亲。和亲队伍刚到草原,老单于便暴病身亡,继位的是唯一的王女南燕。亲是和不成了,但盟还得结,她只能陪着几百车嫁妆留在草原。她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她想回江南,可父皇和南燕都不许,她只好偷偷逃跑,偏又遇上了狼群。
她正要闭目等死,忽有利器破空之声传来,离她最近的三匹狼应声而倒。明霜只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拉起,远远地抛了出去。
她惊魂未定,却见一人一骑穿梭往来,手中长刀翻飞,片刻间竞已斩杀了头狼。趁狼群混乱时,那人冲了出来,一把将她拎上马,飞驰而去。
“以后不许跑了,找你很麻烦。”南燕淡淡地说。“呵,我以为萨仁单于有多厉害,没想到会被几只狼吓得落荒而逃。”明霜自幼娇生惯养,从没经历过这般险境,心里委屈极了,便对南燕撒气。
南燕并不理会,直到远远看见萨仁战士们手擎火把前来,才放缓了马速,身子一晃,差点栽下去。明霜本能地扶了她一把,才注意到她的小臂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整条袖子都被血浸透了。说到底,这个刚刚力敌狼群的单于,不过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
“我每天来给你上一次药,这样就不会留疤了。”南燕茫然地望着明霜手中的白瓷瓶子,她并不在意自己的伤,萨仁部的姑娘哪个没有伤疤。不过看着明霜认真的样子,她还是郑重地道了谢。
“真要谢我的话,等你伤好了教我骑马呗。”明霜趁机央求道:“单于姐姐,我不是为了逃跑才要学骑马的,这里实在太无聊了,都没人陪我玩……”南燕望着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教明霜骑马着实不易,南燕陪她走遍了萨仁的马厩,也没选到一匹合她心意的马,只得把自己的踏雪乌骓暂借给她。
明霜胆子小,只敢拽着缰绳原地踏步。南燕皱着眉头打了个呼哨,踏雪乌骓便欢快地跑了起来,马背上传来阵阵尖叫。好不容易勒住了马,明霜正想发火,发现南燕骑着马紧紧跟在她身边。“骑得不错,再大胆一点就好了。”南燕将她抱下马,鼓励道。
明霜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注意到她的右耳戴著一枚碧玉铛,惊奇地问:“这好像是我们梁宫的东西,姐姐怎么会有?”“这是叔祖母给我的,她也是从南边来和亲的帝姬。”南燕的脸上浮出几分思念的神色,“我记事时她已很老了,是她给我起的名字,还教我唱过一首曲子……”说着,她轻轻地哼了起来,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
“这首曲子叫《望江南》,还配着舞呢,我跳给你看!”明霜瞥了一眼身上的胡服,露出踌躇的神色,道:“这衣服不太对路,算了,反正你看个意思就行。”望着且歌且舞的明媚少女,南燕仿佛看见了叔祖母曾描绘过的“江南”,仿佛看见了那里暮春三月的碧草繁花。
刚学会骑马,明霜又闹着要学射箭。南燕知道她怕寂寞,只好答应,可按下来的几天她都异常忙碌,总有急务要处理。明霜等得不耐烦了,便偷偷溜进王帐,盗出那把曾射死三匹狼的弓,想吓吓冷落她的南燕。
南燕寻来时,她正站在练武场中,咬着唇跟弓较劲。“这弓太沉了,过两天我给你找把轻的。”南燕远远地喊。明霜并不理会,猛地一扯弓弦,几乎用尽全力,弓却分毫未动。
“破弓!连你也欺负我!”她把弓往地上一掼,抬头却见南燕正望过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明霜突然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我是大梁的帝姬,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同情,滚!”南燕愕然地看着无端暴怒的明霜,却见她缓缓蹲下身去,捂着脸抽泣起来。
两人再见已是半个月后,明霜有些讪讪,南燕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简要地向她说明了当前的情况。西秦虎视天下,萨仁部为避其锋芒只能北迁,南燕希望明霜能和他们一起走。
“可西秦怎会放任我们离去?”明霜问道。“我会率一队轻骑吸引他们的注意。”“这太危险了……”“我是萨仁部的单于。”南燕淡淡地说。
明霜默然无语,片刻后开口道:“我那里还有些从南方带来的碧螺春,你没尝过吧,不如我们以茶代酒,就当告别了。”
望着因服安神散而沉沉睡去的南燕,明霜轻笑起来,仿佛东风里悄然绽放的第一枝桃花。“我要回去了。”她喃喃自语道:“回到父皇、母后身边,回到江南,这次谁也拦不住我了。”
明霜换上南燕的王服,背上从未拉开过的弓,摇摇晃晃地骑上踏雪乌骓,率领萨仁死士向着南边——西秦驻军的方向而去。
那日她潜入王帐,无意间看见搁在案上的急报:南梁已被西秦所灭,宫室焚烧殆尽,皇族皆遭屠戮。原来粱帝早知敌不过西秦,将明霜送去和亲不过是为了保全她。
“要好好活下去啊,南燕。有空的话,顺便帮我报个仇吧。”
多年后,萨仁部自北方卷土重来,击败了差点就要一统天下的西秦,单于南燕成了神州大地上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
南燕在70岁那年巡游江南,来到昔日梁宫的遗迹,趁着三分明月,在焦土上奠了一杯清茶。
有风骤起,轻柔地拂过女皇的苍苍白发,她知道,一定是那个姑娘在欢迎自己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