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和另一个女人

2020-08-31 01:39舍伍德·安德森
湖南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我会房子

舍伍德·安德森[美国]

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是奠定美国短篇小说技艺和表现范围的重要作家之一,代表作有小说集《小城畸人》《林中之死》等。他关注美国中西部普通人的内心世界,擅长描绘在社会剧烈转型的过程中人物遭遇的种种困惑。

《种子》和《另一个女人》选自舍伍德·安德森一九二一年出版的小说集《鸡蛋的胜利和其他故事》。安德森语言简洁、朴质,他不追求復杂曲折的情节,但常常能通过语言、动作的描写,精准勾画人物的神态,并能穿透看似平淡的生活表象,凸显人物精神世界中不断涌动的波澜。

种子

他是个有胡子的小个子男人,容易紧张不安。我清楚记得他脖子上的青筋绷得凸起来。

许多年来,他一直在用一种叫作精神分析的疗法给人治病。这个疗法是他生命热情所系。“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太累了,”他垂头丧气地说,“我的身体并不累,但我体内的某些东西又衰老,又残破。我想要快乐。我想有几天或者几星期的时间,完全忘记那些男男女女,忘记那些让他们生病的事。”

当人类声音中出现一个特定的音符,你就能认出那是真正的疲倦。如果一个人耗尽全身心的力量,在某些艰险的思想道路上跋涉,你就会听到它。刹那间,他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了。他身体内的什么东西停止了。一次小小的爆炸发生了。他突然打开话匣子,也许说的都是些蠢话。他天性中有些他不曾察觉的细小支流,此时奔涌而出,充分彰显。就在这种时候,他变得自视甚高,大话连篇,总的来说就是出尽洋相。

就在这种情况下,那医生吵嚷起来了。他从我们坐着的台阶上跳起来,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开始了他的演说。“你是从西部来的。你总和人保持距离。你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该死!我可不——”他的声音的确变得刺耳了,“我深入了生活。我进到了那些男人和女人的生活表面之下。特别是女人,我仔细研究过她们——我们自己的,在这美国土地上的女人。”

“你爱过他们吗?”我质疑道。

“当然,”他说,“爱过——你说到点子上了。我爱过他们。这是我理解事物的唯一方法。我必须试着去爱人。你明白吗?这是唯一的方法。爱就是我和一切东西打交道的第一步。”

我开始感觉到他的疲倦多么深重。“我们去湖里游泳吧。”我鼓动他。

“我不想游泳,不想做那些该死的慢吞吞的事情。我想飞跑,想要大叫!”他说,“我希望有一小会儿或者几个钟头的时间,变得像一片枯叶,让山风把我吹走。我有一个愿望,也是我唯一的愿望——释放自己。”

我们走在一条尘土飞扬的乡村小路上。我希望让他明白我理解他,于是我从自己的角度解释了他的处境。

当他不再说话,开始盯着我,我就发话了。“你并不比我做得更多更好,”我说,“你就像在一堆垃圾中打过滚的狗,但你毕竟不那么像狗,所以你不喜欢你自己皮肤的气味。”

现在是我的声音变得刺耳起来。“你这个白痴,”我不耐烦地喊道,“你这样的人都是白痴。你没法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在研究人类生命的道路上,没人能冒险走太远。”

我真的有些激动。“你表面上治好了那些病,但实际上这些病无处不在。”我说,“你想实现的事情,根本办不到。傻子——你难道指望人们能理解爱这种东西?”

我们站在路中间对视。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他把手按在我肩上,晃了晃我。“我们可真聪明啊——我们看得多么透彻!”

他一股脑儿吐出这些话,转身走远了几步。“你以为你明白,但你并不明白,”他大叫道,“你说的那些办不到的事,其实可以办到。你撒谎。你那么笃定,可你忽略了一些微妙的、难以言说的东西。你完全忽略了重点。人类的生命,就像森林里的幼树,不断攀爬的藤蔓会把让它们窒息。那些藤蔓,就是已经死去的人散布的陈旧思想和观念。我自己就要被那些缠来缠去的藤条闷死了。”

他发出苦笑。“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想奔跑,玩乐,”他说,“我想变成枯叶,被山风吹走。我想死去然后重生,我不过是一棵被藤蔓缠住、渐渐闷死的树。我的样子你也看到了,疲倦,想变得一干二净。我是畏畏缩缩地在生命中探险的业余选手,”他如此作结,“我感到疲倦,想变得一干二净。我身上都是那些盘根错节的藤。”

一个女人从艾奥瓦州来到芝加哥,在西郊一栋房子里找了个房间住。她大约二十七岁,表面上看,她搬到这儿来是为了进修更高级的音乐教学方法。

还有个年轻男人也住在这栋房子里。他的房间面朝二楼长长的走廊,而走廊尽头正对着那个女人的房间。

说到这个年轻人——他天性里有种非常讨人喜欢的东西。他是个画家,可我常常希望他决定当个作家。他能充满同情地讲述各种事,而他的画并不怎么出色。

说回那个艾奥瓦来的女人。她晚上从城里回到西郊的房子。从外表上看,她和你每天在大街上看到的千百个女人并无不同。唯独令她有些与众不同的是,她的腿有些残疾。她右脚有些轻微的畸形,走路时有点儿跛。她在这房子里住了三个月——除了女房东之外,她是唯一的女人——于是这栋房子里的男人们都渐渐对她有了种关心。

关于她,男人们都说着同样的话。当他们在前厅遇见时,他们停下来,笑着窃窃私语。“她需要情人,”他们彼此使着眼色说道,“她或许还没意识到这个,可她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情人。”

了解芝加哥和芝加哥男人的人大概会觉得这愿望不难实现。当我的朋友——他叫勒罗伊——告诉我这件事,我笑了起来,但他没笑。他摇了摇头。“这并不容易,”他说,“如果事情那么简单,就没什么故事可说了。”

勒罗伊试着解释。“只要一有男人靠近她,她就特别警惕。”他说。男人们不断跟她说笑。他们请她去吃饭,去看戏,可她没那么容易答应和一个男人并肩走在街上。她从不在夜里上街。如果有个男人在前庭遇到她,试图搭讪,她就马上把目光转向地面,飞快地躲进自己的房间。有一次,楼里一个纺织品店的年轻职员请她和他一起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

他非常动情,握住了她的手。她开始大叫,他只得仓皇站了起来。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试图解释,但是被他的手指一碰,她就害怕得浑身打战。“别碰我,”她喊道,“把手拿开!”她厉声尖叫,街上的路人都驻足打探。纺织品店职员惊慌地跑上楼,回了自己房间。他把门闩好,听着楼下的动静。“一定是个陷阱,”他用颤抖的声音对自己说,“她故意要找麻烦。我对她什么都没做,这是个意外。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胳膊。”

勒罗伊大概对我说过很多次这个艾奥瓦女人的经历。那栋房子里的男人开始讨厌她。虽然她不想和他们发生什么,可并不会让他们清静。她屡次让他们靠近她,然后无情拒绝他们的尝试。当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正对着走廊的浴室里,外面有男人们走来走去,她就会把门半掩着。楼下客厅有张沙发,她有时就会在男人们面前一言不发地躺倒,躺在沙发上,嘴唇微微开启,眼睛直盯着天花板。她整个身体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她把全客厅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站在周围的男人假装没看见。他们大声说话。一阵尴尬后,他们一个个悄悄离去。

有天晚上,这女人接到搬出房子的通知。有人跟房东谈过了,或许是那个纺织品店职员。房东立即采取了行动。“我更乐意你今晚就搬走。”勒罗伊听见那个老妇人说话。她站在艾奥瓦女人的房间外面。整栋房子都能听见房东的声音。

又瘦又高的画家勒罗伊,依靠坚定的信念为生。他头脑的激情已将他身体的激情吞噬。他收入微薄,还未娶妻。也许他从来就没有过一个爱人。他不是没有身体的欲望,只是并不特别关心這种欲望。

在艾奥瓦女人要被赶出这栋西郊房屋的那晚,等她估摸着女房东下了楼以后,她走向了勒罗伊的房间。大约是晚上八点,他正坐在窗边看书。她没敲门就进了屋。她一言不发地穿过房间,跪在他脚下。勒罗伊说,她弯折的右脚令她跑起来像只受伤的小鸟,她的眼中燃烧着火焰,她的呼吸是短促的喘息。“把我留下,”她把脸放在他膝上,微微颤抖着说,“快让我跟着你吧。凡事都有个开始。我不能再等了。你一定要马上接受我啊。”

你一定猜想,这一切都让勒罗伊感到困惑。根据他说过的话,我推测他在那天晚上之前几乎没怎么注意过她。我想在那栋房子的所有男人里,勒罗伊应该是她最无动于衷的。但在那个房间里,有些事发生了。当艾奥瓦女人跑向勒罗伊的房间,女房东悄悄跟了过去,结果勒罗伊得同时面对她们两个。艾奥瓦女人还在他脚下跪着,害怕地发抖。女房东十分恼怒。忽然感到一股冲动来到勒罗伊心中,他灵光一闪。他把手搭在跪着的女人肩上,猛烈地摇晃她。“振作起来,”他急促地说,“我会信守诺言的。”他转向房东,对她微笑。“我们订婚了,”他解释道,“我们先前吵了一架。她到这儿来就是为了住在我旁边。她一直不舒服,心情烦躁。我会把她带走的。您就别生气了。我一定把她带走。”

当那女人和勒罗伊一起走出房子,她不再哭泣,把手放进他手里了。她的恐惧烟消云散。他为她在另一栋房子里找了个房间,然后他们一起去了公园,并肩坐在长椅上。

勒罗伊告诉我的关于那女人的一切,都令我更加坚信在山中那天我对医生说过的话。你不能在研究人类生命的道路上跋涉太远。在长椅上,勒罗伊和那个女人一直聊到午夜,后来他还和她见面交谈过很多次。但是,他们没什么结果。我想她大概已经回家了,回到了西部。

在她老家,她是位音乐老师。她是四姐妹之一,四个人都从事相似的职业,勒罗伊说,都是些安静而能干的女人。最大的女儿还不到十岁时,她们的父亲就死了,五年后母亲也不在了。四姐妹有一栋房子和一个花园。

从根本上说,我并不了解女人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对于这故事里的女人,我非常确定——她们谈论的只有女人的事情,想到的也都是女人的事情。四个人都没有过爱人。很多年里,没有男人来她们的房子。

在四姐妹里,只有年纪最小的,也就是来过芝加哥的那个女孩,的确被她们生命中的女性特质所影响。这种特质造就了她的经历。每一天,她从早到晚都在给女孩子们教音乐课,结束后又回到满是女人的家里。二十五岁时,她开始渴望和幻想得到男人。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她都在谈论女人的话题,而她一直极度渴望有男人来爱她。她怀着这种期待去了芝加哥。关于她在西郊房子里的态度和怪异行为,勒罗伊解释说,她想得太多,但做得太少。“她体内的生命能量已经耗散,”他如此断言,“她想要的东西,她没法得到。身体内的生命能量找不到出口。如果它被压抑,它就会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她全身流露出性的欲望。它浸透了她生命的质料。到了最后,她就是性的人格化身,性欲被凝缩了,而且不指向任何特定的人。比如某些言语,或者被男人的手触碰,有时只是看到街上一个路过的男人,这些都能触动她。”

昨天我见到了勒罗伊,他再一次向我讲起那个女人古怪而悲哀的命运。

我们在湖边公园里溜达。走着走着,那个女人的形象不断闪现在我脑海中。我突然有了种想法。

“你本来可以做她的情人,”我说,“这是有可能的。她不怕你。”

勒罗伊停住脚步。就像那位对探索他人生命十分自信的医生那样,勒罗伊生气了,开始骂我。他盯住我一会儿,怪事发生了。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另一个男人说过的话,这时从勒罗伊口中吐了出来,被他重复了一遍。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说道:“我们可真聪明啊——我们看得多么透彻!”

这个和我在湖边公园里溜达的年轻人,声音变得刺耳了。我察觉到他内心的疲倦。然后他笑了,轻声说:“没那么简单。如果你对自己那么自信,你就有可能错失生活中的浪漫。你完全忽略了重点。人生中没有什么是能彻底解决的。那个女人——你也看到了——就像一棵小树,快要被不断攀爬的藤蔓闷死。那把她笼盖起来的东西,把光都挡住了。她是个畸形的人,就像森林里的许多树也都是畸形的树。她的问题如此难以解决,以至于光是想想这问题就能扰乱我的生活。一开始我和你一样。我自信极了。我想我会做她的情人,麻烦就解决了。”

勒罗伊转身走远了几步。接着他走回来抓紧我的手臂。他被一种严肃而急切的情绪充满了,声音抖颤。“她需要一个情人,是的,那栋房子里的男人们说的没错,”他说,“她需要情人,可与此同时,情人也不是她真正需要的。说到底,对情人的渴望不过是一种次要的东西。她需要的是被爱,需要长久、安详、充满耐心的爱。她无疑是畸人,但全世界的人也都是畸人。我们都需要被爱。能够治愈她的,也会治愈我们所有人。你看,她身上的病是无处不在的。我们都希望被爱,但世界不会计划着给每个人创造一个爱人。”

勒罗伊的声音停止了。他沉默地和我并排走着。我们离开了湖边,走到树荫下面。我凑近了看他。他脖子上的青筋紧绷着凸了起来。“我曾透过生活的表面往里看,但我害怕,”他说,“我自己就和那女人一样。我身上爬满了那些缠来缠去的藤蔓。我无法做一个爱人。我不够体贴,不够耐心。我还在偿还旧债。陈旧的思想观念——这些死去的人撒下的种子——在我的灵魂中生长,让我窒息。”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勒罗伊也说了很久,把他脑中的念头都说了出来。我静静地听着。勒罗伊也重复着山间的男人曾对我说过的话,像一段叠句。“我想变成一件枯死的东西,”他望着草地上散落的叶子喃喃说道,“我想变成一片枯叶,被风吹走。”他抬起眼睛,望向我们从树丛中远远看见的湖面,“我感到疲倦,想变得一干二净。我身上都是那些盘根错节的藤。我希望死去,被风卷走,在无尽的水面上飘飞。”他说,“这世界上我最想要的就是干净。”

另一个女人

“我爱我的妻子。”他这么说——多此一举的陈述,因为我并没有怀疑过他对他娶的女人是否忠诚。我们一起走了十分钟,他又把这话说了一遍。我转过头看着他。他开始跟我讲述我下面要写到的故事。

他脑子里想着的事情,发生在能称得上他人生中最有戏剧性的那一周。在那个星期五下午,他就要结婚了。前一周的星期五,他刚接到一封电报,通知他被委任政府里的一个职位。还有另外一些让他得意的事。他私下里喜欢写诗,前一年有几首诗发表在诗歌杂志上。有个社团每年评选当年发表的最佳诗作,那年他们的获奖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的。他获得成功的经历,被登在了老家发行的报纸上,有一家报纸还印了他的照片。

不出意料,他在将要结婚的那个星期一直都兴奋不已,情绪高昂。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拜访她的未婚妻,那是一位法官的女儿。他到她家的时候,满屋子都是宾客,还有许多人寄来的信件、电报和包裹。他站到一边,不断有男人和女人过来和他寒暄。他们都来祝贺他获得了官职、作为诗人也有所成就。似乎每个人都在赞美他。他回到家上床时,发现根本无法入眠。星期三晚上他去了剧院,他甚至觉得整个剧院里的观众都认识他。每个人都对他点头微笑。第一幕结束后,五六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离开坐席,凑过来围住他,暂时形成一个小团体。坐在他同一排的陌生人都伸长了脖子打量。以前他从未获得如此多的关注。这时,他心里充满了一种燥热的期待。

他讲述时解释说,对他而言,那段时光整体上都很不寻常。他感觉像是漂浮在空中。见了那么多人、听了那么多溢美之词后再回到自己床上,他感觉脑中一片昏热混沌。只要他闭上眼睛,他就觉得一群人走进了他的屋子。仿佛全城的人都把注意力聚焦在他身上。最荒唐大胆的幻想充塞着他的思绪。他想象自己坐在四轮马车里穿城而过,各家窗户纷纷打开,人们接连跑出屋门。“他来了,那就是他!”众人喊着,话音落下后还爆发出一阵欢呼。马车行驶到了被人群挤满的一条街上,成千上万只眼睛抬起来看着他。“看看你!你成了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些眼睛似乎在这么说。

我的朋友还没弄清,他幻想中的人群如此兴奋,是不是由于他又新写了一首诗,还是由于他在新职位上取得了什么显赫的成绩。那时,他公寓所在的那条街临着高耸的陡崖,在城市遥远的边缘地带。从他卧室的窗户往外望,能看见树林、工厂屋顶和远处的河流。因为无法成眠,加上那些蜂拥而至的幻想反倒令他越来越兴奋,他终于从床上爬起来,静静思索。

自然而然地,他试着控制自己的思绪。但当他毫无睡意地坐在窗前,一件令人意外且难堪的事发生了。夜空晴朗,明月高悬。他想要专注地思念未婚妻,想要酝酿一些高贵的诗行,或者构思一些有利于事业发展的计划。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头脑抗拒以上任何一种想法。

他住的那条街上,拐角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烟草店和报刊亭,店主是一个四十岁的胖男人,还有他娇小活泼、有善良灰色眼睛的妻子。早上,我的朋友会在那里买张报纸再进城。有时他只看见胖男人,但很多时候他不见踪影,只有那个女人在接待他。在讲述时,他不下二十次地对我保证,那是一个非常平凡、没有任何出众之处的女人,但说不清为什么,每次见到她,他就感到一股强烈的兴奋。就在他胡思乱想的那个星期,她是唯一清晰确凿地进入他思绪的人。当他试图思索那些高尚而美丽的东西,他只能想到她。他还来不及意识到怎么回事,就在想象中有了和她偷情的念头。

“我不明白我自己,”他坦白道,“夜里,城市安静下来,我也应该睡觉了,但我一直想着她。这样的情形持续两三天后,我开始在白天也想她。我无比困惑。当我去看现在成为我妻子的女人时,我发现我对她的爱并没有被开小差的念头妨碍。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女人令我想要和她生活,想让她成为伴侣,而这有助于提升我的名望和在世上的地位。但是在那个时刻,你看,我想让另一个女人躺入怀中。她进入了我的生命。四处的人们都在说,我是个大人物,将要做一番大事,我也的确如此。我去剧院的那天晚上,我步行回到家里,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法睡着,也因为我想满足那恼人的冲动,我走到烟草店前面的人行道上站着。那是一栋两层的楼,我知道那个女人和她丈夫都住在楼上。然后我想他们两个就在上面,而且无疑是一起躺在床上,于是非常愤怒。

“接着更让我愤怒的是我自己。我回家,上床,但气得发抖。有几本诗集和散文类的书总能让我深受感动,所以我把几本这样的书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这些书里的声音就像死者的声音。我听不见它们。那些印在紙上的字无法渗入我的意识。我试着去想我爱的女人,但她的形象也变得十分遥远,在那个时刻,就像某种和我毫无关系的事物。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那真是折磨人的体验。

“星期四早上,我走进了烟草店。那女人一个人站着。我猜想她知道我的感觉,或许她也像我想她那样想我。一种疑惑的、犹豫的微笑从她嘴角浮现。她穿着一条廉价布料的裙子,肩部还有一道破口。她一定比我大十岁。当我要把零钱放在她面前的玻璃柜台上,我的手在发抖,硬币发出了尖厉清脆的响声。当我开口,我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属于自己。我的声音几乎是沉闷的低声咕哝。‘我想得到你,我说,‘我非常想得到你。你难道不能避开你丈夫吗?今晚七点来我公寓吧。

“后来,她的确在晚上七点来我公寓了。而那个早上,她根本没说什么。也许我们站在那里彼此对视了一会儿。我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除了她。她点了点头,然后我走了。现在回想,我记不得她说过任何一句话。她在晚上七点到来,天已经黑了。你要知道,那是十月。我没点灯,而且也事先让佣人走开了。

“那天我状态很差。几个人来我办公室见我,但和他们说话时我语无伦次。他们觉得是因为婚期临近,我才这么晕头晕脑,然后他们就笑着走了。

“就在那天早上,我婚礼之前的那天,我收到了未婚妻写来的一封动人的长信。前一天晚上她也没法睡着,于是起来写了这封信。她在信里写的东西都非常清楚、真切,但是她本人,那个活生生的人,似乎已经消失在很远的地方了。在我看来她就像一只鸟,在遥远的天上飞着,而我是个困惑的男孩,赤脚站在一座农舍前尘土翻飞的路上,只是看着她渐渐变小的身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到那封信,无法睡去的女人在信里吐露心声。她自然完全不懂得人生,但她毕竟还是个女人。我猜想她当时躺在床上,和我一样紧张而焦躁。她意识到她的生活将要发生重大的变化,既喜又惧。她就在那儿躺着想着这一切。然后她起床,在纸页上对我倾诉。她告诉了我她多么害怕又多么高兴。和大部分年轻女子一样,她听到了人们私下议论的话。在信里,她态度很乖巧。‘等我们结婚,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我们会忘记自己是男人和女人,她写道,‘我们只是人。你必须记住,我是无知的,有时还很蠢。你必须爱我,对我非常耐心、和善。当我懂了更多,当你用很长时间教会我生活的道理之后,我会努力回报你。我会温柔而强烈地爱你。这种可能性,就在我生命里。否则我根本就不想结婚了。我害怕,但又高兴。哦,我真高兴,马上我们就要结婚了!

“现在你看出我那时多么一团混乱了。我读了未婚妻的信,忽然变得非常坚定、勇敢。我记得我立即从椅子里起身,开始来回走动,为我将要迎娶这样一位高贵的女人而自豪。我立即感到我就像体会着自己一样体会着她的感受,但我发现自己是那么软弱。没错,我确实坚定信念,让自己不再软弱。我决定晚上九点去看看未婚妻。‘我现在很好,我对自己说,‘她美好的性格,已经让我摆脱了自我的泥潭。我现在会回家把另一个女人赶走。早上我给佣人打电话说我不想让他那天晚上待在我公寓里,但我这时拿起电话,准备告诉他待在家别动。

“接着我突然有了个想法。‘无论如何我也不希望他待在家里,我对自己说,‘要是他看到在我结婚前夜,有另一个女人跑到我家里来,他会怎么想?我又放下了电话,打算回家。‘如果说我不希望佣人在家里,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他听见我和那女人说话。我不能对她太粗鲁。我得对她解释一番。我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七点那女人来了,而且也许你猜到了,我让她进了门,把我的决心抛到了脑后。很可能我根本没想过另一种选择。我门上有门铃,但是她没按,只是轻轻敲了敲门。在我看来,那天晚上她的一切举止都非常温柔沉静,但又果断干脆。我说清楚了吗?她到的时候,我就站在门后面,已经站着等了半小时。我的手就像早上一样发着抖,就像我把硬币放到柜台上,她双眼望着我时那样。我打开门,她很快走了进来,我把她拥入怀中。两个人一起站在黑暗中,我的手也不再抖了。我感到非常快乐,充满力量。

“虽说我试图把一切都说清楚,我还没告诉过你我娶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你看,我一直在说另一个女人。我盲目地宣称我爱我的妻子,像你这么精明的男人应该明白,这话毫无意义。老实说,如果不告诉你这件事,我心里更舒服。我一定不可避免地让你觉得,我爱上了那个烟草店主的妻子。不是这样。没错,在我结婚前的一个星期,我一直在想她,可在她去我公寓之后,我的心里就不再有她了。

“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呢?我努力想要说清我经历的事。我是说,在她来我公寓的那个晚上之后,我就没有再想过她了。现在要说真相的话,那我要说,不是那样的。那天晚上九点,我去了未婚妻家里,就像她在信里要我做的那样。不知怎么回事,那个烟草店女人的影子一直跟在我身旁。我的意思是——你看,我在想,如果我和那個烟草店主的妻子发生了什么,我就无法顺利结婚了。我对自己说,‘这是非此即彼的选择。

“事实是,我去看了我的爱人,内心洋溢着对我们要一起生活的新的信心。我怕我把事情说得有些混乱。刚刚我说另一个女人,那个烟草店女人跟着我,但我不是说她真的和我一起去了。我要说的是,她对自己欲望的信念和把事情做到底的勇气跟随着我。你明白这个吗?当我到达未婚妻的房子,四周站着一群人,有些是远方来的亲戚,我没见过。我走进房间,她迅速抬眼看着我。我一定是容光焕发。我从没见过她那么动情。她觉得她的信深深打动了我,当然,的确如此。她跳了起来,跑着过来迎我。她就像个开心的小孩。人们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们,就在这些人面前,她说出了她的想法。‘哦我太开心了,她叫道,‘你理解了我。我们将会成为两个完全的人类。我们不需要成为某人的丈夫和某人的妻子了。

“如你所想,大家都笑了起来。但我没笑。泪水涌上我的双眼。我如此幸福,想要大喊。也许你理解我的意思。那天在办公室里读未婚妻的信时,我对自己说:‘我会照顾我心爱的小女人。你看,这么想是有些洋洋得意。而在她房子里,在她叫喊出那段话、大家都笑起来的时候,我却对自己说:‘我们会照顾好自己。我也在她耳边低声说了类似的话。老实说,我已经不再觉得自己高人一头了。是另一个女人的精神影响了我。当着众人的面,我搂紧了未婚妻,然后接吻。大家觉得我们见到对方如此动情,是感情恩爱的标志。如果他们知道了关于我的真相,他们会怎么想?只有上帝知道!

“我已经说了两次,在那晚之后我就根本没再惦记过另一个女人。某种程度上这是真的,但是有时,当我晚上一个人走在街上,或者像现在这样走在公园里,当黑夜像今晚这样不经意间悄然降临,对她的感觉就会猛地钻进我的身体和心灵。那次见面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第二天我结婚了,我再也没有走进她所在的那条街。然而,常常是像现在这样漫步时,我会感到被一种迅猛、尖锐而粗野的渴望充满。我好像是埋在土里的种子,温暖的春雨洒在我身上。好像我不是人而是棵树。

“现在你知道,我结婚了,一切都很顺利。在我看来,我的婚姻是美好的事实。如果你要说我的婚姻并不幸福,我会说你是个骗子,然后说出真实的情况。我刚刚告诉了你另一个女人的事。谈过她的事,我会感到轻松。以前我从没说起。我在想,之前我怎么会这么傻,害怕你觉得我并不爱我的妻子。假如我不是直觉地相信你会理解我,我就不会开口了。现在说完了,我却有些兴奋了起来。今晚我应该会想到另一个女人。有时会这样。有时我在床上等着入睡时就会这样。我的妻子住在我隔壁屋子里,她的门总是开着。今晚会有月亮,有月亮的时候总会有长长的光束落在她床上。今晚我会在午夜醒来,而她会睡着,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

“我在说些什么啊?一个男人不会说到他躺在床上的妻子。我想要说的是,因为谈起了这些,于是今晚我会想到另一个女人。这种念想不会和我结婚前的那个星期一样。我会思考那女人后来怎么样了。在片刻间,我会感觉自己还紧紧搂着她。我会想到,我曾在一个小时里与她那么亲密,比我对所有其他人都亲密。然后我会想到我和妻子也那么亲密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正在觉醒中的女人。会有一个瞬间,我闭上眼睛,感到另外那个女人的灵敏、精明、坚定的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会开始浮想联翩,但很快我又睁开眼睛,再次看到我选择与之度过此生的心爱的女人。然后我会睡去。早上醒来时,一切都会像是那天晚上,在我拥有人生最关键的经历之后,走出黑暗公寓的一刻。你明白我的意思,对我来说,只要我醒来,另一个女人就会彻底消失。”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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