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了哪里

2020-08-31 01:39谢新茂
湖南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大舅故乡爷爷

谢新茂

小爷爷与奶奶农事之余,坐在一起闲聊,总会论及三爷爷。时而说有人在河南看到了他,在那儿给人做上门女婿。时而又说,三爷爷从台湾写了信回来,被上级没收了。过一阵又说,他在香港,生活穷困潦倒,替人家守仓库糊口。

小爷爷与奶奶论及三爷爷的时候,还是在遥远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俩说得躲躲闪闪,断断续续,说了上句,岔开话说一阵家长里短,才会续下一句。但只要一说起三爷爷,他俩的眼睛里总有希冀的光在明灭。尤其是小爷爷,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漫漫的冬夜里柴火熊熊,袅袅盘旋的火焰就是他忽明忽暗的思绪。他坐在柴火边,乞求似的望着奶奶与周围的侄儿们,总想把话题接续下去却又小心翼翼地躲避,直到我奶奶、父亲及周围的叔叔们一个一个起身回家,他才终于一脸怅然,叹息而止。

从我记事的时候他们就在说。到了八十年代,我上了大学,他们还在说。

其时我对三爷爷一点儿也不关心。对我来说,三爷爷就是一个概念。我只知道有这样一个爷爷,与我自己的爷爷是兄弟。我爷爷排行第二,三爷爷自然排行第三。当年国民政府抽丁,爷爷四兄弟,横竖要抽一个。老大老二有家小,小爷爷更得父母疼爱,唯有三爷爷正是青春小伙,尚未婚娶,无牵无挂,他便最先被抽,成了国军“粮子”,从此黄鹤一去,再无音信。我记事的时候,已经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跨越到了七十年代,人事更迭,熟悉三爷爷的亲人,已经只有三爷爷的小弟小爷爷、三爷爷的二嫂也就是我奶奶两个。我父亲辈堂兄弟一共五个,除了大伯还依稀记得三爷爷的模样,其他四个,包括一九三六年底出生排行老二的父亲,对三爷爷已没有任何印象。

我们这一辈更不用说。三爷爷的孙辈中,我最大,出生的时候也已是六十年代初。三爷爷出生于一九一四年。我与三爷爷的年龄相差了差不多五十岁。以年龄段来衡量,五十年不是一两条代沟,而是相差一条大河,相差一条海峡,远远望去,几乎连他的背影都望不见。

一九八七年底,台湾放宽去台老兵回大陆探亲的限制,随着一个个去台老兵回故乡省亲,小爷爷兴奋不已。他每天把自己小小的偏厦屋打扫得十分干净,还嘱咐我的父母及诸位侄儿,将家里收拾清爽。“万一哪天你三叔就回来了呢?”他对侄儿们说。这时候我奶奶已经去世了好几年,小爷爷也已年过七十。一段时间里,他每天吃过早饭,就一个人拄根拐杖,急急走两公里到石马江街上,坐在路口一张卖肉的屠桌旁,盯着来往客车下车的旅客。到了黄昏,又拄着拐杖踏着暮色慢慢回村。

他守了差不多两个月。直到邻村一个解禁后从台湾回老家省亲、在台湾混出了一定社会地位的老兵告诉他,去台湾近四十年,没有任何人在台湾见过三爷爷,也没有任何人见到三爷爷在香港。

自此之后,小爷爷很少论及三爷爷,直到一九九九年秋,一个人孤独去了天国。

我开始真正关心三爷爷他们的命运,是大学时期一个刻骨铭心的暑假。

八二年初秋的一個下午。双抢已经结束,阳光如一缸煮沸的黄泥在天地之间翻滚,大地空无一人。在家休暑假的我吃过晌饭(中饭),正与小爷爷还有几个乡亲坐在自家堂屋阴凉处玩牌消遣,门口来了一个乞丐。

这是一个老头,六七十岁的样子,与小爷爷年龄相仿。赤膊,精瘦,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身板却很硬朗,暗红色皮耷耷的皮肤下,筋络布满上身,肌肉依稀可见。他站在我家门口,一副羞涩模样,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坐在堂屋里打牌的我们,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出话来,然而显然又不情愿离去。

我们觉得奇怪。说他是乞丐,却不像其他乞丐一样开口乞讨;说他不是乞丐,其潦倒模样显然是饿坏了。见他一直这副样子,正在灶屋里砍猪草的母亲走上前去,笑着问道,老人家,你找谁?

老人这才发出声音,但仍然嗫嚅着,支吾了好久,我们才听明白,他肚子饿了,菩萨保佑我们散他一碗饭吃。

母亲立即盛了一碗米饭,连带着大半碗蔬菜递给他。见外面阳光正毒,又热情地让他进屋,端条凳子给他,让他坐着。

老人端着米饭,立即连菜带饭往嘴里塞,恨不得连碗一口吞下去,显然是饿极了。吃完将碗递给母亲。母亲说,还有点锅巴,我全部给你装来。又盛了小半碗,泡了开水递给老人,老人照样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在老人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那双手。

我坐的位置正好面向门口,老人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眼里。老人夹筷子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头,一根食指,一根无名指。他用仅有的两根手指夹着筷子,将饭扒向口中,动作非常熟练,但那模样和正常吃饭的动作比起来,又非常怪异。他的手肘抬得比一般人高,手腕的动作更加夸张。

老人吃完,对我母亲及所有人千恩万谢。眼看他要离去,我赶紧问他:你的手怎么啦?

老人一愣,脸上卑微的笑立即黯淡下来,许久才告诉我,打仗打的。

打仗打的?这让我来了兴趣。每个男孩子都对打仗感兴趣。我正当青春年少,自然不例外。我立即追问,在哪里打仗?跟谁打仗?怎么负的伤?仗打赢了吗?

老人吞吞吐吐,简单告诉我,他年轻时抽丁吃粮,随廖耀湘远征军到缅甸打日本,负了重伤,万幸拣了一条命回来。

我听了一头雾水。国民党军队在缅甸打日本,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然而老人的话却引起了小爷爷的极大兴趣。小爷爷本来玩牌输了钱,嘴里骂骂咧咧地将牌摔得山响,并没在意门口的这个乞丐。现在听老人说他是国军抗日老兵,牌也不打了,端条凳子坐到老人身边,一脸讨笑与老人闲扯起来。

老人先是伸出双手。右手如我开始所见,只有两根指头,其余三根,都从手掌处齐崭崭地截去,整个手掌,都是癞痢一般的疤痕。左手更甚,一根指头都没有,手掌中间,一个比鸭蛋还要大的洞穿过,洞的四周有两根丝瓜须一般的肉线,软踏踏地耷拉着。从手掌至手臂,也是如铜钱一般摞着的疤痕。

老人又挽起了裤腿。他的左腿脚踝处与膝盖处,各有一个鸟蛋大的洞穿腿而过。一条蛇一般的疤痕从小腿肚一直划到大腿根。

老人说,他是一名机枪手。那是远征军出国后第一次参加战斗,打得很惨,死了很多人。日本鬼子先是用炮轰,很多战友死在炮火之下,然后像蝗虫一样,四面八方扑上来。子弹犹如鸟铳击出的霰弹,“啾啾”地叫着从前方极速飞来,又从身旁尖厉地飞过。不时听到沉闷的“噗”一声,伴随着人的惨叫,那是子弹击中了战友的身体。他伏在早已被炸毁的工事里,身旁到处都是战友的尸体,有的脑浆迸裂,有的身首异处,断臂残肢到处都是。空气中全是令人窒息的硝烟味和血腥味。在三个机枪手被炸飞之后,长官命令他冲上机枪阵地。他刚冲上去,手握机枪还来不及扣扳机,子弹就如雨点向他飞来,一颗炸弹把他炸飞,他觉得全身发热,轻飘飘的就像一张纸在空中飞了好一阵,对死亡的恐惧让他发出凄厉的叫声,之后再重重跌落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已经躺在野战医院的帐篷里。

老人说得一脸凄然。小爷爷听得一脸凝重。老人最后说完,两人都默默地坐着不作声,一根接一根抽喇叭筒(土烟卷)。一直到日落西山,老人才慢慢起身,一脸讪然地再次对我父母道谢,缓缓地消失在暮色里。小爷爷一直坐着,眼睛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想极力看到什么,又仿佛极力想拂去什么。直到夜露沾衣,他才慢慢起身,慢慢回屋,慢慢地把门关上。“吱”——悠长的关门声,在夜空中传出很远。

第二天一大早,小爷爷就来到我家,把我从床上拎了起来,随他去找我大舅爷爷。

故乡的村庄叫周家边,离宝庆府不到三十华里。从宝庆府出城经北边的交通要道到石马江,过河右转,翻过两华里荒无人烟的山路,在石马江河北岸河滩边缘的山脚下,依次排列着几个小小的村落。从上游到下游,分别以李家、谢家、邓家、简家、严家名之。其间还穿插着唐家、钟家。在离河岸稍远一点的一个山冲里,还有何家和黄家等四十来人组成的一个小村落。

这是一个典型的各姓杂居村庄。七十年代,整个村庄还不足六百人,李姓人最多,不超过两百人,其他各姓,都是几十人。各姓来此地生活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两百年。就如我所在的谢家,从最初两兄弟从附近的严村来此种庄田定居,不过百年。

村庄上下游的正中处,也就是李姓人家与谢姓人家连接处,长着一棵硕大的樟树,三人不能合抱。樟树长在一个土坎边,北依土坎,土坎上一个高台大坪。南临池塘。池塘内侧是一条本村通往山外的必经之路,村里人去山外,经过此处再转一个弯爬上山坡,坡那边就到了石马江,爬上山坡后再爬过另一座大山,就到了新田铺镇上。池塘的外侧,就是李姓人家的祠堂。

樟树下的这一段路,用黏稠的黄泥土夯成,铺了一层薄薄的石碴,土路的里侧,露出樟树盘根错节的根须。小孩顽皮,上学放学经过此地,都要爬在樟树的根须上玩耍,根须被磨得油光水滑,散发着铁一般的青黑色光晕,如一把铁爪紧抓大地。樟树靠近地面的树干,鳞片一般的树皮已经这里一块那里一块被揭去,纹理细密的树身露了出来,又被顽皮的小孩刻了许多图案与文字。樟树硕大的树冠在空中旁逸斜出,抖落一地阴凉,成了村子里早晚乘凉的最好去处。

大舅爷爷的家,就在樟树的旁边。

记忆中的大舅爷爷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犹如一株熟透了的稻穗,既有阅尽春秋的洒脱,又有饱经风雨的沧桑。尽管已年近七十,随意往那里一站,一股勃勃英气,就从他那破旧的粗布皂色衣衫中自然透露出来。

大舅爷爷是母亲的舅舅,外婆的弟弟。外婆从本村嫁出去,又把自己众多女儿中的一个也就是我母亲嫁回了本村。大舅爷爷家与我家只隔几条田垄。母亲每次喊他来家喝酒,将菜炒好了,从屋前走二三十步乡间小道,扯开喉咙喊一声,大舅爷爷就会应声而来。

母亲大都会喊小爷爷在一旁作陪。

常见的情景是,大舅爷爷坐在正席上,腰板挺直,将母亲递过来的锡壶端于手上,胳膊抬得老高,将各人面前的酒碗一一筛满,然后将酒壶往自己身边轻轻一顿,伸出右手,用三根指头将酒碗端起。坐在横档的小爷爷与坐在对面的父亲也随之端起酒碗,并不碰碗,大舅爷爷洪亮地说一句:“喝酒。”三人稍稍行一注目礼,各自将酒碗递到嘴边,“吱”地喝一口,放下,拿起筷子在自己面前的菜碗口夹一丝菜放入口中,抿嘴,慢嚼。这一顿酒的开场仪式就算过去,接着就是随意地喝。

喝酒喝到二卯的时候,大舅爷爷就眉飞色舞开始吹牛。

能够见到的场面是,不管夏天还是冬天,大舅爷爷的脸上全是汗珠在流淌,一股热气从他的花白头发里散发出来,又围绕着他的头顶袅袅散开。他自始至终腰板笔直端坐于凳,天上地下胡吹海吹,声若洪钟声震屋瓦。小爷爷与父亲恭恭敬敬听着,或者是入神,或者是入定。要等母亲在一旁劝一句“舅舅你莫光顾说,你喝酒吃菜呀”,才会停顿片刻,喝一口酒,从自己面前的碗口夹一丝菜吃了,复又如初。

在大舅爷爷喝酒喝得尽兴而归之后,我曾经疑惑地问父亲,大舅爷爷哪有那么多的话说?一桌子人,就他一个人扯起喉咙讲。父亲告诉我,他在吹嘘自己的从军经历。一说到从军,他就收不住口。

大舅爷爷与小爷爷年纪差不多,当年也被国民政府抽丁“吃粮”。根据父亲的转述,大舅爷爷从军八年,一直给张学良当护兵。从湖南郴州开始,一直到贵州息烽。抗日战争胜利,张学良转去重庆,他才解甲归田。

大舅爷爷吹嘘的,就是他给张学良当护兵时的往事。

我与小爷爷赶到大舅爷爷家时,大舅爷爷正准备去背后的土里翻红薯藤。小爷爷说,红薯藤早翻一天迟翻一天没有大碍,今天你就陪我说说白话吧。大舅爷爷哈哈大笑,说,好呀好呀,我两兄弟,也好久莫在一起说白话了,今天好好说一天。

早上明亮的阳光从东边的山岭上跳跃而来,把村头的大樟树烘托成一顶硕大的绿色伞盖。小爷爷和大舅爷爷各搬了一条竹椅,手持一把蒲扇,来到樟树下,打讲。

话题是从昨天见到的那个征缅老兵开始的。老兵所描述的战火纷飞的场面给小爷爷的印象太过深刻,小爷爷又想到了他的三哥。他不知道三哥是否也经历了老兵所经历的战争的惨烈,他想从曾经当兵吃粮的大舅爷爷这里了解更多的信息。

说是打讲,其实一直是小爷爷在问,大舅爷爷回答。

我也端着一条小凳,坐在旁边听着。

大舅爷爷当年被邵阳县刚正乡的乡丁用绳索捆着,从家里押解到乡公所。第二天清早,他与同时被抽丁的本乡几个年轻人,被押解到了邵阳城。进城后,他们进了一个高墙围着的院子,乡丁给他们松了绑,陪着他们来到一间屋子。几个书记官坐在书桌前,给每一个被押解来的新兵一一登记。姓名家长年庚地址,大舅爷爷不识字,问什么答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写了些什么。写罢叫他按了红手印,乡丁也按了手印,然后把他们交给旁边一个穿军装的“粮子”(士兵)。这个粮子带着他们,来到一个大礼堂前,交代了一下有关事项,将他们推了进去。

礼堂里密密麻麻坐满了年纪相仿的青年。他知道,这些都是如他一样被抽的“壮丁”,一眼望去,犹如坐满了池塘的蛤蟆,黑压压的,根本看不清人的脸。等到看清,才发现每个人的脸都是空洞洞的,纸糊的一样。大舅爷爷在乡间一身是胆,此时也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向哪里,命运将是如何,只能如其他人一样,默不作声地坐在地上,想着自己的心事。同去的几个同乡壮丁,与他坐在一块,也不作声。礼堂的大门不时被打开一条缝,一个两个如他一样的青年被推进来,门缝复又合上。在开门与关门声中,大舅爷爷觉得有点困了,就躺在礼堂的地板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礼堂的大门“咣当”一声被全部打开。随着照耀进来的刺眼的光芒,几个长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长官朝屋子里所有的壮丁喊了一声:“全体起立!”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直直站了起来。军阶最高的长官在人堆里走来走去。走到大舅爷爷面前时,停了停,用手一指,旁边的几个马弁将大舅爷爷带到了礼堂外,在一棵樹下站着。接着又有三四个如大舅爷爷一样长得高大威武的壮丁被带了出来。

大舅爷爷与他们几个,都成了看守张学良的护兵。先是到了郴州苏仙岭,又到了湘西沅陵,然后又在贵州的山里打转转,最后到了贵州息峰,大舅爷爷从那里解甲归田,回乡了。

“只选了你一个当了护兵?”小爷爷问。

“就我一个。”大舅爷爷说,“我们同去的几个老乡,就我一个选了护兵,他们几个后来去哪里了,根本打听不到。当护兵的,都是个子高力气大的。他们几个又瘦又矮。”

“你在队伍里见到过我们甲(村)的后生吗?”小爷爷问。

大舅爷爷还是摇头:“没见过。我们当护兵的队伍,没几个粮子。纪律紧规矩多,也不敢打听。”

“那些年和日本打过哪些仗你听说过吗?”

“当时也听说了一点点。不过我们护兵不用打仗,也没在意。”

“知道缅甸和远征军吗?”

“知道远征军。我们宝庆府的粮子,好多在这支队伍。缅甸在哪里我就不晓得了。”

“他们到底去哪里了呢?”小爷爷一脸的失望。

“我也在琢磨,他们去哪里了呢?”大舅爷爷同样一脸的茫然。

接着他俩开始一个一个地数着当年差不多同时去当兵吃粮的后生。一个两个三个……他们数了十二个人。这十二个后生,只有大舅爷爷一个人最后回到了本村,其余十一个,包括我的三爷爷,全没回来。

他们说得很平静,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平常的往事。可在我听来,他们所说的每一个细节,都令人毛骨悚然。

从樟树下向外望去,是一片平缓的河滩,河滩上的田野,刚插上不久的晚稻已经由浅绿转为青绿,在上午的阳光下,一层青色的光晕梦一般从池塘边一直铺陈到河边。河上的粼粼波光在微风里荡漾,从上游一直漫延到望不到边的远方。村子里,谁家的鸡在打鸣,田野里,谁家的鸭在嘎嘎叫。村后郁郁葱葱的山林里,牛羊的叫声悠远地传来传去,还有苍凉的山歌不知从哪个山角落里传了过来,嘹亮地飞过村庄,在半空中盘旋。

岁月静好。刚刚实施的责任承包制不仅催生了茂盛的庄稼,也按捺了村庄的一切躁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舒展的笑容。

然而,一个悲伤的事实却深埋在这一片祥和的气氛之下。在混乱的血与火的三四十年代,这个村子陆续有十二个年轻后生被抽丁成了国军的士兵。然后,这十二个后生,只有我的大舅爷爷回到了故乡,另外十一个,从此一别,再没归乡,他们的魂魄,一直在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游荡。

我的三爷爷,只是这十一个游魂中的一个。

他们活蹦乱跳的身影,曾经在这片田野里生动地如我一样飘过来飘过去。而在他们告别故乡四五十年之后,时光越来越老,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淡,还有几人触摸得到他们留在故乡的痕迹?他们的父母,也许曾经倚门望他们归来终究不得,最后泪水流干,只能将冰冷如铁一般的悲伤带入坟墓;他们的兄弟姐妹,也会像我的小爷爷一样,因他们杳无音信而久久牵挂,稍稍听到与他们有关的信息都会追根究底。可是,他们也已老至将至,所有的牵挂也如风干的丝瓜络,孤独地在窗棂上飘忽。而我们,包括我的父辈,我这一辈,乃至我的后辈,谁还会将他们游子不归记念于心?他们的岁月已远,硝烟已散,就如一张张幻灯片,属于他们的那一张早已翻过,已经到了属于我们的这一张。它不富足,但是生动、活泼,叫我们每一个人都流连于其中,并把他们的那一张全部忘却。就于我来说,三爷爷是我的至亲,尽管小爷爷早晚念叨,也就是一个概念。而对其他的十个,是连概念都没有的。

他们就如微风一样,轻轻刮过故乡的田野和山峦,甚至连草叶都没有吹动,又复归于平静,连一点踪影都没留下。

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在那个暑假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国军远征缅甸与日军激战。而且,在此之后相当一段时期,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个暑假,它让我记住了这样一个场面:一个老乞丐,用他全身的战争伤痕,用他的亲口叙述,向我证明了远征军赴缅甸作战这一事实的存在。我知道老人不会说谎。他全身的伤痕不会说谎。只是这些事实已经被时光有意无意掩盖,让我这个在山村里长大、一直在学校接受教育的青年无从知晓。

命中注定,这个暑假于我来说将是一辈子的刻骨铭心。从这个暑假开始,我在阅读有关抗日战争书籍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有故乡这十一个后生的影子在晃动。他们的影子并不清晰,游离不定,随着书中的情节而变幻,或者在行军,或者在宿营,或者在穿越野山,或者在战场上激战,或者奋勇杀敌,又或者被炮弹击中飞翔在半空中,发出瘆人的惨叫。

我仿佛觉得,那死于战场的每一个抗日将士,都有这十一个人的影子。

对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历史的阅读,于我来说是断断续续的。我没有研究战史的兴趣,也没有那样的天赋。每当看到那些书籍中有关部队的番号,我就觉得眼花缭乱一片糨糊。我只是记住了这样一些史实:

整个抗日战争,湖南输送到国军部队的壮丁是一百五十七万。湖南当年的人口近三千万。每一百人中,输送兵源五人以上。

我故乡的村庄,上世纪七十年代,人口只有近五百人。三十年代,人口更少,算三百人吧。三百人中抽丁十二个,抽丁率百分之四。与全省的比例相近。

十二人中,回来一个,十一人“失踪”(除了以“失踪”来安慰,我还能说什么呢),失踪率之高,令人咋舌。回来的那一个也就是我大舅爷爷算运气好,一直给张学良当护兵蹲在后方,假如他不是个子高大孔武有力被选为护兵,与其他抽丁的人一样上前线作战,他的命运恐怕又是另一个样子。

这些失踪者,都是在抗日战争时期陆续被抽丁的,他们的年龄,都和我三爷爷差不多。老家也有在一九四五年之后被抽丁的,但是,他们的年龄比这批人都要小。我们村当年有一个“解放兵”,辽沈战役从廖耀湘兵团兵败被俘,后来加入解放军,一直随部队打到广西,在广西剿匪三年后才复员回乡。回乡以后,他拥有了一个解放军复员军人的荣耀,更重要的是,他只是我的叔辈,年龄比我小爷爷小了十多岁。

当时湖南抽丁的兵源,在上海淞沪会战之前,都是补充进湖南军阀的军事力量“湘军”。淞沪会战,湘軍全部的军事力量共十五个师,全部拉到了上海抗日前线作战。会战后,不再有独立的湘军。原有的湘军番号,成了中央军的番号。而在淞沪会战中,湘军的战损率几近二分之一。

淞沪会战后,湖南抽的壮丁,被充实到中央军各部。其中国军在抗战中的五大主力:新一军、新六军、新五军、整编七十四师,都以湖南兵为基本兵源。湖南兵“要死卵朝天,莫死变神仙”的标签,一时成为军中流行的口号。而孙立人、廖耀湘、戴安澜的远征军,也多以湖南兵为基本力量。

整个抗日战争,国民党军队正面战场上的二十二次会战,有七次发生在湖南。日本鬼子在中国境内遭遇到的最顽强的抵抗,都是发生在湖南。而参战的各国军部队,从前线统帅到普通士兵,以湖南人为多。发生在广西境内的昆仑关大捷,战绩最突出的,就是廖耀湘统率的那一支以湖南子弟兵为基本力量的队伍。

很小的时候,就听长辈们在私下里提及廖耀湘。廖耀湘是我家乡人。他的故乡,就在离我老家很近的县城。他一生最光辉的业绩,是率部参加昆仑关大捷的战斗,并率国民党新编第22师编入远征军赴缅甸作战,在缅甸作战失利后率部队翻越野人山,历经苦难进入印度境内,然后在印度卧薪尝胆,一九四四年从印度率部收复云南失地,战绩辉煌成了新六军。尔后在湘西战役中全军作为预备队进入芷江作战,那次战役成了国军与日军二十二次会战中唯一取得最终胜利的会战。

廖耀湘当年统率的新编第二十二师,在湖南湘乡整编成军,基本力量由湘中子弟组成。那个在八十年代成为乞丐的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新编第二十二师入缅甸作战时,大约是九千人。在芒友等地与日军作战折损约两千人,翻越野人山到达印度时,还剩下不到两千人。在翻越野人山的过程中,折损超过五千人。

包括三爷爷在内的我的十一个乡亲,分别倒在哪个地方?

我不知道。他们也许倒在淞沪抗战的前线,也许倒在全国各地抗战的每一个战场,也许,倒在缅甸境内树木参天、瘴疠横行的野人山。也许,他们在抗日战场并没有倒下,而最终倒在了解放战争的战场。

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想到了什么?他们会想到家乡吗?会想到家乡的父母兄弟、亲人故旧吗?

我想,他们一定会的。

他们当兵吃粮,本就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那是战火纷飞的时代,每个人都知道被抽丁意味着什么。不然的话,不会有始时“四抽一”“三抽一”,继而“四抽二”“二抽一”“三抽二”的规定,不会有“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的民谣,也不会出现非常普遍的“逃丁”“买丁”现象。

逃丁,就是想方设法逃避兵役。常见的有抽丁对象只身逃跑,基本上逃往深山。逃往他乡的也有,但容易被抓。再就是把自己弄残。比如把腿打断,把右手的食指砍去无法扣扳机等等,五花八门。所谓买丁,就是富裕人家的子弟被抽丁时,自己不去,用金银或者土地换取贫苦人家的子弟代替自己抽丁。许多贫苦人家生活无着,被迫通过舍弃一个孩子的方式,换取全家的苟全性命。

一旦抽丁意味着送死,所以当年抽丁,完全不像现在一样全家人欢天喜地敲锣打鼓送孩子上部队,基本上需要保甲长与乡丁首先通过充分的暗中部署,然后在当事人猝不及防之时突然出现在抽丁对象家里,用绳子将壮丁捆得结结实实火速押解到乡公所,至多第二天就会押解到城里招兵的去处。杜甫诗中描述的“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的惨状,在每一个被抽丁的家庭,都是真实的写照。

我三爷爷四兄弟,当年就是依据四抽一的规定被强制抽丁的。后来,按照四抽二的规定,我的小爷爷也被抽丁。但我的小爷爷运气比较好,他的部队还没上战场就开始溃败,他也成了溃兵趁乱逃回了家乡,却不敢回家,每天躲在山上,成了野民。解放后被诬为“土匪”,被管制近三十年。

我的三爷爷被前来抓丁的乡公所的乡丁堵在家里,用绳索捆上押解上路的那一刻,内心里一定充满了悲怆。这个村子,是他生命起源的地方,他正值青春年少,在他被确定抽丁之前,死亡对于他,是遥不可及的未来,他想都未曾想过。可是,命运在此时将他的身份镌刻为壮丁,从这一刻开始,死亡已经在他的头顶明晃晃地伸出了一双凌厉大手。前路茫茫,充满了不可捉摸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是惊心动魄的鬼门关,那双大手随时都可能把他的生命扼住,让他的生命戛然而止。这一关小心翼翼地闯过,还有下一关在等着他。他必须得闯过九九八十一关,才有回乡的希望。他憧憬自己能够好命,但清楚地知道自己很难有那么好的运气。当他走过村落前的樟树下,回望着近在咫尺充满着温馨的人间烟火味的村庄,回望着正倚门望着他远去身影的父母兄弟,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望,也许就是他一生对故乡与亲人的最后一望。当他转过身来,从樟树下绕过一个弯,故乡的村庄、故乡的亲人,就从此与他永别。

他心中隐忍的巨大悲怆,现在想来,我都能感到痛彻心扉!

三爷爷如此。另外十一个被抓的壮丁,也是如此。

他们十一个后生,在当兵吃粮的漫漫征途中,在每一道鬼门关面前,心中都会有亲人的身影闪过,都会有故乡的风景闪过。故乡和亲人于他们来说,是信念,是内心的支撑,也是他们最大的悲伤。在他们最终倒下的那一刻,他们那凄厉的惨叫声中,有故乡嘹亮的乡音,他们眼前漫过的最后一幕猩红的画面,有故乡美丽的田野,有故乡充满温暖笑意的亲人的脸庞。他们倒在征战的战场上,但他们的眼睛,也许从未闭上,他们看见了故乡的田野、天空、树木、庄稼,他们看见了故乡的亲人。这些画面一幅幅从他们的眼前飘过,让他们被硝烟熏得乌黑的青春脸庞上,慢慢泛出了笑意。

在他们青纱一般的梦中,他们是死在了故乡的怀里。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他们。

可我竭尽全力,也只能寻找到他们中的一部分。我的三爷爷,谢育喜。在谢氏的族谱上,有明确记载。生于甲寅年(1914)。除三爷爷之外,还有:邓武平,简正生,严旺生,李上庭,李纪达,邓林生,黄定来,唐知达。

还有两位,我现在依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他们被抓丁时都未曾婚娶,在故乡已没有后人。

我曾试图寻找他们各自去了哪支部队。但是当年的国民党乡公所,几乎所有的档案资料都已被毁,找不到他们去向的任何蛛丝马迹。我曾想寻找他们从军后寄回的家书,可是一直没找到片言只字。他们都是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写信也就无从谈起。从军后也许戎马倥偬,连找人替自己写一封家书的时间都没有,自然也就无从告知他们去了哪支部队,去了哪个地方。

当时的国军部队,应该登记了每一个士兵的姓名籍贯年庚。如能找到那些档案,也许能够找到线索。战场上每一个战死的士兵,在队伍休整的时候,应该也会有所记录。可是国军从抗日战争一开始,对战死士兵的记录就比较疏懒,当年战场吃紧,战死者与失踪者,很难厘清。也许他们认为,等战争一结束,从地方开始溯源清查从军未归的人员,就能查得出来哪些人战死哪些人还活着。遗憾的是,抗战刚结束,内战烽火又起,国军部队最后树倒猢狲散,那些覆灭的兵团,所有档案全部散佚,再也找不着队伍里每个士兵的踪迹了。

他们,也许永远只能用“战争失踪人员”来称呼了。

从三四十年代直到今天,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死活,故乡的亲人就一直怀抱着他们会在哪一天归乡的幻想。就如我的小爷爷,总是在寻找三爷爷的蛛丝马迹,尽管这些蛛丝马迹最终证实是一种幻象,他也一直没有放弃,直到台湾老兵回大陆省亲为止。在如此漫长的等待中,这些老兵的父母,一个个满怀着悲伤逝去了,他们的兄弟姐妹,也一个个满怀着牵挂去世了。

然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些从村子里走出去的老兵了。

一切复归平静。

最令人伤心的是,这些失蹤的老兵,在家乡连一场宣布他们生命终止的葬礼都未曾配享。

他们真正成了留在他乡的野魂。回乡的路,恐怕永远找不到了。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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