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龙
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晚辈若能记住剩下十之一二的快乐,不是怀念亲人更好的打开方式吗?
人生是门学问。面对未来,有太多的“是什么”“怎么样”;回首昨天、前天,往往又有一连串的“为什么”。问自己,有时也问别人。
谈论自己的父母,追思或寻求和解,是子女们绕不开的课题。可惜,父母在世时,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是心不在焉的受众。
老父亲离世快20 年了。他的音容笑貌犹如一组动态图,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大脑屏幕上。问问姐姐、妹妹,她们也是,常常梦里见到。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又是一组“数字化”文档:14 岁时没了父亲。十五六岁,他只身闯荡上海,拉黄包车蹬三轮车,直到30 岁被遣返回乡。两次婚姻,6 个子女。75 岁那年春天,他告别人间。在世70多年,他亲手料理过祖父、祖母、原配妻子、弟弟、母亲等老老少少7位亲人的后事。
父亲的职业是农民,可是他最不情愿面对的正是这个标签,这一辈子他很少种田、担粪。祖父33岁离世,作为长子的他,懵懵懂懂挑起家庭的担子。父亲是吃不了苦的那种人,偏偏生在乡村,无法拒绝贫苦、劳苦和痛苦。在泥地里跌打滚爬一些日头之后,他下定决心,逃似的爬上开往上海的汽车。据说那里拉黄包车可以混口饭吃。虽然也是卖苦力,但是在大街小巷挥汗如雨穿梭往来,这种感觉全然不同于田间地头的披星戴月赤脚奔走。
父亲到底是哪年去、哪年回的?他跟谁合伙拉的一辆车?为什么要合伙?为什么要回来?这一切于别人而言毫无意义,于我而言却成了不解之谜。旧上海人力车的宏大叙事,可以到历史资料里搜索,而关于父亲的一切,知情的长辈大都已经去往那个世界,问不到一点线索了。
父亲在世时,多次说过自己的闯荡故事,声情并茂。我们哪里听得进去,一般左耳进右耳出。不过,我还是勉强记住了一些梗概,或许这也就是他人生故事的精华章节了。
父亲说,拉黄包车这行,苦中苦,乐中乐。虽然在大马路上奔跑,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但是他每天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最先知道天下各路信息,那口气,等于他拉的是一辆“移动互联车”。父亲早早学会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侬好、伐来赛,当然,带着浓厚的苏北腔。父亲得意的是,他还会一些简单的英语词汇:One dollar、Two dollar……跟老外讨价还价时,加点手势,对方立马心领神会:OK,OK。第一次在老屋里听父亲脱口而出一组英语单词时,我有些错愕,简直面对的是大学教授的父亲,其实他小学都没读完。不过在大上海的街头,他恶补了不少“文化课”,更明白了许多人情世故,也发现了乡村之外的另一个陌生世界。
父亲生前津津乐道的是另一件小事。拉黄包车时,偶尔遇到一些“夹生”的乘客,车费分分计较,路线指手画脚。父亲一般不和那些人叽叽歪歪,但是心里是不爽的,不能表现出来,他有对付他们的暗招:下坡时故意来个急刹车,转弯时有意来个陡转弯,彼时,阔太太随身携带的水果会夺“篮”而出,满地打滚。父亲停下来,故作惋惜地给她一个一个捡拾回来。那些乘客最后会不会出于感激,多给一点车费呢?父亲没说,我们被他的狡黠带偏了思路,一直忘了追问。
父亲一开始拉黄包车,后来蹬三轮车,他也处于代步工具升级的转型时期。等到汽车傲然上路,人力车夫开始被淘汰,靠苦力干活不再可以糊口,他们的黯然失落是今天的我们难以想象的。
身体单薄的父亲,不知道在旧上海街头怎么熬过那些日夜兼程?那天,我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文章《旧上海剪影:一度风靡上海滩的黄包车,后来为何消失不见了》,大脑自然链接到父亲的过往,电话里问大姐,她与我同父异母,长我14 岁。这时,我才发现一直误解了父亲。父亲思想很封建,重男轻女,他毫不隐晦地宣称,女孩是别人家的,男孩是自己家的。大姐有个小她两岁的亲妹妹,4个月大时被送到县城的育婴堂。晚年的父亲,曾经几次鼓动我们去周边县市寻亲,我以为是他人之将去,良心发现,有所忏悔。这次从大姐那里知道,那个小妹是她外婆做主给人送养的。父亲当时在上海拉黄包车,两年多时间没有带回一分钱。大姐的生母,那时在县城做奶妈,贴补家用。日子如此艰难,多一张嘴不只是多一双筷子,要多出一堆烦恼,外婆毅然决然将刚出生的外孙女送走。父亲得知后,据说很气愤,可是他又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对父亲更大的误读是,他对自己老母亲的态度。父亲有张“铁嘴”,在外面常常主持公道,村里大事小情一般都请他裁判,而他对我的祖母并不孝顺,有时甚至吹胡子瞪眼。为什么要对自己的母亲那么没有耐心、不讲道理呢?而奶奶的态度也很奇怪,并不针锋相对,更不辩解理论,处处让着顺着。现在想到奶奶的窘境,我都不由自主地反思、检点自己对老母亲的态度:我不能像父亲那样做儿子。
和大姐聊天,大姐的一段解密又让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父亲在上海卖命拉车,并没有挣到什么钱。闯荡的时间长了,总算也有了一点积蓄。有一年他买回来一只“觊觎”很久的金戒指。怎么带回几百里外的家乡呢?颇费了一番周折。父亲将它缝在布鞋里,藏在一堆行李中,交给祖母保存时,反复设计隐藏、保管的方法。父亲返回上海后,继续做人力车夫。时隔不久,家乡这边出台土地改革新政,奶奶考虑自己四个子女,小儿子从小染上肺病,便想多买几块田,将来至少可以吃饭不要太愁。那时,没有任何通讯工具,祖母想要和她的长子商量,也是不可能的事。买田,钱从哪里来呢?奶奶便自作主张把那只戒指卖了,加上自己的耳坠、银镯等金银首饰,这是奶奶当年的陪嫁,她娘家的家底比爷爷这边厚实。
大姐说,因为多买了几块田,划成分时,我家从“贫农”升格为“中农”。父亲回乡后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他一脚一脚辛苦跑出来的钱,结果“买”来一个“中农”,“买”来一家受罪,他能不迁怒于母亲吗?而我奶奶也知道是自己的重大决策失误,在儿子面前哪还理直气壮得起来?估计有101个后悔和自责。
父亲不止一次在我们小辈面前吐槽过祖母:这个家,全让她败了!全是她败的!少年的我并不理解“败家”的含义,即使成年之后,我也只是认为父亲是在给自己失败的人生找借口。
那只金戒指,到底是他在上海街头“跑”了多少年才买到的?父亲在上海时,生活起居是怎样的?他受过哪些苦和累?当年遇到过的最大难关是什么?可能是人变老的缘故,我越来越感到有些好奇。可这些问题都随风而去,随他而去了,永远不可能有答案。不过,父亲作为人力车夫参与或见证的那一段广阔的社会生活史,永远记载在城市历史的字里行间。
也许,作为“黄(包车)二代”,记住父亲演绎一口上海“哎哦”、显摆“One dollar”“Two dollar”时的得意与兴奋就足够了。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晚辈若能记住剩下十之一二的快乐,不是怀念亲人更好的打开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