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林
一
第一次去英国回来,与老友唐君聊域外见闻。兴头上,唐君冷不丁冒了一句:“去莎士比亚故居了吗?”仿佛兜头一盆冰水。我愣了愣,悻悻回答:“没来得及去。”唐君哂然一笑:“居然连莎士比亚的故居都没去。”那笑有点怪怪的,尤以“居然”二字令我羞愧——流连于大英博物馆、徜徉在爱丁堡城堡、忘情于尼斯湖畔……却将神往已久的莎士比亚搁在了脑后。
作为曾经的中文系学生,我不能心安。
存下了这份心思,再次赴英,去莎士比亞故居便算还愿了。
莎翁故里斯特拉福特,位于埃文河畔,距我居留的伯明翰只有一个小时左右车程。
莎士比亚,这位在世界文学中占有独特地位,被公认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作家,在英国人的眼中,更是英国文学艺术最光辉的起点和文学领域中民族威望的开创者。19世纪中期,一场全国性的保护运动之后,莎士比亚出生地的故居被比较完整地保存下来,如今已是繁华热闹的旅游景区了。
虽然历经了4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但小镇中心中世纪风格的网格状街道依然保存完好。景区布局规划为莎士比亚出生地、莎士比亚新宫、霍尔农庄、安妮·海瑟薇小屋、玛丽·雅顿农场等若干个景点。
因为心切,顾不上欣赏小镇的中世纪风情,急匆匆直奔莎士比亚故居而去。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木屋。进入楼房的第一个小房间,是莎士比亚姐姐琼·哈特的闺房,隔壁是客厅。莎士比亚的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或许还做过镇长或议员,是一个有一定地位、受人尊敬的人,也许这里还是当年小镇名流聚集交流的场所。客厅再往里是餐厅,餐厅边上的房间像个作坊。据说,莎士比亚的父亲曾经是个皮手套工匠,这里是他制作并出售皮手套的工场。
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年长的管理人员。见我们是中国人,他显得格外热情,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可怜我只听懂了“Chinese”(中国人)。见我一脸茫然,他指了指楼上,又重复了一句“Chinese”。我猜他是告诉我楼上有中国人。尽管已经熟悉了英国绅士的礼貌和友善,但他那透着兴奋的热情还是让我有点讶异。
二
登上狭窄楼梯,来到莎士比亚出生的房间。
屋里摆着4个玻璃橱窗。我眼睛一亮,是他!橱窗中那幅身着明代官服的画像——明代伟大的文学家汤显祖——让楼下那个管理员兴奋的“Chinese”。
我多少有点惊喜。据我所知,在英国,中国文化遗迹并不多见,除了大英博物馆里抢掠来的文物,就是刻在剑桥石头上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了。在莎士比亚故居有中国文化名人的一席之地,意义自是非同一般。
国内偶尔也看到一些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比较的文字,正不知道英国人怎么看呢。
不急,先看看另外三位是何方神圣,缘何也入得莎翁殿堂。
徘徊消磨半日,除了年代,只识得“Miguel de Cervantes”和“Charles Dickens”,我猜是米格尔·德·塞万提斯和查尔斯·狄更斯。一旁的女儿从我的窘态中读出了我的迫切与尴尬,自告奋勇充当翻译为我讲解。
果然,其中一位是西班牙著名作家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作者。进入这里的原因是因为他诙谐、才智和双关语的应用与莎士比亚相似——他的作品也鼓励运用新词汇。莎士比亚可能读过塞万提斯的作品,甚至受到他的影响。
另一位是狄更斯,英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大卫·科波菲尔》《雾都孤儿》等都享有很高的世界声誉。但它进入这里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的文学成就,而是他对莎士比亚故居的保护做出了重要贡献。1874年,这座房子进行公开拍卖时,狄更斯作为领袖人物参与了保护它的活动,筹集资金为国家买下这座房子。
再一位是大卫·盖里克,莎士比亚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演员。1769年,在埃文河畔斯特,他组织举办了世界上第一个莎士比亚节,使得斯特拉福特从此成为一个朝圣地。
汤显祖橱窗左边是画像、人物介绍,右边是英译本的《牡丹亭》和文字说明。女儿虽非专业,但解说的大意应该是不错的。这个不错的大意,让我对这个橱窗内的文字不敢大意。为了慎重起见,还将原文抄录下来,请行家做了翻译。译文如下:
汤显祖(1550—1616)是中国剧作家,他创作的作品在其生前身后都深受欢迎,极有影响。他的伟大作品《牡丹亭》写于1598年,后人常将之与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相提并论。这是关于一个年轻女子终日思念一个梦中相遇的男子,最终为爱殉身的故事,当男子爱上了画中女子后,她复活了。在英国和中国几乎没有往来联系的17世纪初期,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作品竟然有如此巧合的相似之处。
这段文字虽然简短,但其中至少有三个方面的内容引我注目。其一,汤显祖所具有的世界影响;其二,他的代表作《牡丹亭》在世界文学中具有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相媲美的崇高地位;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虽然17世纪初东西方几乎封闭隔绝,但对爱情的表现却具有极为相似的共性。如此看起,汤显祖较之前面的三位大师,似乎更具浓厚的文学意味。
据我所知,莎士比亚和汤显祖的创作理念大不相同,甚至相反。前者尊崇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统治西方近2000年的“模仿论”的哲学思辨,追求艺术创作的理真、事真;而后者秉承自《诗经》以来诗主情、诗言志的文学渊薮,追求艺术创作的情真、情至。然而,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创作理念,并不影响他们对人性、对人的灵魂深度开掘,殊途同归,颇耐人寻味。
三
生活在晚明时期的汤显祖,身历嘉靖、隆庆和万历三朝,曾做过南京礼部主事、浙江遂昌知县等一类的小官。他一生似乎都活在梦中,前半生挣扎于宦途,试图以一己微弱之光去照亮黑暗的官场,因针砭时弊、指责皇帝而屡遭贬谪,终被罢黜。济世大梦的幻灭,使他在后半生转而为文学中的情场儿女圆梦。传世之作《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以爱情为题材且均与梦有关,合称“临川四梦”。四梦之中,又以《牡丹亭》之梦最为奇幻。
《牡丹亭》里的世界,是个浪漫的世界,洋溢着理想的气质和暖心的情愫:杜丽娘因执着过深,情结难解而死;因爱的蕴积深厚,魂交柳郎;得到真爱,死而复生。这宽厚的人性深度,便是与《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此巧合的相似之处”。
但我颇为疑惑,“巧合的相似”何以能让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比肩,与塞万提斯、狄更斯等大师并列?
巧合往往具有很大的或然性。英国人似乎不是那么随意,也没有那么感性。何况,在浩瀚的文学领域中,为爱生生死死的作品比比皆是,名头盖过汤显祖者大有人在,与莎士比亚作品“巧合”“相似”的例子亦不胜枚举。为什么偏偏是汤显祖,是《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而不是别人别的作品?
何况,若较起真来,杜丽娘的死而复生与朱丽叶也并非一码事,为什么长期以来人们津津乐道地将她们相提并论?
其实,说怪不怪,作家与作品的比较固然少不了艺术形式、表现手法、情节结构、生活年代等要素,但更为重要、更为深刻的,是精神、是意识、是理念,即所谓神似。从这个意义看,《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巧合的相似”,与其说是艺术与审美的类比,不如说是道德评判和人性考量——一种生与死的价值判断。虽然她们没有像哈姆雷特那样喊出“生存还是死亡,是值得考虑的问题”,但她们为爱而死、向死求生的选择,死是为了更好地生的理念,实际上诠释了这个深刻的哲学命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没有凌厉的言辞,不需要缜密的思辨,汤显祖以东方智者的温厚,轻松越过西方哲人苦苦纠结的难题。所谓举重若轻也。当然这其中积淀的,是深厚的儒家学养和佛道浸润。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用“巧合的相似”来形容,是不是贬低了汤显祖?
但无论如何,在几乎没有往来联系的17世纪初期,两部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相似,以及人类精神世界共通的深刻内涵,意义确实非同一般。地域可以隔绝,文化可以有差异,价值取向可以选择,审美理念可以不同,但执着美好的真情可以超越生死理念却是人类共识。这就是巧合的偶然背后的必然。
四
在我看来,英国人将汤显祖列入他们视为圣殿的莎士比亚故居,还有另外一层意义上的道德评判和人性考量。
少年时读18世纪英国作家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对主人公鲁滨孙可谓是佩服之至,把他奉为传奇式的探险家,渴望有朝一日也能如他一般历险一番。但上大学时再读这部作品,尤其是第二部《鲁滨孙·古尔逊在其后的冒险》时,我的民族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我无法容忍鲁滨孙登陆中国后,一边走私毒品,一边对中国进行丑化和咒骂。尤其难以忘怀的是他那一段对中国人的恶评:
中国人是和野蛮人并无大别的未开化的异教国民……他们不过只是无知的肮脏的该受轻蔑的集团或群集,而且隶属于只有管治他们能力的政府……我所说的他们的悲惨和他们的贫穷恰好一致。据我看倒是美国赤裸的野蛮人更幸福。野蛮人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贪欲。而中国人傲慢而无礼,大部分都像乞丐一般龌龊地干活,可是又对面子、排场大大关心,专门在衣物建筑,也在大批佣人奴仆上显摆。如此蠢到极点的人再无二例。只是他们自己全然不知,径自在全世界成为人的轻蔑之的。
尽管对彼时的同胞亦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慨,亦觉得当引以为戒,但我厌恶那种居高临下的种族主义的傲慢与偏见,更痛恨那种伤人入骨的刻薄。从此,在我的眼中,鲁滨孙就是一个万恶的殖民主义者和可耻的鸦片贩子。笛福的这部作品写于1719年,正是英国人大力开拓海外鸦片市场时期,作品的出版与发行,无疑大大激励了英国人针对中国的烟土倾销。10年后,清雍正王朝严令禁烟。100多年后,英国人点燃的鸦片战争的孽火,让泱泱天朝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在中国的近代史上写满了屈辱……
时光再流过100多年后,曾经在英国人眼中如此不堪的中国人,竟然能够在他们视为神圣殿堂的莎士比亚故居里受人朝拜,为世界所瞻仰。我不知道,这是意味着人类良知的回归,还是对种族主义的否定?抑或是对笛福式的殖民主义的反思与批判?或许我在看到汤显祖画像的瞬间生出的那一份惊喜,恰是潜意识中的一种民族自豪感?
五
然而,在汤显祖的故国,似乎并没有太多人在意这个“为民族争光”的人。在以诗文为正宗的中国传统文学中,戏剧文学的地位也显得有点卑微。亦有大師对汤显祖及其创作颇不以为然,如国学大师王国维曾认为:“汤氏才思,诚一时之俊。然较之元人,显有人工与自然之别。故余谓北剧南戏限于元代,非过为苛论也。”诚然,艺术审美乃见仁见智之事,难论是非。只是我一直以为评价一个作家的成就,当以其独特的艺术个性及新贡献为凭。
情与梦的交融,是构成中国传统文学特色不可或缺的要素。从“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唐玄宗到为“一晌贪欢”的南唐后主这样的帝王贵胄,从苏东坡、秦观这样的“天涯倦客”到陆游、辛弃疾这样的英雄豪杰,从李清照这样的名门雅士到柳永这样的市井风流……哪个不因现实中的挫折而在梦里寻求慰藉?哪个不将难以实现的理想放在梦中追寻?可又有谁能如汤翁般地将现实与梦境融为一体,亦幻亦真,天衣无缝,且挥洒得淋漓尽致,乃至于登峰造极?何也?倒是汤显祖自己一语道破:“梦中之情,何必非真?”此话虽平直,却深含禅机。别人是以梦寓情、借梦抒情,他却是以梦言事、用梦写真。
说到梦,不能不想到苏东坡,不仅梦在当下,且能思接千载,那首有名的《永遇乐·天涯倦客》便是。这首词牵扯的是唐代张建封燕子楼旧事,也是一个因爱殉情的故事。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张建封知徐州,十分风雅,既好结交文人雅士,又喜收养倡伎——此倡伎非彼娼妓也,乃指当时从事文艺演出的能歌善舞的女子,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演艺明星吧。于是当时徐州当红的演艺明星关盼盼,便自然而然地被张大人包养起来,住进一座名为燕子楼的小楼。
那日,白居易做客张大人家中,酒酣耳热之际,张建封便呼出关盼盼,一番歌舞让客人心荡神驰,遂赋诗赞之。关盼盼从此身价百倍。
白居易离开后不久,张建封便去世了,关盼盼也不知下落。直到十年后有人给白居易带来三首诗,内容是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写小楼独居,情人逝去,人鬼殊途,相思不绝。写得情真意切,苍凉凄婉。诗中有“燕子楼”三字,勾起了白大诗人十年前徐州之行的记忆。打听之下,这三首诗正是关盼盼之作。原来张建封死后,关盼盼便将自己封闭在燕子楼中,足不出户,一住就是十年,任凭文人骚客、风流才子慕名而来,终不肯与人相见。
白居易闻得不禁感慨万千,遂依原韵和诗三首。这三首诗辗转到了关盼盼手中,不消说佳人定然是泪眼阑干、唏嘘不已。但要命的是,大约白居易觉得意犹未尽,在三首和诗之后又附了一首七绝。因为是夺命诗,故抄录如下: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白大诗人或许只是卖弄才情,关盼盼却痴情女自有痴情意。这首诗分明是说张建封如何不惜重金买得绝色美女,尽心调教,然而身死之后,那些身受大恩之人却无人追随而去。大有叹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意。故关盼盼边看边哭,作诗答白居易以表明心迹,并撰一联:“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笑白居易不识人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至此绝食,十日后便香消玉殒,随张建封而去了。白郎自是重情义,却误了他人性命。虽令人扼腕叹息,却也成就了一段佳话。
时光流转,数百年后,苏东坡游历此地,夜宿燕子楼,竟然思接千载,穿越时空,梦见前代佳人。不免感慨万千,遂作《永遇乐》词,题曰:“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词中有佳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说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苏东坡纠结的是什么?是不是也是一种道德评判和人性考量?
中国传统文化有说不尽的梦。道家庄子的蝴蝶梦,佛家的生死梦,俗世的人生梦,林林总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恍恍惚惚。人道天道佛道,往往浑然难辨,又何须梦觉?汤显祖正是以“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为圭臬,以其独特的艺术建构和艺术形式,勾销了现实与梦境的真假虚实界限,达到了虚实相生、真假互构的境界。我以为,此乃因为当个人的精神深化为一个内在宇宙时,已经宽广到同外在的宇宙合为一体了。
六
下得楼来,花园中正在表演莎士比亚戏剧片段。高大英俊的男演员和俏丽秀美的女演员,让我一看便知道表演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片段。那场景,我猜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半夜凉台幽会一幕。那台词想必是:“啊!幸福之夜!但我又心神不寧,/只恐夜中的一切,也许只是梦境。/
如此称心快意,怎能梦里成真。”罗密欧害怕梦境,因为在他看来,梦里的东西不是真的。这和杜丽娘追求梦想形成鲜明对照。不奇怪——西方人对梦的深刻理解是在此之后数百年的弗洛伊德。
表演结束。演员向观众表示,他们不只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观众可以任意点莎士比亚的任何作品。我忽然想,以这两个演员的气质,应该让他们表演《奥赛罗》中的奥赛罗与苔丝德蒙娜。那是另外一种因爱的深切而死的悲剧,同样惊心动魄,荡人心魂。
在舞台边上,我看到汤显祖故里江西抚州市赠送的青铜塑像,基座上刻着“纪念戏剧艺术大师威廉·莎士比亚和汤显祖”。两位大师相向而立,做交谈状。此时他们会说什么呢?我想,以大师之襟怀他们定当会说:
历史已经翻过,绝学可待续接。
责任编辑陈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