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鲁迅先生将《五柳先生传》与《桃花源记》都归为“幻设”之文开始,海外学者冈村繁、兴膳宏、小川环树、一海知义、川合康三,以及田晓菲等,都从不同程度揭示了《五柳先生传》之“虚构性”特征,而中日学者都在不同程度上阐述了《五柳先生传》与《汉书·扬雄传》之间的密切联系,这是我们断定《五柳先生传》非“自传”的有力依据。令人遗憾的是对此两点都颇具认识的川合康三,依然認为《五柳先生传》是陶渊明的“虚构性”自传,由此出发而完成的《中国的自传文学》一书的部分内容,以及得出的某些关于中国自传文学的研究结论仍然值得商榷。
关键词:《五柳先生传》虚构性 中国自传文学自传
一
陶渊明研究中有一个现象颇值得我们关注,从鲁迅先生将《五柳先生传》与《桃花源记》都归为“幻设”之文开始,海外学者冈村繁、兴膳宏、小川环树、一海知义、川合康三,以及田晓菲等,都从不同程度上揭示了《五柳先生传》之“虚构性”特征,这正是我们认为其非陶渊明自传的一个有力的依据,可惜的是,这些学者也一样囿于传统的观念,不敢有所突破,依然认为《五柳先生传》是陶渊明之“自传”。早在十年前,笔者就对这种看法提出了质疑:“ 《五柳先生传》与其说是一篇‘自传,还不如说是一篇貌似自传的带有小说意味的‘自况文。”[1] 而在此前后,中日学者都在不同程度上阐述了《五柳先生传》与《汉书·扬雄传》之间的密切联系。[2] 受到上述国内外学者之启发,十多年之后,笔者对此作了进一步的研究考察。笔者认为,从《五柳先生传》在内容上对《汉书·扬雄传》等的改写,到“五柳”之号与扬雄之间存在的某种联系,到其文体上对《后汉书·逸民传》与《圣贤高士传》之模仿而确立的传赞体文体特征,都足可证明《五柳先生传》并非陶渊明之“自传”,而是以扬雄为蓝本、模拟《圣贤高士传》等创作的带有一定“自况”成分的“杂传”类作品。[3]
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不是他的自传。我们在陶渊明给外祖孟嘉的传记里可见,陶渊明对他外祖未能位至“三公”、最终没有成就远大事业深致感慨,可见他也并非没有儒家积极用世之意愿,而其“白首无成”,不能“立功”以“扬名”后世之人生缺憾,只能靠修身与著述,也就是“立言”与“立善”来完成。他的诸多诗文,包括《桃花源记》《史述九章》《感士不遇赋》,以及《太子孝传赞》等多篇作品的创作,都是其“立言”以扬名后世、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重要途径。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五柳先生传》与其《桃花源记》等其他作品一样,都是陶渊明为了扬名后世的“立言”之作,是有意识的文学创作。
而陶渊明及其创作与扬雄之间的密切联系,也为我们解读《五柳先生传》提供了一条正确的途径。陶渊明从复杂的政治斗争漩涡中抽身出来,其仕刘宋的经历与扬雄相似,其人生旨趣以及清心寡欲、不慕荣利、穷愁著书、重视农业劳动等,都体现出与扬雄之间的深刻共鸣。因此,他以改写《汉书·扬雄传》的形式,以传赞体为扬雄立传,又不无自况之意味。后世往往将陶渊明与扬雄并提,比如:“三径渊明居,一区子云宅。吾生诚易足,处静期息迹。”(李纲《次韵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十一))、“爱酒陶元亮,识字扬子云。”(冯永轩收藏的徐世昌行楷条幅),都关注到陶渊明与扬雄之渊源。从陶渊明与扬雄之间的密切联系切入,才能真正解开《五柳先生传》之谜底。
通过上述多方面的探寻,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推论:《五柳先生传》不是陶渊明的自传,《五柳先生传》的源头,也不可能是中国古代史学的自序与自传。因此,将《五柳先生传》作为中国自传文学之一种,与古代史学的自序与自传联系起来的研究,都需要做必要的厘清。川合康三的《中国的自传文学》一书,翻译者蔡毅称之为中国自传文学研究的“拓荒之作”,其研究重点也落在了《五柳先生传》这样一篇独特的作品上,而随着对《五柳先生传》研究之深入,或许将在一定程度上修正川合康三对中国自传文学的部分研究结论。
二
其实,长期以来中外多位学者已经在不同程度上揭示了《五柳先生传》之“虚构性”特征。而这,正是我们重新认识《五柳先生传》一文是否为陶渊明之“自传”的重要契机。
有关《五柳先生传》的所谓“虚构性”特征,鲁迅曾经有过一些议论,在谈到六朝小说与唐传奇的区别时他指出:“六朝人也并非不能想象和描写。”[4] 还指出:“幻设为文,晋世固已盛,如阮籍之《大人先生传》,刘伶之《酒德颂》,陶潜之《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皆是矣。”[5]
所谓“想象”“幻设为文”,就是后来学者们说的所谓的“虚构性”。田晓菲在梳理陶渊明传记时发现,“所有的陶渊明传记,都是从陶渊明本人的虚拟自传《五柳先生传》开始的,诗人的自述为他的史传奠定了基调”。[6] 沈约等人的“四种传记无一例外以陶渊明的自画像奠定基调;只不过《五柳先生传》的篇末赞语全被省略掉了。”[7] 可见,田晓菲也看到了此一文体的特征,她还从手抄本之流传以及“异文”之解读,独辟蹊径研究陶渊明传记,不无新见。可惜的是,她还是将《五柳先生传》看做“陶渊明本人的虚拟自传”“陶渊明的自画像”,也就是陶渊明的自传。
很明显,“虚拟自传”与“自画像”,两者有很大差距,甚至不无矛盾,但田晓菲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差距与矛盾,这是由于对《五柳先生传》文体特征的认识不够充分。而在陶渊明之后出现的自赞文,以及白居易的《醉吟先生传》等自传类拟作,虽然不无自我调侃、自我美化以及游戏笔墨的成分,但基本事实并无“虚拟”“虚构”的成分,基本符合传主的生平经历,完全可以看做他们的“自画像”,已经是真正的“自传”。因此,《五柳先生传》所谓的“虚构性”特征,乃是因为这很可能是陶渊明以扬雄为蓝本创作的传赞体作品,虽然有一定的“自况”成分,但绝对不是陶渊明之自传。
陶渊明作品的这一“虚构性”特征,也不仅仅体现在《五柳先生传》一文。小川环树在论及陶渊明的《挽歌诗》时说,陶渊明“自己抽身脱离现实的场所,进入虚设的场景之中,然后煞有介事地描述这个虚幻的想象世界,这是文学作品中常有的情形。……如果说这是虚构,那么,这种虚构对渊明的诚实性不会造成一丝一毫的损害”。[8]可见陶渊明之擅长想象与虚构。
日本学者冈村繁、兴膳宏、小川环树、一海知义,以及川合康三等,在陶渊明研究方面取得了不俗的成果。尤其是对《五柳先生传》一文,兴膳宏、一海知义等人更是以日本学者特有的细致、严谨注意到陶渊明作品所谓的“虚构性”特征。如兴膳宏在其《六朝文学论稿·陶渊明》一书中认为:
中国的自传的历史始于《史记》作者司马迁。……如班固《汉书·叙传》、王充《论衡·自纪》篇等、葛洪《抱朴子·自叙》篇等。这类篇章所描绘的主人公的肖像与作者本人在意图方面应该是完全一致的。……《五柳先生传》,从字面上看来,其主人公乃是“五柳先生”,而非陶渊明。因此,《宋书》等特别注明这是作者“况”。陶渊明并不象司马迁那样用热情的笔调来谈自己,而是另外设置了一位“五柳先生”,这样就等于从客观的立场来描绘自己,甚至可以说把自己漫画化了。[9]
“从客观立场来描绘”,这种“漫画化”的写法,都恰恰足以说明《五柳先生传》与司马迁等人的自传类作品有着本质的区别。可惜的是,兴膳宏与其他一些日本学者一样,虽然看到了这一特点,却还是无法跳脱传统的将《五柳先生传》看做陶渊明自传的思维定势。因此,有关与司马迁等人的自序联系起来的考察,很难令人信服。
关于《五柳先生传》,一海知义提出了独特的“情寓虚构”说。一海知义也看出了此文与陶渊明实际情况之不符,甚至有完全虚构的部分,他进而寻找在陶渊明其他作品里反映出的比如“猛志逸四海”之陶渊明“实像”,并指出:
《五柳先生传》欠缺的不仅仅是几个具体的官历和行踪,人生中几个重要部分的欠缺导致了五柳先生不可能成为陶渊明的实像。或者至少可以说,五柳先生不可能成为陶渊明的整体形象。[10]一海知义因此将《五柳先生传》明确称为“架空的自传”:
《五柳先生传》既不是只描写诗人的虚像,也不是只描写诗人的实像。这里的“传”,实质上更接近于虚构。[11]
一海知义认为:“这个似真非真、爱装糊涂的‘传记却充分反映了陶渊明对小说的关心和对空想、虚构抱有极大的兴趣。”[12]
一海知义的“情寓虚构”说,实际已经接近了《五柳先生传》的真相,但令人遗憾的是,一海知义依然受到“自传”说的严重束缚,最终没有得出正确的结论。
川合康三的《中国的自传文学》一书,与日本其他的陶渊明研究者一样,也将焦点落在《五柳先生传》之上。川合康三对陶渊明作品的“虚构性”特征也有充分的认识:
在中国,自传与其他文学品类一样,都立足于现实生活。……中国的自传性文学,其中作为中国的自传常被举出的《五柳先生传》等作品,很奇怪的是与此恰恰相反,大多伴有虚构性。本应最忠实于事实的自传,却比其他文学品类更包含虚构的要素,这实在是意味深长。……对人生整体的回顾,是自传不可缺少的要素。[13]
“自传”与“虚构性”的严重矛盾,本来是解读《五柳先生传》之密钥,川合康三等人却因此误入为之解说的迷宫,“虚拟自传”“情寓虚构”“漫画式自传”云云,都离真正揭开《五柳先生传》的谜底仅一步之遥,而川合康三由此切入的对中国自传文学的研究,就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严重的误判。
三
有关川合康三《中国的自传文学》的相关研究,学者罗时进做了极好的概括:
作者对与西欧自传模式相去愈远的自传似乎愈有兴趣沉潜于其中。在魏晋自传中,作者对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给予了特别的注意。这篇自传与西方自传全然不同,作者与读者中间根本没有“真实性”的“契约”,从开头命名到下文叙述实际经历都撇开了“忠实地叙述事实”的规范。这种表现理想状态而非人生实际经历的作品算不算自传呢?本书中的回答是肯定的。这不仅因为这一自传在中国历来被视为代表性的自传,而且实际上在文章中“登台亮相的,就是作者自己”。书中高度肯定“这种文学现象的重大意义,在于摆脱与现实的胶着牵扯,在事实外托出一个新的世界”。显然作者是把自传作为文学作品的一个品类,注重的是其内在的人生感情和心灵世界的表现,而不是外在形式如何。[14]
川合康三的中国自传文学研究,参照了西方的自传,这种对比有其合理性。更难能可贵的是,川合康三也看到了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与扬雄之间的渊源关系。他敏锐地指出:“五柳先生这一人物形象身上,有着扬雄浓重的投影。”[15]“以扬雄自拟,是渗透《五柳先生传》全篇的底蕴。”[16] 他甚至还看到了:“《五柳先生传》的赞语,袭用的是扬雄传的措辞。”[17]
川合康三認为陶渊明乃是以扬雄“自拟”,这一独特而又敏锐的见解,不失为准确解读《五柳先生传》之密钥。后世读者、研究者大都没有注意到陶渊明很可能是在为扬雄这样的先贤作传,从沈约以来又存在着普遍的误读。因此,不少国内外优秀的学者都误认为陶渊明是在“虚构”,这就是《五柳先生传》所谓“虚构性”特征之奥妙所在。
可惜的是,川合康三还是没有将他发现的陶渊明与扬雄之特殊联系,与“赞曰”这一传赞体体例结合起来加以辨析。他似乎忽视了此一文体体例不能用于自传,而如前所述,沈约等人所著的陶传删除“赞曰”以下文字,正是为此。
川合康三认为,初唐王绩的《五斗先生传》是“《五柳先生传》最早最直接的继承者”[18],也可以说是《五柳先生传》之“拟作”。但“五斗”之号有出典,如刘伶“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可见王绩用此号乃是喻自己善饮,这很明显是他为自己取的号。王绩也不再沿用“某某先生,不知姓氏,亦不知为何方人士”那样故意隐去本名、出身的做法[19],最后也没有“赞曰”云云,从体例上已经明显转变为真正的自传。
显然,虽然王绩“误读”了《五柳先生传》,但他自己的仿作却避免了书写体例上的毛病,并没有用传赞体来写自传。考察《五柳先生传》之后的拟作,有王绩的《五斗先生传》、柳开的《东郊野夫传》《补亡先生传》、白居易的《醉吟先生传》、陆龟蒙的《江湖散人传》《甫里先生传》,以及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传》等,除了柳开的两篇后面均有“论曰”替代“赞曰”,其他均不再沿用“赞曰”这一文体体例。由此可见,虽然这些拟作者大都将《五柳先生传》当成陶渊明的自传,但也明显意识到其文体体例上的问题,而有意地做了适当调整。《醉吟先生传》与《六一居士传》更从体例及“实录”(非虚构性)两个方面与《五柳先生传》划清界线,也都已经是真正的自传。
川合康三在论及白居易《醉吟先生传》时说:
关于自己直至退居的仕宦经历,虽然只是一语带过,但就是这涉及白居易本人经历的一句话,标志着《醉吟先生传》已从虚构的人物传记,转化为作者自身的实录。与在凭空杜撰的人物身上寄托作者生活理想的《大人先生传》相比,《五柳先生传》型的传记……,自传性记录的色彩愈发浓厚。在白居易这里,更几乎全是现实的原样复述,本貌白描。[20]
虽然白居易也误以为《五柳先生传》是陶渊明之自传,并且模仿陶作创作了《醉吟先生传》,但川合康三上述分析,正好指出两者之间的本质区别:一者是所谓“虚构的人物传记”,一者是“作者自身的实录”。
再看被川合康三划入“《五柳先生传》自传谱系中”的欧阳修《六一居士传》:
文章的开头,就和迄今为止的《五柳先生传》型自传手段有别,体态自殊。“某某先生,不知姓氏,亦不知为何方人士”那样故意隐去本名、出身的做法,这里不再蹈袭。作者和登场人物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这里也全无踪影。作者即登场人物。[21]
作为史家的欧阳修在自传写作上也严格按照史家体例进行创作,不再盲目地进行模仿。这一书写体例上的不同,也进一步有力地证明:《五柳先生传》不是陶渊明的自传。很遗憾的是,川合康三在对《五柳先生传》做了详细分析之后,却得出了如下结论:
《五柳先生传》作为自传文学的独有特色,……,作者佯称不知道五柳先生是谁,但恰恰因此而露出“马脚”,告诉人们五柳先生就是他自己。[22]
此一解释,难免有强作解人之嫌。川合康三还将袁粲的《妙德先生传》与王绩、白居易等人的自传类作品都归为《五柳先生传》一类的“自传”,而事实上,袁粲的《妙德先生传》是对《高士传》的“拟作”,不是袁粲的“自传”。[23]
而被川合康三称之为“真正称得上是中国第一部‘自传的”刘禹锡的《子刘子自传》,最后一段没有“赞曰”,不再沿用传赞体,而是加上“自为铭曰”与一段四言句式的铭文,使之在文体上成为真正的自传。
《中国的自传文学》一书,作为一部拓荒之作虽时有新见,但仍存在极大的问题,即作者依然无法摆脱传统观点的束缚,还是把《五柳先生传》看成陶渊明的“自传”,没有从内容与文体特征等多个方面去准确解读《五柳先生传》。
而且,川合康三还将《五柳先生传》作为认识中国自传文学之关键,他认为:
对人生整体的回顾,是自传不可缺少的要素。然而,如果对人生的整体、或人生主要经历的回顾才能算自传,那么完全合格的中国自传就极为罕见。……《五柳先生传》型自传,经常被作为中国自传的例证,但它不过是对生活某一断面的描写。[24]
只有“对生活某一断面的描写”,与其“虚构性”一样,恰恰是《五柳先生传》非陶渊明自传的一个有力的证据,而川合康三虽然觉得这样的自传不太“合格”,但还是无法将其排除在“自传”之外,并且还将此类文章作为中国自传文学的一个重要类型。
可以说,《中国的自传文学》一书真正的价值在于对除《五柳先生传》之外的中国自传文学的研究,如其第二章“与众不同的‘我——书籍序言中的自传”,提出中国自传文学真正的源头;第四章“死者眼中的‘我——自撰墓志铭”,第五章“诗歌中的自传”,对墓志铭及自传诗的梳理,颇有价值;第六章“‘我是什么——‘自传的登场”认为,陆羽的《陆文学自传》(虽然也还是沿用了“不知何许人”一句,但已经不再是故弄玄虚,而是因为陆羽是弃儿,“不知何许人”乃是与其身世有关的客观事实。)、刘禹锡的《子刘子自传》,也用了“自传”一词,这些发现对于中国自传文学的研究意义重大。
川合康三对史家自序、墓志铭,以及自传诗等方面的研究,确实为中国自传文学梳理出不少有价值的线索,但因其一开始所走路径之错误——将《五柳先生传》作为一种自传类型的探索,无可避免地造成了对中国自传文学整体及特征的认识之偏差。
四
诸多海内外学者都在不同程度上注意到《五柳先生传》的“虚构性”特征,甚至有学者明确指出其不是陶渊明之自传,范子烨《都说是陶渊明,五柳先生到底是谁?》一文,更通过大量材料的比对、论证明确断定:“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不是自传,而是汉代著名学者和作家扬雄的传记,该传的传主是扬雄,而不是陶渊明。”[25]从鲁迅指出的“幻设”开始,经过“虚构性”“自画像”“虚拟自传”等认识过程,再根据《五柳先生传》与《汉书·扬雄传》等之间的密切联系,我们可以进一步明确认定《五柳先生传》不是陶渊明之自传。这一结论的得出,是在认识上一个质的飞跃。笔者深信,《五柳先生传》并非陶渊明之“自传”这一论断,终会被学界普遍接受。
而历来误读《五柳先生传》的后果之一,即是自传类文体写法之混乱,以及对与自传相关的文体认识之混乱。
《宋书·隐逸传》一开始就将最多只能算是“自况”的《五柳先生传》当成了陶渊明的“实录”,将“自况”混同于“自序”,这一严重的混淆直接影响了后世文人自传的创作。因为误把《五柳先生传》当自传,后世出现了不少仿作,如陆羽的“陆子……,不知何许人也”(《陆文学自传》)、陆龟蒙“甫里先生者,不知何许人也”(《甫里先生传》),这种模仿《五柳先生传》的故弄玄虛,实际上毫无必要,明明是自传,是“实录”,却非要写成《五柳先生传》这样的带有明显“虚构性”的仿作。白居易更明确宣称是“效陶潜《五柳先生传》,作《醉吟先生传》以自况”,但实际上已经不再是什么“自况”,而是真正的“自传”,其源头应该是太史公“自序”一类的自传。川合康三做过这样的梳理:
《五柳先生传》的诞生,是这以前三种形式的人物传合流的产物。一个是前章论述过的书籍“自序”体裁的自传,这是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以来已大致确定了的作者自述生平时使用的文体。另一个是虚构性的人物传,再一个则是理想化的人物传。[26]
川合康三对这几类文体的梳理颇见功力,但他还是将这三类文体,都笼统当作了“自传”。
而历来自传类文体写作之混乱,也必然会导致历来对中国古代文体认识之混乱,无法将真正的自传文学与其他文体区别开来。遗憾的是,国内学界对此的认识至今还非常模糊,如有人认为:
早期自传文,为何都效法东方朔寓言文《非有先生传》;或者隐去自身姓名,而以别号行文,如《五柳先生传》;或者在文首特撰一段故作扑朔迷离之语,如陆羽的《陆文学自传》云:“陆子名羽,字鸿渐。不知何许人也。或云字羽,名鸿惭,未知孰是。”盖欲以自传区别于史体之列传。[27]
这一看法明显还是将《五柳先生传》混同为与《陆文学自传》一样的古人之“自传”。虽然也有人认为,从“自况”二字来看,《五柳先生传》是一种“影射”,没有明确说“我就是五柳先生”,所以,其写作目的更多是为了激励自己。[28] 这已经触及但还没有真正看透《五柳先生传》文体之性质。
误读《五柳先生传》的后果之二,乃是对中国自传文学的总体认识出现了不小的偏差。川合康三认为:“中国的自传中,一般缺少忏悔、告白那样自我批判的性质。”[29] 如此,中国自传文学似乎给人这样一个印象:美化自我,为自己辩解,没有忏悔。这一点乃是以西方的自传如卢梭的《忏悔录》等作为参照物得出的结论。事实上,卢梭的《忏悔录》对他自己的诸多恶行津津乐道,并无丝毫羞耻与忏悔的成分。而且,“告白”与“忏悔”,明显是西方宗教话语,以此西方之概念作为准绳,来衡量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中国自传如《五柳先生传》等作品,由此得出的有关中国自传文学总体特点之认识,就很值得商榷了。
(作者单位:华东师大国际汉语文化学院)
注释:
[1] 邵明珍:《陶渊明〈五柳先生传〉非“自传”》,《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第87页。
[2] 分别是: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吴国富:《“五柳先生”及“无弦琴”的守穷守默——从扬雄看陶渊明的“愤宋”》,《九江师专学报》,2001年第2期。李剑锋:《〈五柳先生传〉渊源新论》,《九江学院学报》,2009年第5期。于溯:《互文的历史:重读〈五柳先生传〉》,《古典文献研究》第十五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范子烨:《都说是陶渊明,五柳先生到底是谁?》,《中华读书报》,2017年9月14日,第6版。
[3] 邵明珍:《再论<五柳先生传>非自传》,《求是学刊》,2017年第6期。
[4] 鲁迅:《魏晋风度及其他·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28页。
[5] 鲁迅:《中国古代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4页。
[6] 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第55页。
[7] 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第63页。
[8] 小川环树著,周先民译:《风与云——中国诗文论集》,中华书局,2005年,第128页。
[9] 兴膳宏著:《六朝文学论稿·陶渊明》,岳麓书社,1986年,第297页。
[10] 一海知義著,彭佳红译:(《陶渊明·陆放翁·河上肇》,中华书局,2008年,第43页。
[11] 一海知义著,彭佳红译:(《陶渊明·陆放翁·河上肇》,中华书局,2008年,第32页。
[12] 一海知义著,彭佳红译:(《陶渊明·陆放翁·河上肇》,中华书局,2008年,第50页。
[13] 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9页。
[14] 罗时进《在异质文化中探求和发现:评川合康三著〈中国的自传文学〉》,载《书品》,中华书局,1999年,第62页。
[15] 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59页。
[16] 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61页。
[17] 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65页。
[18] 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79页。
[19] 关于此一做法,钱钟书先生《管锥编》说:“岂作自传而不晓己之姓名籍贯哉?正激于世之卖名声,夸门第而破除之尔。”(钱钟书:《管锥编》第四册“《五柳先生传》”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5页。)纵观陶渊明诗文,我们会发现他对自己的家族颇为自豪,反复述及,如果是有意要写自传,他应该也会如他《命子》诗一样详细地讲述自己的家世,而不是有意隐去。
[20] 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85页。
[21] 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10页。
[22] 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67页。
[23] 袁粲与陶渊明相去不远,“清整有风操,自遇甚厚,常著《妙德先生传》以续嵇康《高士传》以自况。”(沈约:《宋书·袁粲传》卷八十九,中华书局,1974年,第2230页)。
[24] 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9页。
[25] 范子烨:《都说是陶渊明,五柳先生到底是谁?》,《中华读书报》,2017年9月14日,第6版。
[26] 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49页。
[27] 章尚正:《一种摇曳多姿的文学样式——谈古代自传文》,载《文史知识》,1996年第3期,第10页。
[28] 程滨:《与陶渊明生活在桃花源》第三章“与陶渊明生活在桃花源”,长春出版社,2016年。
[29] 川合康三著,蔡毅译:《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