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诗人屈原诗中的隐喻意象——“美人”与“香草”——不同,读徐敬亚先生的《我告诉儿子》,可以读出的是“冰”与“石”的隐喻,这二者共同昭示了诗人的形象、理想与精神情怀。冰之“洁白明彻”,喻示着诗人品性上的纯贞、高洁与坚韧。而“石”,则有“坚硬”和“坚固”之意,喻示着诗人对理想、操守的砥砺和坚贞不移。敬亚先生一生坎壈,但在中国新诗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却举足轻重。我个人认为,《我告诉儿子》虽不一定是先生最好或最重要的诗,但一定是对他进行深入认知的最佳切入点。
诗的中心与重心完全寄托在“记住/是冰和石头组成了你”一语,全篇即围绕此句展开,表现了一个曾经以“冰刃”精神和“石破”气魄叱咤诗坛的诗人对儿子的沉深之爱。同时,也表现了诗人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所具有的理想精神和人文关怀。从内容看,全诗顺理成章地可以看作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真情“告白”与“诉诸”。“是冰和石头组成了你”这句话可以作这样的双重理解:一是请儿子记住,高洁和硬铮是一个人必须持守的精神品性;二是请儿子记住,你是具有高洁品性和“硬汉”精神的诗人的后代,你应当承继这种精神,不可使它们在你的身上瓦解冰消。所以诗人说“把温度传给下一代/这算不了什么”,因此诗人想传给儿子的无疑正是“冰”与“石”所昭示的那种信念。父亲希望儿子所承传的,其实正是父亲身上所保有的。因此,诗中固然多有先生对儿子的“告诉”,但“告诉”的同时亦正显出先生自己的傲骨。是故,“冰”的意指,除了喻示“洁白”,亦另有笔者上所云的“冰刃”精神。诗人在原稿中曾云:“我一生也没有学会点头奉承/正因为我心里想得太好”。此诗作于1984年。那个时候诗人正在接受所谓的“批判”,对于“冰石”信念的固守,在那时的处境中必然考验很多。但亦正是出于对“冰石”信念的固守,诗人才得以度过了窘迫的时期,并且对自己的下一代产生了如此情不自禁的冀许与情感流露。
《我告诉儿子》所昭示的“冰刃”精神中,首先暗含着一种“批判”精神。这是一种无形而深具张力的冷峻批判,力量从冷静而沉稳的字里行间如箭镞一般穿出,冰炭般的口吻里带着与生俱来的孤独。诗人的内心深处,本有一种崇高的理想。而那个让人莫可名状的年代,冰谷、冰渊,处处险境。因此诗人对于人世,或曾想着冰矜而出,但为了理想与信念,诗人始终保持了冰心,并且不时以批评的方式织出绮绣純丽的“冰纨”。“冰刃”精神更带有一种坚毅和反抗。诗人叙述说:“我的每一个指纹里/都充满了风暴”。我相信,在遭受不平的年代里,诗人指纹里的“风暴”,除了内心的挣扎与焦灼的苦闷,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愤激的反抗。所以诗人在诗中说:“我要靠你的目光/擦拭我不愿弯曲的脊背”(注:原稿如此,《诗选》中有修改)。可见这种坚毅和反抗也体现在对儿子的教诲中。
从诗的通篇和内核看,诗人内心对于儿子和家庭固然有其自责与歉疚,但更多的还是在宣示诗人精神的传承。这精神的核心无疑就是独立和自由,同时在独立、自由之中孕育着抗争。在诗歌的结尾,诗人还以看似无奈的方式将自己的沉深之爱与“冰石精神”推向了更加孤单的高度。出于爱,诗人希望自己的儿子平安地过完一生,但生活总是制造出那么多的“不平”,于是诗人借助未来的“可能”将自己砥砺不已的精神和忧愤悲壮的情怀作了进一步的深构。这一顿挫悲壮的举动深化了父亲与儿子之间情感交接的难度,当然更加剧了诗歌的悲剧内涵。
前文已指出,《我告诉儿子》是一首可以进入敬亚先生精神内核的诗。径由此篇来阅读他其他的诗篇,处处都可以感受到他那遗世独立、傲然自我、大义凛然的精神之源。无论是出离愤怒,还是放纵情感;无论是无声的质问,还是犀利的批判,都可以见到他身上那股撄犯的气质。在诗人看来,活就要活得有尊严,“活着,并且发光”。如果历史犯了错误,历史也不可原谅!而对于诗,先生更有着深刻的内省,他能够预见“新诗发展的必然道路”,能够窥见“中国现代诗的前景与命运”。他认为,在不同的历史时代,诗歌的标准有所不同,比如说,“在近代,诗是号角、火炬、社会的家庭教师”,而在当下,诗则成了“现代人的自我拯救术”。现代人已经迷失了自己。故先生说,“写诗,是为了会见最深处的我。”(见《徐敬亚访谈》,杨黎、李九如著《百年白话:中国当代诗歌访谈》,江苏文艺出版社2017)因此透过他的诗,仿佛也可以更加靠近他。
赵目珍,诗人,批评家。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