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垄上堂(外一篇)

2020-08-27 11:35
海燕 2020年9期
关键词:做客

李 成

大约是上个世纪80年代,我到家乡桐城的著名诗人陈所巨先生家拜访。不记得是在他家的客厅抑或书房的墙壁间,看到挂有一幅中堂,画的是古干遒枝的老梅,着上了点点白花,两边还有对联:“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那字当然也写得古朴典雅,一派大家风范。我看见其落款“唐大笠”,乃记起在《安徽文学》上读过他的散文,印象里他是一位很有古典文学修养的作家。我很钦慕陈所巨老师能得到老杜对李白一般的赞许。后来我又一次去陈所巨先生那里,再见到这件书画,仍止不住凝视久之,心里有了一点了解唐先生的愿望,便问他在何处高就。陈先生答:“他还在安庆。”此前我大概也已知唐先生是在离我家乡不远的安庆工作(但不知在什么部门),说真话,我觉得安庆城的分量都因此在我心中重了许多。

此后,我从各种途径的“风丝雨片”得知,唐先生是有名的画家,曾师从书画大师林散之先生,便不再惊异他的诗文功底不凡(我不懂画,不好评价唐先生的画)。他的散文从古雅当中透出新气息,入情入理,隽永有味,我是很爱读的,可惜的是我视野有限,所见不多,难以魇足。没想到,我因近期喜好在旧书网上搜书,无意间,竟有一册标明“唐大笠著”的《垄上堂散集》跳入眼帘,不禁为之一喜,连忙下单订购。不几日,书在我翘首以盼中送到,我便忙不迭地阅读起来,而且是逐篇逐句读完的。这些篇什,都是三十年前的作品了,但是,我仍觉得像是新近才来到“垄上堂”做了一次客,不仅听了一番主人的娓娓倾谈,而且品尝到了主人从垄头山野采来的山蔬野果,畅饮到清澈甘冽的山泉,其心情是十分愉悦的。

我由此知道了唐先生的生平遭际,“我与书画结缘,是遭受五十年代后期那场政治风暴袭击之后的事”,也就是被错划为“右派”,失去了发表文章的资格(此前他在《安徽日报》当记者)不得已而改习绘事。始师时居合肥的著名画僧懒悟,“随后由已故陈雪尘教授的引荐,从1964年与散之老人开始了书信往来”。后成为林的入室弟子。这是唐一生的关键,得到了“真师”的教诲、指引,所以他在《真师林散之》一文中将此记述分明,而且饱含深情。在黯淡、苦难的岁月,文人友朋师弟间的交往有一种相濡以沫的色彩,读来着实感人。文中这个细节是多么的令人感到温暖:

(林老想先看看唐的作品,唐鼓足勇气寄去了。)不数日,意外地收到林老的一封长信,给我鼓励与指导,并附狂草娄山关词一幅。再过几天又收到山水横卷《太湖纪游图》,笔墨淋漓,苍雄古秀。我当即送懒悟法师,懒师见之把玩不忍释手,并风趣地开了一句玩笑:“此老当死矣!”问其故,答曰:“画得这么好,还不该死么?”说完哈哈大笑,笑毕,令我珍藏起来。

文字的曲折有致,读来真有一番“云破月来花弄影”之感慨。唐先生在文章中进一步回忆道:“这些年来,出入林老门下,每有请益,老人必谆谆教诲。除了动乱岁月特殊困难外,几乎每年总要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看望老人。每一次见面,老人必口传手授,获益良多;每一次见面,总是依依不舍地离去。”说来唐子何其有幸,在人生低谷,得遇这样的良师。但“文革”大动乱中,林老连遭不幸,先是被车撞,后又不慎跌入浴池汤锅,右手致残。他还用仅剩的三指执笔画画,不久便给唐寄来一幅山水,上题“何事汤池去又还,死生早作梦中看,病回留得半残手,来写人间可爱山”。可见对晚辈的谊深情切。终于,师弟们守到云开日出之时,唐先生将历年来林老送他的画作装裱成册,带去江上草堂林老家,老人重检旧作,仿佛回忆往日行踪,看得很认真。而同在现场的邵子退先生后来为这本特殊的写生画册题跋,其中有“大笠携来散之昔年为其所作山水小帧十四页,邀予观赏,展读三四,未忍释手,其用笔圆润刚柔有力,不同于古人。所写皆经历游踪,反映山川真面目,其笔墨在蹊径之外”之句,咏读再三,对艺术家们的“俊彩风流”叹赏不置。

而唐大笠对懒悟和尚的记述,也让我们得以铭记一代名画僧的超逸性格与苦难命运。《人间懒和尚》中有一段文字,可看作他的精彩小传——

懒悟,河南潢川人,自幼披剃于潢川远铎庵。壮游吴越,就读于闽南僧学院。在杭州学画,初画粉蝶,继习山水,间或写梅。其时因得中国佛教会遴选东渡日本习法相,五年归国,演教四方,颇获禅林重望。1931年由沪溯江而上,拟周游祖国西南诸胜迹,行至皖江安庆,客迎江禅寺,迎江寺心坚、竺庵两僧重其才,执意挽留,寄寓大士阁,以“西堂”待之。抗战军兴,懒悟避乱于肥西紫蓬山西庐寺,胜利后复归安庆……

这位以“懒”著称的名僧,常年不更衣,长夏不沐浴,一心浸淫于书画,可谓是一艺痴,故造诣精深。唐大笠记述其言:“平生无所好,山川寄我情。”其作多师古人与造化,不愿随人俯仰。时人对他的画褒贬不一,但他常说:“人褒之,我一笑,人贬之,我亦笑。”从中可揣摩真正的大家对艺事的体认坚定性。可惜这样一位无争于世的名画僧,在“文革”中横遭迫害,纸墨笔砚文房四宝及所藏历代书画珍品,均洗劫一空,甚至被逐出山门,撵到肥城南隅一座小庙月潭庵,与僧尼道士和天主教徒等居于一处,不久病逝,斯时人间何世!难得的是,唐先生还去月潭庵探望他的“懒师”:“在一间没有天花顶棚的房间里,懒师闭目枯坐于榻上……斯景斯情,令我凄苦倍生,师察之,报之以一阵爽朗大笑,说:‘这样很好,他们彻底帮我卸下终年为书画所累的包袱,身外之物,尽皆破除,真正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这也可以算看作一种名士的旷达吧,然而读来叫人不免泪目。

与两位大师的结识,可谓一种非常的际遇,由此也可见唐先生的学识与人品。今天读到这样的回忆性文字,也可谓沁人心脾。

作为书画家、散文家的唐大笠对山水风景、花草树木、人伦物理俱觉有情,有情遂有细致入微的观察,遂有自己体味出来的独特感受。在本书的第一篇《家在江南》中,就饱含着他对家乡的热爱:

我常用一枚闲印,二寸左右见方,印文曰:“家在江南四峰五溪六泉九华之间”……巍巍佛地九华山如九曲屏风,稳稳地排列于东南角,朝阳天天从那里探出山口,夕阳最后从那里抹去,与之遥遥相对的四峰尖像一位慈母,携儿挈女,把西北面大大小小的群山手牵手地拉在一起……

家事、身世在这篇文章里都有记述,甚至对自己书斋“垄上堂”命名之得来亦有透露:实是源于对这片故土的深情。三十多年前我就读过的《梅花三章》,以“忆梅”“画梅”“望梅”三部曲写尽了自己与梅的神交向往,其中情感的跌宕起伏,回环往折,令人随之婉转入迷。《我家小麻猫》写得朴实无华,却处处洋溢着奇趣,端的是“平中见奇”,其中一个“细节”尤可注目:因耳濡目染,这只小麻猫竟然在大画家的案头养成了喝洗笔墨水的习惯,这还不算,有一天乘主人不注意,竟跃上书案,将脏了的天足踩在雪白的水宣上,主人接受妻子建议,就着这猫的足迹加以补笔,画面竟获得意外的生动。主人还吟诗两首,以志其趣。这样的文章读来,不仅生意盎然,而且处处峰回路转,如屏风九叠,确乎引人入胜。

为本书作序的袁鹰先生作为同行,对书中的《漫谈副刊文化》一文击节欣赏:

他对副刊文化的主张,我都是赞同的,也深受启迪。他从宿州传统小吃,从全国最小的园林“个园”,从历史上最有名的东岳泰山这三个绝不相干的比喻,论证副刊的特性和个性,“多味而不单调”,寓教于乐,揭示生活的美,鞭挞生活的丑,兼顾各阶层读者的知识结构,让他们都能在小小的“个园”中找到各自喜爱的东西,这些都是有深刻见地的经验之谈,写得又趣味横生,引人入胜。

的确,唐大笠的文章写得“趣味横生,引人入胜”,常能化抽象为具象可感,寓议论于叙事之中,娓娓倾谈,听者惬心入理,颇觉豁然洞开。可以看出,他不是为作文而作文,而是生活中有独到感受,使之不得借笔倾吐出心中的情与思,这样的文章当然值得让人细思细品。他勤于汲取、体悟,日积月累,使他具有深厚的文化功底,写起文章来,从容有度,举重若轻,我觉得他的这些文章跻身于他的同行如钱君匋、黄永玉、吴冠中诸大家文丛中一点也不逊色。我虽然不懂绘画,也很少欣赏到唐的画作,即据其文章亦可推断,他的画品亦当不凡。

可惜余生也晚,当年没有机会去垄上堂拜访唐先生,所以我读先生的《小楼夜谈》,更觉别有一番吸引人之处。他说:

我的寓所先前叫“一梅轩”,继而更名“望江楼”。名曰“望江楼”,实际当时并没有楼,只因寓所地处号称“九头十三坡”的古城制高点,就是平房也在低处五六层楼房之上,待到我家真的修建二楼,可以凭栏鸟瞰长江,数点风帆,成为名实相符的“望江楼”时,我却又将斋号改了,改名“陇上堂”……

白天忙于上班,客人来访大多搁在夜晚进行。因而就有夜谈之举。这种夜谈,尤其对于阔别多年的老朋友来说,简直是生活中一大快事。

作者还从聊天中发现许多生活尤其是人际关系的哲理。“如果不是个中人,没有深刻地体验,恐怕不易真切地领略它的真实内涵。”

于是我想,如果我当年就去拜访,以我其时的学养,大约也谈不出什么,恐陷两人于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而今,我对人世,对读书、艺术也算略有所知,当有许多可向这位乡贤请益,可惜先生已归道山……我们就这样“失之交臂”,对于先生当然没有什么,对于我却是永久的遗憾。

那么,读先生文章,就权当做客垄上堂,在在如闻謦欬,我认为便不虚此行,获益良多。

方玮德:新月下的流星

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沉浸在阅读和追怀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新月派诗人方玮德的作品与逸闻当中,常常是叹赏不置。我赞叹其才之俊,其风采之美,感慨其命运之淹骞,更叹天不永其年。我从诸多怀念他的文字里感受到仿佛有那么一位潇洒出尘的谪仙,在春风中咏歌一番,就回到天上,给世人留下了永久的怀念与想象。因此,他的死也就并不是悲剧,而只是一个美的化身的消失。

我大约十几岁就知道早在三十年代我的家乡就出过这么一位有现代气派的青年大学生。那是我从《方令孺散文选集》里读到《悼玮德》一文,这篇浸透着血泪的文字却优美如诗,饱含着一位姑母对英年早逝的侄儿不可抑制的无限的哀怜与痛惜,任谁读来都不由生出深深的同情。九姑方令孺不仅把一个秀逸的青年才子的形象描绘在我们眼前,而且让我们感到他几近完美的人格品性。“玮德那可爱的人格,若大家能多知道他些,我相信人人都要惋惜。玮德有的是一个美丽纯洁的灵魂。”“玮德多么似一潭清水的温柔,光明照彻人心呢!”“玮德的信心是人所难得的,忠恳,崇之如神明,是玮德对他朋友的态度……”这样的赞语恐怕不是能轻易就下得的吧?哪怕是他的姑母。从方令孺的悼文中,我们也隐约知道一点他的爱情故事,他怎么喜爱上了一个女孩,中间又有误会与暌违,最后在病榻上又如何得这女子的照拂。方令孺在另一篇《信》中,一开头也提到她的侄儿:“玮德已在医院里呻吟多日,我带着愁闷的心在烈日下来去。”其中摘录的一个信片,我疑心就是写给玮德临终时仍陪伴在侧的那个女子:“今年初夏,在玄武湖上看见你同玮德,都像春花一般的盛年在金色的黄昏中微笑”,并赞许她,“这因为你有诗人的温存的性质,当你在那样忧苦不安的时候,写出的话仍是那样的蕴藉。”我很惊讶,我的家乡在半个世纪前竟然也出过如此超逸脱俗的知识青年,但我那时似乎并不知道方玮德还是个优秀的诗人,直到我上了大学,从学校图书馆里借到一册《新月诗选》,陈梦家先生选编的,还是竖排版(不知是否为影印本),见到上面赫然选录方玮德的诗,我才知道这位才子曾经是在中国的诗坛上活跃过的。但那时,我正为如潮流般涌进来的外国诗歌而目眩心迷,对于新月派这样一些似乎跼蹐于一己之天地里喁喁私语的作品是不太喜欢的,甚至认为它们带有一点“灰色调”,有些“涩”口感,所以只是翻了翻,又搁下了。

直到来北方读书,所在大学的出版社出了一本新选的《新月派诗选》,选编者是我们系的老师,我辗转得到一册,见到上面仍然选有方玮德诗作多首,便予以格外的注意,同时也感觉到,在现代中国新诗的发展进程中,有我家乡的一两位诗人(《新月派诗选》里也选有方令孺的诗作)身影,我不仅为之惊异,更为之骄傲。桐城,那是一个多么崇仰古文化的地方,没想到它也能“新变”!这时我已经得知,方玮德与著名学者舒芜先生(我与他有一面之缘)是堂兄弟关系。他们都出自桐城有名的书香门第:鲁谼方家。我甚至还知道,他们并非是“桐城派”创立者方苞的后人,但他们一族也出过方东树这样的大学问家(我买过一本他的《昭昧詹言》),而方玮德、舒芜的曾祖父方宗诚也是著名的桐城派作家,曾入曾国藩的幕府(我甚至疑心,曾国藩之服膺桐城派是否与方宗诚有一定关系),他们的“九姑”方令孺其文、其行倍受著名作家如巴金、丁玲、赵清阁的称赞,这样的一个文化“世家”真的令人钦敬。再后来,我就读到舒芜对他的这位英年早逝的大哥方玮德的记述文字,首先是《舒芜口述自传》中的:

方玮德是我大伯父的儿子,大排行是老大,我叫他“大哥”。他比我这个老三大14岁。1932年他在南京中央大学毕业时,我才10岁,正在家里读私塾。那时我对他崇拜得不得了,常常听到大人们提到他,评论他,都是赞美的话,如何如何才华出众;如何如何用白话文做出了漂亮的新诗,在南京、上海、北平著名报刊上发表;如何如何风度翩翩,让女孩子们提起他的名字就脸红。亲友中一些美丽的大姐姐们都注意他,有一位还说:“方玮德是最好的情人,最坏的丈夫。”别的姐姐们似乎也同意。这当然不是说玮德大哥生活作风怎么不好,不过是强调他对女性太有吸引力,做他的妻子总归不太放心。

这些回忆多么有意思,让我隐约地想象到三十年代住在县城里的桐城大家族的生活情景,甚至觉得桐城似乎也不是那么闭塞,大家子弟也不是整体只知“子曰诗云”的了。

舒芜在“自传”中还回忆到方玮德放假回家对他文学上的启发,他走后给舒芜留下的一个小书柜,这都对舒芜后来走上文学写作、研究之路有很大的影响。现在我们不妨看看这个小书柜的“内容”。舒芜说:

书柜里放的都是新文学一类书籍,各个流派代表的主要作品差不多都有,像鲁迅、周作人、茅盾、巴金、郭沫若、徐志摩、冰心、叶圣陶、梁实秋、陈梦家、陈衡哲、宗白华、朱光潜等等,都有作品,我可以随便翻看。鲁迅的《彷徨》《朝花夕拾》《伪自由书》,周作人的《自己的园地》《谈龙集》,郭沫若的《落叶》和他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还有他和宗白华、田汉三人的《三叶集》,徐志摩的《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陈梦家选编的《新月诗选》,冰心的《寄小读者》《繁星》《春水》,陈衡哲的《小雨点》,梁实秋译的《潘彼得》和他的论文集《浪漫的与古典的》,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等等作品,都是我在小书柜里读到的。

他还说到,“书之外,还有三四期《新月》杂志和二十来期《小说月报》,这同大哥“新月派’诗人的身份是相符合的。”我相信,舒芜的记忆不会有太大的误差。我很惊讶,同时也确实很自豪,新文学之风,这么早就吹到了我家乡的县城,这个以“程朱理学”为精神皈依的“桐城派”发源地。这当然主要还在于方氏子弟有家学渊源,这个家族很早就有人接受现代高等教育,包括“九姑”方令孺,但方玮德所取得的成就更与他对新人生新文学有自觉的执着追求分不开。方令孺在《悼玮德》中提到他不顾体弱,毅然步行近百里山路到安庆然后转赴南京考大学,可见其求学之切。另外,舒芜在怀念其老师的文章中提到,当年“先兄方玮德,已与家庭所订的未婚妻解约”,还遭到“亲戚社会间”的非议与不满,也可见其追求新生活的勇气。

从舒芜的怀念文章《白色的飘飏》中,我得知那个后来与方玮德订婚,并一直在病榻前照料他的女子是黎宪初。他们在北平的一次聚会上一见钟情,但后来黎女士为避兵祸,回到了家乡湖南。虽两地相隔,但是鸿雁不断,情感日益升温。他们的“两地书”竟有二百多通,而且通篇充满诗情画意,十分的旖旎浪漫。得益于现代网络技术的发达,我很快就从网上搜阅到了黎女士的“生平事迹”,原来她的父亲就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著名的语言学家黎锦熙,而湘潭黎氏,何其了得,可谓俊杰辈出!黎锦熙曾是毛泽东在湖南一师时的老师,毕业后毛泽东还曾去信向他求教。而黎宪初本人更是1932年毕业于清华西洋语言文学系的才女校花。如果不是天不假年,方、黎是一对多么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可惜,倒真应了那句古语“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玻璃脆”,怎么不令人扼腕叹息!

玮德之死,主要还是由于他生来体弱,他十岁即丧母,由祖父亲自带大并启蒙;当然也跟他后来勤奋学习而又才情奔放,未加珍摄有关,所以到厦门集美任教后,不服其水土、气候,引发旧疾,遂至不可收拾。他于1934年底由堂弟护送来北平,获允与黎女士订婚,虽药石不断,仍常常谈笑风生,语惊四座,并与伴侣游赏风景,终因体力不支,一病不起,而且病得十分痛苦。看到这些回忆文学,我也不由感慨:老天对于这样一位英才、这样一对璧人真是太苛刻了!残酷啊,造化!

知其人,不读其诗可乎?我首先是从书橱中取出蓝棣之先生编选的《新月派诗选》,翻到方玮德部分,将所收14首逐一读过,觉得真的写得不错,许多作品在今天看来也没有“过时”,每首诗意境不仅是圆融的,而且是轻快、灵动的,尤其是当我读到《我爱赤道》时,更不禁暗自吃惊。

我爱赤道。我爱赤道上

烧热的砂子;我爱椰子,大橡树,

长藤萝,古怪的松林;我爱

金钱豹过水,大鳄鱼决斗,

响尾蛇爬;我爱百足虫,

大蜥蜴的巢穴,我爱

黑斑虎,犰狳,骆马,驼羊,

无知的相聚,我爱猿猴

攀登千仞的山岩;我爱

老鹰在寂寥的苍空里

雄飞;我也爱火山口喷灰,

我爱坚硬的钢石变成铁水流。

我爱赤道。我爱赤道上光身子的野人,

树皮是他们的衣服,

叶子是他们的宝章;

我爱他们勇敢的流血,随便地

截去一只大拇指,或是左腿上一块

大皮;我爱他们容易

跳过一个地里的缺口,天真的飞;

我爱他们顽皮的口吻

手臂交着手臂,腿交着腿,

在大海的边沿,他们放肆的

摆下一付热情的十字架;

我爱他们星子下的笑,水上的吐沫,

我爱他们敲下一付牙齿,

从血嘴里说出他们的真情;

我也爱他们在黑林里的幽怨,

他们的太息,他们落下几滴

坚强的泪水;我更爱他们

温柔的暗杀,我爱他们割过

野花也割过女人的喉头的刀子;

我爱他们的摇头,他们像忘掉的死。

我爱赤道我爱赤道

在你的心里;我爱

你烧红的眼睛,炙热的嘴,

我爱你说不出的荒唐,

好,去吧,我的爱,

我们在赤道上相见。

我觉得这首写于1932年的诗接迹完美,它应该是新诗史上的一首杰作。我惊奇于作者绮丽的想象,把我们带到赤道上去感受热带风光;我惊叹作者能把如此缤纷的意象并置于笔下,让它成为一幅广阔而又细密(细节处处闪光)的风俗画,这在三十年代的诗坛几乎是绝无仅有!第一段写自然界,那么多动物(当然也有植物)络绎而至,生动可爱;第二段写人类生活,写赤道部落的率直、自然、质朴、野蛮,在在都吸引人。有些句子不仅优美,还令人震撼(如“敲下一付牙齿”——让我想起古人有“雕题凿齿”之说;又如“他们割过野花也割过女人喉头的刀子”),颇有铺张扬厉的味道。更重要的是全诗意象明丽,主题朗健,甚至有一些现代色彩(因为全诗没有习用的古词古典),总之是让人感觉耳目一新,即便置于当今作者的诗集,仍然是光彩熠熠,这多么难得。

这是偶然的吗?我把目光移向方玮德其他的诗,又读到一首让人击节欣赏的《“他们说——”》:

他们说我曾经爱过哀绿绮思,

是的,哀绿绮思在春天给过我的吻;

他们说我有一次喜欢过莎菲亚,

我认得,不错,我喊过莎菲亚我的情人;

他们说伊凡琼思也很和我要好,

这孩子,我承认,我教会她许多聪明;

他们又说我至今不会忘记恩艳,

我也明白,恩艳对我是十分钟情;

(到底这件故事是白白地便宜了她,

她如今还说她是我国度里惟一的臣民)

他们到后说我和赫浪蒂思,玛利赫伦,蓝花威思,浴金,

(这妇人!)齐通过音讯:

彭卡尔的太太,拉菲,——杜先生的情人——

鋈金伯爵的寡妇,和格塞教堂的小清道士,

华令兹小姐同我也有过往来,眉目上做过情;

连那隔屋童克森老太太的女儿,

也是,我误着她,他们说,误着她的青春;

他们有许多证据,许多咬着牙齿的传说,

指摘我,说我的爱情上曾没有过忠贞!

只有一个人他们一点不曾知道,

连名字也没有人喊过这是分明。

我早想找出一位最知己的朋友,

告诉他,我一来心里就只有这一个人,

可是谁相信?谁都要说这是美丽的谎。

我发誓,用我父母的名字,那可不成?

仅正这件心事我就不希罕人知道,

他们说的,骂的,我一齐承担。

天下雨,叶子上的水不就道出这秘密,

夜里的星子不也教过露水闪出它们的声音,

你听这一滴一滴的——永远在我心里——

(这一个人,这一个人!)

这也是一首迷人的诗。它的立意是在否定别人的指摘:“说我的爱情上曾没有过忠贞。”但作者没有直接去否认流言,而似是承认了自己与其他女性的交往乃至感情,并一一列举出来,但我们看到的却是纯真的美好的感情,最后道出他在心里“只有这一个人”——真正的爱的对象是“秘而不宣”的,可又是“魂牵梦萦”的,何以见得?因为连“雨水”“露水”,一滴一滴“在我心里”敲响的,也是这个人的“名字”!这是何等深切、隽永的爱情,有了这样的爱情,那么一切谣言便不攻自破。这首诗的曲折幽婉于此可见,可说一读即“脍炙人口”。第一段列出的许多人都有着外国人的名字,作者是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外国人,也使诗作有了现代派的浪漫色彩,给诗增添了诙谐的情调(当然也能够看出整体受到英国诗歌的影响)。这首诗的由来大约是有所本的,那就是方玮德与黎宪初恋爱过程中,确实经历过一些流言蜚语和谣诼(谓方移情别恋于某才貌双全的新月派诗人)的干扰,而玮德拿出这样一首别致的情诗,当然会让自己的恋人心中疑团尽释,并更生爱意!

读到以上两首诗,我不由对我这位同乡诗人“刮目相看”。在那么早年,他就写出如此成熟的,在今天看来仍十分有魅力的好诗,端的是不容易。难怪他病逝后,那么多人写诗作文悼念他,林徽因、刘梦家、宗白华(宗是玮德的表兄)……难怪连性格有些“怪异”的吴宓也与他成为知交。我想起我曾替外地的好友买过一册《吴宓诗集》,当年粗粗翻阅,就读到他怀玮德、挽玮德的诗、联,并把它抄下来。写本文时我赶忙找来抄件,首先看到的是《过背阴胡同有怀方玮德》:

旧巷重经景已非,生偷死寄等无归。

网遮浅水鱼群泣,风急寒林鸟倦飞。

求爱千程知病苦,论诗片语入精微。

桌头尚看遗容在,玉柱间凭对夕晖。

第一句下,作者自注:“方玮德君,于本年五月九日病殁北平西单背阴胡同北平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宓数往视疾,并送丧。近日西单大街新建屋宇,街市全非旧观矣。”可见,这位眼高额顶的吴宓教授对比他年轻14岁的青年诗人玮德是何等推许(“论诗片语入精微”,想亦不是吴宓能轻易许人的)。从网上获知,玮德逝后,吴宓教授多年一直将玮德的遗照放在桌头,正如这首诗第七句所言(此句后亦有注:“遗照系民间二十二年秋,在厦门大学摄寄者。”)。我也从网上看到了这张照片,一着长衫的青年在廊沿柱间,凝望夕阳,长身玉立,若有所思;而收入《舒芜口述自传》中的玮德的正面头像更是秀逸如“妇人好女”,一双眼睛清澈如黑琉璃。

阅读至此,我决定要搜罗到一本《玮德诗文集》。仍然是借助网络,我订下一册由“上海书店出版社”于2015年1月“原貌影印”的“现代文学名著原版珍藏”本。不日,书送我,我逐一读来,仍然兴致盎然,书之“代序”即“九姑”方令孺的《悼玮德》。“诗卷一(十八年至二十年)”收诗25首;“诗卷《二十一年以后》”收诗12首,附译诗4首;“文一卷”收自作文4篇、译文一篇;“古诗文一卷”收诗文五题。翻阅这本诗文集,一方面感觉到方玮德在创作上取得了实实在在的成绩,几乎每一首诗都成立,没有半成品或废品,每篇文章都可读,显示出一个从“文学世家”出来的“青年才子”很不一般的功底;另一方面,也再次为他的英年早逝扼腕叹息。《玮德诗文集》在现代文学史的著作之林里自有其不朽的地位,但毕竟还不是最顶级的,而如果假以时日,我相信他完全有实力登上文学的顶峰的。我为中国现代文学可惜,我更为我家乡桐城在现代文学史上本应该有一位更大的作家出世却因其早逝而缺如感到可惜。

因此,今天看来,方玮德在文学的天空上,仍然是一颗流星;他如一弯新月般划过,划出了灿烂的光芒,在一瞬间,我觉得其亮度甚至不亚于整个新月。宗白华在《昙花一现》中说:“提起他的白话诗,真是新文学里的粒粒珍珠……反对白话诗的人,如果肯虚心读它,恐怕也可以改变他们的顽固成见。”但毕竟,他很快就坠落到茫茫夜天,留给人的除了不尽的回味、想象,还应该有遗憾与怅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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